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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锦添:我不相信这个世界

2013-05-14刘丹青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28期

刘丹青

距离上一次叶锦添的艺术个展,相隔5年半,这是叶锦添第二次无关电影的“纯艺术”展览。《梦·渡·间》相较于之前做的影像、雕塑、摄影综合展示,这一次展览更抽象也更私人,他索性只保留了摄影,他用一个叫lili的玻璃钢制假人和约200张摄影作品的互动,构建了一个基于真实摄影的虚幻世界。

假人lili 也曾出现在第一次的展览中,那时,她叫“原欲”,是一件1.7米高的铜雕,她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女,带着独自空灵的身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眼眶中却流出了眼泪。叶锦添说这是一个他摆脱不了的形象,那是他熟悉的脸,不止是喜欢,也有他自己在里面。那时的他,是带着“很大的勇气,甚至是痛苦”把从小到大接受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打开来给大家看。他很担心,“我挣脱了电影,去做艺术品,别人还会不会懂,会不会来看呢?”

5年多后,“原欲”成长为lili,不再青涩,她戴着墨镜,头发遮住脸,在影像里穿梭过去和未来,置身于各种场景中,她在家里发呆、与朋友畅饮、在闹市吃小吃,而她始终没有表情,没有微笑更没眼泪。

而现在的他觉得,“太多人看,太多人懂也不好,那就成了一个大众审美的东西了”。

因为“很少人真正理解你在想什么,这个年代很少有人研究你,没有那个兴趣,只是在想自己的感觉”。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在两次展览中,叶锦添都很着重地想通过假人去“构建一个交流的渠道”,他希望找到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让人可以和艺术本身重新对话。

可现实中的他,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始终厌烦语言,拙于交流。在人群中,他会感觉到局促,不能讲话,不会喝酒,也不喜欢听别人说的话,“因为他们都想很多我认为不重要的东西”。

摄影记录的也并不是真实的生活

这组照片他拍了多年,只为一个问题:什么是真实?

“我不相信真实,”叶锦添一边说,一边用手摸着沙发上的皮:“我说这个是皮,因为我的皮肤感觉到了,所以我说,这是真实的。可真实的大前提是我在这个时空里,如果这个时空不成立,真实又在哪儿呢?”

“比如一个外星人来了,长得像个大肉球,他不会明白我们的桌子椅子是怎么回事,就像你看一个蚂蚁窝,可如果你和蚂蚁一样大,从蚂蚁的视角来看呢?”

于是他想,如果一个假人,和真人的比例一样大,它是不是就可以进入我们的文明,跟我们对话?

抱着这个想法,他用玻璃钢做了一个假人,取名lili,走到哪儿就把她带到哪儿,“我去夜市,就把她摆在夜市。这个场景是有磁场的,她插进来,形态与我们相同,你以为她是真的,细看却是一个假人,她有种冷冷的存在感,带你走进你自己的回忆和体验。这关系很有意思,你会一下子怀疑什么是真实。”

走进叶锦添的《梦·渡·间》展厅,参观者看不到熟悉的叶锦添的影视人物造型中的艳丽,相反,整个展厅色调偏暗,在柔和的灯光下,透出空灵、寂寞的气氛。

展览是由叶锦添的多年好友、知名艺术图书出版人马克·霍尔本策划,他把创作者原先模糊而宏大的想法重新整理一遍,按“从生到死”的时间顺序递进。展览设在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展厅被巧妙地分布在三层三间里,第一间位于一层,不到200平方米的展厅里光线稍暗,墙壁上挂着几幅色彩浓重的头像、半身像。照片的镜头落在lili脸上。

从第一展厅尽头,沿一条窄窄的楼梯将参观者引入第二层,这里空间宽敞,光线稍亮,一具约10米长的白骨手脚伸展,骨节脱开,平躺在地板中央。照片挂满两面墙,一边形状抽象,颜色瑰丽,描述作者的梦境和幻想;另一面则完全写实,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独立的环境,lili出现在酒吧、夜市、老街上,或坐在香港街头吃小吃。人们跟她搭讪、给她倒酒,越过她彼此交谈,可她始终带着同一个表情,对周围环境毫无反应。

这些照片多为lili的侧影或全身,只在一些镜头里,叶锦添把焦点落在lili的手臂上,手肘关节处,螺丝、接轴清晰可见。

叶锦添说,“我希望每个人看到lili时会有代入感”,而他自己坦言在拍照时也感觉并不快乐,甚至孤独。

而在地下的第三件展厅,下沉的空间里,一个5~8米高的lili雕塑立在中央,她身穿T恤,外搭一件夹克、牛仔短裤、彩色帆布鞋,形象与一般都市少女无异,而四面墙上挂满照片,则多为裸体和骷髅。

“这些都是去不同地方拍的。每个都有故事,每一个它跟时间和空间发生关系的那个点,就是‘间”。叶锦添在解释他的作品是很投入,但当他越投入,就如他的粤式国语一样越难懂。

“我是很两极的人”

两次采访他,都是叶锦添的标签式着装。第一次,叶锦添穿着白色长袖衬衫,黑色长裤,头上一顶黑色鸭舌帽,对每个问题滔滔不绝。那是下午4点半,北京33度。

第二次采访是在晚上8点,北京气温34度。他在白色衬衣外加了一件黑色外套,一直笑着,非常兴奋。每个问题问完,他都把眼睛看向远处,认真思考五分钟之后回过头:“你刚才问我什么?”

“我在白天和晚上是不一样的”,他吸口烟,笑一下,两片胡子一张一合,“我是很矛盾的,很两极。”可他不肯具体讲,“很矛盾就是矛盾,所有地方都矛盾。”

在工作室的沙发中间,坐着一具骷髅,它穿着黑色长裙,挂着首饰,一只手搭在扶手上,默默参与《中国新闻周刊》与叶锦添的谈话。

同样参与的还有工作室的工作人员。他们围在叶锦添周围寸步不离,“老师太坦诚了,有时候说太多”,他们忧心忡忡,在老师身边转来转去。

工作室很大,地板、墙壁漆成黑色,一个巨大的人偶靠墙坐着,比例约为正常人的5~8倍。四个角落分别挂着汉唐衣服,颜色多为大红、湖绿。

即使室内,叶锦添也一直戴着帽子。工作人员说,帽子的问题可以问,但“最好还是不要”。早年,林怀民曾在一个活动的谢幕时和叶锦添开玩笑,让他“把帽子摘了”,叶锦添脸色一下子变了,戴着帽子谢了幕。

谈到高兴时,他滔滔不绝,饶有兴趣地讲起外星人;不高兴时,他的回答不超过两个字:“你会理财吗?”“不会”“缺钱怎么办?”“去借”。

没有人知道叶锦添的“点”在哪里。媒体面前,他温和、礼貌、没有攻击性,对大部分话题保持沉默。两个小时的采访中,他9次谈到“美”,29次谈到“时间”,10次谈到“空间”。而只字未提家庭、感情及早年生活。

日常生活中,叶锦添显得古板保守,他非常严肃,事情不按他的意思来,他就会拿出很大力度来坚持,和他工作的人都怕他。导演愿意请他去片场,有他在,演员不敢胡闹,连秩序都会好很多。

“我搞不懂他们怕我什么?”叶锦添一手扶头,努力回忆,想说说自己发脾气的样子,几分钟之后他放弃了,遗憾地一摊手:“我已经记不起上次发脾气是什么时候了,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做不到了。”

与世界交流的私密日记

年轻时他不这样。那时他还小,是家里不受宠爱的孩子。大哥太优秀,所有资源都集中在哥哥身上,他得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哥哥用过的,包括第一架相机。

对他来说,想要的东西即使努力争取也可能得不到,所以想要什么时,他变得非常固执。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自卑和自负间荡来荡去。一大群人说话时,他插不进嘴,想跟人打交道,又怕见人,喜欢演讲,又没有话说,他讨厌自己局促的样子,又觉得孤独很有必要,“你看孙悟空小时候,跟那些猴子上学,他格格不入,但又很想跟他们好,好多人都是这样。可我就特别不缺这个东西,不缺这个,你才会保持一种孤独感,为了这种感觉,我可以承受很多压力。”

多年以后,当他回忆其当年的孤独,有想象做伴。当你小时候,你可能有一个虚幻的朋友,这个朋友总是坐在我自行车的后座上,后来他变得越来越真实,甚至和我一起去度假。

现实远比想象不堪,27岁了,叶锦添还在睡沙发,吃面包,一千一千地从哥哥、妹妹手里借钱,父亲受不了了:“每天都没钱,又看不到你在做什么!”

那时他给杂志拍片,也在剧组做美术指导,但都是打杂工的形式。

父亲担心他,怕他不能自立,总问家里要钱,叶锦添却一点儿不焦虑:“我不觉得睡沙发苦,我对物质很没感觉,只关心我脑子里的东西。”

那时他已经迷上摄影,相机一直留在手上,食指不离开快门。“我觉得让人家知道你在拍他是失败的”,因此大部分时候,他用眼睛代替相机,发现好东西就走过去,伸手一拍就离开。“我不相信一直在同一个位置会拍出好东西。”

也有电影找他拍,那时他还很清高,“别人等商业电影,我等文艺电影”。好容易机会来了,他进入吴宇森的剧组当美术指导,有个镜头是两个宫女给张丰毅穿衣服,关于具体怎么穿,顺序如何,他给两个女孩讲过多次,正式拍摄时她们还是做错了。吴宇森不同意拍第二次,觉得麻烦、够了。

“香港导演就是这样”,叶锦添遗憾地说,“我对文化很有感觉,但在香港,文化是最没有人支持的东西。”

1992年,叶锦添在《诱僧》剧组偶然结识了吴兴国。在内地,吴兴国被大众熟知的身份是蒋介石的扮演者。在台湾,他颠覆了京剧的唱念做打,创立了当代传奇剧场。1993年,吴兴国准备把希腊悲剧《美狄亚》改编成《楼兰女》,用京剧表现出来。叶锦添一下子被吸引住:“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舞台上安静的走路,那种缓慢程度是不可想象的。”

他跟着吴兴国来到台湾,住在吴兴国的家里,和吴兴国的女儿抢房间。艺术上他第一次百无禁忌,舞台上,楼兰女从头到脚穿着紫衣,紫衣四五层,上绣凤冠、水藻,庞大而夸张。

1993年,《楼兰女》在台湾国父纪念堂演出,效果轰动,这天起,叶锦添在服装设计界有了自己的地位。“我的很多作品的创作经历都很疯,是不同的疯。我的创造力很大,一直隐含着,没有完全释放出来,但是会让你感到不安,让你兴奋。”

这股能量打动了李安,两人无话不谈,有时你一言我一语,一个通宵就过去了。《卧虎藏龙》拍摄现场,演员已经开拍,叶锦添却觉得后面的墙“不太对”。结果,叶锦添出现在了镜头里,拿着刷子忘我地刷墙,李安不在乎,副导演却被激怒了:“你这么认真干吗?你以为你能得奥斯卡啊?”

另一次刷墙发生在美国,当时正拍《人在纽约》,叶锦添想拍一条全部黑白的街道,这不可思议的地方居然被他找到,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有一栋红房子。叶锦添提起刷子把房子刷黑。这次他被屋主投诉,赔了500美金。

那时为一个想法,他就可以坚持到让人讨厌的地步。

2001年,作为“最佳美术设计”,叶锦添手拿小金人站在台上,他真的得了奥斯卡。可叶锦添并不满意,“他们只了解我实的部分,我虚的部分没有人看到”。

他把虚的部分抬得很高,认为那好过写实:“写实是一般人很奴性地看事情的方法,他们不会思考。”他嫌大家对《红楼梦》的理解太过通俗,新版《红楼梦》中,他在每个姑娘头上镶上花边,对大家的反感不以为然:“我可以做每个人都喜欢的,但是我不想写实。”他说。

他不愿因为别人的说法而改变自己,“你的否定如果高明,我会妥协,但我只听一次,如果你没有说服我,我还是按我的路子走。”

说起“自己的路子”,叶锦添并不满意。开玩笑时,他说自己“不够帅”,认真时,他说自己的运气一直都不好。“认识我的人都觉得,他应该是一个不简单的料子,但好多机会也没有给到我。我是一个不跟人家打交道的人,不会做人,完全不做关系,整天在自己的世界里,就算我有能力也轮不到我。你要露面,混熟,他们才会找我,每天陪他们吃饭,陪他们搞应酬。”

他说自己不是不愿意,是做不到,一大堆人吃饭时他局促到自己也讨厌的地步,他也怕跟人提要求,“你跟人家要钱,要东西,创作上你就要做让步,因为是你去找人家的。但如果他来找我的话,我就来说我的想法。”

他不相信那些他去要得的作品会精彩。“他见人要招呼人,见演员要招呼演员,作品怎么可能精彩?”叶锦添不招呼演员,他的演员在跟他合作时有问题也不敢说。

而“叶锦添作为一个艺术家去创作、表达时,远没有他做电影服装那么自如自信”。艺术策划人翁菱评价叶锦添的艺术作品。叶锦添不掩饰自己的吃力:“做现代艺术的时候,我处于一个自我反省的状态,做电影的时候,我是骑着风来的。”

在影像造型创作里,叶锦添说自己是一个没有性格的人,可以包容所有人的理解;当他创作时,他可以不与世界接触,却“在家里复制了一个世界”,并且“沉浸其中”。而真实的世界在他的眼里,却如一个“楚门的世界”,他的摄影,就是他与这样一个世界最私密的交流日记,“我看到了没有办法用语言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