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双生
2013-05-14柏颜
柏颜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明知不能爱,可还是要爱;明知等不到,还是要等。
楔子
云溟七百九十一年,六荒动乱,唯有云疆置身事外,整片大陆如沐霞光。
灵虚山乃云疆心脉所在,山上有天水玉阶,便是历届圣女的住处。如今这里住着的是云姜,有史以来悟性最高,灵力也最盛的一个。无需日日打坐,也不必夜观星象以卜吉凶,整个灵虚宛如她身躯的一部分,呼吸之间,亦可知其微。
神谕者还未靠近灵界,她便已经感知到,只是,这一次她似乎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而另外一个,她竟然感应不出。
一张极素净的面孔随着主人步步踏上台阶而缓缓显露出来,看见云姜,轻轻一笑。
这暗纹绣袍里裹着的瘦削女子,便是十年前,冲破封印得以现世,从而守护云疆远离六荒疆域之争的神谕者,聂绾绾。
也是这十年来唯一来到天水玉阶上,与她对弈,打发这剩下的,千年如一日的,萧条而又懒倦岁月的人。
这大概也是她们最终接纳彼此的原因。
云姜自顾自地摆弄棋盘。十年来,她们势均力敌,从未分出过输赢。
涂满蔻丹的手指忽地一颤,云姜回过头,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毛茸茸地在她脚边蹭,几乎脱口而出,唤道:“小白。”
顿时,两名女子瞳孔里闪过相同的痛意——十年来,她们不曾淡忘的何止是那只叫做小白的独角兽,还有一个人。
这只当然不是小白,正如苍生茫茫,却不会再有第二个沐迟郁。
“他曾为了救你,亲手杀了小白,如今你带了一只一模一样的蠢货来,就以为可以弥补什么吗?”
怪不得云姜这么激动,独角兽世间罕有,当年那一只是她费尽千辛万苦弄来送给沐迟郁当坐骑的。结果,他却用小白的命换了她聂绾绾的。
“不是弥补,我也知道事到如今弥补不了任何事,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寂寞了。”
云姜浑身一震。
“不,我怎么会寂寞,他就在这里不是吗?十年来,你不远万里来找我,难道只是为了与我下棋?”
碧池中央,莲花台上那一具水晶棺材,那里面躺着两个人,准确地说,只是两副幻影。
一副便是沐迟郁,而另一副则是一名女子。她有一张与聂绾绾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
一切的一切,都因这个叫做云冥的女子而起。
【一】噬魂台
云姜第一次见到聂绾绾,是在灵虚山下的地牢噬魂台。
那时她百无聊赖,在冲出云疆游遍六荒之后,再没什么新鲜事能吸引到她。噬魂台本来是惩罚犯戒的族人用的,一个偶然的机会,却被她发现一个误入其中的女子在受刑时,被啃噬出的六魂六魄,竟然色彩斑斓,宛如彩虹初绽,烟火缭绕。
后来,她得知那女子是来自云疆中最为卑贱的族类,便一时兴起,捉了许多此族人来噬魂台,日日以观赏“烟花”为乐。
直到有一天,聂绾绾闯入灵虚企图营救这些早已被噬尽魂魄的同族血亲。
“姐姐?”
那两张面孔实在太相似,就连作为亲生妹妹的云姜也将她错认成了云冥。
下意识地闪身躲避——云冥除了是她的姐姐,也是彼时天水玉阶的主人,灵虚圣女。
不多时,姱翼族女囚出逃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灵虚地界。几乎同一时间,所有隐藏在各个角落里的信徒们,都听见了来自天水玉阶上温柔的密令——杀。
像六弦琴最轻柔绵净的一脉和声,像和田玉落子在棋盘上那一瞬间的清脆声,宛如一道符咒不偏不倚地烙在信徒们心尖上最虔诚的部位。
等到云姜反应过来认错了人,来自灵虚的信徒们已经从四面八方赶来包围了她们。
须臾之间,便有二十七名姱翼族女子依次丧生,苍白的血液夹杂着芳香,蜿蜒流淌,触目惊心。
聂绾绾本来也是活不了的,一把暗器射入她的左肩,而另一把则准确无误地射向她的左眼。然而,另一道更强劲的力量凌空劈过来,就那样改变了暗器原有的轨道,深深地嵌入她背后的石壁中。
“我不该救你。”云姜落下一粒白子,恨恨地道。这么多年过去,旧事重提起来,依旧藏不住心底的愤懑与眼角眉梢的怨毒。
“嗬——”聂绾绾穿着一身湛蓝色衣裳,自左耳垂下一枚衔着羽毛的流苏,风过时随之晃动,摇摇欲坠。在清冷天光的映衬下,嘴角那抹笑容越发单薄缥缈。
【二】沐迟郁
消息传到沐迟郁那里,已经是半夜时分。月光如洗,清透均匀地铺洒在紫衣男子清瘦的背影上。
桌上的清蒸蟹与玉枝甘露已热过三四回,婢女终于忍不住提醒:“少主,已过四更天了。”
“把这些拿去倒了,重新做过。”
婢女小心翼翼地退下去,火光晃了几晃,一个黑影踉跄着从窗外跳进来。男子背影微微一动,头也不回地道:“回来了?”
无人应答。
沐迟郁回过头便看见汹涌的眼泪自满身血污的少女眼眶中掉落。她从没有那样哭过,就算得知沐迟郁即将大婚,也不曾。她说:“你是云疆最尊贵的王,而我却来自整个六荒之中地位最低下的种族。”
男子世世为奴,女子代代为婢。千百年传承下来,他们已经完全放弃反抗,仿佛与生俱来骨子里流淌的就是臣服温顺的血液。年满十六岁,男子便送往王族城内做苦役杂工,女子则选取姿色上层者入莹心筑为婢。
莹心筑的主人,便是沐迟郁。
然而,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已经无迹可寻。
然而,眸子溢满凄绝,她接着说:“既然你将来娶的人注定不会是我,那么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六荒之中有太多不得圆满的爱情,在权势与信仰、宿命与禁忌之间,这一点真心,何其藐小,何其羸弱,由不得任何人任性妄为。他们从彼此属意那一刻起,就心照不宣地预备了分离。
有资格做云疆大陆女主人的,只有灵墟山的圣女。
喜堂上,沐迟郁对牢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容颜,目光似有无限痴迷,又深情专注。怎么能不让云冥以为,眼前的男子是真的迷恋自己?否则,怎么会在某个灯火辉煌的夜里,轻轻地在她耳边低喃,不要离去。
而聂绾绾,像意料中那样变成秘密。
她曾在他怀中辗转承欢,她曾调皮地趁他忙于政务时轻轻蒙住他的眼睛。这些往日里细小的亲密与甜腻在他身边有了另外一个女人之后,变成相逢一晤的陌生与疏离。
终于有一夜,他在花廊里堵住她,没有多余的话,只深深地看到她瞳孔里去,连日来的思念与苦苦压抑的情感和委屈,终于积成汹涌的泪水倾城覆落。
他们相识其实很早,那时沐迟郁还不是云疆的王,她也还不是莹心筑的婢女。他们齐齐拜在云疆大陆以南,虚谷老人门下学剑。
她练剑是为了做一个有资格保护主子的奴婢,而他则只是消遣。
她还记得第一次同他比剑,他朝她玩世不恭地笑道:“女孩子还是拿针线比较好,剑这么重,你舞得动吗?”
可是后来无论遇见怎样的对手,都没有人能舞出像她那样的剑花,假如不是他的注意力均被她的目光吸引,也不会看出她偷袭之意,亦不会在她随着剑花飞身过来的时候,恰好凌空抱住她的腰,细细的,不盈一握。
她又羞又怒,挣扎着问他哪来的登徒子,要他放开自己。
他便真的立刻放开她,在她掌风劈过来的同时握住她的手腕,温煦明媚地一笑:“我便是沐迟郁。”
彼时他已经初具王者之风,后面的事情聂绾绾已经记不得了,只是记住了这个名字。后来她才知道,沐是王族的姓氏,可是,施施然一颗心已经交出去,还如何能完整地收回?
即便她无比清明,这个男子不可能属于自己,那又如何?
因此,在那个暴雨将至的夜里,当沐迟郁深深凝望她的那一刻,任何禁忌、宿命、权势与信仰,都脆如薄纸,用手指轻轻一捅便破了。
只是,谁能想到,身为妻子的云冥会在那个时候忽然想起要拿一件披风去给自己的丈夫,却看见了那样一幕。顿时领悟,原来想象中的花好月圆,不过是白牙森森。
咬破嘴唇,她依然忍不住泪凝于睫。
“沐迟郁,你置我于何地?”
她想问这个女人究竟是谁,想问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以来,他的笑靥与温情,是否都是借她之貌,隔着时空倥偬交付给另外一个女人。可是,到头来,能问出口的不过是这六个字。
“我本就没有刻意瞒你。”沐迟郁看到她眼中倾城之泪,亦忍不住怜惜,“你其实不必介怀,她不会同你争抢,也不会成为你成为云疆王后的障碍。”
云冥怀疑自己听错了:“争抢?障碍?”
在沐迟郁眼里,她始终只是一个有野心的灵虚圣女,一如历届圣女那样谄媚、逢迎、争风吃醋的女子。
房间里最静默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冷到窒息。
“你不信……我是真的很爱你?”
沐迟郁淡淡一笑,目光却涣散开来:“信与不信都没关系。云冥,如果你当做今天什么都没看见,我们或许还可以自欺欺人地粉饰太平。”
莹心筑上空彤云层层压下,暴雨将至。
云疆遍布山川河流,树荫障目,鲜少有雨季。一旦下起来便遮天蔽日,整个六荒恍如暮城。
“沐迟郁,你……好!”
云冥重新抬起头来展露笑颜,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光影交错里,她究竟完成了一场怎样痛彻心扉的蜕变。
那场雨下了很多天,与其说是雨,不如说是云疆的一场灾难。
族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病倒,毫无征兆,药石无效,他们只是一天比一天憔悴。
棋下到一半,云姜的白子封住了黑子的生门,看似黑子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一壶茶都饮尽,聂绾绾才慢悠悠地放了一枚黑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三】宿命
墨汁般的倾盆大雨已经下了七天七夜,聂绾绾也一点点地憔悴下去。
身为云疆王族的沐迟郁自然明白这场雨的来历——早在他即位时,知世就告诉过他,不久之后的六荒将会有一场浩劫,云疆或许也不能免于侵害。不过星象显示,到时候传说中的神谕者也会应运而生,拯救云疆于危难中。
而在每个神谕者的力量苏醒之前,都会有所牺牲。
比如,聂绾绾与她的族人将会面临灭族之灾。作为云疆的守护者,他不能出手相助,亦不能逆天而行,保住她的性命。
是到了心爱的女子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一牵念痛剐在心,然而再不舍、再心痛,也抵不过命运的捉弄。
“你果真这么爱她?”
另一双通红的眼对牢沐迟郁,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那么明显,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那样骄傲的沐迟郁,此时此刻却抱着一名不省人事的女子悲痛欲绝。
沐迟郁的目光闪过些许冷绝:“你放心,我记得自己的身份,也清楚自己的宿命,我不能救她,”他对牢云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让我陪她最后一程总可以吧,沐夫人?”
就是这三个字把她伤到绝境的吧,她眼睁睁地看着沐迟郁抱着聂绾绾离开,没有再回头。
自己的丈夫堂而皇之地爱着另外一个女子,这么巧,自己刚好和她长得一模一样,这究竟是她的不幸,抑或是,幸?
假如,他娶她的时候看着她的容颜会想起聂绾绾,那么假如她不在了,他看见聂绾绾时,会否想起自己?
这个念头像一条蛇吐着信子盘踞在她心头,不断地引诱着、说服着她。
她站在窗外,看见莹心筑里面的两个人,想起白天里沐迟郁说过的话——他淡淡地笑着说:“失去了她,从此我的幸福无人能给。”
无人能给。
云冥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对牢自己的胸口剐下去。
灵虚圣女之所以拥有协助王族共同守护云疆的灵力,便是因为这颗不死之心。她是被上苍选中的圣女,却亲手忤逆了天意。
那一颗永不枯竭的心,心脉与地脉、山脉相连相通,血脉流动,则山川河流一息相关,雨势很快就停了下来,聂绾绾和剩下的族类也都不药而愈。
同时所有经历这场灾劫的族人们全都失掉了之前的记忆。
随着云姜将云冥的躯体安放于水晶棺中,整个云疆都仿佛翻开了崭新的篇章,关于这场纠缠撕扯、无可奈何的爱情,似乎终得圆满。
聂绾绾忘记了沐迟郁,仍旧是莹心筑的一名小小婢女。
然而,远在灵虚的云姜,眼底的悲伤与怨恨日积月累。
然而,沐迟郁再也无法忘记云冥。云疆有古籍记载,圣女一旦违抗自己的使命,即使心脏离体,躯体仍要受无根业火侵蚀,七魂六魄皆被尘封。
这是六荒之中最可怕的惩罚,生不满,死不绝。
沐迟郁抬头对上聂绾绾的眼睛,只觉得头痛欲裂。
【四】重生
莹心筑不设轩窗,点点晨光从天顶的缝隙中透出来,映照在沐迟郁明紫色的袍子上,一片稀疏斑斓。
聂绾绾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张面孔,在整个六荒之中传说既疏离又神秘的男子。他钟爱一只雪白的独角兽,对它视如己出。他熟睡起来宛如婴孩,面孔洁净。谁能想到这样温雅澄澈的少年伤起人来,也可以那般兵不血刃。
就在前几日,她跟随沐迟郁南征。云疆版图上最南之处本是一片荒漠,可在一夜之间变成绿洲,又在另一个一夜之间化作千里冰封。
她忘了那一路走得有多艰难,她也不清楚沐迟郁为何固执地非要亲自南征。只是隐约知道他在找一件东西,甚至对他而言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中途沐迟郁失足掉进雪藻,整个人无法控制地缓缓下沉,稍一挣扎只会被吞没得更迅速。
站在莹心筑上睥睨云疆众生的沐迟郁最后竟会葬身于此,彼时完全淡忘了往昔所有的聂绾绾抱手站在一旁,目光冷淡地就像看一出事不关己的戏。
“这里任何术法都施展不开,所以不必白费力气。我死了之后,你们回去拥立新主,与灵虚圣女一起协力保云疆一方安宁。”
雪藻已经淹没到他胸前,交代完之后他把目光移到聂绾绾身上,淡淡一瞥而已。万籁静默中,聂绾绾只觉得浑身一震,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
好像她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才是他真正想要看见的。
就在这时,为首的赢氏护卫不动声色地跳下去,试图劈开雪藻,结果刚一挥剑,整个人就滑入漩涡之中毫无踪迹可寻。
风静静地刮着,寒冷如同刀刃一样拼命地刺入骨头。聂绾绾听见沐迟郁大声喝止,任何人都不得再有任何动作。
然而,随后其中一名驾车的姱翼族少年忽然喊一声“不能让少主死”,就号召所有姱翼族奴隶往下跳。
很久之后,聂绾绾都不能明白,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忠诚与臣服。十几名正值美好年华的男子,一个个毫不犹豫地跳进雪藻,拼命地往沐迟郁脚下游去,用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地把他垫起来。
“你们是不是疯了?不要再跳了!他一个人的命值不值得你们这么多人用自己的命去换?”
根本没有人理会受到惊吓的聂绾绾,最后其中一名同族少年甚至不由分说地抱起她扔了下去。
一直不为所动的沐迟郁终于皱起眉头,迅疾地伸手接住被抛到半空中的女子。
“沐迟郁,你放开我!我这种人命如草芥,怎值得你救!”
她拼命挣扎,沐迟郁却毫无放开她的打算:“你的命也许并不珍贵,但却是有些人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说这句话时,沐迟郁脸上闪过一丝肃杀神色,聂绾绾没来由地心头一紧,隐隐明白沐迟郁有事情瞒着自己,却始终看不透那漆黑瞳孔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上百名随从无一例外地都跳了下去。
天色彻底暗下来,聂绾绾震惊地看着整个车队所有人一个个消失在自己面前,眼泪不可抑制地掉下来。
他们最终摆脱了雪藻的束缚。聂绾绾绝望地盯着光洁如镜的雪藻,月光下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芒,若非亲眼所见,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它刚刚吞没了上百人的性命。
激愤、无奈、悲凉、绝望,最后拧成一股凛冽的恨意,仿佛只是一刹那,天地消弭。
整个六荒中,只余下一把剑。
剑柄在她手中,而剑刃前半寸淹没在随风飘扬的明紫色衣袍中。
“你竟然还记得如何用剑,不错……”沐迟郁逐渐苍白的脸上闪过淡淡的笑容。
她早就想杀他,从她醒来的那一年,得知所有族人都是这个人的奴隶起,她就想杀了他。可是现在,剑只差半寸就能刺穿他的心脏,她却忽然没了力气。她不记得自己学过剑,手指一触到剑柄却感觉如此熟悉。
也许是冰封极地,寒冷刺骨,聂绾绾只觉得置身于万丈冰川内。
手指早就冻得无法挪动,唯一温热的气息只剩剑身上不断滴落的鲜血,以及远处吐着白气的独角兽。
十年、一百年后,即使几千年后,聂绾绾都不会忘记冰雪夜里,沐迟郁是如何用自己的剑生生剥下那只雪白小兽的皮毛,整张皮分毫未损,也不染丝毫血腥。只不过,失去这张皮毛的独角兽,很快就像那些马匹一样僵死过去。
他杀掉了最珍爱的坐骑,整晚用皮毛裹住她小小的身体,空明流光中,一切如梦幻般祥和温软,心底不自觉地生起阵阵暖意。
后来,沐迟郁改变计划回到莹心筑,命人不远万里去毁了雪藻,将那被吞没的上百具白骨带回来安葬。
整个云疆无人不知,此次南征,活着回来的除了沐迟郁,只有她一人。
自然不可能再被视为婢女,十七岁那一年,她成为第一个不是以姬妾身份留在沐迟郁身边的女人。
不明真相的女子提起她无不又羡慕又忌妒:“聂绾绾?沐迟郁的新宠?”
那确实是重生之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沐迟郁曾带她去冥海,花重金请海女去替她在海底寻一枚琉璃色珊瑚。又到南疆,请来最巧的工匠做成一柄钗,亲手插入她的发髻中。
夜已经深了,棋局还没有结束。
黑子杀出重围,逃过一劫,白子依旧步步紧逼。侍女送了些点心过来,香气袅袅,这样香甜糯软的气息,宛如和爱人相依。
【五】灵虚
命中注定要在整个云疆占尽风华的两个人,双双站在莹心筑城楼上,执着手俯视六荒,眼前铺陈出一个褥设芙蓉,花开锦绣的美好未来。
只是,偶尔她察觉到沐迟郁看自己的目光时常充满复杂情绪,仿佛有所亏欠。
任何感情一旦有了细小的隐瞒,便会生出罅隙,盘根错节,不知不觉拉开微妙的距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聂绾绾开始回避沐迟郁的目光,也默契般地陷入沉默,相顾无言,空气凝滞,仿佛要窒息一般。
终于有一日,一袭白衣的云姜满脸泪水地抱着一团模糊的血肉出现在莹心筑。
她说:“沐迟郁,我救不活它……”
每个字都那样肝肠寸断,她是真的悲伤,连看向沐迟郁的目光都透着哀戚。
聂绾绾死死地盯着她,她认得那团血肉,是沐迟郁亲手杀掉的独角兽。她猛地浑身一震,痴痴地看着沐迟郁清冽的双眼,说不出话来。
而不速之客云姜,哭得那样哀伤:“姐夫,对不起,我寻遍了六荒,到底还是救不活小白。”
“对不起,是云姜太不中用。当年,我救不回姐姐,如今,我也救不了小白。”
听见“姐姐”这个词,聂绾绾在刹那间就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姐姐是否在南疆?”
云姜恰到好处地愣了一下,状似懵懂地点点头。
小小女子,如花般的脸庞,一身洁白素净衣裳,瞳孔里写满哀伤,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看得出,她深藏在瞳孔深处的冷笑。
当数日后,云姜感应到聂绾绾独自一个人出现在灵虚边界时,就已经明白所有的事情已经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她知道沐迟郁是不会告诉聂绾绾真相的,有过那样一个女子因她而死,沐迟郁说不出口。身为王族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周全,这是失败,是耻辱,是亏欠,亦是此生最大的遗憾。
灵虚地界入口处,早早就有白袍长老在那里等着,他一言不发地带聂绾绾穿过层层结界,来到传说中的天水玉阶。
灵虚与莹心筑全然不同,这里没有满目醉人的繁华,有的只是流觞曲水上层层堆积的河灯,素白的莲花,影影绰绰。
家家户户都焚着龙涎香,和她在莹心筑里闻到的一样。
“你来了。”身后传来一个难以形容、妥帖柔润的嗓音。聂绾绾回过头,跟第一次看见的素净面孔完全不同,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浓墨重彩的妖冶面孔。
这样的美让人很难相信会出现在尘世,五分惊艳,三分妖冶,两分邪魅。
“你究竟是谁?”
一身白衣的云姜挑眉看她,轻笑一声,仿佛红莲盛开:“你应该问我姐姐是谁。”那双眼睛好像能看透世间所有的心事,她细细地扫了聂绾绾一眼,道,“你和云冥果真长得很像,看起来比我与她更像是亲生姐妹。”
“云冥?”
她朝聂绾绾招手:“你过来。”声线空明魅惑,聂绾绾甚至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她走过去。
天水玉阶下是一池毫无波澜也不会流动的碧水,里面种满红莲,中央最大的红莲台上放置一具水晶棺材。云姜轻笑着打开它,里面便露出一张与聂绾绾极为相似的面孔。
看着与自己如此相像的人躺在棺材里,顿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是怎么死的?”
云姜莞尔一笑,毫不在意地抓起她的手,贴在水晶棺里“尸体”的脸上。她差点惊吓出声,却奇异地发现,明明苏绿芜周身都已经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身体却仍然保存着温度。
云姜的眸子里始终散发着与周身极不相称的凛冽,每一个表情都像是一个谜,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却又控制不住生疑。
“确切地说她并没有死。”云姜兀自走到莲花铺就的台阶上坐下,“她变成这样,是因为沐迟郁。”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天水玉阶只剩下碧池里的河灯照明,柔弱的光线下,只可见云姜把目光投向漫无边际的漆黑里,却仿佛看见了从未有过的奇迹。
“她是沐迟郁的妻子,云疆的王妃。五年前,为保全沐迟郁的性命,以及整个云疆,而封印了自己的心,连同躯体自我囚禁。”
云姜继续缓缓地道:“沐迟郁当年是很爱我姐姐的……你的存在,应该就是最好的印证。
“你不相信?”云姜毫无妨碍地牵起她的手,聂绾绾宛如木偶般被她带到水晶棺材前,“看见她肩膀上那个玩意儿没,这是只有和云疆王……喝过合卺酒的女子才会有这朵莲花。”
聂绾绾看着那朵隐隐散发着紫色光芒的莲花印记,无力地跌坐在地。
天地静默,云姜盯着眼前这个已经完全被自己的谎言说得心灰意冷的女子,复仇的快感很快被无限的苍白感所取代。
“现在你该明白,他为什么要去南疆了吧?”云姜无声地叹一口气,接下来的一句话更加让人崩溃,“即便是有了你这个代替品,也不能减轻哪怕一分半点,我姐姐在沐迟郁心里的重量。
“所以——”云姜冷冷地劝道,“你放手吧。”
白衣缱绻,云姜的演技和她的棋艺同样精湛,只不过再天衣无缝的布局,也会有纰漏。
只是她们都没有想到这个纰漏,正是沐迟郁。
【六】悲绝
龙涎香细细地燃着,熏得眼睛有些刺痛。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丝缥缈的笑容在聂绾绾面孔上绽开。
“你爱上了沐迟郁。”
看见云姜脸上泄露的冷冽神色,聂绾绾知道自己说对了。
否则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她如此处心积虑地为自己姐姐“打抱不平”,又在沐迟郁面前演了那样一场戏。日光之下无新事。自小就比姐姐容貌出众,又精灵可爱的妹妹游遍六荒,却只有沐迟郁入得了她的眼。
早在莹心筑那日,聂绾绾便看出来了,她被沐迟郁抱在怀里,那样无限向往的目光,浓稠得化不开的深情,骗得过任何人,却瞒不过同样身为女子的聂绾绾的眼睛。
“是,我爱他。在遇见他之前,我就知道这个人将会是我姐夫,可我还是爱他。”
云姜索性承认,这句话说出来,似乎轻松了很多。
在沐迟郁和云冥成亲的当晚,她送了小白给沐迟郁作为贺礼。沐迟郁从她手中接过小白,神情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她听见他对她说,谢谢。这两字将他们的距离隔得无限遥远。那晚她喝了很多酒,边喝边流泪,最后凄楚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