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人

孙荷衣

（一）

我叫之之，是看升仙门的小仙，职责是接引各位新晋的神仙并做好人力资源记录，以备上头合理地进行人员分配。

所以这其实是一份枯燥乏味的工作，闲暇时刻我都会寻一些下界的话本来打发时间。

这一日寻到的话本子略微有些枯燥，剧情进行了十回那男人都没把女人哄上床，我便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我正支着脑袋打盹，忽然被轰隆隆几声震天的雷声惊醒，一不小心磕到下巴咬到舌头。所以，当那个新晋的仙人踩着金光踏着祥云从远处飞来时，我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揉着下巴，完全毁掉了一代仙人的形象。

“那个那个，姓名，擅长什么功法？”我偷偷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话本，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取出笔正准备做记录，抬眼就瞄了那么一下，忽然就愣住了。

当然，对面青袍墨发的男人长得的确很好看，并且姿态风流完全是话本子里男主角描述的那番，可我愣住是因为另一个原因：“你你你，你怎么又来啦？”

对面的男人唤作青书，掰一掰手指头，这已然是我第十次见到他了，也就是说，这是他第十次经历升仙劫。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一次次犯天条被打入凡间，更不知道天上又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可以让他做出数次经历天打雷劈这样恐怖的事情，唯一的猜测就是：“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啊？”

他蓦地抬眸：“什么？”

他的眸色很深，被他看着会产生一种无所遁形的局促感，想到心底里对他的那点小心思，我老脸一红，低着头再不敢看他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说，是说，升仙劫太疼了，一不小心就会灰飞烟灭。这天上的规矩说多也多，说简单其实也简单，你只需要记得，别人不做的事情你也不做，别人做你也做就好。”顿了下，我鼓起勇气对上他那双深沉如海的眸子，“你如果不是有受虐倾向，就不要再犯天条了。”

青书低着头静静地看着我，他眼睛深处流动着暗色的光影。

“你关心我？”青书双手撑在我身前的桌子上，身体紧绷像一只扑向猎物的豹子。他慢慢靠近我，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这让我本来就发涨的脑袋更加晕乎了，恰好又听到他在我耳边道，“前一段时间我看到一个神仙调戏小仙娥，是不是我也可以？”弄得我更加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抬眸对上他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从他眼睛内看到一丝隐忍的深情，眨眨眼睛，他已然神色清明表情严肃，好似真的只是问一个问题而已。

我很是尴尬，好似偷了东西撒谎却被人洞悉那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刚想开口缓和一下紧张气氛，他却直起身子踩着祥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二）

我对青书的感情其实来得很简单，那是他第一次飞升，大概是没有经验，他被雷劈得整个人都变成了黑色，衣服碎成了一块一块地贴在身上，很是狼狈。

我心中默默嘲笑他丢人，他仿若未觉我鄙视的眼神，只是凝望着我出神，好一会儿才淡淡吩咐：“烦请仙友给我弄件衣服。”

那微微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如狂风吹向大海引起了阵阵波涛。我想，这大约就是话本子里描述的一见钟情，嗯，或者也可以称之为，一听钟情。

后来再见面的那几次，他都未再同我说过一句话。

其实这一次交谈让我无比尴尬，但好歹是多听了他几句话，我也很是欢欣。心情好了，便难得想起了我那还关在天牢的父亲。

父亲曾经是个很厉害的神仙，万年前人人见到他都要行礼道一声帝君安，后来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便被打入了天牢。自然，他的英勇事迹也连累了我，成为这九重天的看门小仙。因为不得进入九重天，所以我也没办法厚着脸皮去追求青书。

这成为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连带着对父亲也有些怨念。

看守天牢的天兵见我过来，立即换上副谄媚的笑容：“姑姑这是又来看爹爹啦？”

我被这一声姑姑叫得浑身颤了颤，从乾坤袖里掏出一壶琼浆玉液往他手里一塞：“本姑娘今年才三万岁，要叫姐姐。”

天兵嘴角抽了抽，明显不赞同我的话：“姑姑，虽然您今日时运不济，可我知道，这九重天上资历比您老的也没有几位了，叫声姑姑也是应该的，指不定哪日您发达了，可要记得提携我啊。”

“呵呵呵呵。”我扯着面皮应和几声，便头也不回地擦着他的肩膀入了天牢。

父亲关在了天牢的最底层，所以这一路走来总能看到不少的魑魅魍魉或者穷凶恶极的妖或者神仙，一路踩着他们凶恶的目光走来，顿时让我对天帝的怨念少了几分，幸好幸好，他没把我也关起来。

正感慨着，忽然听到前面传来说话声——“你究竟把明莲仙子藏在了哪里？”

我诧异地望过去，恰好对上父亲笑吟吟的目光，他摆摆手示意我过去，而说话那人顺着父亲的手扭过头来，正是前几天刚刚见过的青书。

我的心跳立即快了起来。

天牢并不似人间的牢房那么阴暗潮湿，事实上这里也很通亮，所以我看清了青书皱眉不耐烦等等一切细微的表情，略微觉得有些受伤。

父亲对青书道：“只要你娶了之之，我就告诉你。”

万籁俱寂，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青书，虽然明知他不喜欢我，可我还是带着那么一丝丝期待。

青书垂眉敛目，看也不看我，许久，应了一声：“好。”声音竟带了些颤抖，可见这决定下得艰难。

可还没等我雀跃，他又抬头看向父亲，加了一句：“你可以告诉我明莲仙子的下落了吧？”

父亲道：“待你娶了之之之后吧。”

（三）

我以为青书不过是办一场小型的婚礼敷衍一下我父亲便罢了，未料到他居然把四海八荒有地位的神仙全请了过来。然后我才知道，这青书还有个赫赫有名的身份，甚至比我当年还要显赫。他乃天帝三子，出生时就有九龙天象，是未来的九五至尊。

还真真让那看天牢的小将说准了，我顿时产生了一种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微妙感觉。

从另一方面看，却不知这青书犯了多大的罪过才会被一次次贬下凡间，我心想那明莲仙子定然是某些人心中的禁忌。

还未等我从父亲口中探出关于这明莲仙子的一二事，婚期就到了。

时隔一万年再次踏上第九重天，虽说红色的盖头隔住了视线，可我还是产生了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感。

为了自己儿子的体面，天帝特许父亲出天牢送嫁。在父亲将我送到青书手上时，他忽然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在我耳边道：“要对自己好一点。”

我点了点头，然后双手便落入另外一双手中，不同于父亲的温热，这双手如他人一般略微有些凉意。

婚礼是照着凡间的步骤举行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最后夫妻对拜。因众位神仙打趣非要看看新娘子的模样，未进洞房，青书便掀开了我的红盖头。

我本想含羞带怯对他莞尔一笑，抬眸，却发现他的目光直直地越过了我，看向我身后的某处。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个模样娇美的小仙娥正弯腰为一位神仙倒酒。

她的青丝垂落脸颊，起身后用手钩住那缕头发往耳后一拢，简单的动作由她做出来却是别样的魅惑人心。

我忽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青书绕过我，直直地朝那位姑娘走过去。这一变故顿时让整个大殿都陷入了寂静，所有人都望向青书，看着他一把抓住那位姑娘的手腕问：“你叫什么？”

那姑娘大约从未和如此英俊的男人亲密接触过，一张小脸羞得通红，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更是艳丽非常：“小，小婢唤作青莲。”

“何解？”

“小，小婢原是天池里的一朵莲花，后来被北极星君感化才修成人形。星君为小婢取名青莲。”

我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拳头死死地握住，指甲深深地陷入掌中，仿佛只有疼痛才能提醒我要用微笑来保持最后的尊严。

北极星君，便是我的父亲，而那位明莲仙子，从名字上看也能猜到真身是一朵莲花。或许，这位青莲姑娘就是明莲仙子的转世？这样的巧合若是出现在话本子上，我会喷一声狗血，可若是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的心颤了颤，眼睁睁地看着青书对那姑娘道了一声：“你跟我去个地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红色的袍子如一团火焰消失在视线里后，顶着众人或嘲讽或同情的目光，我仍旧微笑着对众人道：“若是不久宫里添一位妹妹，到时候大家也都来捧场啊。”

众人皆讪笑一声，然后抱拳离去。

我的婚礼，就是以这样一种对我来说极其惨烈的结局收场。

（四）

青书第二天才带着青莲回来，我正坐在宫殿前的石阶上唱小曲，远远地看到他带着青莲踩着祥云飞来，连忙站起来整了整裙子，笑脸相迎：“回来得这么早？”

他一定听出了我话里的讽刺，却不露声色，目光淡淡地扫过我的裙子在我脸上落定，蹙眉道：“你在这里等了我一夜？”

“哪儿呀，怎么可能，你说什么呢呵呵呵呵——”我干笑了两声。

“那你为何还穿着昨日的嫁衣？”他毫不留情地戳穿我的谎言。

好在我这人向来脸皮厚，拽了拽裙子转了个圈道：“你不觉得这裙子很美吗，一万年来这可是我第一次穿上这么漂亮的裙子，怎么也得多穿两天才够本。”

他定定地看我一下，蓦地牵起青莲擦着我的肩膀离开，只扔给我冰冷的两个字：“换掉。”

他似乎很厌恶我穿这身嫁衣，不过想想也对，若是没有我他大概也就能和青莲双宿双飞了。虽然很不舍，可我还是提出了离开的请求。

书房里他的眼睛深邃，像是能望到人心里一般，好一会儿他重新低下头继续执笔写字，一边道：“我既然娶了你，就会对你负责。你以后是我的太子妃，勿要再做什么辱没身份的事情。”顿了下，怕我不明白似的抬头解释，“你那些话本儿，全都烧了。”

看话本就是辱没身份了？！连我千百年唯一的爱好都要抹杀，这男人其实不是不喜欢我，他是恨我的吧？我正想着如何阳奉阴违，他在那边又道：“青莲，你监督着太子妃。”

我指着那一副怯懦身板的小仙婢道恶狠狠地道：“她是什么身份，凭什么看着我？”

“她是我的贴身侍婢。”他目光倏地变冷，像是刀子一般刮过我的面颊。

我忍不住倒退了两步，心想，若是没有嫁给他，我还是那个看守升仙门最低阶的小仙，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婢自然是比我的身份高的，想通了这一点我也就开怀了许多。

当晚，我便被召唤侍了寝。

男女交欢原本是件快乐的事情，可大约我并非他的心上人，他碰触到我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的，就连吻都带着一股子绝望滋味。

我十分不好受，半推开他，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道：“如果你不愿碰……”话还未说完，就被他的吻堵在了嘴里。然后他竟然把舌头送了进来，或咬或吮，十分猛烈用力。我双唇连着舌头都麻得厉害，隐约觉得口里溢出几丝血腥味。

喉咙处竟有些哽咽，眼底也浸出一抹泪意，恍惚中觉得这滋味似曾相识，牵连得心底里也是阵阵抽痛。

如果你不愿碰我，就不必勉强自己。我想说这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出来。浮浮沉沉间，我就像一只靠不到岸的船，无助而彷徨。

终于累极睡过去，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有谁在我耳边唤我的名字：“之之，之之，之之……”一声一声，轻而缠绵。

青书长得好地位高，自然是许多小仙娥的心上人，这青莲仙子自然也能不免俗，从她每每在我面前与青书秀恩爱的事情上看，她大约也觊觎上了这太子妃之位。

因此我总看她不太顺眼，可又想她是青书寻了十世的女子，便觉得父亲这事做得不地道，可若让我真的让出位置，又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

我曾提议过纳青莲为妾，青书却不同意，我想他大约是觉得面子上抹不开，若是我能自觉一点帮他和青莲一把，他心下或许就不会那么讨厌我了。

于是我便将青莲约出来逛小花园，顺便和她商量计划一下她的爬床计划。

这一日小花园里桃花开得正好，她脸皮要比我薄很多，红艳艳的比桃花还要美丽。我说着的时候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后来我终于忍不住双手握住她的手，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忽然惊叫一声，许是脚下踩了石头直挺挺地向后仰去。我被这变故吓了一跳，虽然十分鄙夷她作为一个神仙还能做出跌倒这种不上道的事情，还是捏了个诀准备托住她。可诀还没捏好，肩膀忽然被人用力一扯，力道之大直直将我甩了出去。

当屁股上传来疼痛的时候，我才看到青莲仙子正一脸惧怕地倒在青书的怀里，泪眼汪汪地抓着青书的领口道：“不关娘娘的事，是、是小婢不小心……”

看过那么多话本子，我自是明白自己被算计了。这样浅显的事情，我不信青书看不出来，可青书连看都不看我，只是冷冷地道：“罚你一个月不许出门，你可服气？”

我的心顿时坠入深渊。那些不服气的，怨恨的，恼怒的感情喷薄而出，可我还是带着期待地开口解释：“是她自己……”

“我看到你动手了。”青书不再听我解释，打横抱起青莲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背影，还想再解释一句，下腹忽然传来一阵抽痛，身体一向健壮的我居然疼晕了过去。

（五）

我怀孕了。

或许青书并不在意，可对于整个九重天来说，这却是件大喜事。很多人都带了礼物来看我，就连很久没见面的青书的亲侄子玄墨都带着颗驻颜果来了，他把果子往我怀里一丢：“快吃了吧，省得色衰而爱弛，万一我三叔被那个小妖精勾搭走了，你们孤儿寡母可怎么过活。”

我无视了他的冷嘲热讽，问：“不是派你去东海打鱼了吗，怎么回来了？”

“我若是再不回来，你怕是会一直憋屈下去吧？”他冷哼一声，非得挤着坐在我床上，道，“我这个三叔一万年前爱上个小姑娘，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小姑娘不见了，他大概以为她死了，非得复活她，却又找不到她的魂魄，把整个地府搅得天翻地覆。祖父为了安抚阎王，便罚三叔经受轮回之苦，偏偏三叔生了执念，重新修仙回到天上后继续搅乱地府，如此循环才生生受了十世苦难。”顿了下，他一脸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你还是不要异想天开能暖化三叔那颗已经空了的心了。”

“他可以不娶我的！若是真有那么深的执念，为何、为何还与我行夫妻之礼，让我怀上他的孩子？”如果他不娶我，我只会把这份喜欢放在心里，甚至只是远远看他一眼便心满意足。

“能不能复活那女子他大抵也不确定，因还担着未来天帝的责任，总得需要留下个孩子。”

玄墨这句话直接摧毁了我所有的幻想，我知道他说得对，甚至也早就明白这个事实，只是心底深处还在一直欺骗着自己。

我忍着伤心又同他聊了一会儿，他突然道：“我心中的之之一直是个爽快的姑娘，这份感情走不通，你还可以选择下一个人，其实我就不错，你可以试着考虑下。”

我被这个建议雷得外焦里嫩，并义正词严地拒绝他：“你是他的亲侄子！虽说我喜好看重口味的话本子，但这真不代表我也喜欢玩乱伦，这真真是，太考验我的道德下限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似乎看到他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听得玄墨那一席话，我心态放平了很多，不再故意在青书面前找存在感，也不再故意和青莲套近乎，哄青书开心。

每日捧着肚子在花园里散散步调戏调戏小侍女，这日子过得好似万年前那般悠闲无虑。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没想到这一日遇到了青书与青莲。

青书神色有些急切，我很少见过他露出平静以外的任何神情，这让我很新奇，于是就悄悄跟在了两人的后面。

因为怀孕的缘故，我的法力降低了很多，只有全神贯注地控制着祥云才能不被他们发现，因此并未注意究竟是去了哪里。

后来周围的环境越来越阴森，我才意识到不妙。

这里是天与海的交界处，交界处全是朦胧的瘴气，树木姿态可怖。青书带着青莲进了一处山洞，里面有幽暗的蓝光透出。

我屏住呼吸，试探着走了进去。

青莲倒在了地上，她的心口上有一个白色的光团，而青书的双手捏出一个诀，似要压制着那个光团进入青莲的身体。

我倒吸一口凉气，怕发出声音又连忙捂住嘴，眼睁睁地看着青书强行用明莲仙子的元神侵占青莲的身体。夺取神仙的躯体，这可是触犯天条的大罪！即便青书贵为太子，也不可能是简简单单打下凡间这样轻的惩罚。

原来青莲并非明莲仙子的转世，只是青书为明莲仙子选的一副身体而已！他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他不怕遭天谴吗？

就在我失神时，那青莲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凶恶的目光扑向我，居然用了毕生的功力凝成法诀攻向我。

青书诧异地回头，头一次，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惊恐的表情。可他没有出手救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青莲的法诀穿透我捏出的光屏，冲向了我的身体。

那一刻，脑海里他所有对我露出的表情都那么清晰，冷漠冷漠还是冷漠。我想，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也算是教给我一个道理，石头做的心，是不可能被焐热的，即便是你用全身的热血去暖。

然而那样凌厉的一击，在我彻底对青书绝望之际，击开了我被封存了万年的记忆。

（六）

一万年前，那个时候父亲还是北极紫薇星君，而我是他的独女，地位极为尊贵。

可我并不开心。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联姻，所以父亲并不喜欢母亲，我三千岁那年，母亲抑郁而终。她临死的时候告诉我，其实父亲心里的那人是他的初恋，唤作明莲仙子。

明莲仙子是天帝养在外面的女人，有个儿子，唤作青书。因为出生时的天象，儿子被认下了，但却是记在了天后的名下。明莲仙子仍旧是个外室。

我讨厌明莲仙子是从她总是来寻父亲装可怜开始的，在我的观点里，这样朝三暮四的女子着实不值得那么多人喜欢，偏偏父亲就是迷了心窍。于是我就想，既然她不让我开心，那我也不让她的儿子开心。

我勾引了青书。

这其实是件十分隐秘的事，我怕父亲阻止，就改了名字拜在了青书他师父的门下，打算演一出师兄师妹青梅竹马的故事。

大概青书那模样太招女人缘，起初我的目的太过明显，他总是躲着我。后来我改换了方针，变成了一只受伤的兔子滚到他门口，他果然救了我。我在他给我上药的时候化作了人形，而他一只手恰好放在我的胸部。

他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我虽然也羞涩，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如今你摸都把我摸完了，不会不负责吧？”

后来，我将追求青书成功的经验总结为三个字——不要脸。

青书虽然不喜欢说话，脸上表情也很少，可对我委实好，我甚至产生过就这样吧，回头告诉父亲让他把我许配给青书的念头。

然而老天爷总是喜欢和我开玩笑，我兴冲冲地跑回家就看到了那么有冲击性的一幕——明莲仙子和父亲吻在了一起。

我就要捏起法诀攻进去的时候，那明莲仙子忽然揪住父亲的胸襟道：“你会帮我的吧，我不想再偷偷摸摸去见儿子了，不想他见了我只是唤一声明莲仙子。明明我才是他的娘亲啊，若是，若是我成为天后……你帮帮我吧，帮帮我……”

父亲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神色痛惜：“我会帮你的。”

我真想问问父亲，如果失败，您难道就不想想您的女儿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我真的恨极了明莲仙子，甚至连青书我都恨上了。

回到我们同居的那个小木屋，青书正烤着一只鸽子，见我过来便将鸽子递给我。我没有接，只是问：“你认识明莲仙子吗？”当时我甚至恶毒地盼望着看到他知道真相的表情。

他浅浅地笑了下：“认识的，你也认识她？”顿了下他又道，“她对我很好，小时候母后对我很严格，受过很多伤，都是她帮我上药。怎么说呢，她就像我的姐姐。”

“如果你姐姐其实是你的母亲呢？”

“如果你姐姐和我父亲有一腿呢？”

“如果我父亲和你姐姐要篡位呢？”

我每问一个问题就上前一步，他震惊而慌乱，甚至被我逼得一步步后退。

最后，我站在离他极近的地方，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嘴唇：“天帝对你很好吧？你忍心看到那个贱人和我父亲杀掉天帝吗？还有，你母亲勾引我父亲，我为了报复，是故意勾引你的。我一点也不爱你。”

他的目光透亮，那双眸子里倒映出我狰狞的面孔，我猛地转头，毫不留情地离开。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风十分温和，桃花烂漫处，花瓣纷飞，我走在桃花林时的背影一定美丽极了，因为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萦绕在我背上很久很久。

后来我又将事情告诉了天后，我父亲与明莲仙子的事情败露，加上天后的推波助澜，父亲果然被判定了谋反。明莲仙子知道这一切是我捣鬼，临死之前对我道：“我诅咒你，永远都得不到我儿子的爱，即便得到，也会沦为畜生道永世不得超脱！”

天后恨极了明莲仙子要将她的魂魄打散，而深爱她的我的父亲抢走了魂魄把她藏了起来。

最后，父亲终是不忍心看他的女儿那么凄惨，封掉了我所有关于青书的记忆。

我仍记得他当时摸着我的头，含着泪水道：“之之，父亲对不起你。以后，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的，倘若，倘若你和青书的缘分不灭再次爱上他，父亲会帮你嫁给他，哪怕只是幸福一天两天，也是好的。”

而我，终于知道青书为何会对我那么冷淡，也终于知道青书为何执意复活明莲仙子了。

（七）

我醒来的时候，侍婢告诉我青书一直守在青莲身边。动了动身子，发现肚子已经高高隆起，我表示十分惊诧，指着肚子问：“什么东西钻进去了？”

侍婢嘴角抽了抽，解释道：“娘娘您昏迷三个月了，肚子大起来很正常。”

我叹气，顺着她的力道从床上坐起来，装作随意地问：“那个，太子殿下来过吗？”

“没有。”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让我很是郁闷。从另一方面讲，我这身体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居然能在无人问津的情况下自己好起来，可见体格之健壮。肚子里的小东西也随了他娘糙汉子的本质，居然也能一天天长大，果然神奇。

醒来后的第二天，一天到晚不知道去哪里溜达的玄墨来看我，他再一次提出了私奔。我摸了摸那大大的肚子，问：“你想让你弟弟叫你爹？”他整个人都凌乱了，然后带着青一块白一块的脸色离开。

我送他到门口，远远地看着天上的云朵，心生些许遗憾。青书如果愿意对我好一些，即便是我沦为畜生道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我害死了他的亲生母亲，他怕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吧？

脑海里思绪正混乱，忽然看到天边出现一队天兵，我心下一颤，唯恐他们落到身前。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他们在我前面站定，一个个取出兵器对着我：“还请太子妃让一让，我等奉命捉拿太子殿下……”

我心下一凉，青书用禁术复活明莲仙子的事情还是暴露了吗？面前的天兵一个个凶神恶煞，好似我再不躲开他们便硬闯一般。

我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道：“我能替下他吧？当时用禁术的时候，我和他都在，这罪名我顶了也是一样的吧？”我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笑了笑，“用我替下他，既能服众，又能把天庭的损失降到最低——天帝怕也有这个意思吧？”

因为肚子里还有孩子的缘故，天帝特许暂缓行刑。我最后去探望了一次父亲，他还有三千年就能刑满释放，心情也越来越好。

然后我日日都会去看望青书与青莲，哦不，是明莲仙子的房间探望，虽然青书对我仍旧冷淡，我已然没有任何的怨气。

他看向明莲仙子的目光深沉而专注，时不时会输送功力给她，这么长时间以来，明莲仙子一直沉睡着，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后来我怀孕的症状越来越明显，晚上常常睡不好觉，有一天半夜里醒来忽然察觉床边有个黑影，鼻息里淡淡的冷梅香气告诉我，是青书。

我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他一定也发现了我气息紊乱知道我已经醒过来，可是，我仍旧不敢睁开眼睛。

我知道一旦睁开眼睛，这种自欺欺人的平静就会打破，他大概会立刻离开。

“之之。”

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喑哑，好似积压了那么久的感情终于破茧而出，带了些试探的沉重：“我后来听玄墨说过明莲仙子的诅咒，不是我不想对你好，我忍得也十分辛苦，可是我……”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玄墨告诉他了？可玄墨是怎么知道的？他、他明明不应该知道我与青书的过往啊，我思绪混乱，忽又听他道：“之之，我十次修仙升仙，原因之一的确是为了找到明莲仙子复活她，因为只有她才能破除自己的诅咒，另外一个原因是，我想看一看你，哪怕只有一眼。”

“之之，她就要醒过来了，我们、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你再等一等，等一等！”

原来，他还爱着我，真好。可我大约是等不到了。

眼眶再也撑不住泪水，我翻了个身背对着青书，刹那眼泪沾湿了枕头。他忽然伸手过来拂过我脸颊边的头发，那缕头发沾到泪水已然是湿的，他顿了下，然后叹了口气。

（八）

青书是清晨走的，门打开的时候，我闻到了外面飘来的淡淡菊花香。

他走后我肚子就开始阵痛了，侍女吓得惊叫：“我去叫太子殿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一把将她抓住。

这时候一阵痛袭来，我眼前有些发黑，却不忘叮嘱：“不要去找他，不要去……”

我想，在她心目中我大概是真的很可怜吧，她哭得话不成句：“娘娘，娘娘……”

是个男孩。

侍女把他抱来，道：“娘娘，您看，他长得可真壮实。”

他小小的，闭着眼睛，我努力撑着坐起来将他抱在怀里，亲亲他的小脸，亲亲他的小鼻子，亲亲他的小嘴。不小心把他亲醒了，他开始嗷嗷大哭，声音十分有力。

“他长得可真像青书。”

侍女连连点头：“是啊，长得真像太子殿下。”

我把孩子重新递回侍女的怀里，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他一眼后：“你把他抱到青莲那屋里去吧，青书应该在那里……”

“娘娘？”

我露出安抚的笑容：“去吧。”

诛仙台上的风十分凌厉，像是藏着刀子，刮得人脸颊生疼。不远处的天上，是雷公电母，他们这次要对我施罚神雷电，那是一种，会让神仙灰飞烟灭的惩罚。

他们问我怨还是不怨？

我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出生以来这三万多年的点点滴滴，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深爱的憎恨的，居然都是那么珍贵。

忽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之之，你在哪里？”

是青书。

我愣了愣，这才想起我们曾交换过心头血，不管相隔多远都可以心意互动。

“你在哪里？”他声音里带了急切。

我平静了下，努力控制住声音的颤抖，艰难地开口：“我在逛花园啊。”

“之之，你刚生完孩子，赶紧给我回——”他这话还没说完，忽然莫名其妙地换了沉稳音调，像是半路上遇到了谁，在跟那人说话，“什么叫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在这里那么应该在哪里？”顿了下，只听他又道，“你什么意思？你把我用禁术复活明莲仙子的事情告诉了父皇？”

“玄墨你他娘的为什么不去死！”他暴怒一声，转而对我道，“之之，之之，你等等我，不要让他们施刑，我马上就来了，你等等，我求求你，你等等我！”

天上的雷公已经准备妥当，他抬起手，准备敲击电锤。

“青书，我想再听听你说爱我。”我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笑着，“你再跟我说一次爱我吧，青书……”

“我爱——”

轰隆一声，紫色的雷迅速地劈下，照亮整个诛仙台。

死前我最后一个念头是，这辈子能遇上青书，我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