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非暴力”的反叛牧师
2013-05-14徐方清荣筱菁
徐方清 荣筱菁
白净的尖顶,棕红的砖墙,历经数百年风雨洗礼,与美国阿拉巴马州议会大厦一街之隔的浸信会(基督教新教宗派之一)德克斯特大街教堂却还是建立之初的老样子。
教堂里的长椅是19世纪80年代教堂初建时留下的,但从1954年开始,教堂里多出了一个讲坛。
是马丁·路德·金的主意。
1954年,金成为这个位于蒙哥马利市的小教堂的一名牧师,他要求增设一个用于布道的讲坛。木制的讲坛小且简朴,但底座很高,在小教堂里显得很突出。
“他一开口就打动我了。”今年76岁的斯迈利几乎记得起金第一次站上讲坛时说的每一句话,“完全不是那种有些教条的布道。虽然有一些用语此前从未听说过,但我懂他说的意思,每一句都心领神会。”
为了能多听金的布道,斯迈利向教堂申请了一份临时差事,帮着擦擦桌椅和教堂里的陈设。但金经常招呼斯迈利以及其他在教堂里做些后勤服务的临时职员一起,商量教堂的工作安排和规划。“这让我觉得,教堂真的需要我。”斯迈利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
金带给教堂的最大变化是在他遇刺身亡10年后,让教堂有了一个新名字:浸信会德克斯特大街金纪念教堂。
如今在美国,有700多条街道都命名为马丁·路德·金街道,这还不包括德克斯特大街教堂等不计其数的各种地点和场所,以纪念通过采用非暴力运动推动美国民权进步而成为美国民权运动领袖的金。而金能有誉满世界的名望,在斯迈利看来,也归功于他“与生俱来的无与伦比的演讲天赋”。
50年前的8月28日,在华盛顿林肯纪念堂,金发表了已载入史册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并使得他成为美国最伟大的演讲家之一。50年后,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日子,美国首位非洲裔总统奥巴马发表演讲,纪念如今声望可以和美国史上最杰出的两位总统华盛顿、林肯比肩的金。
参加了纪念活动刘易斯·鲍德温却有些担心,很多活动有些流于形式,“作为运动领袖的金被记住,但‘牧师金却被遗忘”。这位美国知名私立学府范德比尔特大学宗教学教授数十年来致力于金的宗教精神研究,在他看来,“从本质上说,金一直都只是个牧师。也因此,他拒绝使用暴力,即便在面对暴力时。”
金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没有停留于那个简朴的小讲坛上,他走出了德克斯特大街教堂,走上美国各地的讲坛,去救赎全体国民的灵魂,唤醒每一个人心中对于平等和自由的向往。
“金是擅长布道的牧师,更是全美国的牧师。”鲍德温说。
好学生、坏孩子
成为牧师,对于出生于牧师之家的金来说,几乎是一种必然。
金的外祖父原本是佐治亚州乡下的一名牧师,后来迁徙到首府亚特兰大,将当地一个原本有些萧条的浸信会小教堂运作得有声有色。外祖父去世后,金的父亲接过衣钵,并成为当地颇具威望的牧师,还将自己的名字由迈克尔·路德·金改成马丁·路德·金,以纪念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的倡导者、德国人马丁·路德。
1929年1月15日出生的金是老马丁·路德·金的第二个孩子,有一个姐姐和弟弟。虽然父亲严厉有加,但有温和的母亲和姐姐的疼爱,再加上外祖母无微不至的呵护,让金觉得自己的童年“被爱包围着”。
然而因为一张黑色的面孔,金经常受到白人小伙伴的嘲讽和歧视。这个时候,在家中威严得让金觉得畏惧的父亲便成了他的保护伞。
作为牧师的父亲不止一次告诉金:同种族歧视进行抗争,不只是因为黑人所承受的不公待遇,更因为种族歧视违背上帝的旨意。不过,因为抗争时常受挫,父亲脸上的沮丧神情伴随着金的成长。
7岁的时候,金按照教俗接受了洗礼,成为一名教徒。金后来称,自己对于这个仪式没什么印象,自己成年后成为牧师,更多是受父亲和家庭环境的影响。除了外祖父和父亲,他的舅舅也全是牧师。
但金一度想去当医生,因为他不想像父亲那样让生活陷入忧郁,“信仰宗教让人变得多愁善感”。
中学时期的金显得很早熟,他跳了两次级。15岁那年,金开始了自己在亚特兰大莫尔豪斯大学的生活,年少轻狂的他在大学的头两年过得漫无目的,但靠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很受女同学的欢迎。
大三的圣经课让金找回了对宗教的兴趣。一年之后,他告诉了一个让父亲觉得安慰的决定,他要做牧师。
拿到了莫尔豪斯大学的社会学学士学位后,金进入宾夕法尼亚州的柯罗泽神学院学习。青春期的金在这里追逐梦想也放纵激情,他一方面是拿着奖学金的好学生,被选为学生会主席,一方面无视作为保守新教徒的父亲定下的不许饮酒的戒律,还和一名白人女性交往过密,引发了不小的风波。
在波士顿神学院攻读博士学位期间,金遇到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贵人。在书本里,金读到了印度圣雄甘地,并醉心于对其非暴力运动思想的了解和研究,这成为金后来发起民权运动的精神指引;现实生活中,他认识了马萨诸塞州新英格兰音乐学院的科莉塔·斯科特,这个大他两岁的女生来自阿拉巴马州一个种植棉花的农民家庭,两年后成为他的妻子。斯科特为金生下了四个子女,并追随着金成为民权活动家。
金坚持“非暴力运动”并不断取得成功,在鲍德温看来,是因为美国根源于圣经传统圣约思想的美国民主体制及观念,这和“非暴力运动”的信仰来源一脉相承。“甘地是‘神的虔诚信徒,金也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牧师身份和对‘上帝的信仰。”
神学博士金同曾在英国受过正统法学教育并做过执业律师的甘地还有一个共通点,都有着不会轻易动摇的强烈的规则意识。
对于又一次被捕的金,已经当选总统的肯尼迪很快做出反应,呼吁国会放宽民权立法,这直接促使美国国会在1964年通过《民权法案》,宣布种族隔离和歧视政策为非法政策。
在总统的和全国民权运动的声援下,金再次获释。不久之后,便是他在美国乃至全世界面前的一次最华彩的亮相。1963年8月28日,他在华盛顿林肯纪念堂的台阶上发表了主题为《我有一个梦想》的著名演讲。
精神偶像、招妓者
这次闻名于世的演讲将金推到民权运动生涯的声望巅峰。这一年,他成为《时代》周刊的年度人物;一年后,他成为诺贝尔和平奖最年轻的得主。此时的金,已完全跳出南部区域,成为美国民权运动的精神偶像。
随后的1965年至1967年,金领导的民权运动重心开始转向芝加哥、洛杉矶等大城市,范畴也开始超出种族问题的界限,对美国介入越南战争进行公开批评。
但危机也随着其声望的高涨而增加,一些黑人发现偶像金并没有给他们的命运带来迅速且显著的改变。批评其“非暴力运动”的声音变得强烈起来,甚至在黑人维权团体内部,一些激进的黑人开始转向暴力冲突。而在芝加哥,金还罕见地遭遇了演讲生涯的“滑铁卢”,在激进黑人团体的巨大嘘声中,他被轰下了讲台。
整个过程中,尽管自己的声音被嘘声淹没,金仍一直试图平静示威者的怒气,提醒他们道德上的改变是无法通过非道德的手段来取得的。
这一切没能动摇金对于“非暴力运动”的坚持,但或许和承受了太多的困难和压力有关,金在私生活上的放纵险些导致了其 “精神偶像”地位的坍塌。
1962年,FBI发现金与曾经是共产党员的纽约律师斯坦利·莱文森过从甚密,莱文森在50年代曾经参加过共产党,使FBI更坚信南方民权运动已经被共产党渗透。
在金“梦想”演讲后的第二天,负责“反谍计划”的探员威廉·苏利文在一份报告中写到:“金昨天强有力的煽动性演讲显示他对黑鬼大众的影响力比其他黑鬼领袖加在一块儿还要大。如果我们尚未这样做,我们现在必须要把他列为从共产、黑鬼和国家安全角度来说对国家未来最具危险性的黑鬼。”从此,联邦调查局开始了对金的严密监视,他家里、办公室的电话都被监听,旅行中所住的宾馆房间也都装了窃听器,直到遇刺身亡。
当时的美国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和他的哥哥约翰·肯尼迪总统原本与金博士关系不俗,1963年的华盛顿大游行的成功,给了肯尼迪兄弟当时正在推进的民权法案至关重要的临门一脚,营造了万众支持的氛围,使国会感到压力,直接促成了这条美国近代史上里程碑式的法案在1964年的通过。
但肯尼迪兄弟对金与莱文森的交往也感到头疼,肯尼迪总统曾经亲自与金博士密会,要求他与莱文森断绝关系,金表面应承实际却依然故我,令肯尼迪恼火。因此在FBI对金监控的事情上,肯尼迪兄弟都点了头。
但用“共产”来向金博士兴师问罪的企图最终徒劳无功。不仅是金自己对媒体公开表白南方民权运动与共产毫无关系,FBI也无法找到莱文森在50年代末脱离共产党后仍然继续共产运动的任何证据。但胡佛并不肯就此罢休,又将矛头指向了金博士的私生活。
FBI在监控过程中偷录到了整整15盒金在美国各地巡回演讲过程中召妓的床上录音,包括金与几个不同女性的婚外情,他在酒店房间里开的黄色玩笑,被取笑的对象包括他的一些朋友,还有当时刚刚被刺杀的肯尼迪总统。FBI就此向媒体和金的身边人四处散发黑函,把金描绘成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伪牧师。
“FBI找不到金与共产党交往的证据,就开始搞他的私生活,好像一个人的婚外情也会威胁到国家安全。不过那个年代的媒体和现在很不一样,他们喜欢严肃新闻,不大关注绯闻,所以金的私生活问题一直都是小圈子里的话题,并没有弄得尽人皆知,也就没给他带来太大伤害。”金传记《背负十字架》的作者、匹斯堡大学历史学家大卫·盖洛(David Garrow)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对于放纵的私生活,金曾解释是“为了减压”。他曾承认自己不那么坚强,在12岁那年,因为外祖母的突然离世,他选择了自杀,从家中二楼的窗户跳了下来,但只是受到了轻伤。
金的一生受到无数次的恐吓,曾十次被人以各种方式监禁,三次遭遇刺杀。
第一次,金被一个神经错乱的女子刺伤,凶器刺入他的身体,离大动脉只差之毫厘;第二次,他在教堂演讲时被扔炸弹;第三次,坚持“非暴力运动”的金倒在了暴力的血泊中。
1968年4月4日晚,来到孟菲斯市领导罢工,在下榻的汽车旅馆阳台上,一枚子弹从街对面的一栋普通公寓里呼啸而来,穿过了金的脖子。
让无数美国黑人站起来的金,永远地倒下,结束了年仅39岁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