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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带灯说

2013-05-24李宗陶

南方人物周刊 2013年3期
关键词:贾平凹

李宗陶

佛前燃三支香,贾平凹指间燃一支烟,香和烟总在续,屋里烟气腾腾。秦汉以降年代各异的陶罐、石佛、石狮子、石蛙、木雕的人面麒麟们占了厅堂,继而踞在高处或蹲伏角落。一黑一银两只狐剩了张皮呆卧在木楼梯的扶手上,敛着神气。贾平凹笑:原有好多,都叫些女狐狸给拿走了。这屋子跃层,门开门闭马铃先响,高处有匾“上书房”,颇有些鬼气。

贾平凹用家乡陕西丹凤县棣花村的方言说话,说了60年;用普通话写作,写了四十多年。最早补过一次金牙时、恋爱时、成名后被邀来邀去发言时,他曾经努力学说普通话,终没有成。日常,他仍称“口笨”,唯说开说兴时,那言语中有金子在闪。

闭了门窗,拉上窗帘,竖上“我家主人在写书勿扰”的门神,燃起香和烟。他的笔,像是注入了他精气的女子,会孕育人和故事。这一次,造的是带灯。

萤火虫夜行自带灯

这几年下去,我不爱和人打招呼。地方领导一接待,特别累。说话啊,照相啊,应酬啊,耽误时间。我不会开车,叫朋友开。这一次(2010年春)也是,早上从西安走的,到那儿都天黑了。深山,木(没)去过,不停给她打电话,问咋个走。最后翻过一道山梁,看她在路边一个饭店门口站着。

她,是带灯的原型,在小说中本叫“萤”。20年前躲避在四川耀县的一座水库旁写《废都》时,贾平凹就留意过那些星星般闪烁的萤火虫,如留意着随他一同来到人世的小亲戚。萤光微而发自本身,自我照亮,这是他喜欢的意象。

萤大学毕业下乡当了干事。有一夜,她看到萤火虫青白色的光在草丛树枝间明灭,心想“它这是夜行自带了一盏小灯吗”,从此改名叫带灯。所以,就像贾平凹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主人公一样,这带灯的魂里,有他一份。

现实中的带灯是综治办(即维稳办)主任,终日里面对上访户和大小纠纷,却别有怀抱,3年前不知从哪儿弄来贾平凹的手机号码,给他发出第一条短信。

我以为她是个业余作者,就复了信。她却接二连三地发信来。要是平常,我也要烦了。但她的短信写得好得很,我竟有点盼它来。

贾平凹手机里存着带灯发来的许多条短信,最长的近千字。他用家乡话缓缓诵读,品咂其中滋味:“一早,带灯做完一两件事,带些吃的到河滩看书。像小鸡啄米一样吃完两块钱的瓜子,遇上洗白菜冻了手正放胳肢窝里捂的村妇。村妇招呼她:你美透了,来晒暖暖儿。带灯应:太阳好心暖你,你偏把手放水里,怨谁。她这才发现河下边像是有人在洗衣服,打得卿卿哐哐的,跑去一看是人们在浆粉条,男的怎么做女的怎么做。大家说着羡慕她,她想自己就像那野外开的芦花,旁人看着挺好,也不怕冷,可风一来,絮子呼呼地就被吹跑了……”这清澈细腻的场景和语言,不事雕琢不含机巧的天成之态,令贾平凹觉得美,更令他相信了这广袤大地上,有他亲近的那一路天才,是冬雪夏雷,是四季转换。

她不收拾屋子,也不收拾自己,每天乐哉得很,拿个包,装上一瓶矿泉水、几本杂志、一些吃的,骑个摩托就下乡了。累了,找个坡爬上去睡一觉。有闲,太阳晒着翻翻杂志,要么胡想,想的全是19世纪欧洲大诗人那种,星空啊,白云啊,太阳月亮啥的。她心性高,谁都看不上,但环境就是那环境。在那环境里,竟然有这户(种)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人,是很奇异的事。

我后来知道,她爱看《读者》,爱短散文,爱写个诗。我跟她说,你那诗不好,你平白如话想啥写啥我觉得有意思得很。开始最吸引我的,是这个人,神秘,做那么泼烦的事,文笔心境却那么好——谁写得好,咱就喜欢去看一下,到底是个啥人啥环境么。

从没见那么多美丽的樱花

到那儿一看,一个中年妇女,看外表也不像是很灵秀的那户人。

连着几天,我们跟着她到处跑,到她认识的农户家里,看,听,吃饭。晚上回县里吃最好的饭,就是牛肉面,或者是烙饼子加牛羊肉汤。她并不总在农民家吃饭,包里常带两个粽子,吃了不饥。

贾平凹不用录音笔,也不拿纸笔记。带灯无需介绍他是谁。农民认得主任,拿眼看一下她身后的男人,也不多问——跟自己长得差不多,气也不盛。

她这个综治办,伸缩性大得很,干部每人包几个乡,你就跑去吧,所以不去办公室也不碍事。她带着我跑,也算工作么。

那是初春,樱花正开得浓。这一路过去,都是樱桃树,花比叶子多,一堆一堆的白花。风一吹,到处都是花瓣。从没见过这么多,美得很。

这就是小说中故事展开之地,樱镇。

带灯给贾平凹讲那些上访事件和上访者的故事,好像永远都说不到头。那些翻滚的舌头、言语、动作,在小说中活了——尖锥锥叫起来;苍苍嗓子说;边说边拍着屁股上的土,土扬起迷了人眼……

看这位出场:六斤从塄畔上跑下来,一边跑一边在手心唾了唾沫在头上抹,脚下的一块土坷垃就先滚了下来。——贾平凹跟人讲过杜甫的“牵衣顿足拦道哭”:短短7个字,拍成电影可拍十来分钟。

听这段子:换布给自己买了个手机,也给媳妇买了个,可很少有人打给他俩。晚上两口子睡下了,换布打给媳妇,媳妇接了:谁呀?我!啥事?把腿取下去!

俯瞰徐徐展开的图景:这边一人坐在石头上解开绑腿捏虱子,骂着孩子,抬头瞧见一人,高声喊话:生了没?生了!生了个啥?你猜!男娃?再猜!女娃?啊你狗日的灵,猜两下就猜着了!那边灵堂上传来唱腔:我坚强勇敢勤劳忠诚的舅啊……敬酒者捏着酒盅:我把我喝醉,让我难受着,来表达个心意!夜了,麻子去妇女家睡,妇女要25元,麻子掏出50元找不开,妇女说笨死了,明天再来就不用找了。

再品一品乡野智慧:天气就是天意;人嘴里有毒,不敢说满话;跌倒了不要马上爬起来,看看地上有没有什么可拾的;别人唾你是恨你,擦了更恨你,唾沫不擦也会自干的;蜘蛛网如何地摇曳,但从来没破过;陈年的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庙可能是另一个综治办……

小说里多次出现农民招呼带灯来家吃饭的场景:话语热且快,手上却不见动作,言外之意很是丰富——

农民有他质朴的一面,更有他狡猾的一面。他见面招呼乡干部,背过身可能骂他们,不把他们在眼里看。实际上乡政府干部老到这家去吃饭,这家在村里很荣光,见人说谁谁又到我家吃饭哩。起码说明他乡政府还有熟人嘛,这种心理。那些小虚荣、小势利,都有。但当出现一些矛盾、危机,乡干部去解决的时候,那就蛮横无理。

小说里,带灯说:我现在才知道农民是那么的庞杂混乱肆虐无信,只有现实的生存和后代的依靠这两方面对他们有制约作用。

眼珠子在脸上吊着

2011年正月十六,贾平凹的家乡发生了一起恶性械斗事件。械斗的一方是村长率众打手,所持器械是钢筋、铁棒和砍刀,另一方是霸占河道建沙场的当地一大家族,抄的是杀猪刀。械斗导致两人终生残废,其中一人右眼被摘除,5人重伤,数人轻伤。这些人,贾平凹都认识,事后少不了走动双方处理遗留问题。在村口路旁,他与乡亲们议论起来,感慨唏嘘;提起笔来,仿佛借了天眼正看着行凶——

拉布又是一阵钢管乱抡。元老三再没有动。……元老三已是断了线的提偶,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两眼眶蹦出了眼珠子……拉布只说玻璃球要掉下来他就踩响个泡儿,眼珠子却还连着肉系儿,在脸上吊着。……这一次打,也就一二分钟,拉布没有说一句话,元老三也没说一句话。

连任5届全国政协委员的贾平凹很想写一写这个事。

春天的樱花,冬天的血,洇成一片。外表干练内心文艺的带灯,一心讲政治求进步的中层干部,可敬可怜可气可悲的乡亲们,伴着裂变中的农村无所不在的争讼矛盾,慢慢拢成了一个故事。

2012年夏,初稿写成,贾平凹又去了一趟“樱镇”,几乎把全乡跑了个遍,然后回西安修改。陕西籍评论家、前茅盾文学奖评委李星甫一读完,说出三字:疼痛感。

小说里有一章列了各村还有哪些问题木解决,有些真是很小的事,但总是拖,越拖越多,越拖越复杂。一部分人确实是有冤屈、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也有部分人,长年上访后,上面有了批示,一些干部想快点了事就木原则地给补贴,这样一来人就看样:闹有好处。好些人就不劳动了,倾家荡产全押在上访告状。你跟他说,我赔你5万块钱,他说,不,我要50万。这边不停地闹,那边不停地堵,越堵越要上访,你这不管我跑到省上,省上不管我跑北京。上边呢,层层下压,你要把人给我控制住;下边吧,磨,应付,但实际上应付不过去,所以基层维稳队伍整天忙乱的就是堵窟隆。

带灯十几年不动窝,经验丰富,所以叫她当个主任。她会讲理,脑子快,好多话能把你镇住,也交了许多农民朋友,再难的事她会处理。我看她对农民,该压的时候压,该哄的时候哄,见机行动,很有办法。

跟农民打交道得有几套本领,早些年会照相,最好是一次成像那种,马上有人给你管饭吃;有人拿个空胶卷照,就那把农民高兴的。会扎针开方看个病,一下关系也近了,农村缺医少药么。再就是把烟拿上,给大家散烟——我老家从前发生过,几个土匪在那儿坐着,一人散烟,少发一个,那土匪站起来拿枪把人打死了,伤了面子哩。在农村,人和人交往不认大原则,得小恩小惠,啥都跟你说。

你说得对,带灯是个异数。大部分村官乡干部是想着干几年要走的,也很少有人看书。小说里写到县里给新装了视频会议设备,发现有乡干部在沙发上亲嘴,这都是真事。但国家政策往下落实,最后就落到乡干部这一层,得干实事,到头来还落不下好。许多东西木办法贯彻下去,常常上面一尺,到省里一尺五,到县上两尺,到乡村就三尺了。

平常木事乡干部可以到村子里喝酒吃鸡,但真有个水灾旱灾啊,那是真辛苦,受气挨骂经常的。当地干得好的很快就被提拔走了,剩下大量的是人浮于事,跟城里单位一样,应酬就对了嘛。大量的上访,农民和基层行政组织就这在撕扯着,好多乡镇干部也是慢慢扭曲了,巴结上司、弄虚作假,对下张口骂人,脾气暴戾。带灯实际上是靠她那些跟环境反差极大的精神上的东西在支撑着,把自己从俗世烦乱中拽一点出来,我觉得她可贵也就在这儿。

人有病多数是可以自愈的

该怎么办呢?带灯和助手竹子对起一番话——

这个世上啥能起作用?权呀!

咱是不是有权?有呀,到村寨办事不都说我们是镇政府的!

咱把镇政府挂在嘴上,累死又能解决多少事?上访还不是越来越多?带灯说:起作用的东西应该是看着并没用场才对吧。

原先,每个村子除了行政这条线来管,还有家族、祠堂、庙,村里还有些有权威的老人。咱俩闹矛盾了,要么到庙里去发誓,要么请上了年纪的人来断,现在都没有了,只有法制,但社会在转型,法制又不健全,有好多漏洞。如果都依法治理,不需要什么综治办。现在农民觉得政府就是法制,屁大点事都来找政府,在那儿闹腾。但有些问题归法管,不归行政机关管,政府只好用权力来压制一些事情。越维稳事情越多,关键就在这儿。

维稳办本来应该是在老百姓和政府之间起润滑作用的,但它现在不仅润滑不了,反倒干硬起来。干硬之下起了摩擦,肯定疼痛。每次北京开会,层层驻防,一旦发现上访户,由属地领回。书里写市委书记到樱镇视察,带灯她们24小时值班不歇气,老上访户人盯人控制住,跟那是一样的。

考察各级领导干部,维稳这一项是明的,实行一票否决制,直接影响升迁。有群众上访跟交通肇事一样,干部有扣分记录。这就有了专门销号的生意,出多少钱,给你把记录销了。

还有民间的生意。到北京领回一个人,路费吃喝是5000块。北京城周围就专门有人用依维柯小车给你县上拉回十几二十人来,一车塞得满满的。县上一看,都是咱的人,掏钱,一人五千。那人拿了十来万劳务费,走了,下回又给你弄一车来。

买火车票实名制,窗口都存着老上访户的照片。上访户坐火车的多,一到窗口,票还没买,人就被领走了。

村乡县省,一层层的人,成天忙的呀,就是弄这些事。维稳人员到北京领人,一天补助是300块钱,到省上150块钱,县上50块钱。据说每年的维稳费用比那啥费还高。关键是这些钱花了,问题还在么。

带灯说:实际上村民自治是化解矛盾的有效方式,上级往往把问题搞大搞虚搞复杂,像人有病多数是可以自愈的。

贪官多还是刁民多?那是相辅相成的。有了小商小贩,就有了城管,水平差不多,啥人治啥人么。贪官和刁民是共生的。

一嘴把油花花子吸完,汤里没油了

西安大街上,可见各路顶级豪车,多从陕北来。神木、府谷、吴旗,有煤有石油,俨然中国科威特。当地人告诉我,陕北人如今不拼车了,拼的是飞机。有位油老板,晌午在海南,傍晚有个局,驾着私家飞机就回了。还有段子,说陕北人在西安接听老家来电——在哪呢?俺在西安。干嘛呢?买房呢。那给俺捎几套。据说,常有陕北人一出手就买一栋楼,所以“捎几套”。如今陕北好些地方,常有地震性塌方事件——地下被掏狠了。而掏空了地下撑满了荷包的人,大多迁移到别处去了。

对么,就是争个资源。那些能人知道要占个先机,就富了。现在是抢,有靠财势抢,有官商结合了抢。在农村没矿没油的地方,沙就成了争夺的对象。沙从河里淘上来,成本只是一些机器、人工和运输,所以挣钱厉害得很。但河道只有那点,于是就打。我跑过几个地方,都有为争沙子械斗的。

你占一段,我占一段,河道被剜成一个一个大坑,河滩上一片狼藉,洗沙机成天在响,鸟也不来了,带灯也木法在堤上看书了。走哪儿都是这样。如今咱国家的中小河道,都叫人给分了。遇上雨季,水流不畅,加上两边堤岸根基松了,就会决堤。

小说中,带灯转发过一个段子:一只兔子在前边跑,后边有百人追逐,不是一只兔子可以分成百只,只因名分未定。

住在城里的人,就看见起楼,那楼是怎么来的?钢筋是铁矿炼,水泥是开山把石头磨成粉,沙是河里淘上来,运到城里垒起来,等于把一个地方的山搬到另一个地方,那边弄得一塌糊涂,这边道路、高楼、公园拔地而起。

城里栽下许多大树,都是乡下来的,如今乡村里的老树名树都叫人给挖走了。城里栽一棵树,乡下要破坏一堆,不是挖一棵就能活一棵的。还有河道里的大石头,运到城里成了公园石、小区石。走在西安城里,我能认出这棵大柳树是从陕北榆林来的,那块大石头是从陕南哪个沟洼里来的。

我说这就像一碗汤,汤上飘些油花花,你一嘴把油花花子吸完了,汤里没油了。都在兴建新城镇,地方领导要业绩么。建一个新城,要消耗周围多少资源,没人想过。到最后,农村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物没物,剩下一堆废墟。

年轻人、长年待在城里的人,不注意这些问题,他光看到城里房价高、交通拥挤、就业竞争大。在我看,这些都不是严重问题。在更广大的农村,中国社会基础性的一些东西在变在塌,会危害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前途。有时候想想,心里会害怕。

写《带灯》,是想把问题挪出来,有些话只能隐约说,咱也开不了药方。农村现在是什么样,人和人之间,包括农民和村镇干部、干部和干部之间是怎么相处的,他们的精神状态,我能感受得到。基层干部都像带灯这样,也好着来。可都是带灯,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写,也解决不了,但起码表达我不乐意么。

我跟90后一块儿写作

书里有一个没挑明的,就是上一辈村长带了几百人,阻止建高速路,保住了樱镇的环境,另一个地方开了矿,富了,可后来矿掏得差不多了,地也塌了,虱子乱飞,好多人得了矽肺病或者死在那儿。到了这一辈,樱镇也要发展,引进了大工厂,但面临环境的污染和破坏。你闹不清他给樱镇做了好事还是做了瞎事。

带灯说:饮鸠止渴,才懂得什么叫循环经济。后辈为了富裕终使山变残山水变剩水。不开发是不是最大的开发呢?

贾平凹说,整个转型期的中国问题似乎都无解,一切秩序和价值都在混乱、摇摆和矛盾之中。作为一个作家,只能提前思考一些东西。《古炉》写成时,他说:在我们身上,除了仁义礼智信外,同时也有着魔鬼,而魔鬼强悍,最易于放纵,只有物质之丰富,教育之普及,法制之健全,制度之完备,宗教之提升,才是人类自我控制的办法。

他忽地说起:政治家应该多看文学作品。他在全国政协会议上也常这么说。他在后记里说:不能女娲补天,也该杞人忧天。在历时3年的走访和写作过程中,他没有跟任何人交流过见闻和想法,怕惹麻烦。

我也想过,如果发不了就不发了,但我要记下来。作家都知道,当下难写。眼面前的事,你写得走样没走样,大家都看着;好多局限,你也不敢突破;还有,写当下,往往就没有文学性了。我的作品,大量都是写当下生活的,当然要求你在写法上有些啥变化。

《浮躁》是传统写法,到80年代我就不想那样写了;《废都》是一种写法;《秦腔》、《古炉》又是另一种叙事办法。它不倚重故事和情节,全靠细节推进。每次我看巴塞罗那队踢球,就觉得他们的踢法跟我的写法是一个路子:不停地传球倒脚,繁琐、细密,看得你眼花缭乱;它消解了传统的阵型、防守和进攻,不经意地,球进了。但老那样写,带出一种轻佻油滑的耍玩之气,我是警觉的。

这次写《带灯》,大概年纪到了,心性变了。好多年,我喜欢着明清到30年代的语言,清新灵动的,疏淡幽默的;这些年我兴趣了两汉时期那种史的文风,沉而不靡,厚而简约。书里串着带灯写给元天亮的27封信,你说是散文也可以,它是当下故事的超越,坚硬现实的柔软,带灯就是这么活的。

我写作时间长,当年跟我同时出来的作家好多都不挪了,我还在挪。这中间出来几拨几拨人了,现在我跟90后一块儿写作。你要不变,也木办法生存,要被淘汰么。当然每次变化实际上都是些小变,总要突破那难得很。

写起来也并不总自信着,也是惊惊慌慌,诚惶诚恐。大的起码改三遍,小的不停在补充。像《带灯》这后一半,前几天还在改,最后改的一句是带灯说她自己的命运:是佛桌边燃烧的红蜡,火焰向上,泪流向下。再不改了,我怕人家(编辑)嫌烦。

读完后半部小说(即将发表在1月号《收获》),我问:这一回合,文学上最难把握的是啥?“中国文学的突破和提升”做到了哪一步?

最难的是寻到中国特点,就是面对生活需要真诚地呈现出中国特别文化下的世情民情,写出中国的困境,为人类发展提供中国经验。既不是要极端维护也不是要极端批判。材料要围绕这点而选择,又要使故事真正来自生活,从地层深处蒸腾出来,而不是道听途说或在书斋编造。把握这一点很费劲。在表达上要有中国味,用淡淡的文字而浸渗浓浓的药力。

贾平凹的右手中指上有一粒玉米粒大的茧子,连着一处深深的凹陷,那是四百多支他用尽的墨水笔着落和发力的地方。四十多年来,他一直用手写,如同农民的锄头犁在地里。

他认定自己是土命,总听见地里有声音来:那么大的地,长满荒草,让贾家的儿子去耕犁吧。

他写了三米多高的条幅“中国文学”,配了镜框矗立在书桌前方,日日相对。他说,一茬作家有一茬作家的使命,他还得写农村,他是定了型的品种,如苜蓿,开着紫色花,无法开成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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