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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志强在重庆

2013-05-24何三畏

南方人物周刊 2013年3期
关键词:劳教建宇教委

何三畏

2012年11月6日中午,从北京飞重庆。

谢苏明早早开着他的红色速腾车,在重庆江北机场守候了。

最近,谢苏明的心情特别好。3年来,他没有这样开心过。3年前的现在,他因为在天涯网重庆论坛的一个跟帖隐晦地批评了当时重庆的一位官员,被处劳教一年。最近,重庆市劳教委给他出具了“撤销劳教决定通知书”。这在两个月前,还是不敢想象的。他为此感谢浦志强律师,虽然他的案子没有上法庭,而是公安内部“纠错”撤销的。

浦志强在渝北一家小旅馆住下时,下午3点多。他特别吩咐给他订房的朋友,选择比较便宜的小客栈。他每次来重庆都需要好几个房间,因为不时有粉丝、劳教释放人士和他们的家属赶来。

这一次,浦志强要做的,一是去涪陵的重庆第三中级人民法院。上一个月,他援助任建宇起诉重庆市劳教委案开庭后,“由于案情重大、复杂,需要继续调查核实”,法庭没有当庭宣判。

他还要去涪陵劳教所会见任建宇。

第二项,到重庆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去为同样正在劳教中的黄成城诉重庆市劳教委立案。为这个案子,他已经去过两次,第一次去,递交了立案材料,但此后没有任何消息。第二次去,接待法官说,上次的立案材料已经交给了领导,等待回复。

此外,浦志强要给他的援助对象做视频访谈。

他觉得有关方面很重视他的视频记录。还在北京的时候,就接到关照,要他不做视频。谢苏明是首位在浦志强的视频访谈中出现的“因言获罪”的劳教人士,视频经凯迪网传播,重庆公安方面两星期后即宣布撤销3年前的劳教决定,谁说这里没有视频传播的影响呢。

“会见儿子被拒,浦律师你说怎么办?”

这时,任建宇的父亲任世六,正从涪陵向重庆赶,他要来见浦志强。

这是一个星期二,按涪陵劳教所规定的日期,他可以去探视他的儿子。而这一次,他有特别的事情要和儿子沟通。

任建宇在一年以前,因为腾讯微博和QQ空间的言论,被处劳教两年(本刊第313期封面《劳教之痛》曾有报道),目前已经劳教一年零3个月。任建宇在劳教所里委托父亲和女友寻找律师,他要起诉重庆市劳教委。3个月前,北京律师浦志强成为他的代理人。20天前,重庆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位于涪陵)公开开庭审理了此案。

庭审后,有关方面一再找任建宇,及他的父亲和女友,告以只要他们撤销起诉,劳教委即以当初“处理不当”的理由,立即释放。但任建宇没有妥协,他父亲表示,一定要求得法律上的清白,否则不出来。任世六家乡,重庆江津区的公安也被调动起来,寻找任世六。但任爹不想见他们,有时干脆关了手机。

今天,任世六要去和儿子谈谈这个情况。

有关方面也一再电话通知,希望任世六去劳教所谈。任世六去一趟涪陵劳教所并不容易。这位文盲老爹,是一位泥水工,一直在重庆打工。他实际上是一位零工,按日计酬。儿子在劳教所需要花钱,为了儿子的事,又减少了他挣钱的机会。

但今天的劳教所之行很不妙。劳教所的警察也来劝任爹,叫他劝儿子撤诉。不然还有9个月,劳教所里也难得熬呀。

任爹这一次没有见到他的儿子。劳教所告诉他,儿子由二大队转五大队了(大队,劳教所的编制)。而五大队的探视时间是每周四,也就是两天后的11月8日。

任建宇的两位同学,跟任爹一起去见证了这个过程。他们又陪焦虑的任爹回重庆。把老人家送到浦律师的住地。

浦志强很为任建宇的父亲感动——看到他从怯懦变成坚定,非要为儿子讨清白,不接受“不明不白地出来”。这一次的第一段视频记录,就是关于任世六的。叙述他的涪陵之行,和开庭以来,有关方面跟他的交道。任世六是一个文盲,浦志强很难听懂他的话,但浦循循善诱,访谈也做得有板有眼。

“你就是告劳教委的秋菊”

跟以往每次浦志强赴渝一样,这次,黄成城的姐姐也赶来了。

黄成城案也是发生在腾讯微博和QQ空间。劳教委认定他在2011年2月至3月发表“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言论,判处劳教两年。但黄姐坚信弟弟发表的是很平常的言论。当年,黄姐找到一位愿意为黄成城做法律援助的重庆律师,但公安局不允许律师见当事人,也未给当事人聆讯。

黄成城是一个29岁的青年,他有一个已经相守7年的女友在在外面坚定地等他,现在在帮他的父亲打理一点小生意。这对黄成城是很大的支持。

他在劳教所里不断地申告,不断给有关部门寄材料。最近,他暗中送出两封信,一封是给重庆高级人民法院院长的公开信,请求受理并公正审理他的案件,黄姐把它公开在微博上。一封是写给她姐姐的家信,叙述他在里面的生活。黄姐认为这不便公开。一是这封信没有经过劳教所警察审查,违背了劳教所规定。二是信里讲到,弟弟手有残疾,完不成劳动任务,受到处罚,为抗议处罚绝食等等,黄姐担心这对尚在劳教中的弟弟不利。黄姐还觉得,弟弟的劳教产品可能涉及某著名公司,这也是不得不谨慎的。

在浦志强代理黄成城起诉劳教委前,黄姐已先后8次去找有关方面投诉,寄材料,并到重庆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立案,尽管没有一次受到过接待,更没有人接收过她的状子,但她做了记录。浦志强来了的变化是,黄姐有机会在旁边看着他跟法官交涉,谴责“装死”的法院,辞锋令她感到振奋,法院毕竟接收了立案材料。

第二段视频,就做黄姐的访谈,讲她弟弟的劳教故事和投诉无门。

QQ群批评开发商,被劳教了一年半的苦主

在浦律师和黄成城的姐姐谈话期间,房间里还挤着4位被劳教过的陌生人。他们是因为公共建设占地而失去土地和房屋的农民。这样的事情,浦志强听不过来。他目前的目标是,只选择援助“因言获罪”的受害人。

小酒店简陋的房间里显得拥挤而零乱。但这并不影响浦志强的工作状态。他拍拍衣服,搓搓手,笑一笑,就开始了。今天是某年月日,我们在什么地方,面前这是谁,什么事情,他这么开头。他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和浑厚的胸音,以及有模有样的架势,会立即调动起受访者的情绪,进入访谈状态。

浦志强的工作狂的特性,叫跟随他的人随时受不了。他总会找出那么多问题要问。做完黄姐的访谈,已经是晚上9点。大家一窝风涌下楼去,找地方吃饭。

在此期间,又一位劳教释放人士,在向浦律师的住地靠近。但他不上楼。即便当大家下楼吃饭时联系他,他也是只站在街对面和老浦这边通电话。熟悉劳教释放人士的朋友分析说,这是典型的因网络言论而被劳教的后遗症:总是怀疑四周藏着什么,对任何约见都保持警觉,先把自己藏在四周观察现场是否安全。

他终于走到浦志强面前。在华丽的街灯下,他西装革履,典型的白领青年。直到陪着坐到大家吃完饭,他仍然没有消除拘谨。谢苏明现身说法,告诉他不要怕,该说什么说什么,“我以前比你还怕,如果不说出来,他们会给你解决么!”

吃完饭,回到酒店,出现插曲:留在房间的一个人说,刚才有人敲门,喊话,又用卡开门,这位劳教过的朋友很谨慎,先用链子锁锁了门,不出声,只从猫眼观察,不开门。讲起这个情节,大家不免胡乱推测一番,莫非有人跟踪我们?有人到前台打听,结果早有说法,经理已经关照前台服务员:如果有人问谁开错了门,就说是修水管的。大家都笑了,因为网络言论被劳教人士都是资深网民,在他们的词典里,“修水管”早就是一个隐喻。

但浦志强对这种玩笑不感兴奋。赶快开始做正事,他说。

这时已经是凌晨了。

他继续和这位青年交流,做“精神辅导”。青年开始放弃顾虑,决定接受视频访谈。以前,他不愿出镜,甚至文字报道也要求匿名。

他叫田宏鸳,农村青年,大学毕业后留在重庆市,经过奋斗,终于有条件购买了一套 “经济适用房”,准备结婚,但开发商问题多,逾期不交房。12月2日晚,他在群里说,过几天“平平要来重庆”视察民情,提议大家组织起来去告小区开发商“乱来”,有关部门渎职。

问题是,过几天真的有一位中央领导要来重庆。隔了一天,也就是12月4日,他接到重庆江北公安局网监队警察的电话,要他马上去公安局。他去了,这一天,就是他一年半劳教生涯的开始。他的人生由此开始改变。

田宏鸳解释他平时喜欢看新闻,记住了一些官员的名字,并喜欢在群里“冒皮皮”(显示自己知道得多的意思)。但这一次,他确实是乱说的,他真的不知道“平平真的会在这些天来重庆”。而警方的审讯,也就只在追查他是如何知道的。

田宏鸳彻底打开了自己。他说,当天晚上审讯持续到凌晨两点,做完笔录,他被戴上手铐,手被挂上铁窗。接下来的几天,有过强光灯泡直射,有一名叫XX的警察“多次重重的耳光打在我脸上”,同一位警察还用“凉水从头顶淋下”,“用皮鞋碾压我的脚趾”……12月15日,田宏鸳签收了《看守所释放通知书》。

但这不是获得自由,而是从这一刻开始转劳教了。走出看守所,田宏鸳被另外的警察接往,给他戴上手铐,带往劳教转运站。在劳教转运站收容大厅,他签了劳教通知书。期限是一年半。

结束访谈,凌晨两点多。

立案,立案,立案,再去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11月7日,立冬。上午,多雾的重庆下起小雨。浦志强,和昨天深夜从杭州赶来的徐利平律师——他在一个月前,加入浦志强对重庆被劳教人士的法律援助(重庆本地也有个别律师会给浦志强一些帮助,但比较低调),带着黄成城的姐姐黄海燕去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这是浦志强第三次去为黄成城申请立案。前两次还顺利地见到了法官,这一次,没有人接待了。立案大厅的一排办公席位上,有一男一女二人在座,但都表示不相关,接案的法官出差去了。“什么态度,简直令人发指!”浦志强说。整个立案大厅响彻着浦志强洪亮而沉闷的责问声。

“把你的工作证号告诉我,还有XXX的,”浦志强对其中的男性工作人员说,XXX指上次接待浦志强的法官,跟浦同属60年代人,浦对他存有好感,记住了他的名字。

“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的电话号码,”男性青年法官说着,同时念出一溜数字。

“你们就没有一位领导在岗吗?”浦志强问。当事男性工作人员说,找领导到另一边去,问某某院长。来到气宇轩昂的第一中院正大门,进去瞎撞了一通,被指点该到信访窗口,而信访窗口也就在刚才去的立案厅的旁边。折腾了一阵,浦志强笑道,我们又被忽悠了,回去吧。

不过,回去前,他拉着黄成城的姐姐,站在立案大厅门口,把今天去申请立案的情况叙述了一遍,用视频记录下来。里面一位女性工作人员看在眼里,急得跑上跑下,跑到面前想制止,又没说出口。一般情况下,别人在立案厅门口拍照是被严厉禁止的,但他们对浦志强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理了。但他们如果出面制止,一般也不会起冲突,因为浦志强会把这变成一场笑话。

例如,一中法院正门广场外的门卫例行公事地来制止拍照的时候,浦志强拍着门卫的肩头乐呵呵地说,小伙子,这是公共建筑,不能禁止拍照。小伙子似乎还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立现腼腆,表示“这是我们领导说的”。

就这样,浦志强第三次去重庆市第一中院立案无果。按浦志强的语言方式,他称一中院在“装死”。

坐到回酒店的车上,黄海燕开始抹泪。

2012 年11 月20 日,重庆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原告任建宇诉被告重庆市人民政府劳动教养管理委员会劳动教养一案,驳回任建宇的起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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