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的好处
2013-05-14滕朝阳
滕朝阳
如果一个社会中有很多人把做官作为首选职业,那么可以说这是一个官本位社会,不论时代的指针是指在十一世纪还是二十一世纪。
做官虽也是一种职业,与别的职业却有很大不同,那就是握有权力。官员拥有权力本不成问题,问题是手中的权力若不受制约,再加上头顶无星空,心中无律令,则会在管辖的一亩三分地里为所欲为,权力派生的好处由此层出不穷,用阿Q的话说:“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古人教育子弟读书求上进,管用的办法是强调读书可以做官,而做官的好处则足以使人头悬梁,锥刺股。清末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第一回,教书先生王仁正是如此开导自己的学生,即东家方必开的老三的:“你父亲就是你一个儿子,既然叫你读了书,自然巴望你巴结上进,将来也同你赵家大哥哥一样,挣个举人回来。”老三问:“中了举人有什么好处呢?”王先生说:“中举之后,一路上去,中进士,拉翰林,好处多着哩!”老三追问:“到底有什么好处?”王先生说:“拉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还要坐堂打人;出起门来,开锣喝道。阿唷唷,这些好处,不念书,不中举,哪里来呢?”那老三虽只是个孩子,听到“做了官就有钱赚”一句话,口虽不言,心里也有几分活动了。
这段文字真妙,妙就妙在一个小孩竟会对“做了官就有钱赚”产生兴趣和共鸣,可以说揭示了清末一般读书人的价值观念。这也不是小说家言,千百年来做官就有这许多好处,如此教化,等于是做官从娃娃抓起。在《官场现形记》问世前二三十年,日本近代杰出思想家、教育家福泽谕吉发表了《劝学篇》,却是劝人为学问而学问,即使生活困苦,也一样“可以学习文明事物”,若“青年学生学问尚未成熟,便遽然求做小吏,以致一生沉沦于微职”,那“就像把做成一半的衣服押在当铺里赎不出来一样”。由此亦可见,观念之先进落后,并不必然取决于时代之先后。
如今,做官的虽不再像从前那样威风凛凛,使百姓畏之如虎,“坐堂打人”之事也不多见,出门“开锣喝道”早成历史陈迹,但从前的好处却未必衰减。看上去不再有的好处,有的不过用新瓶装了旧酒,有的则推陈出新。即以“有钱赚”而论,被揪出来的贪官,敛财动辄数以千万计,已使旧式的官僚难望其项背。前些年,一个县委书记公然宣称:“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官念”如此深入人心,做官的好处又使人如此眼红,也就怪不得不少家长仍以“做大官”来鞭策孩子。
不过,旧时代做官的,也颇有些好处没有赶上。比如,如今一些官员的一项好处是“黄色收入”,这应是从前没有的,即便有,也不如现今普及。“黄色收入”乃民间说法,规范的表述是“与多名女性发生或保持不正当性关系”。国外政界人物,也屡有绯闻,却鲜见因此而有损公众利益者。热衷此道的官员,用公家资源为情人埋单,可谓“人同此心”,有的想怎样干就怎样干,有的不能干成,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不过,动用公家资源投桃报李,或转其为公职人员,或加以提拔,或扩大其住房面积,与真正的两情相悦而出轨,到底还有不短距离。个别官员或以为个人魅力堪比西门大官人,每天都在饕餮新鲜刺激的爱情。然则官人官人,首先是个“官”,其次才是个“人”。古今中外的风月场中,“人”的魅力何曾压倒过“官”的魅力、“钱”的魅力?
《官场现形记》印行十余年后的1916年,已进入了民国的新时代,陈独秀却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惟中国之发财方法,不出于生产殖业,而出于苟得妄取,甚至以做官为发财之捷径,猎官摸金,铸为国民之常识,危害国家,莫此为甚。发财固非恶事,即做官亦非恶事,幸福更非恶事;惟吾人合做官、发财、享福三者以一贯之精神,遂至大盗遍于国中。人间种种至可恐怖之罪恶多由此造成。” 所谓“国民之常识”,所谓“合做官、发财、享福三者以一贯之精神”,读来竟全无隔世之感。
【原载2013年第3期《同舟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