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丽亚事件”再调查
2013-05-14杨迪,刘子倩
杨迪,刘子倩
5月3日早上4时,来北京打工的22岁安徽女孩袁丽亚,站在位于京城南部京温商城的七层窗口,纵身一跃。
她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同时,也成为一起惊动北京全城的事件的开端。
怀疑
“当时我们都不能接受,那么坚强开朗的袁丽亚会自杀。”2013年5月31日下午,单眼皮、尖下巴的耿露露(化名)坐在北京市丰台区看守所提审室里,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时的想法。耿露露是袁丽亚的同学,初中同校,小学同班。
耿露露得知袁丽亚的死讯是在5月3日早晨的7点钟。当时,在京温商场一层经营服装生意的母亲打来电话,“好像袁丽亚跳楼了。”睡得迷迷糊糊的耿露露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找到袁丽亚的另一个朋友,急急忙忙冲到大红门市场。
她说,当时脑子的想法全是“这怎么可能”。大红门市场是袁丽亚上早班的地方,耿露露满怀希望地以为,会在那里看到袁丽亚工作的身影,粉碎母亲告知她的噩耗。
然而,她没有看到袁丽亚。
大红门商城派出所在5月3日当天早晨5时许接到报警,民警赶到现场,确定坠楼者已当场死亡,查验尸体、确认身份后,对跳楼地点进行了现场勘查、指纹提取并调取了京温商城174个监控视频。
按照北京警方的工作程序,涉及人员死亡的案件,所辖区公安分局刑警支队重案队也要到场。北京市公安局丰台分局刑警队的张浩,这天早晨也来到了现场。
警方认为,京温商城7层楼梯间的栏杆上留下了袁丽亚反握栏杆的指纹,根据监控视频,袁丽亚行动自如,没有受到挟持,因此,排除被人强行推下楼的可能,初步排除刑事案件的嫌疑,认为死者为自杀。
丰台公安分局局长衡晓帆介绍,“涉及人员死亡,都会比较重视。丰台区公安一共派出了法医、刑侦、技侦、视频等六支技术队伍,在第一时间前去排查。”衡晓帆特意强调,虽然根据《刑事诉讼法》,自杀不予立案,“但这只是法律意义上的不进行刑事立案,而并非公众所想象的不立案就是不管了。”
不过,袁丽亚的朋友们却认为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袁丽亚平时给人以坚强、乐观、勤奋的印象,虽然家境不好,父亲遭遇重病,她从20岁起就承担起养家的重担,但从未对朋友们表露出不满或厌烦的情绪,更不要说自杀了。“当时我的感觉,就像是电影电视剧里的场景发生在我身边一样。”耿露露说。
得到消息的亲戚朋友们陆续赶到京温商城,包括袁丽亚的男友彭涛(化名)。5月3日上午10点多,在袁丽亚跳楼5个多小时后,彭涛才得到消息。他后来解释说“早上在睡觉,没有听到电话。”七八个年轻人碰了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彭涛接到派出所电话,要他“去一趟”。
据丰台公安分局专案人员介绍,彭涛到派出所后,民警问他是否收到袁丽亚最后一条微信——“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的。”彭涛承认有这条微信,警方对两部手机拍照取证后,告诉他:“初步判断,袁丽亚是自杀。”
彭涛后来告诉警方,他当时不同意警方的结论:“怎么能根据一条微信就判断是自杀呢?”他要求看监控视频,被拒绝了,“还没有结婚,不算直系亲属,不能看”。但警方同意彭涛去法医鉴定中心看一看遗体。
事发当晚,袁丽亚的妈妈王红(化名)就赶到了北京,第二天,彭涛与王红再次到派出所要求查看监控视频。于是,5月4日下午4时左右,在警方致电京温商场安保部门后,彭涛和王红到京温商场查看了事发前后的监控录像。当时,京温商场即将下班,只展示了几段监控视频,主要内容是袁丽亚夜间在京温商场7层办公区走动的情况。
《中国新闻周刊》接触过的袁丽亚老乡们都说,看完视频后,彭涛向大家表达了更多疑惑:商城每天16点45分清场,17点左右人全部走光,之后关门落锁,袁丽亚怎么能在夜里进去?如果她是一直没有离开商场,为什么保安清场时没有发现?监控视频中没有跳楼事发时刻的内容,是不是有意隐瞒……
有老乡说,王红与京温商城管理人员接洽时不太愉快,京温方面态度蛮横,“这件事影响了我们商场声誉,我们还要找你们要说法呢!”这一度被认为是引发反感情绪的导火索,但警方表示,事后调查中京温商场没有人表示说过这样的话。
为了排除刑事案件嫌疑,北京警方这时开始走访询问袁丽亚生活周边的人。张浩记得,5月6日那天,他们将彭涛和袁丽亚的姑父请到刑警大队,一方面了解事发前的相关情况,另一方面是告知警方正在进行的工作,同时约请他们在5月7日上午到京温商场看监控视频。张浩说,此举是由于外界已有不让看监控的传言,因此特地邀请他们去看完整视频。
然而耿露露和其他朋友还在执著于彭涛所提出的疑虑,这些怀疑因不理解和悲伤在亲人朋友们产生,并伴随着无人解释和连环生出的猜疑,慢慢向更广大的范围扩散:2日中午还发微信说去上班,怎么就忽然跳楼了?袁丽亚既孝顺又心疼钱,如果自杀为什么不等拿了工资寄给家里?……
发酵
作为华北地区最大的服装批发集散地,大红门地区从清晨4点钟就进入忙碌状态,袁丽亚坠楼时,正是各个商户刚上班的时间。
22岁的安徽人万大伟(化名)就在这天早晨进货时看到了袁丽亚坠楼的现场。他今年春节刚在东坝批发市场租下一个服装摊位,正在努力践行老乡们的致富经验,“今年租一个摊床,明年租两个”。
招呼客人间隙,万大伟用手机上网打发时间。5月5日这天,他忽然发现,无论是QQ群,还是QQ空间,很多人都在议论京温女孩跳楼一事。
“这不是那天早晨看到的那个女孩吗?”出于好奇,万大勇开始关注这件事。
25岁的安徽青年马路(化名)是一名网店老板,也在供货商QQ群里看到了这些信息。他最初并没有太大兴趣。“袁丽亚的死跟你们有一毛钱关系啊?”他说。这话引来群友的指责,“你是不是安徽人?”“你有没有点同情心?”
马路说,自己平时最喜欢《亮剑》里的李云龙,自认为是条“血性汉子”,面对指责,他回击道,“这事我管,我来组织万人大游行给袁丽亚讨说法,大家到我的群里来讨论。”马路立即公布了自己创建的一个QQ群,并将群名称改为“还我公道”。
事实上,马路并不认识袁丽亚或者彭涛,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后来说,他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瞎吹牛的”,他也没认真想过袁丽亚的死因,只是觉得“大家都这么说,无风不起浪”。
但响应人数超出了马路的预期。群号码通过网友传播,扩散到每个人的老乡群、QQ空间、百度贴吧……万大伟就是在贴吧里看到了这个群号码之后,立刻申请加群。
群成员不断增加,很快就达到了500人上限,但后来者仍在申请,马路特意开通了需要付费的QQ会员,提高了QQ群的限制人数。
网络使这些散落在京城各处的打工青年无时无刻聚在一起,他们最初没头苍蝇般地打听、议论、传消息,渐渐统一成“讨说法”“要公道”。偶尔也会有人发言说:“也许袁丽亚真的是自杀。”不过在一边倒的情绪中,这样的声音很快遭到批判,继而被淹没。马路说,到后来,他一看到有这样观点的人,就会直接“踢出去”。
没有人能说清楚,各种传言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由谁说出来的。比如,袁丽亚遗体未等家人见到便已火化(事实是,直到5月10日方在家属签字后火化);比如,袁丽亚母亲王红被打;比如,袁丽亚死前曾去了商城的一间密室(据警方调查,京温商城并没有密室)……越来越多出乎意料的消息,使这些年轻人觉得,他们正在一步步接近袁丽亚死亡的真相,正在揭开一个不可告人的黑幕。
很多人表示,他们是在听到“京温多名保安逃跑”的消息后,才对“自杀说”产生了怀疑。服装商城的人都知道,服装商户与保安之间,确实有某种“暧昧”关系。与保安关系好,会获得很多便利,比如货物摆放多占些通道,保安会睁只眼闭只眼;与顾客发生纠纷时,保安也会偏向一点。
耿露露说,当她再次从网上看到袁丽亚死因的信息时,内容已经变成:“一个女人和一大群男人关在一间密室里,最后女孩跳楼,你是相信她是自杀还是他杀?5月3日凌晨4点多在北京京温服装批发市场跳楼的那个安徽来京打工女孩袁利(网上信息错误,应为“丽”——编者注)亚,就是在京温这个密室里面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们何以能轻易定性为自杀?”
据耿露露观察,袁丽亚与彭涛感情很好,不会因情自杀,她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在网络传言的影响下,她也对本来就不坚定的“自杀说”产生了怀疑。
“仔细想想,背后有阴谋也并不是不可能。”耿露露回忆当时的心理状态,“就连《非诚勿扰》《我是歌手》这些节目,不也都是假的吗?”
极度愤慨,耿露露在QQ说说里写下:“万恶的金钱社会里,难道因为没有钱没有权,一条年轻轻的生命就这样白白冤死吗?”她说,她那时真的相信:袁丽亚之死,背后一定有黑幕。
聚集
5月7日上午,彭涛和袁丽亚亲戚第一次在京温商城门前拉开了“血债血还”的横幅,并用扩音喇叭大声呼喊“还我公道”。尽管头一天晚上,彭涛已经通过QQ发布了消息,并请安徽老乡支援,但这天聚集起来的人并不多。
彭涛不甘心,在现场发出号召,“明天早上同一时间,继续在京温商场门前聚集。”
5月7日聚集的信息和视频很快反馈到网上,激发了安徽乡亲的地缘情谊。“是安徽人就要顶一个!”“安徽人就是不心齐,所以总被人欺负!”这样的话语游荡在QQ群和论坛里。
万大伟说,看到这样的话,立刻觉得拉近了自己与此事的关系,“至少要声援一下”。马路的感觉则是,“大家都是在北京打工的弱势群体,总要帮一把。”
“还我公道”群人数剧增,申请入群的验证信息不停闪烁,马路的电脑一度死机,一天之内,群成员就达到了上限:1000人。除此之外,另两个安徽人和服装小生意QQ群人数也在激增。
大家一边讨论袁丽亚之死的蹊跷之处,一边发泄对警方以及政府不作为的不满,一边哀叹打工青年在大城市所受的冷落与欺侮,情绪渐渐升温。马路说,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发现,群公告变成了彭涛的号召:5月8日早10点,京温商城肯德基门口集合。
马路反复表示,这不是他写的。那天,他一直处于一呼百应的眩晕状态。三天之内,他打造了两个成员1000人的大群,网友们给他转发各种文字和图片,他再转发到自己的群里,获得了一种享有最大限度内幕消息的满足感。所以,当他看到“5月8日集合”的消息时,没有吃惊,反而觉得这就是自己多方面运作的结果。他还记得,当时有人问他:这事儿是你组织的吗?他答:“对,是我组织的。”问:你就是带头大哥吗?他肯定地回答:“我就是带头大哥。”
万大伟也处于兴奋状态,“堵路!堵路!”他不断写道。事后,他在看守所描述当时的心情,“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了解一个事件,太刺激了!”“就是想看特别大的热闹场面。”
很快,几乎人人都知道了:5月8日,京温门口集合。几个QQ群的网友都积极响应。这些大多20岁出头的青年人认定:只要把事闹大,有领导出面,就一定能为袁丽亚讨个公道。
作为袁丽亚男友,彭涛对5月8日的集合做了很多准备。5月7日那天用的纸条幅被撕坏了,他安排耿露露去做两个白布条幅,印300张“京温老总 血债血还”的传单,并打印了四张袁丽亚的照片——事后证实,这些照片为网络上的扩散起了重要作用。
但任何人都没想过,这件事最终会闹到什么样子。
5月8日早晨10点,正值大红门早市散场,京温商城门前人流汹涌,一部分网友已经聚集在门口;另一部分从网络上得到消息的安徽老乡,正从北京的动物园、雅宝路等地赶来;袁丽亚母亲王红这天照例来找京温商城的人要说法,没人理她,便坐在商场门前的地上痛哭;老乡们激动了,彭涛制作的条幅派出上用场,几名年轻人高举条幅,挥舞着手臂高喊“还我公道”的口号;夏晓玲(化名)抱着300张传单来到现场,瞬间就被抢光了,她好不容易才从别人手里抢了一张回来。
网络聚集了人群,人群聚集的消息和照片反馈到网络上,又吸引了更多人前来,木樨园一带本来就是人员密集的商圈,前来购物的人们聚集观望,阵势就这样渐渐拉开了。但是,聚集起来的人群,诉求却并不一致,有的要求公安立案,有的要求公开录像,还有的要求彻查京温商城的董事长。
令人有些惊讶,核心人员并未出现在人群中。
马路虽然在QQ群里说自己是“带头大哥”,但他始终没拿定主意,是只在网上“吹吹牛”,还是要真的去现场。5月8日这天,他只在中午进货时顺便看了一眼,就回家打理自己的网店生意了。
万大伟虽然在群里喊得欢,却一点去现场的念头都没有,他心里更重要的是他刚开始创业的生意。
发出号召、制作横幅、打印照片的彭涛,直到5月8日下午才赶到京温商城。他后来解释说,他睡过头了。
这一天,“平安北京”微博第一次公开发布关于袁丽亚死因的通告,反复强调,“排除中毒、性侵害及他杀可能,系自主高空坠楼”,但聚集起来的人群,已经没有空去看了。
从安徽特地赶来的黄勇(化名)承认,他当时处于一种“狂欢”的状态。这个25岁的待业青年5月7日从网上看到,5月8日要在北京为老乡鸣冤,按捺不住“凑热闹”的心态,立刻买了一张从合肥到北京的火车票。5月8日一早,他只在附近小宾馆简单休息了几个小时,就赶到了京温商城。他戴着墨镜,穿着粉红色T恤,冲在人群最前面,带头高声呼喊。
“现在想想,已经不全是为袁丽亚鸣冤了,”6月初,他坐在看守所里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时的心情,“就是感到热闹,好玩儿,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虽然警方针对此前的网络预警,已在京温商城门口安排了维持秩序的民警,但现场人群的迅速扩大和狂热的情绪突破了警方的控制,聚集活动从上午10时一直持续到中午,最终在警方的疏导下,慢慢散去。
后续
人群散了,对袁丽亚死因的质疑仍在网络与现实世界中回荡。
警方介绍,5月8日后,北京市公安局对丰台公安的排刑嫌工作重新审查,并着重调查了“保安逃跑说”,并未发现有这种情况发生。
丰台公安分局局长衡晓帆介绍,事实上,在前期调查走访过程中,警方发现袁丽亚在事发前一段时间情绪低落,生过一场大病,病情虽不致命,但作为女性患者不易治愈且容易复发。袁丽亚在大红门早市工作摊位的老板娘说,袁丽亚曾告诉她,这个病治不好很容易变成癌症。
警方认为,此事很可能是袁丽亚自杀的原因之一。不过,考虑到病情是死者隐私,并且与本案性质无关,并未披露。
一起自杀坠楼案,最后引发一起长达数小时的聚集事件,警方也始料未及,不过,警方同时认为,袁丽亚男友彭涛在此事过程中有诸多反常行为。比如,在与刑警约好共同查看完整视频的那一天,彭涛并未出现,而是在京温商城门口拉起了横幅。警方据此认为,彭涛在这场聚众闹事中存在主观故意,并是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
5月21日,北京警方宣布,经调查:“犯罪嫌疑人彭某(系死者袁某男友,网店经营者)在袁某自杀后,因对京温商城善后处置不满,利用互联网散布袁某‘离奇死亡信息,煽动同乡帮助向商城‘讨说法,导致袁某死因谣言在网上持续发酵,迅速蔓延……组织策划老乡到商城门前聚集,实施扰乱公共场所秩序行为。”警方同时宣布,对涉案的13名犯罪嫌疑人,分别因涉嫌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罪,寻衅滋事罪依法批捕。
在与京温商城达成协议后,袁丽亚的父母便带着女儿的骨灰返回了老家。
失去了女儿和家中的经济支柱,不是他们唯一的烦恼。资助袁丽亚父亲药物的企业宣布资助期已满,即将中止为他免费提供药物,以后该怎么办,他们毫无头绪。
北京警方宣布逮捕的消息后,被批捕的年轻人的父母找到老两口,“我们家孩子是因为你家孩子被抓起来的,你们要帮着想办法。”
既对乡亲们心怀愧疚,又不知发生在商城门前的事触犯了哪一条法律,老两口一度向人咨询,“可不可以我们俩到北京去坐牢,换两个孩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