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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新华:这一次伤及灵魂

2013-05-14吴子茹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23期
关键词:团委书记文汇报伤痕

吴子茹

卢新华从位于北京丰台小屯路的宾馆出来,街上行人行色匆匆,没人停下来扫一眼这位瘦高个的中年人。卢新华早已不再是什么名人。但他还记得,1978年24岁的自己走在复旦大学附近的街上,很快就有人认出来,“看,那就是卢新华,写《伤痕》的。”

如今,这个中年人穿着蓝色翻领T恤,藏青西裤和黑皮鞋,打扮低调甚至落伍。他多次谈到毕业分配时主动放弃《人民日报》团委书记的工作,“那就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前面有很多可能,你怎么选,怎么走,都是自己的选择,”他挥挥手,笑着说,“你可以快走,慢走;走眼前的康庄大道,或者另外走一条路,都可以。”

最近,他的新小说《伤魂》出版,与《伤痕》遥相呼应,批判当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社会现实。卢新华说,相比“作家”的身份而言,自己更像是一个“思想者”。

归零

1990年代,洛杉矶一家赌场内,烟雾缭绕。上海作家孙俊青的儿子孙康青带着一群朋友去赌场参观,走到门口,忽然用上海话大叫起来,“快看快看,有个人在这读佛经呢,好奇怪啊!”孙康青走近一看,大吃一惊。

读佛经的人正是卢新华,他在这家赌场里发牌。上一笔期货股票投资失败后,卢新华参加了培训,正式成为洛杉矶一家赌场的发牌员。休息时间,卢新华就坐在门口的沙发里,就着人声嘈杂研读《金刚经》一类书籍。

不久,媒体争相报道,“昔日名动一时,今日赌场发牌,”“美国赌桌上的中国作家”。期间卢新华回国,朋友愤而拿出报纸拿给他看。他看过后放到一边,笑笑,“都是些陈述句,没什么问题啊。”

快20年过去了,如今卢新华想了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真没什么,文本可能有指向,但标题说的就是事实。别人怎么理解我是他的境界问题。我没关系。”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是在洛杉矶,有媒体写成拉斯韦加斯,这个是不对的。”

赌场发牌的报酬颇丰,一天收入加上小费“两三百美金一个晚上”。他的想法是赶紧把丢掉的钱挣回来,养家糊口,有钱了就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像读书啊,写东西。”赌桌上筹码流动得快,财富像水一样。卢新华总提醒自己可以结束了,但总是停不下来,“到后来你就被钱控制了,一晚就能挣一个中国人半年的钱。”

纠结中,在赌场的七年一晃而过。

近些年卢新华常常回国,中国整个社会早已不再掩饰对金钱的狂热。2010年,卢新华出版了自己的散文随笔集《财富如水》,结合赌场上的体会和国人对财富的态度,他写道,“对金钱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这个是洪水猛兽,以前的社会是阶级仇恨,现在是对金钱的欲望,太过了。”

“要深刻体会超自然的力量的指引”,“平衡你的欲望,”“道法自然,”卢新华现在喜欢谈佛论道。

卢新华以《伤痕》一夜成名,成为“文革”后首批加入中国作协的会员,那时候,作协还很难进,全国只有七八百人。大学二年级学当代文学史,“课本上已经印着自己的名字,”卢新华云淡风轻地回忆自己的年轻时代。

1986年9月19日,卢新华清楚地记得,这是他出国的日子。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所做的事情,都是让曾经名动一时的自己渐渐“归零”。

成名

刚到美国的前两年,作家卢新华以蹬三轮车为生。“这两年,真的让我明白什么叫放下,”卢新华说起这段经历,情绪变得激动。学校里有很多工作可以做,咖啡馆侍应生,中文助教,但卢新华情愿蹬三轮,挣钱多一点,能更好地练口语,锻炼身体,“一举多得,”卢新华笑笑说。

“一鸣惊人、昙花一现、江郎才尽”卢新华勾着手指头,一口气说了好几个成语,“这些都可以说是我,我卢新华很好地解释了这些词的含义。”他开着玩笑,模仿小学老师讲故事的口吻,“从前有个卢新华,写了个《伤痕》,‘全中国人民眼泪流成一条河,那很厉害啊。”“然后呢,”卢新华打了个转折,摊一摊手,耸耸肩,“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知道这个人干吗去了”。

1978年8月11日,《伤痕》在《文汇报》上发表,人们挤在上海街头的报栏前,争着阅读这篇小说,有人边读边揩眼泪。卢新华骑着自行车,和同学跑遍复旦大学附近的邮局,没有买到一份《文汇报》。那一年卢新华24岁。

《伤痕》的主人公王晓华,因为母亲被打为“叛徒”,“怀着对母亲的愤恨,怀着极度矛盾的心理”,没有毕业就主动报名上山下乡。与母亲决裂九年,王晓华始终没有回一次家,也从未与母亲通信。直到被平反后,她才明白母亲是被冤枉的,母亲病重,王晓华匆匆赶回家探望,母亲却已经去世。

小说《伤痕》与刘心武的《班主任》一起,被认为是“文革”后“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卢新华一口气写成后,先贴在宿舍楼下的报栏上,男女同学们争相阅读、抹眼泪。

《文汇报》后来改动16处,以一个整版刊登了这篇七千多字的小说。当天的报纸加印到150万份。

卢新华小说的开头,原本写的是“除夕的夜里,车窗外墨一般的漆黑”。后来改成了“除夕的夜里,车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远的近的,红的白的,五彩缤纷的灯火,这已经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了”。

“‘四人帮已经粉碎了,怎么还能墨一般的漆黑呢?”时隔三十多年,卢新华回忆说,“但其实窗外就应该是漆黑的,黑乎乎的野外,哪里有什么灯?”

鲜花和掌声还是像潮水一样涌来,卢新华频繁出席活动,开会、作演讲,被领导人接见“即便回到学校后,也经常有中外记者们来访。”文学评论家们则热衷于讨论《伤痕》的突破。盛名之下,卢新华自己清楚,“其实什么也没有突破。”

快毕业的时候,卢新华被分配到《人民日报》任团委书记。卢新华是共产党员、三好学生,又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作家,上海市青年联合会常委,这个职位很少有人能与他争。但卢新华不想去,系里的团委书记三次找他谈话,“卢新华你知道人民日报团委书记是个什么概念?你如果外放你就是一个地委书记。”

这一年卢新华28岁,现在想来,如果稳稳妥妥从那个岗位上做起,不出什么意外的话,“现在怎么也混到部级待遇了”。现在他可以总结说自己选择的是自由。他身子往后靠了靠,指指自己开玩笑说,“我是大眼睛,漏光,不适合搞政治。”

下海

卢新华说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极少数的时候,嘴里会蹦出来一两个英文单词。近些年,卢新华一年大约有一半的时间在国内,他的长篇《伤魂》以诙谐轻松的笔调描写中国当代社会和官场的现状。卢新华说,写作《伤魂》的目的还是“批判现实”,“这个社会有它新的伤痕,就是物欲的泛滥。”在卢新华看来,文学的意义在于批判现实,所谓“文以载道”。

《伤魂》的主人公龚合国,是官场人士的一个缩影,“既是一个特定的人,也可以理解为一个整体。”“龚合国”作为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官员,悟出了自己的“频道论”: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调到不同的频道。

卢新华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年自己走官场的道路,自己也许就像小说中的人们“上演一幕一幕的荒诞剧”。他有些庆幸。

推掉《人民日报》的工作后,卢新华的分配迟迟不下来。直到临毕业的最后时刻,才知道确切单位是发表自己成名作的《文汇报》,职位是文艺部记者。“每天作采访,写写稿子,过了这天就成垃圾了,也没什么意思。”

卢新华说自己五行缺“商”。红五类家庭出身,当过农民,当过侦察兵,后来又到复旦大学读中文系,“工农兵学都做过,就是没经过商,一定要亲身经历一下。”

机会很快就来了。十几位上海的作家、记者,想在深圳蛇口成立一家文化艺术服务公司。公司需要一个全职法人代表,他于是从《文汇报》辞职,任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因为他名气最大,被媒体称为“中国文人下海第一人”。

然而卢新华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适合经商。“一想到要搞人啊,甚至坑蒙拐骗的事情我下不了手的,所以我自己也知难而退了。”卢新华离开公司,用小说《森林之梦》从出版社预支了一千块钱,报了上海外国语学院的出国培训班。

“就是想看看,我们当初天天批判的资本主义国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卢新华认为,只有走出去,才能更清楚地知道“文革”怎么回事,自己身处的这个急剧变化的社会又是怎么回事。

如今,卢新华是国内两家慈善基金会的顾问,到处上课,讲讲佛、道。有时候,他会用自己在部队的经历打比方。训练武装泅渡,背着枪游泳,“背一只冲锋枪我可以游一千米,背两只冲锋枪游三百米,三只我就游不起了,精神世界也一样,还是要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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