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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土机前的影像展

2013-05-14陈薇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46期
关键词:金娜红砖老宅

陈薇

这也许是中国最特别的一场摄影展。

展览开幕日,2013年11月22日。闭幕日,未知。策展人金娜与艺术家们签订合同时特别说明:不保证作品的完整与安全,恕不归还——这可能是展览史上绝无仅有的“霸王条款”。展览地位于福建石狮市灵秀镇加曾寨的一座红砖大厝(闽南语“住房”的意思),是金娜夫家的蔡氏祖屋:白石墙基、红砖红瓦,燕尾脊,木雕梁,无花果、石榴、栀子栽满了院落。

20位艺术家的摄影作品就布置在正厅、正房及廊道里:被毁前的圆明园、沉没在水下的三峡家乡、北京胡同、鼓浪屿、地方戏曲……一幅幅都是消失的现实图景或文化残存。

所有的作品,都可能与蔡家大宅一起“粉身碎骨”。2013年5月,石狮市政府启动拆迁规划,这里将被建设成“大型国际陆地港”。按计划,2014年春节前,红砖大厝所在的加曾寨片区将完成所有房屋拆除。

“这是一个只知道起点、不知道终点的展览。”策展人金娜说,“我希望,我们能留住老厝,留住这些艺术品,留住我们文化的根,这就是我们办这次展览的目的。”

这次展览,因此被定名为“中国·留住”。

A4 02

2013年10月19日,金娜回了一趟老宅。5月,她得到消息,村子要被拆迁。她与丈夫、艺术家蔡小松生活在北京,偶尔带朋友回老宅小住。她的小叔蔡冬青,自幼与奶奶在老宅里生活,奶奶去世后搬进城里,时常回来清扫。

村子已不复金娜记忆中的模样。村口高坡被挖开,推土机轰隆隆的,灰遮烟罩。那些人去楼空的房子里,练习册、照片等生活痕迹与砖石混杂,显得格外落寞。在这成片杂乱无章中,一股浓郁的香蕉味儿清香,将金娜引向了自家老宅。

清香来自一株含笑,每逢花期便花满枝桠。它与老房同生,至今不败。老宅开工于1950年,耗时三年,耗资4公斤黄金。60余年后,依旧巍然不动、整洁如新。建造者是蔡小松的爷爷蔡万棋,本在南洋经商,当年响应周恩来总理的号召,怀着拳拳之心,回国建设家乡,方有此屋。

然而,在拆迁办的评定表上,它被定为“石混结构”,以实有建筑占地面积190.07平方米计算,房屋补偿款约10万元。那株含笑,标价100元。另有一處蔡家先祖、清光绪诰封二品夫人的祖坟,标价800元。

坐在院里,夕阳余晖映在红砖之上,金娜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她一眼看见正门旁几个鲜红的数字:A4 02。小叔蔡冬青告诉她,现在拆迁不写“拆”字了,改用数字标识,表示这是由动迁四组负责的第二号房子。金娜突然觉得这像待处决犯人的囚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推倒枪毙。”

当天晚上,金娜睡在老宅,她失眠了。0:37,她发了一条微博:“姐告诉你,家门前开了五十年的玉兰、栀子,结了四十年的无花果、石榴,一棵树八万,姐都不卖你,那是姐的私产,姐有权处置……”

一夜之间,微博被转发一万多次,第一位是上海作家陈村,第二位是导演陆川,就连知名房地产开发商也在转。这幢蔡家老宅的红墙蓝天图片,涟漪般在网络上传播开来。

一位名叫颜长江的艺术家回复说,他愿意捐赠代表作《纸人》系列,如果真的被拆,请在老宅前焚掉,“作为献给老厝的祭品”。这启发了金娜。她决意在老宅做一个展览。

英雄帖发下。应者如云。

在网友的建议下,金娜邀请华辰影像顾问、前新华社波黑战地摄影记者曾璜作为展览的学术主持。曾璜欣然接受,“这是一个打通当代影像与社会热点、传统摄影与当代影像、摄影艺术与平民摄影等诸多界限的展览”。

展览定在小雪节气那天,两人商讨出一个摄影家名单,邮件邀请、限时回复。只有一两位艺术家因顾虑而拒绝,大多数艺术家准时将作品邮到,邮费自理。一位艺术家说,“我捐给你,如果老厝能留下,就当是送给老厝的藏品,让它更富足。如果留不下,就把作品钉死在墙上,推土机来的时候,让作品陪着老厝一起走吧。粉身碎骨也好,挫骨扬灰也好,总之,我们认了。”

悲喜之间

开展前两天,金娜和曾璜到老宅布展。曾璜做了简单规划:由左至右,第一间房子是历史,有故宫、庞贝古城;第二间房子是传统与现实;正厅是主人蔡小松的《中国地图》与最契合主题的《百拆图》;第四间是行为艺术……

他告诉协助布展的村民几个基本原则,作品中心距离地面165公分,要在一个水平面上,等等。不过,村民不知道钉子要隐藏起来。一颗钉子,裸露在外;第二颗,与第一颗还不一样长;钉子们歪斜着,颗颗状态不同,直到开展前两小时,曾璜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些钉子返工。后来决定,原样不动。

正堂左右两边墙壁上,挂着蔡小松爷爷奶奶的照片。蔡小松本想取下,曾璜也没让动,还各加了一个射灯打光。还有一盏射灯,指向正堂供奉的牌位。

此前,金娜曾请小叔蔡冬青去买块白布,铺设展台——为了突出展品,展览通常以白色作底。蔡冬青不乐意,怎么能用白布?在闽南,只有丧事才用白布啊。

“房子都要没了,难道不是丧事吗?”金娜反问。她还特意为这场展览取了一个深沉文艺的名字:痕祭。

可等她到了现场,发现展台上铺的还是红布——蔡冬青坚持,铺白布要被村民们骂的,何况,这是近百年来本村举办的唯一展览,难道不是喜事吗?金娜没再坚持,她也意外发现,红布与红墙红瓦更搭调。

布展中,常有村民来串门。一位曾帮忙修建老宅的九十多岁村民告诉金娜,厅前走廊边沿铺设的一条长5.4米的基石,是16个男人一起抬回来的。房子建了两年多,所有石块全为手工凿制。为蔡家建房的小工,每天报酬8角,比生产队一天工分还多。

房子大,人口少,后来生产队派活、文革时开会,都在这里集合;村民到蔡家晒地瓜干、晒谷子;碰上哪户人家盖房子没地方住,也可以到蔡家借住几年。一来二去,村民都对这座村里最漂亮的老厝有了感情。

开展前,加曾寨老人协会会长蔡章銮找到金娜,问要不要“吹个拱门”。在石狮当地,嫁娶生子等喜事,都用吹拱门表示庆贺。

第二天,一座金光灿灿、双龙戏珠的吹气拱门便立在了村口。蔡章銮说,他们特地选择了新款加大型的;紧接着,村里林氏宗亲、李氏宗亲等,都接二连三吹了拱门。

眼看着阵仗越来越大,加曾寨党支部书记坐不住了。他找前任村领导商量,要不要也送个拱门?前任领导说,一定要送。但是,是以支部的名义还是以个人的名义呢?

尽管决策过程难以复原,但在展览开幕前一天,一个落款为村党支部的拱门也吹了起来。

根据艺术家建议,A4 02也用玻璃框盖起来,“它也是拆迁办的行为艺术嘛”。

在临展前三天,展览的名字从“痕祭”改成“中国·留住”,“留住”特别用了红砖的颜色。金娜得意的文艺范儿被一个乡土理由轻易打败:祭字是“蔡字无头”,蔡家人办的展览,怎么能用这个字呢?

金娜买了50枝百合插在瓷缸里,满屋便有清香环绕。她本来还想请一个茶道艺术家、一位古琴演奏者,但没想到,村民们为她请了一支军乐队。

开展那天,穿着红色制服的军乐队敲锣打鼓,演奏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绕着村口拆迁办气宇轩昂地狂兜三圈。村民买了一千多米长的红地毯,从村口直铺进老宅门口。他们还换上节日的衣服,别上“迎宾”的绢花,站在红毯旁列队鼓掌。门口还多出了几箱烟花,也都是村民买了送来的。

“他们拿我原本很悲剧的戏份当喜剧轰轰烈烈地进行,他们才是最伟大的编剧。”金娜曾以《团圆》一片获第60届柏林电影节最佳编剧奖,此刻却不得不叹服。

开展前一天,金娜迎来了一批意外的客人:一百多位钞坑村村民。隔壁的钞坑村两年前被拆迁,如今已变成三幢高楼。有村民看了蔡家老宅后哭了:“金娜,我的房子比你的还漂亮。现在没了。你一定要留住。以后我到你家来看看,还能留个念想。”

影像与现实

11月22日,展览开幕,蔡家大宅一下涌进了几百人,进不去的就在外面等着,有拄着拐杖的瘦弱老人、有被家人搀扶着来的,还有村子里的赋闲大学生,厦门摄影爱好者甚至组了一个小车队,专程赶来。

屋主蔡小松的作品《中国地图》作为主图出现在展厅。摄影家王劲松拍摄的《百拆图》,每个建筑外墙上的“拆”字拼贴,引来村民啧啧称奇。还有1860年意大利摄影师拍摄的《庞贝》原版蛋白照片,19世纪德国建筑学者恩斯特·柏石曼拍摄的《中国建筑与景观》等等。

“真shui(闽南语“漂亮”之意)呀!”村民们纷纷说着这句话时,曾璜知道,展览成功了。

当天下午4点,艺术家陈勇鹏在大厅里进行了一场行为艺术。村民不懂什么是行为艺术,他们把这看成“节目”。陈勇鹏少时家贫,纸墨难得,父亲便以红砖为纸、清水为墨,在闽南家中厅堂,教其学习书法。这次,陈勇鹏也在闽南特有的红砖上书写“心经”,随后砸碎。

颜长江的作品“纸人”,委托蔡小松兄弟焚烧,以示“祭奠”。金娜点火,怎么也点不着。村民急了,点不着就别烧了吧!村民起初不明白这东西值多少钱。他们记得,主持人介绍说,大概能卖四五位数。他们心疼,“烧的时候眼神都变了”。

最后,被砸碎的红砖、没烧完的几张残片和那些贴在村里墙上的海报,全被村民们带回了家。

不是所有村民都理解这些。一位参与肖萱安的行为艺术“读报”的村民蔡冬云,怎么也不理解艺术家为什么要在他身后点燃报纸。“房梁是用杉木盖的,放火烧杉木,是不是要放火烧掉古宅的意思?”

他上高二的儿子回答,“不对。报纸是用目光来看的。目光着了火,是指愤怒,表示无声的抗议。”

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女孩,一天下班后来看展览。她也在一样的老宅里长大,回忆中有一模一样的石砖与天窗。看到蔡家老宅正房里,陈列着奶奶的婚床,雕刻着故事的大红色的木材,她突然高兴了,“小时候掉了牙齿就往这里扔,上牙往床下扔,下牙扔床顶”。说完,她就红了眼眶——三年前,她的老村也被夷为平地。

“影像能在多大程度上推动社会进步、影响历史,在中国当下,这个功能一直被认为是微乎其微的,但是通过这次活动,让艺术所表达的想法很深入地植入老百姓的心里。”到达现场参加活动的艺术家崔健楠说,这次经历勾起他埋藏很久的热情和使命感。

人群中,有眼尖的村民发现了拆迁办副主任,一幅幅地看,一幅幅地拍。金娜没有与他打招呼。接连几天,这人都来。村民调侃,他似乎也很无奈:“我也是工作嘛。”

展览开幕时,已经有近六成村民签订了拆迁协议——他们仍有很多不满,隔壁村两年前的土地价格是每亩65万,加曾寨这次只有35万。但他们不知道如何与政府讨价还价。金娜对他们说,这个拆迁办不过是几个月前临时组织的,公章也是才刻的。他们没有证,没有批文,没有权力和村民签合同的。村民们傻了,还有这样的事情啊?政府不就是法吗?!

有的村民说,这次展览再早一个月就好了;还有的说,“如果不是这次展览,大概九成村民都要签约了。”很多人带着更加实际的考虑在观望:或许能借展览的声势,提高些价格;也有人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如果村子不拆了,那拿到的拆迁款,是不是就白拿了……

以藝术对抗现实,究竟能激发多大的能量,仍然未知。

展览开幕后一星期,加曾寨卫生员得到通知,不要再打扫村里的垃圾了。有一天,停了整整一天电。再到后来,隔壁村传来消息,村里那座迟迟没拆的祖庙被推倒了,一切发生在凌晨四点多,盖着红绸的观音菩萨被“请”出庙外,只剩几个闻讯而来的妇女哭倒在地。

“中国·留住”展览仍在进行。村民们偶尔闲坐在一处,回忆开幕当日的荣光。金娜则回到北京,与律师商讨下一步行动。

老宅时时闯进她的脑海。1950年建房时,爷爷蔡万棋将自己小小的、温暖的希冀刻进对联:万象更新添百福,棋卜依旧获千祥。对联中嵌进了他的名字“万棋”和妻子的名字“卜”。这石刻对联现在仍在;奶奶施乌卜,本是生活精致到只用熨烫过的手绢的大家闺秀,后来也曾踏着三寸金莲,去海边挑盐维持生计;最美的是下雨时,从天井中传来嘀嘀嗒嗒的雨声,似乎瞬间拥有了全世界的宁静。

金娜设想,老宅可以升级成美术馆,与新区一起发展。她说她相信政府拥有同样的智慧。最近和拆迁办的沟通中,对方承诺会依法办事,不会违法强拆。不过金娜说,就算梦想失败,她也不后悔,正如一位电影界人士的声援,“从来如此,无愧的心是最强大的。”

最温暖的是,如今她的微博上常有人留言:你家房子还好吗?一位网友评论:不是暴力的力,才最给力。另一位网友则说,他每天都要到这里看看,知道她的老宅还在,就可以去睡了。

金娜不想让大家担心,每晚公告:今尚在,明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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