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那一场戏
2013-05-14半江铮然
半江铮然
【简介】:初见时,她被他砸得头破血流。等到再见,他的真诚纯良是她唯一的浮木。再后来,她被关在他亲手打造的牢笼里,暗无天日。婚礼上,她神情倦怠:“那你就和我的灵位结婚吧。”四年前的爱恨交织让她恐惧,逃离之后乍然重逢,是否有可能脱身?
壹
陌生号码打进来的那一晚,窗外正下着暴雨。
我支起身体去拿手机,电话那头静了会儿,传来一把端庄和蔼的嗓音:“墨泉?”
我认出对方:“郭夫人。”
那边顿了顿:“小璜的葬礼定在下周三……他生前没什么朋友,之前他一直惦记着你,一定也希望你来见他最后一面。”
像是猜到我的心思般,她随即补充道:“你放心,到时我会派人引开小顼,绝不会让他见到你。”
郭璜不喜交际,但他性子恬静,人品优秀,又有堂堂家世摆在那儿,所以丧礼那日到场祭奠的人倒不算少。
身为声名在外的优秀摄影师,郭璜为自己留下的照片却寥寥无几。遗像上的他还停留在大学时的模样,眉目如画俊逸非凡。
这曾是我短暂而遥不可及的初恋,以前我小心翼翼几乎到了胆怯懦弱的地步,没想到等到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时,已经是在他的灵堂里。
尽管哭成了泪人,可郭夫人到底还是遵守了诺言,我很平安地离开了郭家的宅子。
刚走出花园,外面驶进来一台黑色的车子,我往路旁让了让,却见那台车子像是突地被什么绊住了似的,戛然停在了原地。
树荫投下来,我看不清驾驶座上那人的脸,可第六感传来的明确危机感让我手足无措,连失手掉在地上的手提袋也顾不上捡,踉跄着避开车子慌不择路地逃走。
好几天,我都没能缓过神来。那一天,我正坐在片场的角落里发呆,不远处导演朝我招手:“墨泉?”
我愣了愣,茫然地走过去:“丁导,怎么了?”
导演指了指化妆间的方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居菲菲需要加戏,得麻烦你花点时间再改改剧本。”
“居菲菲?”
“女三号。”
这一系列剧集本来就是为娱乐台写的情景喜剧,电视台为了赚收视率,导演和演员为了博人气,而我这个编剧只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丁导却好像担心我不乐意,拍了拍我的肩劝解道:“那小妮子傍上了大后台,你给她加点漂亮又不考验演技的戏份,咱们总体大纲还是不变。”
很快我就拿着完稿去找丁导,注意到刚化完妆的女三号顶着一张明媚漂亮的脸,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提着裙角从化妆间疾步奔出来。
片场门口出现两名保镖,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悠悠走了进来。
居菲菲模样乖巧地上去打招呼,那人只是冷淡地点点头。居菲菲却神采飞扬,连看向周围的目光都得意起来。
下一场是女一和女三的对手戏,导演拿着新剧本给两人说戏。我背身收拾文件,正要找个没人注意的间隙离开,一个漠然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怎么,又要像耗子见到猫一样溜之大吉?”
贰
郭顼。
四年不见,他的面容依旧俊朗凛冽如刀刻,嘴角的弧度依旧残忍冷酷。
这几年他的事业如日中天,光从媒体报道中就能得知他的一连串动态。玩票似的开了家娱乐公司,投资电影,包养明星,荤素不忌……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没料到,一部不起眼的情景喜剧,竟然让这个魔鬼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我就像只被夹断了尾巴的耗子,在这恶魔面前吓得瑟瑟发抖,哪里还顾得上收拾东西,只有飞快奔走逃命。
第二天是惯常去探望莫凡的日子。疗养院依山而建,细雨过后的空气尤其清新,我将窗户半开,低头认真地为坐在小板凳上的莫凡修剪头发。
一旁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墨泉,剧本有点不顺的地方,你过来片场捋一捋。”丁导说。
我迟疑地应下来,用温毛巾擦去莫凡鼻梁上沾着的碎发。
莫凡天真而忧愁地望着我:“泉泉你要回家了吗?”
“是啊,下次再来看你。”我将毛巾洗干净,放回洗手间。
尽管智力严重衰退,可莫凡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直到出租车驶出很远,还能看到他被护士牵着站在路边,大幅度地朝我挥手告别。
由于拍摄计划改变,剧组人员都在停工休息。导演室的沙发上,一个身影漠然坐着。
丁导略略不自在地解释:“郭先生对剧本有点建议,对你修改情节也许会有帮助。”
我沉默地点点头,打开电脑调出文档。
郭顼说话始终简短,却有着不容人置疑的气势。我按着他的指令标出女三的所有戏份,一步一步按着他的心意从头到尾进行修改。
半个小时过去,我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旁的丁导见状急忙握住我的手臂:“你刚刚又淋了雨?手疼了是不是?”
他赶紧叫助理端杯热水进来,对郭顼歉然道:“墨泉的手臂受伤过后治疗不当,潮湿阴冷的天气里容易发麻疼痛。”
郭顼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没关系,改天再继续也可以。”
我握了握温热的水杯,忍痛道:“不要紧,今日事今日毕,我今天可以改完。”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再见面的机会。
郭顼却像是被触怒了,瞬间阴沉下来:“说改天就改天,你没听见吗!”
何必一副假惺惺的模样。当初,我的手臂不正是被他生生踢断的吗?我压住心底的痛恨,低眉顺眼地收拾文件和电脑:“既然这样,那我先走了。”
刚走到门口,就被身后阴鸷的声音叫住。
“听丁导说,你之前探望出车祸住疗养院的未婚夫去了?”当着丁导的面,他肆无忌惮地用视线戳着我的背影,“汪墨泉,你的未婚夫不是我吗?什么时候竟变成那个弱智了?”
叁
关于郭顼的回忆,我一丝一毫都不愿记起。然而他却像是幢幢不散的鬼影般,缭绕在我从少年到现在的漫长历程中,不死不休。
他留给我的第一幕光影,是在高二那年的一场电影后。
在学校光线昏暗的礼堂中,垂悬的屏幕上放映着跌宕精彩的电影,周围时不时掀起此起彼伏的掌声。我坐在喧嚣之中,目光痴痴地望着前排不远处沉静无声的郭璜。
他看得十分专注。那本来就是校方为缓解他们高三一届学习压力而准备的电影。他的脸上没有繁重学业带来的疲惫,眉目淡然从容,仿佛不是坐在黑黢黢的人群中,而是面对着春暖花开、海阔云高。
一直到电影结束,我身旁的好友推推我,我才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起身。
可我没能走出过道,在那之前,郭顼已经带着人将我半路截住。
“你刚刚盯着谁看得目不转睛呢?”他们将我堵在礼堂后面僻静的小树林里,郭顼冷笑着捏住我的下巴,“怎么,看上我哥哥啦?”
我从没见过眼前这个人,却能分辨出他话中十足的轻佻和恶意。于是我闭紧嘴巴一个字都不想回答。
“说话!”他一巴掌狠狠扇到我脸上,我难以置信地捂住脸,不明白这场莫名的横祸为什么会降临到我头上。
见我咬紧牙关,郭顼嗤笑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凶狠地砸向我:“你说不说!”
剧痛袭来,我尖叫一声,大喊道:“我就是喜欢他,关你什么事!”
郭顼彻底被激怒了,他带来的人制住我的手脚,捂住我的嘴。我全力挣扎着,眼看郭顼从地上拾起更多的石块。
“就凭你也配?!”石块被毫不留情地掷向我,郭顼哈哈大笑,“就凭你也配!你个有爹生没爹养的破鞋,我哥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一个又一个石块砰砰砸到我的身上,我痛得说不出话来,感觉有温热的血从额头上缓缓流下。
郭顼却扔得越发兴起,失神间,我看到一块尖锐的石头从他手中脱飞,笔直地砸向我的眼眶。
那一刹那,我拼尽全力扭过头去。随后,后脑勺剧痛,刺目的阳光下,一阵阵的眩晕袭来,嗡嗡的声音过后,全世界陷入黑暗之中。
我在病床上躺了半年才醒来。睁开眼的时候,郭璜静静地坐在病床前阅读,窗外的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美好得不似人间。
罪魁祸首很快赶到,他站在门口,踌躇地向病床的方向张望,俊俏的脸上还残存着几丝青春的稚气。
我恐惧得瑟瑟发抖,拿被子死死捂住头,可那魔鬼的声音还是一丝丝传进耳朵。
“汪墨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他这么说着,很快被郭璜推出门去了。
我吓出一身冷汗,像是在十八层地狱磨炼了一遭。
郭顼再没有出现过。郭璜出发去大学报到前来探望我,留下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
“小顼他不懂事……墨泉,以后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
他的笑容那么暖,我以为噩梦就此终结了。
肆
等我痊愈离开医院时已经是隆冬,属于我的高三生涯过去了将近一半。我复读了一年,好不容易实现了长久的梦想,成为电影学院文学系的一名新生。
我的大学生活过得十分平静,真正的转折出现在大三。那一年,母亲被诊断出肝癌晚期,我从学校回到她身边,陪伴了她五个月,直至她离开人世的最后一秒。
而重遇郭顼,是在母亲刚住进医院的时候。
那一天,我打完热水回病房,在走廊上正巧遇上几名医生领着一群实习生过来。侧让的瞬间我抬了抬眼,猝不及防撞进了某个人的眼神中。
那一秒,我全身僵硬,牙齿咬紧,手中的热水瓶砰地摔在地上,溅起腾腾水花。
走廊上顿时混乱不已,我的身体晃了晃,回过神来才发现有人在拉着我往后退。
郭顼将手中的文件和笔扔到一旁,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拧干我湿漉漉的裤脚,频频抬头问:“烫不烫?疼不疼?”
他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真诚纯良得令人恐怖。我惊惧地倒退一步,却被地上的碎片绊倒,摔在上面手掌被划出深深的血痕。
郭顼读的是医科大学,那阵子正在医院各科室轮转实习。他将我带到熟识的医生那儿,为我处理烫伤,包扎手心的伤口。
然而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像一只无枝可依的惊弓之鸟,趁着他离开取药的间隙,飞快跑出住院楼,躲到角落里才终于敢抖索着掏出手机,拨通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郭璜,郭顼又出现了,你救救我。”我的腔调中夹杂着哭音。
“墨泉,小顼已经长大懂事了,他不会再伤害你的,我向你保证。”郭璜柔声安慰着。后来拗不过我的恳求,他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这么不想见到他,我待会儿劝劝他,让他换个地方实习。”
等我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回到病房时,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身影。
赶在我转身逃跑前,郭顼追上来一把将我拉住,将手中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塞过来:“这些药分别是治烫伤和愈合伤口的,你记得涂。”
“我不要。”我生硬地推回去。
“汪墨泉,我不想一辈子都欠着你,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他难堪地涨红脸,“热水瓶我已经给你换上新的,以后,这种事我来替你做。”
郭璜最终没能劝动郭顼,他不仅留在了医院,甚至天天来病房骚扰。
那时,我世上唯一的亲人正躺在病床上,护理病人、跑上跑下地缴费、领药、等待化疗、和医生交流一连串的事情全部落在我一个人头上。郭顼主动揽下所有力气活,又动用家世人脉帮忙,我惧怕他、厌烦他,却没有拒绝他。
眼睁睁看着亲生母亲耗尽生命的过程太痛苦,我孤身一人没有任何支撑,即便游过身边的浮木来自于仇人,我也贪恋那一点点的安全感。
伍
四个月的时候母亲坚持要出院,她对自己的终点隐约有着预感。
出院那天郭顼来得有点晚。他的实习期已经结束,回到学校继续上课准备考试。
我家住六楼,楼里没有电梯。郭顼背着母亲走在前面,我拎着东西护在后面,好不容易回到家,安置好母亲,前前后后花了近两个小时。
郭顼要走的时候,我犹豫了好半会儿,才将人叫住:“你的腿怎么了?”
他不好意思地答:“刚刚教授拖着不下课,我急着赶过来,下楼的时候不小心崴了。”
“你可以告诉我,我能找别人帮忙。”我这么说着,可到底还是回房翻出了药酒。
郭顼拘束地坐在凳子上,看我低头拿着棉签为他擦药酒,用热毛巾敷上。
“汪墨泉,”好半晌,他轻轻开口,“我一点也没想过要伤害你,真的。”
我头也没抬。
他突然挣脱开我,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逆着光问我:“如果我从这儿跳下去,你是不是就会原谅我了?”
我嗤笑一声,根本没当真。
他又问了一遍,连声音都哽咽了。我看到他的脸上混杂着歉疚和难过的表情,仿佛下一秒钟眼眶就会通红。
深秋傍晚的风穿窗而入,我叹了口气:“快点过来敷毛巾,你站在冷风口吹,难道想崴脚又感冒好赖在我家不走吗?”
一个多月后,母亲去世。她走得很痛苦,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她,直到生命尽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没日没夜地掉眼泪,想到我最最血脉相连的妈妈将变成一盅骨灰埋进冰凉的土里,就撕心裂肺地疼。那阵子,我睡在卧室里,郭顼就在门外打地铺。如果我被噩梦魇着了,他会立即冲进来将我摇醒。
惨淡的白炽灯光下,郭顼擦净我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将全身发抖的我拥进怀里,一遍遍轻拍着我的背:“墨泉不怕不怕,还有我陪着你,一辈子都陪着你。”
我已经快记不清郭璜那如清风般的嗓音,可郭顼温柔而充满感情的声音近在耳畔,仿佛就算我要他的性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如我的意,让我开心。
返回学校那天,郭顼送我上火车。
在拥挤的人群中,他护着我,声音细不可闻:“汪墨泉,我很喜欢你,很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怕得胆战心惊睡不着觉……你可不可以原谅我并接受我?”
四周嘈杂喧闹,我扬声问:“你说什么?”
他紧张地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我从他手中接过行李,他的手心温暖潮热,还有点颤抖。
我笑着看他,说:“那你好好加油吧。”
回北京后,我开始接到郭顼每日一次的电话。或许是因为从没追求过人,他问候的方式除了生涩,甚至有些小心谨慎。
唯恐聊天时没有共同语言,他甚至特地买来电影方向的专业书,有时聊着聊着就能听见那边唰唰翻着书的声响,等我问起,郭顼就嘴硬地说是室友在旁边自习。
我生日那天,郭顼早早就打电话过来。我故意刁难他:“你给我唱首生日快乐歌吧!”
那边沉默了很久,好一会儿才蹦出一个字,又一个字……每一个音都不在调上,却仍是执拗而磕磕绊绊地坚持唱完。
我又怎会不知道他是怕我想起逝去的母亲?
默然听完整首歌,我轻声告诉他:“郭顼,我好像也有点喜欢你了。”
三天后,郭顼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的宿舍楼下,他一把抱住惊呆了的我:“墨泉,我转学校啦!以后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
他已经大学五年级,正是面临升学和毕业的时候。
“你疯了!这可是关系着你一辈子的事!”我目瞪口呆。
他温柔地望着我:“我的一辈子只有你,再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事。”
那时阳光静好,他笑容满溢,眉目几乎可以入画。
陆
不久后,我开始忙着毕业论文开题,大半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郭家有家业在北京,郭顼却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公寓,天天跑来陪我查资料、上自习。
或许是因为心情愉快,我的论文很快就完成。郭顼拿着好几本旅游宣传册,兴致勃勃地计划着等我毕业答辩后要去哪里玩。
有一天,莫凡来找我。他是导演系同届生,大二那年我们机缘巧合认识,他看上我写的剧本,两人一拍即合后开始着手实践,最终成功地拍出一部原创校园电影。
这一次见面他递给我一份文件:“我们专业的毕业生需要作品展览,我顺着我们之前那部电影写了一个系列。墨泉,你帮我看看有什么不足。”
学期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他竟然还停留在编剧阶段?我压下心底的诧异,接过文件应了下来。
久未见面,我们边走边聊到了校门口,讨论得正热烈的时候,一股大力突然从旁边钳住了我的手腕,一把将我从莫凡身边拽开,力气之大差点让我跌倒在地。
我愕然回神,竟然是郭顼。
“不是说好我去找你吗?怎么过来了?”说完就要替他作介绍,“这是我同学莫……”
我的话没说完就被他恶狠狠地截断:“我要是不过来,你准备和他眉来眼去到什么时候?”
他狠狠剜了眼莫凡,怒气冲冲地拖着我走了。
没怎么耽搁,三天后我就看完了剧本记下修改意见去找莫凡。
他的精神不太好,和我商讨完调整方向后疲惫地望着我:“墨泉,剧本很快就能定下来,但缺一个女主角。毕业季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你……”
我很不解:“你怎么会拖到这么迟?”
“我姥姥上个月去世了。”他揉了揉眼,“她是我最后的亲人。”
我沉默着。
他又说:“墨泉,你五官长得好,又有灵气,很适合这个角色。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匹配的人。”
一周后,莫凡的毕业电影紧急开机。这部作品走的是残酷青春和反差美学方向,刚开始我们拍得很顺利,直到后半段的某一幕场景。
阳光从樟树叶间洒下,我和莫凡依偎在一起,轻声诉说着对未来的憧憬。这是故事尘埃落定时主人公对过去的回忆,因此气氛尤其暧昧而梦幻。
按脉络我接下去应该扬起脸亲吻莫凡低垂的眉角。可没等我凑近,车子的呼啸声乍然由远及近地冲来。电光石火间,我只来得及看到一台银白色的车子从校道那头风驰电掣地飞飙而来,直冲我们撞过来。
莫凡拉着我急速后退,只见银白车子哐当一声撞到树上。车门被推开,一脸阴沉的郭顼从驾驶座走下,一言不发地大步过来,冲着莫凡就是一拳。
“你干什么!”我惊呼。
郭顼眼底的冷光一闪而过:“他敢碰你,就该死!”
我怒视他:“你发什么疯,我们只是在演戏!”
他像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一把推开我,单手揪着莫凡的衣领,又要动手。
我怒气上脑,想也没想就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全世界都静止了,郭顼难以置信地摸着脸上的痕印。
我硬着头皮瞪他:“你要发疯也离远点,别妨碍我们。”
郭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被我从地上扶起来的莫凡,脸上的表情渐渐狰狞:“你喜欢我哥哥,喜欢这小子,就是一点也不喜欢我,是不是?汪墨泉,你别后悔!”
说完头也不回地钻回车里,掉转车头扬长而去。
其实我已经有点后悔了。我从没打过人,或许是力度过重,他脸上的掌痕几乎有些刺眼。他一个大男生,估计也不会处理这些红痕,我想追上去看看,可车子早就驶远了。
柒
郭顼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找不到他,整整一星期后,才接到他的电话。
我们约在他的公寓楼下见面。我本来打算为那天的事好好向郭顼道歉,再带他去向莫凡说声对不起。
我还想告诉他,我不是什么人都喜欢,也不是一点也不在乎他。可所有的话在见到一脸憔悴的郭顼后,都被抛之脑后了。
“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我问。
“墨泉,我好想你。”他撒娇般将我紧紧搂进怀里,配上形销骨立的模样,尤其显得委屈。
我心一软,将下巴枕在他肩上,叹着气:“你呀,下回不要再那么暴躁了。电影过几天就要拍完了,之后我们就可以出去旅游啦。”
他静了静,喃喃道:“墨泉,你是我的。哥哥抢不走你,谁也不能……”
他突然提到郭璜,不由得勾起某些不愉快的过往。我刚准备岔开话题,谁知他箍着我的手一紧,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后颈一痛,眼前黑白光交错,眩晕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晕过去之前,他诡异的嗓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我不会再让你有机会勾引别人的。”
接下来的那一段经历我此生都不愿回忆。
郭顼的公寓被一扫而空,房间装了铁窗。而我在冷冰冰的地板上醒来,光徒四壁,房门紧锁。
这是一间郭顼亲手打造的监狱,他处心积虑,疯狂得让人心惊。
刚开始他会时常陪在我身边,偏执地一遍遍问:“墨泉,你只爱我一个,是不是?”
最初我会耐心地点头回应,柔声劝他:“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旅行吗?你放我回宿舍去收拾行李好不好?”
往往类似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表情已经彻底阴寒:“你做梦,你死也只能待在这里!”
有一次我趁着他不在敲打着隔音玻璃,朝楼下大声呼救。可没等我叫来人,却先一步被回来的郭顼撞见。他暴怒地将我掀开,一手死死掐着我的喉咙,一手盖住我的后脑将我的脸压到墙上,话像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亲爱的,别逼我折断你的双手,毒哑你的嗓子。”
后来,他再问我话时就只能听到我的咒骂声了。再后来,他开始打我,拳打脚踢,什么顺手用什么,鞭子、水杯、椅子……
我迷迷糊糊地在折磨中煎熬,直到有一天窗外射进的阳光将我惊醒,我疯了一般拍打房门:“郭顼,你放我出去!我要回学校!我还有毕业答辩!”
郭顼毫不动容,他进来将不断挣扎的我牢牢束缚在怀里,阴森森地道:“你要什么,即便是全世界我都能给你,除了离开我。”
直到我力气耗尽,直到我绝望地瘫软,直到暮色四合一天过去,他低下头亲吻我青肿的嘴角,声音温柔得近乎残酷:“墨泉,你永远都别想离开我,永远。”
第二天我咬断了手腕上的动脉,鲜血从身体里喷射而出的时候,我轻轻闭上眼,很高兴终于找到一种摆脱噩梦的方法。
我在医院中醒来,陪在床边的是一脸严峻的郭璜。他告诉我,郭顼已经被警方带走。
“只有遇上你的事情,小顼才会变得这么神智错乱。他太爱你了。”郭璜深深凝视我,“墨泉,他控制不住自己,我希望你能原谅他。”
“听说为了拍照,你曾经在暴风雪中足足站了三个小时,”我看着他,这曾是我疯狂着迷的心上人,“那你可不可以花三分钟为我设身处地地想想呢?”
郭璜静默了很久才开口:“遇上你之后,小顼才爆发出这种病,我们全家都希望你能留在他身边。只要你们结婚,他的病会好起来,你可以重新拿到毕业证,以后不管你做编剧还是拍电影,郭家都会无条件地满足你。何况,我不信你对小顼一丝感情都不存在了。”
我头疼地捂住脸:“你让我想想。”
三天后,我答应了他。
捌
我和郭顼的婚礼隆重而隐秘。郭家人脉广积,到场观礼的宾客不足百位,却笼盖了地位不凡的商界至交。
那一天从清早起便预兆着一个好天气,婚车下午抵达郭家,一身深黑礼服的郭顼将我从后座抱下,朝两旁蜂拥的宾客们得意大喊:“我要结婚啦!”
花瓣和彩花飞扬,四周响起善意的笑声和掌声。
婚礼是西式的,牧师站在礼台上说着婚礼致辞。
郭顼脸上的笑意从未间断过,大声回答:“我愿意!”
轮到我时,我看向身旁即将成为我丈夫的青年,他的眼神诚挚,爱意浓烈,仿佛我们的未来将要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阳光灿烂毫无阴霾。
可我说:“我不愿意。”
现场鸦雀无声,我的声音穿透到每个角落:“我不会嫁给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丈夫,这辈子都不可能!”
全场哗然。
郭璜察觉到不对冲上来,郭顼已经抢先一步掐住了我的脖子,惊慌失措的伴郎伴娘们连忙围上来架开他。
我被狠狠摔在地上,下一秒,狂怒的郭顼毫不犹豫地一脚踹上来。我下意识抬手去挡,只听到咔嚓一声,手臂剧痛。
“够了!”混乱结束在郭璜一巴掌不偏不倚地扇到郭顼脸上。
全场静得连落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我狼狈地被人扶起来,洁白厚重的婚纱皱巴得难看。
“你看,你总是揍不完。郭顼,我不想被你打死。”我苦笑着望着气得憋红的郭顼,他喘着粗气,仇人般恨恨地盯着我,“汪墨泉,你是我的,你死也得和我死在一块!”
眼前的男人,我曾对他抱有爱意和希望,可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是个十足十的神经病。
我倦怠地喃喃:“那你就和我的灵位结婚吧。”
庞大的婚礼以暴力和滑稽告终。郭顼被家里长辈禁足,郭璜送我去医院。
“你不愿意,早可以说出来,何必等到婚礼上惹他动手。”郭璜无奈叹气,临走又说,“你好好养伤,痊愈后我会想办法送你离开。”
难道说出来就不会有婚礼了吗?郭璜再怎么置身事外毕竟也是郭顼的哥哥,我这个外人又算什么呢?
没有等待郭璜承诺的援助,我连夜逃出医院,离开了上海。
后来,我遇上毕业不久的莫凡。我们在北京相依为命地漂泊,再后来,莫凡不幸出车祸,我辗转联系上郭璜,以未婚夫动手术的名义向他借了一笔钱化解燃眉之急。
就在半年前,我的剧本被莫凡的直系学长丁其伟导演相中。莫凡的后续手术需要更多的资金,因此我没有拒绝这个橄榄枝。
命运何其弄人,郭璜在一次野外摄影中意外坠落山崖,我也因而又一次遇到了我人生中的恶魔——郭顼。
玖
系列剧集很快拍完,我闲下来就去疗养院陪伴莫凡。可有一天,院方突然告知我:“莫凡先生可能无法在本院继续休养下去了。”
我满头雾水,转头就看到门口站着的冷漠身影。
我扭身就走,郭顼的声音却不紧不慢地追来:“不想让姓莫的无处可去,你最好站住。”
我气极,转头朝他扬起巴掌,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往旁边一甩。
“你别惹我生气。”他冷声警告。
走廊上有病人走过,我想也不想就扳过那陌生人的脸,狠狠一口亲下去,随即挑衅地看郭顼:“心理扭曲是病,劝你早治早好。”
郭顼脸色黢黑,眼中火星直冒,手掌扬起作势就要挥下,对上我毫不惧怕的眼神后,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般克制地握紧拳心:“因为我有病,你就不爱我了,对吗?”
我心里泛苦,硬着心肠走得头也不回。
那天深夜,我接到郭顼打来的电话。他像是喝醉了酒,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迭声唤着我的名字:“汪墨泉……墨泉……是不是我的病治好了,你就能重新爱上我?”
这个问题我理不清楚,更不知道答案。我爱过这个人,也恨过他,甚至试图去体谅他。可我永远也无法明白他对我拳脚相向时是怎样的心情。
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纠结在有关回忆的梦中,浮浮沉沉,直到电话铃声炸响才将我惊醒。
凌晨的抢救室外冷寂如冰窖,神色凝重的郭夫人望向匆匆赶来的我,表情稍稍缓和:“小顼一口气灌下一整瓶药,现在情况不太乐观。”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药?”
“精神科药物。”她抬眼看了看抢救室正亮的灯,“小顼一直在配合服药,今天或许是醉了酒,才会失控。”
抢救室的灯灭了,护士将病床推出来。昏睡中的郭顼憔悴苍白,郭夫人握了握他无力的手,任凭护士将病床送回病房。
“我现在只有小顼这么一个儿子了。”郭夫人说着,看了我一眼,“其实当年我很欣慰他能够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可现在,我宁愿我的儿子过得行尸走肉,也不想他活得痛苦揪心。”
见我沉默,她又说:“听说你有个朋友急需手术?”
“我可以提供这笔费用。不过这一次恐怕要拜托你担当演员,剧本则由我来写了。”
阳光照进病房,郭顼醒来的时候,我正轻轻挠着他干裂的嘴角。
他睁开眼,迷茫地蹭了蹭我的手心:“墨泉……”突然间,他身体绷紧,被蜇了般惊坐起来,“墨泉!”
我扶正差点被他掀翻的点滴瓶,淡淡地说:“你昨晚不是问了我一个问题吗,我特地来告诉你答案。”
顾不上针管回血,他迟疑而小心翼翼地盯紧我。
我摸了摸他蓬乱的头发,柔声道:“你好好治病,等你好了……我们重新在一起。”
拾
我没有再去医院,我和郭顼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交流仅靠每天一次的电话,简单而纯粹。
那一天我正和他商量出院的日子:“一直待在医院不会影响到工作吗?”
“不要紧。”他说,“我想尽快将病治好。”
所谓的病是指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我笑了笑:“那好,我等着你痊……”
我的话没能说完,一个黑影迎面撞来,卷着呼啸风声,庞大的车体从我身上碾过,不做停顿,狂驰而去。
手机碎裂在地,仿佛能听见那头郭顼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唤:“墨泉?墨泉!墨泉!”
被送往抢救室前,我的意识稍稍恢复过来。呛鼻的血腥味中,郭顼追着手术车,死死扣紧我鲜血黏腻的手,脸色苍白却极力维持一抹笑容:“你没事的,墨泉,别怕,我在外面等你!”
我想要回应他,开口却被鲜血呛住。一阵兵荒马乱中到了手术室,郭顼被护士隔离开,他还想追上两步,然而,大门已经砰地关上了。
手术没有成功,那么严重的伤势,医生也回天乏术。
我不知道当医生宣布“抢救无效去世”时,郭顼是怎样的反应。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殡仪馆,他一身黑衣,煞白着脸看着遗体被推出来。
火化前,郭夫人握着他的手,低声劝解着,像是要他再看最后一眼。
可郭顼甩开她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走,直到背后传来郭夫人对工作人员的吩咐:“开始吧。”
他的身影晃了晃,毫无预兆地哐当一声摔倒在地。
周围顿时一片混乱,郭夫人不经意间往这边的角落看了眼,我拉低帽檐,很快离开。
从车祸、手术到遗体都是郭夫人一手用心安排,何况今天郭顼连一眼都没看那“遗体”就晕厥过去,我根本不必再为未来担心。
因为,从今以后,汪墨泉已经死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回过上海。莫凡的手术很成功,我们在一座僻静而优美的小镇上落脚。我用剩余的钱盘下一家咖啡店,莫凡则在市里一所专科学校的艺术表演系当老师。
时光悠缓流淌。直到那一天,我正在吧台收银,结账的客人突然摘下大墨镜,明亮的大眼睛惊愕睁大:“是你!”
我对眼前这张漂亮动人的脸全无印象,困惑地问:“你是?”
她不高兴地皱皱鼻子:“我是居菲菲呀!你不是郭总办公桌上照片里的人吗……大家不是都说你死了吗?你怎么在这儿?”
我囫囵应对:“你认错人了!”
却被她截住:“我连只见过一次的照片上的人都能记住,怎么可能认错!”
我哑口无言。
她不依不饶地凑上来,我只能不由分说将她轰出门:“你和郭顼不是情人关系吗?告诉他我还活着对你没好处,拜托你帮我保守秘密,我求你!”
她在门外不甘心地大嚷:“谁说我和郭总是情人了,我们是清白的!清白的!姑娘我偏不如你意,等我告诉郭总,说不定他太感激我还会替我安排女主角戏份!”
我唰地拉下门帘,顾不上收拾,从侧门离开咖啡馆,匆匆逃回家。
末章
莫凡带着学生到邻省参加比赛去了,接到我的电话后,他急急安慰:“你别担心,那女演员不一定会告诉郭顼。我马上订车票回去,估计明早就能到!”
我惶惶不安地挂断电话,寂静的夜里连灯都不敢开,孤身坐在客厅里挨到天明。等到门外终于响起敲门声,我按捺不住起身飞奔过去将门打开。
破晓的光从街道那头照射过来,映着的身影冷酷而邪恶。
我尖叫一声,倒在玄关连连后退。
郭顼缓缓走了进来,见我跑过客厅要躲回房,他深吸一口气:“你就这么厌恶我?连假死这么残忍的手法都情愿用上?”
我拧在门把上的手一顿,只听他冷硬道:“你恨我。就算我的病治好了,就算我悔悟千万次,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对不对?
“那好,既然我欠你那么多,现在一次性全还完。”
哗啦一声,紧接着传来砰的物体被击中的声音,我回过头,眼前的景象令我瞳孔猛地一缩。
黑白棋子撒在地毯上,原本被我和莫凡放置在玻璃桌上的折叠棋盘被郭顼拿在手里。那是一张高强密度板加工制成的棋盘,莫凡高价买进,上面还贴着亮面钢琴漆。
可此刻,漆面上沾着斑斑血迹,足见郭顼下手有多重。
见我呆愣在原地,郭顼艰难一笑:“那时候,我拿石头砸你,差点害你变成植物人永远醒不过来。现在,我一下下,全还给你。”说完,举起厚重棋盘,再次往头上砸去。
我傻愣着,瞪大眼看着他一下接一下毫不留情地砸在伤口上,鲜血汩汩流下来。
我嘶哑着朝他吼:“你这疯子!疯子!”
他脱力地倒在地毯的血泊中,朝我微微笑:“是啊,遇上你之后……我就疯了。”说完,晕了过去。
莫凡在医院走廊上找到我,而那时,我已经心力交瘁,对周遭茫然无知了。
七个小时后,郭夫人找来,向我告知手术结束。
“小顼的头部受到连番重击,虽然脱离危险,却不一定能平安醒来。”她深深看着我,“你回去吧,你的日子可以照常过下去了。”
我一时没听明白,直到她重复第二遍,才失神地点点头,站起身朝外面走。
咖啡店照常营业,莫凡也返回学校上课。我每天待在店里,泡咖啡、做点心,因为时常收错钱,就干脆请了一位服务员。
那天我正在二楼收拾咖啡杯,服务员噔噔噔上来:“老板,刚刚有人打来电话,说是人醒了。”
我犹豫了一下午,最终决定去医院一趟。等我在病房外徘徊半个多小时,终于推门进去时,已近黄昏,病床上的人正拉着一旁的郭夫人聊天。
听见动静,郭顼扭过头来,怔了怔,脸上瞬间迸出笑容:“是你!”
夕阳的光温柔醉人,郭顼羞涩而忸怩地看着我:“我知道你,你是楼下十二班的汪墨泉。你的作文写得特别好,每次路过你们班都能看见你在写东西,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吃。”他的眼神夹着少年的些微青嫩和稚气,“我想要买饭给你,又怕你不要。”
他强撑着涨红的脸:“你有没有男朋友啊?我很喜欢你,如果你、你……你怎么哭啦?”
半个月后,郭顼出院。
我牵着他的手走在小镇宁静的街道上。在初升的日光下,我注视着他,说:“如果这是一场戏,那就请你演到最后吧。”
他好气又好笑地拍拍我的头顶,不客气地哼哼:“汪同学,你在嘀咕什么呢?”
我踮起脚,抱住他刚长出头发的脑袋,在他额头上亲了口,笑了笑:“走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