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娘子
2013-05-14玉蝉
玉蝉
内容简介:绀青作为一名仵作,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从停尸台上捡个男人回家,偏偏这男人吃苦耐劳脾气好,还能时不时安慰一下绀青受伤的心灵,让她赶人都不好意思了……
(一)
边陲的风里都带着沙子,刮在人脸上刺啦啦地疼。绀青来到这地方已经五年,还是不太习惯这里的风。她准备过段时间就离开,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去的时候……唔,就不太好说了。自从从剖尸台上救下那个假死的男人,她的生活就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一去不返。
想到家里那个嗷嗷待哺的男人,绀青就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近年来两国交战,打得异常激烈,后来双方都因为缺粮而暂时停止了战争,那段时间淮阳河的水被血染得通红。半个月前,姜瑜承就是从那条河上漂了过来。
他被人救起来的时候绝对是没了呼吸的,身上又没有刀伤,显然不是因为打仗而牺牲的士兵。绀青就是作为仵作被派去检验他的尸体的,谁料刚刚取出剖尸刀,那刀子还没有切下去,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真是好一场惊魂记!
自从当仵作以来,诈尸这种事情绀青并不是头一次经历,所以她当时十分镇定地告诉面前的人:“你是含冤而死,现在我要查明你的死因,才能帮你报仇。所以,请闭上眼睛……”她自认声音十分温柔语气也委婉,可这人却仍旧瞪着大大的眼睛。绀青顿时感觉到脊背生寒,犹如一条毛毛虫在身体上爬过,带起一根根直愣愣的汗毛。
然后那“尸体”开口说了话:“我还是活的,不信你摸摸我的心口。”
他的心口果然是热的,并且心脏跳动有力,一下一下,鼓动了绀青的手心。但这并没有让绀青的脸色好一些,因为,她刚刚为了剖尸方便,将这男人的衣服全都脱光了。也就是说,这男人此时此刻是赤身裸体地横陈在绀青的面前。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男人的身体上,泛起莹莹的微光。不可否认,这男人长得十分好看,身材也相当不错,但这并不能缓解绀青的尴尬。虽然此时此刻,绀青面上仍旧冷冷的,并没有露出丝毫表情。
后来这男人就缠上了她,说是她看光了他,必须对他负责。绀青并不想惹麻烦,她原本是打算把这件事情报给上面的,可男人一直用那种看负心人的目光瞪着他,因为含着水光,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就像小奶狗一般。许是见绀青仍旧不为所动,他索性从自己衣服里翻出一块龙凤呈祥玉佩送到绀青面前,绀青的表情这才变了一变,蹙着眉盯了男人许久,这才应下了此事。
再后来,绀青编造了验尸结果,派人将男人埋了,待到半夜的时候又独身一人将其挖出来领了回去。从此,她平静而有规律的生活便乱成了一团糟。
回到家时,姜瑜承正坐在井边洗衣服,看到绀青回来,笑容立即堆成了一团,湿漉漉的手往衣服上一抹,便飞快地跑了过来。
绀青却对他满面的笑容熟视无睹,仍旧冷着一张脸,把手里的鱼往他怀里一扔,抬脚便往屋里走。
姜瑜承见此连忙去抓绀青的手,一边说:“青青最好了,我昨儿刚说了想吃鱼,青青今天就买回来了……”话还没说完,那苍白冰凉得不像话的手忽然打了个转从他的手心里滑了出去。他愣了下抬眸,正好撞入绀青斜飞过来的那如刀子一般的眼神里,不禁吓得一哆嗦,“青青?”
“如果鱼还堵不上你的嘴,你明天就离开吧。”稍微带了点喑哑的声音冷冷地陈述完,她头也不回地朝屋里走去。一脚刚刚迈入门槛,蓦地停顿了下,消瘦的背影上写满了孤傲与淡漠,“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手。”
(二)
因为常年做仵作与尸体打交道,绀青的肤色病态的白,消瘦的人仿佛皮包着骨头,脸颊上几乎没有肉,所以即便是再精致的五官看起来也令人毛骨悚然。她并不认为自己的模样有让人一见钟情的效果,更不认为一个男人被看光了身体会死皮赖脸地让姑娘负责。姜瑜承不过是因为失忆了没去处,才缠着她,待他的记忆一点点恢复,应该很快就能离开。
绀青坐在窗户边,手里拿着一块素布轻轻擦拭着剖尸刀,阳光打在刀刃上,泛起冷冷的白光。她擦着擦着眼角的余光就看到了在井边劈柴的姜瑜承。他赤着背,太阳底下,身上滚落一颗颗豆大的汗珠。绀青索性放下了刀子,静静地看着他,冰冷的眼睛里映出一点温柔的影子,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后来,是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此刻的宁静。
绀青站了起来,对院子里的姜瑜承道:“你回屋去。”
姜瑜承心不甘情不愿地噘着嘴看了她许久,始终没看绀青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柔软,这才放下了斧头,回了西屋。
来的人是两个邻居,一男一女。男的面透青黑,嘴唇苍白,明显是病得将死的样子,女人搀扶着男人。见到绀青后,女人忽然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道:“林姑娘你大慈大悲,救救我男人吧。他上山打猎伤了腿,这么多天了还没好,这可怎么办啊……”她跪地巧妙,完全没有碰到绀青一分一毫。
绀青应了一声,指了指堂屋:“扶他到那个屋里去吧。”
女人犹豫了一下,面上露出说不出是惧怕还是厌恶的神色,绀青就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静静等着,也不催促,漆黑的眸子里死水一样寂静。
最后,女人终于站了起来,扶着她男人进了堂屋,还叮嘱了一番:“你快点啊……”
绀青点点头,应了声:“好。”
边陲的村子里穷,没有大夫,只有绀青这个仵作稍微懂一点医术。平常的时候,村民们只要不是病得快死了,是不会来求绀青的。毕竟,仵作这个行当挺不受人待见的,一般来说,能离她三丈远是绝对不会凑到她跟前说话的。
绀青检查了一下男人的伤势,那男人见到绀青碰他的腿,居然狠狠打了个哆嗦,下一刻似乎就要一脚踢上来,却因为腿伤而不了了之。绀青全然当作没看见,认认真真地将他的腿重新接好,又开了个土方子给女人,这才站起来道:“可以了。”
女人扶着男人离开的速度,就像是在躲避什么穷凶极恶的猛兽。出了那屋子,居然回过头来呸呸啐了两口,面上似厌恶至极,再不是刚刚那个求人看病的可怜相,甚至还和那男人道:“回家得赶紧擦擦身子,换身新衣服,省得平白惹了晦气。”
他们并没有走远,而且声音也不小,尽数落在了绀青的耳朵里。可她好似完全没有听到,弯着腰慢慢收拾着东西,直到身边有一道黑影火速地冲了出去,她才高声叫了一句:“站住!”
已经跑到院子里的姜瑜承身子一顿,怒气未收敛就回了头,瞪着绀青。
“你不知道自己现在见不得人吗?”
姜瑜承指着那二人消失的方向,憋着满腔的怒火道:“可他们欺人太甚!”
绀青重新弯腰收拾东西,淡淡道:“和你有关系吗?”
“他们欺负的是你!”姜瑜承的拳头紧握,垂在身侧狠狠颤抖着,而他的面上却带着深深的痛惜,深深将屋子里的姑娘望着,“他们欺负的是你,就和我有关系。”他的声音倏尔变得轻轻的,生怕伤了面前的姑娘,“你难道……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都不会愤怒,都不会生气吗?他们那样对你。”
绀青蹙了蹙眉,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昏暗的屋子里,她就如一朵风吹即倒的白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目光仿佛穿越了一切苍茫,淡淡地道:“我习惯了。”
他怔怔地望着她,俊美的五官素来是风流的模样,只是白得厉害:“所以,你才讨厌别人碰你的手?”不等绀青回答,他忽然拔腿走过去,带着凌厉让人不能拒绝的气势握住了她的双手,放在了自己的唇边,极致温柔地亲了亲她的手心,眸内涌动着波涛汹涌的情愫,道,“我最喜欢你这双手了,就是你这双手,唤醒了挺尸台上的我。”
绀青用力扯了扯手,男女力气在这时候突显了出来,她拽不出来,被强迫着对上了姜瑜承柔情缱绻的目光。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忽然竖起了全身的刺,凌厉的目光刺向他:“松开!”
(三)
后来姜瑜承对绀青越发殷勤,而绀青仍旧是那副生人勿扰的样子,不该说的一句话都不会说,该说的话,能少几个字就少几个字。
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几天。那天刚刚下过了一场暴雨,绀青家的门就被敲响了,一连串的砰砰声震天,还能听到有男人叫嚷着:“开门!开门!”
姜瑜承虽然担心绀青,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便照常躲进了屋,绀青去开门。
来人是两个官差。因为仵作这份职业的原因,常年和县衙里的人打交道,绀青倒有几分薄面。官差把她带走前,还特意解释了一下原因:“林仵作,你前几天是不是给一个断腿的男人看过病?那男人死了,他女人把你告到了衙门,说你记恨她骂了你几句,便故意将她男人给医死了。”
绀青怔了怔,黑色的眸子闪烁了两下,她并没有多作解释,思忖了一下道:“两位先等一下,我回屋收拾一下可好?”
官差连连道:“不急。”
简陋的屋子里并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除了那个此时此刻坐在床边一脸怒色的男人。绀青直直地站在门边,目光里略含警告,语调仍旧淡漠:“你便在家待着,不要给我惹事。”
“你要跟他们走?”姜瑜承忽然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腕,急切道,“趁着他们没进来,我们从后面跳墙走吧。”
她的袖子被他那么一拉领子便低了低,露出好看的锁骨。她却仿佛并不在意,将手腕抽回来后,随意扯了扯领子,淡淡地盯着他瞧,好似他脸上开了朵花。
手上仿佛还有残留的滑腻触感,姜瑜承情不自禁地想要再次握上去,真的带着她远走高飞,可理智还在的他只是干干笑了两声:“好像……好像我们无处可去。”
绀青转身离开。
按照大齐律,凡杀人者按律当斩。当然,在判刑之前还是需要犯人按手印画押的。绀青并不承认自己做过那种事情,事实上,她根本不会在意别人曾经骂过她什么,说过她什么,自然也不会在那人那条断腿上动手脚。
偏偏进了大堂之后,死者的妻子不等她辩解什么,就开始在公堂之上号啕大哭,而公堂外,是各种各样的邻居,纷纷叫嚷着杀人偿命。
这群人,大多数都曾经求过绀青治病,甚至从没有付过一文钱,更有甚者,绀青见其可怜还会倒贴一些草药。即便如此,这群人却仿佛间歇性失忆了一般,忘记了绀青的好。
姜瑜承藏在人群里,气得浑身发抖。
县太爷拍响了惊堂木,然后质问绀青认不认罪。
绀青身上虽然穿着囚服跪在地上,却仿佛什么办法都不能压弯她的脊背。她抬头,淡淡地扫过那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扫过大堂外那群看热闹的人们,目光停顿在县太爷的脸上,斩钉截铁地说了三个字:“我无罪。”
随即,县太爷赐了绀青二十大板。
板子打在绀青身上,绀青一声不吭。而藏在人群里的姜瑜承又怎么会看不出来,那板子分明不是往人屁股上打的,而是看准了角度,分明是要置绀青于死地。他心下骇然,不明白绀青怎么得罪了那县太爷。脑子里千回百转,他忽然出手在前面一个男人身上点了一下,然后那男人忽然晕倒。
这一切来得太快,人群里忽然闹了起来,姜瑜承趁机叫嚷:“林姑娘就是大夫,快让林姑娘给看看,人命关天啊!”
当绀青托着几乎残废的身体帮那个昏倒的男人下了针,将他救醒后,姜瑜承忽然站了出来,朗朗乾坤下,他虽一身粗布衣衫却别样的风流俊俏。
他道:“刚刚那个男人恨不得让林姑娘去死,林姑娘却不计前嫌救了他,我不相信林姑娘会因为别人骂了她两句而罔顾人命。凡是被林姑娘医治过的你们,害死林姑娘后,难道都不怕遭报应吗!”
正趴在地上的绀青偏头看向他,许是因为阳光微微刺眼,他的身姿模糊,却异常高大。
最后,姜瑜承将绀青带回了家。
(四)
因姜瑜承被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被认定死亡,鉴于平头百姓对死人的忌讳,几乎没有谁去仔细看他的模样,所以,他的身份倒是没人怀疑。但自从姜瑜承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便有不少年纪略大的婆子来询问两人关系。
姜瑜承本着能占多少便宜就占多少的原则,他告诉众人他是绀青的未婚夫婿,说这话的时候还偷偷瞄着绀青的脸色,唯恐惹怒了她。然而绀青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坐在梧桐树下把玩着剖尸刀,一点反应都没有,姜瑜承这才放心地和村民编排起了他和绀青的“往事”。
因为绀青并不是本地人,五年前她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来到此地,若说是她早些年定下的未婚夫,村民们竟然都没有怀疑,只是一个个哀叹这林绀青运气委实好,摊上个容貌如此出色的夫婿。
他们这边在门口热热闹闹地聊着天,绀青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她被官差带走后并没有直接进牢房,而是进了县衙,见到了县太爷。那县太爷五十多岁,曾经任过渝州知府,五年前不知道惹了什么事,被贬到了边陲做了个芝麻小官。
县太爷笑呵呵地铺垫了许多,说到最后,才道:“我给你一个机会,把你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乖乖交出来,我便饶了你的性命。”
绀青自然没有交出来。八年前,她林家因为一个灭门案,闹得家破人亡,当初办这个案子的便是这位县太爷。绀青清楚地记得,她哥哥找到了真正的凶手,甚至收集到了证据交到了衙门,却未料最后这份证据居然平白无故消失了。绀青为了给家人平反,为了能够顺利接近这位县太爷而不被人察觉,专门为此拜了师父,学做仵作。甚至五年前,她还跟着他千山万水地来到这个清苦之地,如今好不容易证据到手,她哪里又能轻易放手。
“青青,你是不是还在回忆前几天我那英明神武的一幕,是不是感觉自己爱上我了……”
忽然出现的姜瑜承的声音打断了绀青的思绪,她看到姜瑜承那张突然放大的脸后愣了愣,而后向后一躲,扶着梧桐树站了起来,轻声道:“我送你一样东西。”语毕转身往屋里走。因为身上还有伤的缘故,她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轻描淡写地扰乱了姜瑜承的思绪。
姜瑜承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有那么一股子冲动,想要问问她,是不是喜欢上了他,哪怕一点点也好。
绀青递给姜瑜承的是一个大大的信封,里面厚厚的,放着很多东西。姜瑜承笑嚷着:“是不是定情信物啊?”手上利落地就要撕开,却被绀青轻轻按住。
“我还会要回来的,只是让你代为保管而已。”她抬着眸看他,认真而坚定,“我不希望拿回来的时候,看到封口已经被打开。”
姜瑜承反手握住了绀青的手,笑得一脸不正经:“好,这是青青的秘密,我一定不看。”
绀青轻轻看了他一下,竟然没有把手抽出来。
姜瑜承大喜,连忙蹬鼻子上脸:“虽然我和别人说是你的未婚夫,可这样住在一起却着实不合规矩,咱们什么时候把喜事办了啊?”
事实上,姜瑜承已经做好了被绀青甩脸的准备,完全没有料到,那姑娘常常不按常理出牌。她居然真的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然后与他道:“日子你定吧。”
姜瑜承彻底傻了眼。
后来婚礼到底是没有举办成,邻国突袭,一时间兵荒马乱,齐国士兵死伤无数。而边关的这座小县城里,也是人心惶惶,到处都能看到拖着断肢残腿在城里行走的士兵。
没多久县城里所有的大夫都被派到了军营救治士兵,绀青这个处理外伤一把好手的仵作自然也免不了被送走的命运。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绀青甚至舒了一口气。养伤期间一直担心县太爷在暗地里下手的她,终于能躲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姜瑜承听到这个消息后,面色变了又变,不知在想些什么。正在收拾东西的绀青见此便道:“你若是不愿意跟我走,便离开这里吧,你本是姜国人……”
“军营里是不是特别清苦?”姜瑜承忽然笑嘻嘻地打断了她,他凑过来从背后将绀青搂在了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亲昵地蹭了蹭,“我这不是心疼你嘛……”
绀青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甚至连脸红都没有,完全当姜瑜承不存在般,继续收拾东西。
姜瑜承泄气。
(五)
受伤的将士很多,绀青没日没夜地处理着士兵的伤口,而姜瑜承就在一边帮她打下手。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休息,他十分没精神的样子,时不时打个哈欠。
“青青,青青,咱们也去休息休息吧。”
“青青,青青,你这样子我会心疼的。”
“青青,青青,快看那个人是不是长得很奇怪。”
“青青……”
“闭嘴。”绀青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许是过度劳累,平日里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居然写满了厌倦和烦躁,她一把将针线从姜瑜承手里抢过来,道,“赶紧给我滚。”
虽然被骂了,姜瑜承却忽然来了精神,眼睛亮亮的:“青青,青青,你骂我了!”
旁边受伤的士兵听到热闹纷纷看过来,一个个嘴角全都憋着笑,看看姜瑜承再看看绀青,有大胆的居然开起了玩笑:“哥们,女人不能这样宠的,得骂着打着她才听话。”
姜瑜承可怜巴巴地看看绀青,见她目光冷冷的,缩了缩脖子,道:“我家青青脾气不好,我如果骂了她,她会把我赶出家门的。”
又是一阵哄笑,姜瑜承抱头鼠窜。
笑声最终消弭于绀青淡漠的神色里,她低着头继续手里的动作,仿佛完全和这热闹哄笑隔绝。
军营里大多数是男人,绀青作为一个姑娘,得到了稍微好点的待遇——单独分给她和她的未婚夫一个帐篷。
受伤的士兵终于全都得到了救治,绀青这才有机会回到帐篷里睡觉。她太累了,根本没有察觉到姜瑜承已经不见了很久。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似乎听到了许多杂乱的脚步声、叫嚷声,她以为是在做梦,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帐篷外灯火通明的火把一跳一跳的,揉了揉眼睛,这才清醒过来。
忽然,帐篷里进来一个人,绀青神经紧绷了一下,待那人转过头来,她才松了一口气,想到外面叫嚷着有奸细的声音,她蹙了蹙眉,冷冷地盯向他,问:“你做什么去了?”
姜瑜承笑嘻嘻地凑上来,坐到了床边,顶着绀青那冷冰冰像刺一样的目光,他还能满嘴甜言蜜语:“青青,我想送你一件礼物,可惜没钱。”说到这里他羞涩了一下,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个东西,“便从外面捡了块木头,给你雕了个发簪。”
那发簪木质粗糙,雕工粗糙,就连样式都很粗糙。
绀青接过那个簪子来回把玩着,面无表情,似是在琢磨说什么才不会打击到姜瑜承。姜瑜承被这样的绀青弄得脸越来越红,最后终于忍不住一把抢过了簪子,讷讷道:“这个不好看,我回头再给你雕个。”
“第一次雕吧?”绀青从他手里把簪子拿了回来,难得说了句勉强算是夸赞他的话,“第一次雕成这样已经很好了。”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很喜欢。”
她声音轻轻的,被火把映亮的帐篷里,虽然仍旧看不清神色,可姜瑜承能听得出来她的温柔。
打破宁静的是外面的士兵,他们进来查人,一个个表情凶悍狰狞。绀青却不惧,淡定地将姜瑜承挡在身后,道:“我们一直在一起。”
(六)
绀青与姜瑜承在军营里待了六天,不知怎么,绀青的仵作身份忽然被传开,所有的士兵都不再愿意绀青为他们治伤,甚至连碰都不愿意让她碰一下。
绀青尴尬地在军营里住了两天后,被上面叫去语重心长地谈了一番,大致意思就是请她回家。
绀青向来善解人意,她立即回自己的帐篷收拾了东西,不过她并不准备回家。
“你不回家?不回家那去哪里?”姜瑜承再一次凑到绀青面前。
“去京城。”她要去京城告御状,为她的家族平反。此去艰辛,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她垂着眸思忖了一下,忽然直直看向姜瑜承,“你如果不愿意跟我走,可以离开。”
“怎么可能!”姜瑜承忽然提高了声音,“我是你的未婚夫,自然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说着就搂上了她的胳膊,还甩了甩,变成了怕被抛弃的小奶狗。
绀青点点头,继续道:“我们绕过平县,从青山走,你若是怕苦怕累,还要做好准备。”
“你不回平县了?”姜瑜承眼眸中有什么一闪而逝,道,“不回去,那咱们的衣服该怎么办?”
“一人两身衣服足够。”
“那钱财呢?”
“全都在身上。”
“那你的房子呢?你以后不打算再回家,房子怎么办?”
“房子是租来的,租期已到。”
“那……那……”
绀青将包袱打了结放好,转过脸来轻笑了一下,这是姜瑜承头一次见她笑,偏她的笑容极冷,带着微微嘲讽的味道,他的心猛地一缩,感觉她的目光交织成网,他在网里无所遁形。
绀青歪了歪头,挑着眉问:“你非得回去一趟吗?”
姜瑜承觉得自己身体都僵硬了,他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平日里那些脱口而出的甜言蜜语此时此刻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在嘴里打了个转,说出来后只有简单的一个字:“是。”
绀青收敛了所有的表情,幽深的瞳孔中倒影着烛火的影子,却不见丝毫的温暖。一时间,帐篷里沉寂而压抑。
“那个那个……你放在我这里的那个信封还在家里。”当他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嬉皮笑脸的姜瑜承又回来了,理直气壮地道,“那可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咱必须得取回来。”
绀青落在烛火上的目光幽寂而复杂,她看到一只灰色的蛾子肆无忌惮地扑到火苗上,豆大的火苗忽然蹿起,飞蛾翅膀折腾了两下,最后落到了桌案上。很久很久之后,她道:“好。”
(七)
绀青和姜瑜承刚刚回到平县就被官差找上了门。因为终于有人记起了当初那句浮尸的相貌,官差甚至挖开了曾经掩埋浮尸的那座坟,里面空空如也,真相显而易见。
淮阳河的上游就是姜国,姜瑜承就是姜国人,而恰恰前一段时间军营闹了一场奸细风波,找不到把柄的县太爷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弄死绀青的机会的。
不过这些姜瑜承全都不知道。
姜瑜承只记得,他的任务是混进全城戒严的平城,然后找机会进入军营,偷得地形图,然后将地形图交给平县里另一个接头的人。
他知道往日打仗的时候绀青会被当作军医收入军队,所以他就缠上了绀青,只为了绀青能爱上他,然后心甘情愿地为他打掩护,甚至,帮他离开。
事情果然按照他所预料的那般发展,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却是,他没想到自己会爱上她。他想,待到他姜国大军攻入这个地方,他便风风光光将她娶回去,那时她虽然知道了他的目的他的身份,想来也不会太怨怪他。
绀青远远看到官差走过来便立即转头让姜瑜承先回了家,自己在门口和官差周旋。她解释说:“我一个仵作,没人要没人娶,见他长得好看才私藏了他,你们怎么能随便给人安罪名?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们居然说他是奸细!当初在军营将军都没把他当奸细,你们凭什么?我相信将军的决断是有道理的,若是抓了他,岂不是不把将军放在眼里?我相信县太爷是能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因为牵扯到镇边大将军,官差们没办法只能暂时离开。
然而只是暂时而已。
官差走后,绀青便浑浑噩噩地回了家,却不入门,而是倚着门框愣愣地看着院子里出神。天空有乌鸦扑棱棱地飞过,似是有风拂过她的发梢。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边,月亮渐渐升起。
姜瑜承收拾好东西,出来就看到这样的画面,怔了怔,问:“你怎么不进屋?在大门口站着作甚?”
“你走吧。”
姜瑜承一脸委屈:“你要赶我走?你不要我了吗?”
“你本来就打算走的,不是吗?”绀青神色淡淡的,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上,不知不觉竟然已入了秋,树上有半青半黄的叶子飘落。
姜瑜承哑然,本想遮掩两句,可看到绀青的神色后,却什么都说不出了,嗓子干得厉害:“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绀青沉默了下,道:“见到你的第一天。”
“你知道我是故意接近你的?那你为什么没有拆穿我?板着一张臭脸每天看我演戏,看我像个猴子一样在你面前扮丑,是不是很高兴?”一时间被拆穿的窘迫冲昏了他的头脑,这些话居然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说完立即后悔,他向前走了两步试图去抓她的袖子,手还伸在半空中,却被她躲了去,他讷讷道,“我……我不是……”解释的话最终消弭于喉咙里,他带着哀求的声调,唤了一声,“青青——”
绀青的目光移到他俊美的脸颊上,道:“我习惯了。”习惯被利用,习惯被丢弃,甚至习惯不被理解,习惯被侮辱……她又有哪一次拆穿过别人呢?绀青抬头看了看月色,道,“我不知道你们约在了什么时辰见面,但,你还是快些走吧。”
“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
绀青垂下眸,只道:“不要再回来了。”
“我明白,我,这就走。”其实他还想再挽回些什么,但约定的时间真的已经到了,他必须离开。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不知道县太爷和绀青的恩怨,甚至他还沉浸在打了胜仗再来求得她原谅的憧憬中。
趁着月色,姜瑜承离开,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有那么一种姑娘,你永远都不能从她脸上看出她的想法,她不会问,不会要求,甚至不会告诉你她已经爱上了你。她只会默默地放你离开,看着你的背影越来越远。月光惨淡。
姜瑜承忽然顿住脚,回头看了她一眼。
(八)
有了姜瑜承盗回的地形图与布阵图,齐军兵败如山倒,很快,平县就被姜国占领了。大军入城,黑压压如潮水一般,壮阔而肃穆。
姜瑜承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大将军的身侧。他的盔甲锃亮,是他临进城新擦过的,在明媚刺目的阳光下,他唇角含笑,格外的英武俊美。他一边走着,目光一边扫进人群,试图从中找出心上的那个姑娘,希望看到她惊艳与崇拜的目光。当然,他心知这有点痴心妄想,但他收拾得如此招摇,定然会在她心目中留下个比较好的印象。
进城大概半里,他忽然听到有谁唤他,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但他还是回了头。然后便看到,高耸的城墙上吊着个什么东西,正好挡住了“平县”二字中的“平”字。
姜瑜承心中一震,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浮上来。他打马到路边,逮住了一个路人,马鞭朝城门口一指,问:“那上面吊着的是谁?”
那人被他的气势吓得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道:“据说,是……是个奸细。”
姜瑜承目光骇然地望着他,面色苍白,惯有的锋利里竟然透出了几分脆弱,隐隐令人觉得被人轻轻一推便要折断了:“叫……叫什么?”
“好像是个仵作,姓林的……”
姜瑜承脑中便是一响,剩下的话便全都听不到了,眼中的城池成了废墟,动不了,哭不了,甚至连悲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来那夜她静静地看着飞蛾扑火,看着那飞蛾挣扎了下最后死去,然后同意了回平县。他想起他走之前,她甚至还说了一句不要回来了。那时候他以为她是因为恨他,却从没有想过,她其实是为了保护他。可你看看他,他那天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啊……
城墙上的尸身被放了下来,曝晒了七日,到处都是尸斑,且浑身生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认得出来,她就是他心上的那个姑娘。她怀里还放着他曾经送给她的那根木簪子,他还记得,她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她很喜欢。
他想问问她,明明知道留在平县会死为什么那天晚上不要求和他一起走,为什么不相信他是爱她的?可心底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才是他喜欢的姑娘。
他忽然紧紧地将她按在怀里,如被撕裂了一般,喉咙里挤出嘶哑而悲怆的哭音。
再后来,姜瑜承打开了绀青存放在他身上的那个信封,信封里掉出来两样东西,是龙凤呈祥的玉佩,一龙一凤,本是早些年战乱还未起时,他爹用以给他定下亲事的信物。
他终于明白,为何不爱招惹麻烦的绀青会在看到玉佩后收留他,会默许他胡说他是她的未婚夫,因为本该如此。那些他胡乱编出来哄骗邻居的话语,竟然都十分巧合地应明了真相。
然而天意弄人。
姜瑜承拿着玉佩笑得疯了一般,酩酊大醉三日后,又变成了那个嬉皮笑脸的将军。
那个信封里放着所有的证据,甚至,林绀青还留了字条给他,只有简单的六个字——求你帮我翻案。
一心求死的姜瑜承在看到字条后摔了酒坛,他知道,他拒绝不了她。他想,青青,你一定是在报复我,一定是。寂静的深夜默默思念你的滋味真的是太痛苦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