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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苏大论战中的中联部

2013-05-14吴兴唐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8期
关键词:王稼祥论战赫鲁晓夫

吴兴唐

2011年12月25日,是苏联解体20周年纪念日。2012年,中苏十年论战又被一些人反复谈起,意欲肯定这场论战。

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的这场论战,可说是发动“文革”的重要思想根源之一,因为“左”的思想在对待国际和国内问题上,是互相影响的。

对于文革,中共中央《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已做出了全面否定的结论。而对“十年论战”,至今尚未有权威性的结论。

当时,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简称中联部)作为中央处理国际问题的职能部门,承担着同苏联共产党及各国共产党的联络工作,为大论战服务是其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由于论战需要,我于1960年6月从北京外国语学院德语系提前毕业,分配到中联部,参与了论战公开阶段的全过程。作为见证人,有必要把我的经历和思考记录下来。

为论战提前毕业

1960年6月的布加勒斯特会议,是中苏关系的一个转折点。

6月24日至26日,利用罗马尼亚工人党召开代表大会之机,在布加勒斯特举行了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会议前夕,苏共代表团突然散发和宣读了苏共中央致中共中央的通知书,对中共发起突然袭击,指责中共是“教条主义”“宗派主义”和“‘左倾冒险主义”。以彭真为团长的中共代表团则发表书面声明称:我们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一系列基本原则上,是同赫鲁晓夫有分歧的。

至此,始于1956年的中苏论战,从内部争议和影射攻击,逐步走向了公开争论。

这次会议也成了我命运的一个转折点。6月底的一天中午,正在北京外国语学院读四年级的我,突然被系党总支书记找去谈话。这一年,学校从四年制改为五年制,没有毕业生。为了论战的需要,学德语的我,与学法语和西班牙语的两个同年级同学一起,被选入中联部,等不到7月份学期结束,就被要求立即去中联部报到。

现在想来,我之所以会被选中,可能因为我出生于工人家庭,中学就已入党,当时是班上的党支部书记。而且,我出生的上海有重视外语的传统,基础较好。

几天后,24岁的我带着简单的行李,叫了辆三轮车,去位于北京市复兴大路18号、木樨地桥附近的中联部报到。那一带非常荒凉,属于保密单位的中联部又没有挂牌(1971年耿飚任中联部部长后始挂牌),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

神秘的中联部大院掩映在树丛中,分为东院和西院,东院由两栋办公楼和一栋部长楼(即“南小楼”)组成,西院包括一栋“工字楼”(外国党代表团驻地),也是部领导的住处,我们是进不去的。

我被分在中联部一处(即后来的苏联东欧局。当时部下属一级在政府系统称“司”,在党的系统称“处”),处长叶蠖生,著名历史学家,我在上海读中学时的历史课本就是他编写的。一处有30多个人,以学俄语的为主。

我所在的德语组共4个人,我是最年轻的,因没有家累,扑在工作上的时间多,笔头又比较快,颇受叶蠖生重视。

我们的日常工作是看各种材料。材料来源有三:1.东德、西德的原文报刊;2.新华社编印的参考资料;3.各国使馆报送的材料。

当时,我们积累资料靠卡片,有一个大柜子专门存放这些卡片,分成一格一格的,像中药铺似的,上面分门别类贴着标签。

东欧四国党代会

中联部分管一处工作的是副部长伍修权。由于论战的紧张,伍修权几乎每天都来叶蠖生的办公室。他尊称其为“叶老”,有事总是自己登下属的门,材料搞好了再自己来拿。

当时,中联部主要的工作任务是:收集苏共及各党的动向和言论,提出政策性建议;参加中苏两党会谈和世界共产党国际会议,准备各种材料。

为配合中苏论战,中联部还有一个繁重任务:编写几套丛书。根据中央指示,中联部收集、编印了近千万字的资料,编辑成册的约400万字,共分三个方面:封面红字的为马恩列斯以及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的论述;“灰皮书”,从第二国际的机会主义、修正主义到现代修正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的言论,包括伯恩斯坦、考茨基、赫鲁晓夫和铁托等人的言论;“白皮书”,有关帝国主义国家扩军备战和资本主义国家现状的资料。

1962年12月至1963年1月,东欧四国执政的共产党相继召开党代会,中共中央派出了由伍修权为团长的代表团。在保加利亚、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的党代会期间,中共代表团与苏联东欧国家的代表团都发生了争论,因此,对于最后一国即东德的党代会,中联部做了更充分的准备。

德国统一社会党代表大会于1963年1月15日至21日召开。该党总书记乌布利希在总结报告中说,中共拒绝和平共处原则将导致战争,中印边界冲突是由于中国未遵守和平共处的原则引起的等等。赫鲁晓夫致词时,则突然建议从现在起停止各党之间的公开论战。中共代表团将新情况及时向中央作了报告。

原来准备的贺词是叶蠖生布置我起草的,后来我又参与了贺词审定稿的起草,增加了以下新内容:对苏联的和解建议,表示要听其言观其行,反对搞假团结真分裂;对利用自己的党代表大会攻击另一些兄弟党的做法,表示了“极大遗憾”。

伍修权致讲到上述内容时,大会主席一再阻止,会场上发出叫喊声、口哨声和跺脚声,成了一场攻击中共的闹剧。伍修权离开讲稿,临时加了一句话:“你们这样做很好,这就使我看到了你们德国同志的‘文明。”

之后,中共中央决定发表一篇文章,进行反击。中联部起草了初稿,最后作为《人民日报》社论《在莫斯科宣言和声明的基础上团结起来》,于1月27日发表。

神秘的钓鱼台8号楼

随着论战的升级,中共中央决定成立反修文章起草小组。

1963年2月,中共中央工作会议期间,正式成立了这个小组,直属政治局常委领导。组长康生,副组长吴冷西,小组成员有廖承志、伍修权、刘宁一、章汉夫、孔原、乔冠华、熊复、胡绳、许立群、姚溱、王力、范若愚等。

其中,来自中联部的有副部长伍修权、刘宁一,副秘书长熊复,以及九处(对外宣传和教育处)处长王力。

起草小组集中在钓鱼台8号楼工作,因此被称为“钓鱼台写作班子”,是保密单位。写作班子起草的初稿先报邓小平领导的中共中央书记处,最后由毛泽东和中央常委审定。

7月,在莫斯科举行了中苏两党会谈。会谈期间,苏共中央突然发表了《给苏共各级党组织和全体共产党员的公开信》,公开了中苏分歧,全面攻击中共的观点。8月初,毛泽东召集中央常委会,决定予以公开回击。中苏论战由此进入高潮。

中苏十年论战的主要阶段
一、从1956年至1960年,内部争论期。赫鲁晓夫在苏共20大上作秘密报告《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中方发表《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和《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表示不同意其“全盘否定”斯大林的做法。
二、从1960年至1963年,矛盾激化期。苏共在布加勒斯特会议上攻击中共,后又撤走援华专家;中共则发表了《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反对我们的共同敌人》等“前7篇”,不点名地批评苏共领导人。
三、从1963年至1964年,公开大论战期。苏共一年内发表了3000篇反华文章和材料,中共则发表了“九评”。
四、1964年10月赫鲁晓夫下台后的时期。中共继续批判没有赫鲁晓夫的赫鲁晓夫主义路线。

1963年9月至1964年7月,《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连续发表了九篇评论文章(即“九评”),以激烈的言辞批驳了公开信的观点。

当时,我与写作班子多有联系,经常按要求提供材料。他们需要的材料,有时候是比较系统的分析性文章,如德国党是怎么看待中苏分歧的?他们发表了哪些文章,观点是什么?有时候是很细的具体材料,如乌布利希是如何攻击中国的人民公社制度的,原话是什么?

1963年8月底,根据写作班子的要求,部领导布置我撰写共运论战的大事记,供写作班子写“九评”中的第一评《苏共领导同我们分歧的由来和发展》参考。我在5天内完成,受到了好评。

这些材料,有时候先报给伍修权,有时候由于要得很急,领导就让我不用上报,直接送到钓鱼台去。

钓鱼台离得不远,我一般都走着去。赶上饭点,可以在钓鱼台的大食堂吃饭,有时候还能沾光看内部电影,都是原版的,现场同声传译。

1964年7月14日,发表了第九评,也是“九评”系列的压轴戏:《关于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及其在世界历史上的教训》。毛泽东对全文作了大量修改,标题也是他确定的。

这篇文章是在毛泽东“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指导下写成的。文中引用了毛泽东1963年5月7日的一段批示,也是文革时经常引用的:“(如果不抓阶级斗争等问题)那就不要很多时间,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国性的反革命复辟,马列主义的党就一定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变成法西斯党,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这种对国际共运和中国国内形势的严重错误估计,是“九评”中“左”倾思想的要害,也是导致后来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思想根源。

1966年春,钓鱼台反修文章写作班子宣告结束。康生、王力留在了钓鱼台,按照毛泽东的指示,由王力等人主笔,在钓鱼台8号楼起草了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五·一六通知》。

文革开始后,康生取代邓小平,领导中联部。王力也由中联部的一个处长一跃而升任副秘书长、副部长。

王稼祥遭冤屈

中苏论战进入高潮时,中联部部长王稼祥实际上已经“靠边站”了。

对于这场“防修反修”的政治热潮,头脑冷静的王稼祥一直是有一些忧虑的。他感到,中国刚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在国际上又同苏联、美国和印度严重对立,强调斗争太多,不太讲究策略,“失言失算”,给人以一种“四面树敌”的感觉,会造成内外形势十分不利的局面。

对王稼祥讲求实际、注重调查的作风,我有亲身体会。当时,中联部有一句话,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王部长来电话”。

在论战中,赫鲁晓夫的西柏林政策也成为了一个题目。西柏林是被东德领土包围的一块飞地,由三条“空中走廊”同西德保持联系。上世纪60年代初,赫鲁晓夫突然宣布,苏联将把“空中走廊”的控制权交给东德,引起了西方的抗议。不久,赫鲁晓夫就放弃了这个提议。对此,中国批赫鲁晓夫先搞“冒险主义”,后又搞“投降主义”。

王稼祥在部务会议上提出,对此应先搞清有关“三条空中走廊”的史实。这项工作布置给了我。我找遍了东西方各种材料,均未看到相关内容。情急之中,我到中联部图书馆找到了斯大林与美英首脑的通信录,终于在其中发现了这方面的内容。由此可知,双方并没有任何正式协定,只有书信中的约定,很难就此认定是赫鲁晓夫的又一条罪状。

王稼祥喜欢找研究人员直接去谈,而不是层层汇报,于是我去了他的办公室。他正在踱步,叫我坐下,继续踱步听我汇报,汇报完我交了一份书面材料。他看后对我说:“这个材料很好。赫鲁晓夫做事鲁莽,但不能扣上‘冒险主义和‘投降主义的帽子。”又说:“什么事都要调查清楚了再下结论。”

王稼祥认为,中联部是党中央的“参谋和助手”,应该提出自己的建议。在部务会议上反复讨论后,他亲自起草,由他和副部长刘宁一、伍修权联合署名,就若干国际关系问题,于1962年2月27日致信周恩来、邓小平和陈毅。

信中提出:应发表一个全面的对外关系声明,正确地全面地阐明和确认,我们的对外政策是和平外交政策。这种政策的任务是创造保证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所必需的长期的和平国际环境,争取在有利条件下加快建设速度。同时,为了争取时间,渡过困难,加速完成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对外有必要采取缓和的方针。

当时,因中共中央书记处总书记邓小平分管中联部,中联部的请示报告抬头都是“小平同志并中央”。但考虑到所涉内容的敏感,这一建议没有以中联部的名义,而以个人的名义发出。

信的最后一段如此写道:“中联部少数负责同志对这封信的内容交谈过一下,因为这些都不属于中联部的工作范围,所以不便写请示报告,而写这封信。你们如有批评和指示,我们非常高兴。”

建议信发出后,没有回音。但王稼祥在中联部内部以及中联部主管的对外机构中,主持起草了近10个文件,贯彻了这些思想。

王稼祥受到批判,始于当年7月在莫斯科举行的“争取裁军与和平世界大会”。

以茅盾为团长的中国代表团出发前,王稼祥主持起草了向中央的请示报告和团长的讲话稿,得到中央批准。讲话稿突出了“和为贵”的思想。莫斯科大会上,通过了《告世界人民书》,这是各方妥协的产物,没有点名批评美国,没有民族独立的内容。对中国代表团的做法,苏方比较满意,但一些国家的共产党和第三世界的代表团却表示了不满。

接到情况报告后,毛泽东在中南游泳池召见了伍修权,批评中国代表团在莫斯科的做法是“脱离了左派,加强了右派,增加了中间派的动摇”。

1963年年中之后,毛泽东多次在同外宾的谈话中,批评王稼祥实行“三和一少”的修正主义路线。

他说,“三和一少”就是“对帝国主义和气一点,对反动派(尼赫鲁)和气一点,对修正主义和气一点,对亚非拉人民斗争的援助少一些”。他认为,修正主义的国内纲领是“三自一包”,国际纲领是“三和一少”。

1964年之后,中央没有让王稼祥继续主持中联部工作,让他在家思考,但并没有撤销其部长职务,而是任命刘宁一为代部长。1966年3月,王稼祥重新出来工作,担任了中共中央外事小组副组长。

“文革”开始后,在康生的“打倒王稼祥”的口号下,王稼祥被隔离审查。

他在“交代”材料中写道,他提出“三和一少”的目的,是“为了避免我们四面受敌的情况”;他写建议信的主观动机,是“一心为公,不去计较个人得失”。

1979年2月,中联部向中共中央报送了《建议为所谓“三和一少”、“三降一无”问题平反的请示》。2月17日,经中央批准,以中联部《通报》的形式发至全党。

再搞论战,就要亡党亡国

1993年8月底,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在一次会见外宾前,对时任中联部部长朱良说:现在有些人要肯定“九评”,公开批判戈尔巴乔夫,并要进行反对和平演变的政治运动。你们听说了吗?

我当时是中联部新闻发言人,所以也在场。在朱良和我作了简要汇报之后,江泽民说:关于中苏论战我是知道的,但我并未参加,因此请你们搞一个简要材料,主要说明“九评”能否肯定。

我们就此写了材料,内容主要是邓小平关于论战和“九评”的论述。

“文革”结束之后,邓小平在同外宾的多次讲话中,对这场论战的结论是:反对“老子党”,我们反对得对了;论战中双方都讲了许多空话;你们有错,我们也有错,我们错在“左”;现在应结束过去,开辟未来,一切向前看。1983年4月29日,他在会见印度共产党(马)总书记南布迪里巴德时说:“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我们在同世界兄弟党的关系上,也有过错误。对此我有些责任。因为我当时是总书记。”

回顾这些论述后,我们在给中央的报告里提出:如肯定“九评”,就会否定我们的改革开放,并且引起争论,不利于安定团结。

几天之后,江泽民在又一次会见外宾之前的汇报会上,对我们说:你们的材料,我和政治局的同志都看了,很好。再也不能搞论战,搞政治运动了,否则就要亡党亡国。

(作者为中联部研究室原主任、新闻局原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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