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雨:用影像寻找乡村价值
2013-05-14刘炎迅
刘炎迅
5月末,毛晨雨再次回到故乡细毛家屋棚村,他走在田地间,看到抽绿的秧苗,莫名欣喜起来。
这个从湖南岳阳县走出来的乡村青年,十几年间,一直住在千里之外的大城市上海,过着他从少年时代起就企盼的都市生活。但2008年一场大病过后,让他突然意识到故乡的意义。
然而,当他心怀乡愁地回归,却发现乡村早已物是人非。身为纪录片导演,毛晨雨期待通过自己的镜头,记录下乡村变化的过程,并唤醒乡亲们曾经的敬畏。不过,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他的这些努力收效甚微。
I have what ?
毛晨雨穿着大汗衫,面目干净,下巴上留着一簇稀松的山羊胡,眉骨很高,眼窝深邃,目光平静、温和而认真。
过去三年里,他在故乡——湖南省岳阳县松原镇细毛家屋棚村——拍了一部纪录片,名字叫《拥有》,主要是对故乡乡亲们的采访,一个村民,叼着香烟,用湖南土话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自己对乡村这些年变化的感受。
其中一个场景,一群村民围坐在昏暗的堂屋里,大声调侃着,“农村的农字不好,被一个盖子盖住了头,没得出头,没的出路。”四面白墙,墙上挂着红色的民俗画,他们抽出来的香烟烟雾,四处弥漫,看不清他们的脸。
另一个场景,一个农民说,他已经43岁了,村里种田的人中,年龄比他小的只有两个人,也都是30多岁的人。“种田没的收入,活不了,”他说,“不知道我们这批老的死了,还有谁来种田。”
另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说,如今村里的年轻女人,去城市卖淫,赚了钱回家盖房子,“有钱就是最大的荣誉,别的都不重要,以前不是这样的”。
在一个接一个不断变化场地的村民采访间隙,毛晨雨插进去大量田野和庄稼地的空镜头,呼呼的风声,偶尔响起的几声狗吠声,除此之外,就是被推平露出红土的荒地,没有一点声音。
毛晨雨特地拍摄了几个乡里的土地庙,有的荒废,有的则用铁门锁起来,没有香火,没有祭拜,这些曾经乡村农民的精神图腾,像荒草一样被遗忘了。片尾,一个衰老的农民正在举着镐掘土,据说,那是他在给自己挖坟。
毛晨雨说,片子拍完没多久,那个老人就死了,被埋进土里,消失于乡村。
这部片子的英文名字叫《I have what ?》(我还拥有什么?),毛晨雨说,他更喜欢这个直白而惆怅的英文名字,“是的,相比于中文名,这个更直接,更残酷一些,不是吗?”
“金钱成了新的话事人”
1996年,毛晨雨20岁,还在细毛家村,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仅有的一点印象,来自于那些返乡者。他们是早年去城市里闯荡之人。彼时房地产开始最初的升温,大量农民闯入城市,其中一些,成了包工头,赚了些钱,衣锦还乡时,带回了最初的城市的味道,“钱和希望的味道”,这让青年毛晨雨甚是着迷。
因此,报考大学时,毛晨雨首先想到的就是:离开乡村,去城市里。他报考了上海同济大学建筑材料学专业,为的是与曾经迷恋的“城市的味道”离得近些。如果一切顺利,毕业后毛晨雨将成为一名建筑结构设计师。
然而,他在大学期间爱上了文学与摄影,并开始了完全不同的发展方向。
毕业后,他先是到北京电视台《记录》栏目作了一名“编外编导”。之后,经一位朋友引荐,他去山西为一家县城电视台拍一部献礼片,这个项目没有完成。毛晨雨在重新剪辑的过程中,突然想起拍摄时的一个场景:当他们30多号人一本正经拍电影时,一个当地的牧羊人赶着羊群,在一旁看闲,羊四处啃着草根,牧羊人则看一会儿就在一旁扯着嗓子唱山歌。
那股乡土的气息,让他依然感到熟悉,“要是当时拿着摄影机去拍着这个放羊人,该多有意思啊。”
他想到了自己的故乡,“拍点我熟悉的,或许能找到自我的价值。”
2004年,阔别多年后,毛晨雨回到细毛家屋棚村。
毛晨雨一家,曾是细毛家屋棚村的骄傲。他二姐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他是第二个。而毛晨雨的父亲和爷爷,则曾是村里的巫师,帮村民操办婚丧嫁娶,处理纠纷。
1975年,爷爷去世,由于一生奉呈神意,死后被乡民们尊奉为当地大神。毛晨雨的父亲,继位成为神的“马脚”,即傩师。傩,是一种神秘而古老的原始祭礼,也是神意的传达者。但傩师的功能又不只于此,他们是乡村日常事务的话事人,即发生纠纷时的“裁判”。
在毛晨雨的印象中,那时的乡村是和谐而安宁的。人们辛勤地劳作,聊的大多是农事话题,邻里之间相处睦,发生争执时,“马脚”出面,便会前嫌尽释。
然而,毛晨雨上大学前后,这样的光景渐渐消失。村里人争先恐后地奔向大城市,留下的人不断衰老,傩师的用场,最后变成了帮忙判定:买什么样的六合彩可以中奖。
毛晨雨的父亲当然无法给出答案。于是,他被渐渐遗弃了,后来甚至遭到了嘲笑。
毛晨雨每天扛着摄像机,去拍摄村里荒废的土地庙、无人问津的窑神,和每一个村民聊天,在纪录片《细毛家屋场甲申阴阳界》里,他企图勾勒村民心目中渐行渐远的神灵形象。但他遗憾地发现,村民们心目不只没有了过去的神灵形象,连敬畏的对象也找不到了,“金钱成了新的话事人”,“钱能摆平一切”。
毛晨雨有些悲观。
“土地还是有价值的”
2008年,毛晨雨做了一个肿瘤切除手术,躺在病床上,他禁不住思考那个终极问题: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再次返乡,开始了新一轮的拍摄。这便是纪录片《神衍像》。
时隔四年,父亲这样的巫师,已变得和普通人无异,他对村中事务的发言,只代表他个人,再也没有信仰的意味。而此刻,外出打工者,也会季节性地返乡。但他们并不热衷种地,而是等着机会再次离开。种田不赚钱,谁会那么傻的将时间耗在上面?
在金钱的逻辑下,信仰崩裂的后果很严重。虽然也有人大规模种田,但方式上出现越来越多的伤害,毛晨雨举例说,高毒性的农药被广泛采用,农药喷洒之后,土壤中的生物都要灭绝,连青蛙都没有,而乡村周边的工厂,排放有毒物质,重金属超标造成大米受到污染的新闻,让他十分痛心。
“信仰没了,以前最多土地撂荒,现在则是互相伤害。”毛晨雨说。
他开始期望不只是简单记录,而是用拍摄这个行为,为对这一切习以为常的村人,带来些实质改变。
他邀请村民来看看片子,想通过对谈和影片,唤醒人们对传统的记忆,但大家似乎都太忙,没人愿意花太多时间陪着这个“无所事事”的青年人闲聊种地的事儿。人们甚至开始议论,毛家这个大学生,现在重新回到村里,一定是因为“在城里混不下去了”。
于是,在拍摄之余,毛晨雨想做点实质工作,以挽救凋敝的乡村。他首先想到的是联合基层乡村干部,一起搞乡村文化复兴,他甚至天真地计划,自己每年拿出几万元钱,补贴给乡村干部,以做养廉。
2012年,毛晨雨承包了20亩土地,搞起了生态农场的实验,还特别在稻田里空出一些区域,买来青蛙、蛇,让它们和杂草一起自由生长。带点赌气的意味,他选择了一种在湖南几乎被淘汰掉的稻米品种“洞庭红”;他拒绝使用化肥,而是用“油菜枯”、白酒、白醋和食盐作为肥料,用茶枯水灭虫。“这些都不是我的发明,”他说,“全是以前就有的经验,但是成本比较高。我是想种来看看,到底是提高产量更重要,还是种出安全的稻米更有价值。”
他一边种田,一边在四邻八乡奔走,宣传生态种田之道。他的父亲则担心,周边的农田都打农药,虫子会被赶到自家的稻田来。但结果是,这块地的发病率反而是全村最低的,谁也解释不了这是为什么。
他试图身体力行地树立某种榜样,让村民们效仿,找回对土地的敬畏和信仰。但换回来的,却是村民们的不解和嘲笑。
“这将是一场精神改造的实验。”毛晨雨说,但他也坦率地说,对于结果如何,他没有把握。
如今,毛晨雨将自己种的“洞庭红”放到网上卖,用精美礼盒包装,4公斤的精米礼盒标出了398元的高价,每斤卖到了66元。
不过一年多来,只卖出去三十件左右,不过他说,这不是买卖,而是一个象征。“我做的事情首先是让大家认识到土地还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