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小仙入凡尘
2013-05-14木泱泱
木泱泱
那年深秋,风雨满山川,我离家多日,归心似箭。
于山间扶疏的花木中穿行而过,蓑衣斗笠上尽皆湿透。路过白露亭时,百里的紫色汀悠正开得繁茂,云雾中紫色花雾袅袅。
我抬起头摘下斗笠,无边细雨斜织,天色阴沉沉的,雾霭之中碧陵观在山中间若隐若现。
紫色花中有交颈而眠的白鹤,一点点啄着彼此的白羽。
一切今日景,多像当年。
此时我家已住长生城,在山之东,千里外的海中央。
壹 非亲
我母亲给我起名字时,想来十分务实,只求我活得长长久久。
我姓傅叫长生,未曾升天得道之前是碧陵城的才女,一杯酒三行词,是个颇有才名的词人。
十几岁时我母亲将我送入碧陵观学道,因缘际会我遇见灵素老道,开了灵慧,修行进益一日千里,再后来得道升天,与凡尘一刀两断。
我升天第一百年这年春,七十二天选天帝长子的侍女,我被通知去参选,参选之人各门各派甚多,掌事仙子带着百十个弟子,琼花林里甚是熙熙攘攘。
场外有曲水绕高阁,高阁之上,一人着青色儒衫,面色冷静不苟言笑,那是天帝长子,未来的继承人,于我在民间时的说法该是叫太子来着。
我看过去,那人也施施然看过来,我尚未看懂他何意,比试开始了。
第一场比试的是御剑之术。
我站在数十个擂台中的一个之上,在琼花阵阵的香气中与人拔剑,与对战之人过招不过十来个回合,对方一声大喝刺过来,结果刚刺出一半,一阵大风吹过,那剑咔一声折断,风起之处正是那太子爷的手中斜飞出来的一杯茶。
我惊讶地看着对方的断剑,对战之人更是惊讶。
众人望着太子爷,太子爷望着众人:“手滑。”又看了看我,“算你赢了吧。”
那对战之人愤愤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第二场我与人比试飞行之术,与我比试之人为羽族,十分擅飞。
我自知取胜无望十分淡定地在后边跟着飞向终点,那飞的姿态优美的羽人正得意,空中无由来地一片水扑来。水的源头,太子爷淡然又执了新茶,顺手泼出,那水重重地泼上羽人的翅膀,然后我先到达终点。
那羽人已坠落在地,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场,我继续虽胜犹耻,已经处于一种不知所措的愤怒之中。
之后几个时辰内,十几种比试,一路阴错阳差,我一路取胜,一路受尽众人鄙视。
最后跪在太子爷的椅子前,呆呆地看着椅子上的人,那人也只静静一双眼将我望着。
我十分不解地瞪他:“你……我们是不是认识?”
他看着我细微地似是挑了嘴角:“你说我们该认识吗?”
我看着这张陌生的脸,笃定地摇头:“不该,你是天帝的长子,而我就不是那攀龙附凤的人!”
那人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低下头猝不及防地亲我的唇:“这回可认识了?”
我大惊,捂着唇推开他:“不认识……”
他低下头就又亲了亲:“不认识?”
我后退,十分愤怒坚定地摇头:“嗯——”
他动了动手,又将我拉过去,手指掰下我的手,又亲了亲。
“这回呢?”
我回手就拔剑,手指甫动已被攥住,按回去,刚待喝出口的话都被唇堵住:“不……”
“仍不认识吗?”
“仍你的头!好……吧,我认识你了!”我狼狈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太子爷,选择暂时妥协。
太子爷满意地摸摸我的头:“记住了,我们很熟。”
然后回过头去看一眼众人:“就是她了。”
他又低垂了眉目望着我:“对了,我长这般模样,你可喜欢?”
我狠狠摇头,流氓长什么模样,我都没理由喜欢啊!
贰 旧观
七十二天的震天湖内,曾有灵玉一块,后被湖中成精的鲤鱼破了阵盗走,此玉镇压着七十二天龙气,一动即引起七十二天震荡。
这事发生在百年前,后来那鱼精被抓,倒是灵玉丢失。
天帝次子顾二一直追查,百年前终于有了眉目,不过还需三样世间奇珍布阵才可将灵玉再入湖。
太子爷接了这寻宝重任,已找了多年,此时携了我上山下河,九荒八十城穿梭来去,继续找。
我自幼病弱,此时跟着太子爷受尽艰辛,日日抱怨,他便沉静地看着我:“原来出了门竟是这么骄纵。”
我哭诉:“从没有人说过我骄纵。”
太子爷坐在我身畔拈起一粒我的松子玫瑰糖道:“不是骄纵是什么?”
我十分愤慨:“对自己好一些本就是应该的,你一个自小出生在天上的仙子哥懂得什么?你又没吃过人间的苦楚。”
“百年前,我在人间历劫时,是活活饿死的。”
“……”
我喉间一梗,勾起往事,忽然心头酸得不想再问下去。
四十九天后,三味奇珍凑够,我与太子爷正好走至离碧陵不远的一座城,将三味奇珍妥善收好。
太子爷让我自便,他独自出游:“等我三天,我去拜访故人,三天后我回来找你回天庭。”
临行前,他想了想又叮嘱:“自己别乱跑。”
他走了一天,我未听他劝说,独自走进了碧陵,我未升天前,曾是碧陵人。
却不想,甫一进入山中,便见到了一位故人,恰是当年那位点化我升天得道的师父灵素。
我那师父最后一次出现在点化我升天之时,之后就远游,将我丢了。此时一见,我十分欣喜地追着他便跑,我师父十分调皮一路在前边跑得飞快,到最后路越来越熟悉,及至过了白露亭,穿过那丛丛汀悠花。
我已望得见碧陵观,我师父站在我的旧日道观前弯唇一笑,很是邪魅狷狂。
“师父你……什么意思?”
灵素道人手指着院内:“不进去看看吗?”
一百年风雨,我当日栖身的小小道观,竟仍如当初。
我一步步走进碧陵观,窗前一人背对着我,慢慢整理那窗前花树,我心下一颤,只觉挖心一般疼。
那人背影与我心上的那人慢慢重叠,最后终于成了一个人。
百十个天兵天将降临,我身后的师尊从一个糟老头子变成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模样我曾在法会之上见过,是天帝的二子,顾老二。
我仍反应不过来,眼前只有窗前之人,看着青苔石板之上的人,我试探着喊道:“顾恒安……”
前世里,碧陵词人傅长生的夫君,顾恒安。
他已回过头微微皱了眉头,带着些许愠怒看了一眼顾二,后只无奈地静静看着我,良久轻声道:“这次,认得出了吗?”
七十二天的太子爷,模样全变了,可是……道观没变,我没变,他喜欢摆弄花草的姿势没变,此时看我的眼神没变。
他微微摆了手,如铜墙铁壁围在我身畔的百名天兵天将慢慢地退开,我不知这一切是为何,却又高兴地恨不得哭一场。
我咬着下唇半晌苦笑出来,嘴里道:“竟然是你吗?天帝长子曾经下界为人,我当年又是多么有眼无珠,竟然辜负了如此一尊大神。”
顾恒安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神色,慢慢道:“你也知当年辜负我。”
碧陵观的汀悠花甚香,顾老二带着天兵天将不知为何对我虎视眈眈,我却只贪望着眼前的人。
顾恒安微微歪着头面无表情也看我:“长生,一百年未见了,你当初尘世里欠我的,你何时才能还给我呢?”
叁 夜宴
我的尘世,我的尘世是少年得意,看尽碧陵花,再然后,便是皇家夜宴上遇见顾家小公子恒安。
那年夏初,碧陵城花木葱郁,圣上办百官家宴,祖上规矩,当朝臣工子女可在宴席之上订下婚配之约,携手百天之后,若是合适,圣上便下旨完婚,也算是国家特色。
我随着母亲进宫参宴,我那时就差一点公德便可升天,正忙着行善积德,积极得若非体弱恨不得满大街去行侠仗义,于婚配这种事十分不在意,去了也就是看热闹。
晚间,三公九卿在席,年轻俊美的帝王高高在上,正举着杯盏准备开席,太监尖厉的嗓子唱喏,顾家老将军携着小公子姗姗来迟。
我在母亲身边正舔着嘴唇偷米酒喝,再抬头就看到那顾家的小公子,顾恒安。
他在那里站着,我抬了头透过宴上花木偷眼看过去,是个身量极高的少年,脸色很白,因肤白更显得眉目干净,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举手投足洒脱自在无半丝拘谨,见到帝王也不行礼,被顾老将军按着点了一个头。
我低低赞叹一声:“潇洒儿郎!”
我母亲轻巧地拿下我手中的酒杯道:“可不是傻吗?顾老头好强一辈子,结果有了这么一个儿子。”
如我在碧陵城内闻名的才名,顾恒安在碧陵城内是最有名的一个傻子,一个不吵不闹不说话的傻子。
酒过三巡,各家的公子、尚未婚配的臣子尽皆出列,席间的女子可出席牵走自己的意中人拜帝王父母,就算是有了婚约。
在座的长辈大多笑看这一幕,撇开初时的拘谨,越来越多的男女高高兴兴地牵着手下去。
到最后,连几十岁老光棍都被牵了下去,只有顾恒安仍站在那里,夜风凉,众人目光更寒凉,他微微低了头也不知想什么,只立在那里安然淡漠,却更显得寂静清冷。
顾老将军冷着脸一声不吭,帝王冷笑不解围,顾家受排挤,这是故意给的难堪。
坐垫如针毡,我坐不住,只想把那个无辜的人拉出来,我想,所谓功德就是成全苦难之人。
我知道,这本是政权博弈,我本不该干涉,可是,顾恒安的苦难,我那时只想到亲手去挽救。
脚已经比心思快了几步,等我想通之时,已经走到他面前。我仰起头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我母亲拂袖坐起盯着我:“长生你做什么?!”
我不顾母亲,在众人诧异之色里,温温柔柔地看着他:“顾小公子……”
他那么傻,定听不懂什么是婚配,我搜肠刮肚地想,最后轻声问:“你可愿意……和我回家?”
顾恒安微微皱了眉头,抬了眼看我:“回家?”
我望着他的眼睛点头,那傻子面无表情地定定地看我:“你是谁?”
“傅长生。”
那晚,我母亲气得拂袖而去,我拉着那傻子的手,抓在手里暖绵绵的,只觉得高兴极了。
顾老将军看我良久,走时躬身作揖:“傅小姐,恒安虽痴傻却心思纯净,万望能够……照顾好我儿。”
我心头沉甸甸的,郑重地点头。
第二日,我出现在将军府,递上名帖:“我想带公子去观内静养。”
这本不合礼数,但是顾老将军答应了。
这相识带着人世里的荒唐糊涂,我却莫名地觉得清明欢喜。
肆 离苦
碧陵观远离碧陵城,于城外山间,观并不大。
顾恒安不喜生人,我便遣了侍女,自己亲自煮饭洗衣,他素日静默,不读书不习武,有时坐看山景野花,有时斜倚着小榻吃果子喝茶。
我看志异宝卷,看落花雨雾,看他发呆,山中岁月长长,只觉得安静舒服。
三月后,山路上白马扬蹄,相府家丁来到我观外,传我母亲信笺于我。
顾老将军被告贪污军饷入狱,大理寺一查就是过去二十年的事,最后罪过积累下来,已成死罪。
我带着顾恒安归家,我母亲站在祠堂里等我:“今日便同我去面圣,回绝了这亲事。”
我目光定定地望着母亲:“我亲口说过的婚约已定,恒安没错,我便不会再更改。”
我母亲与我对峙良久,最后大怒而去,罚我在祠堂外跪祖宗,碧陵雨多,我在雨中跪了五个时辰,膝盖湿冷疼痛,顾恒安坐在那台阶上定定地看着我,我怕他担心,只微微笑着打手势让他进屋去。
他微皱了眉头望着我,神色肃静不动也不说话。
晚间我母亲又来,我仍不答应,母亲的鞭子直接甩下来,却停在空中,手腕被他执住:“不许碰她。”
顾恒安冷眼将错愕的宰辅大人推开,然后揽着我的膝弯将我抱起:“回家。”
我乖乖被他抱着慢慢走,睁大了眼看着他笑:“你胆肥了,连岳母都敢忤逆?”
顾恒安低头看我,十分理智气壮:“我是个傻子!”
顾老将军罪名已定,我自知这场权力争夺已败,顾家气数已尽,回天乏术。
夜宴后百天,当日合得来的男男女女尽皆成婚,城内我二人之事已成了一个笑柄,我母亲与我断绝母女之情,任我百般恳求,无动于衷。
百日时,我关起观门,点起一对红色龙凤烛。
明明从怜悯开始,为了功德才去对他好,说起来这好像升天前在人世的一场逢场做戏,可是有什么一定不一样了。
那日晚间,我跪坐在他面前,轻轻对着他笑:“顾恒安,我是长生,这一世里你的妻子长生。”
我的痴傻夫君,一双眼内如含远山碧水般澄澄净净,我亲上他眉目:“你认得我的吧?”
我甫一说完这话,那人便轻轻地亲上我的唇,一下一下地轻轻吻啄。
“嗯,傅长生。”
我惊讶愣怔当场,不知该拒绝还是迎合,只好由着他。
第二日,我醒时外边尚未天亮,我使劲推推身边的人,认真地问:“你真的是傻的吗?”
他闭了眼,转过头继续睡:“困。”
我又去推搡他:“我家家奴的儿子也是傻的,就经常玩泥巴吃狗屎,为何你不呢?”
顾恒安回过头,无甚表情看我:“我是傻,不是疯了。”
我还待再说,那人已经低头吻上我的唇:“好了,我啃狗屎了,你满意了吗?”
“……”
我跳下床用被子将自己缠成一个茧,围在桌前对着东方鱼肚白天幕静静提笔。
青玉案,晓白露,汀悠繁繁香入骨,长相慕兮君知否?
山里夜雨滴答,那对红烛燃得很好看。
后来,顾家老将军被定死罪,顾恒安因为与我有了婚约,又是个傻子,侥幸逃脱。
那日我师父嘱托我去找他有事相商,我送顾恒安到山间白露亭,汀悠花开得正好,紫雾绵绵,我将他交给顾家老仆照管着去看望狱中老将军。
谁知,我师父的要事便是我功德圆满,而那时我又遇到人生重大之事,一切都成为迫不得已。
一朝成仙,从此红尘之事尽断,我尚且来不及跟顾恒安道别,便飞升。
我走第二日,顾老将军行刑,从此顾恒安彻彻底底成了孤家寡人,他找去碧陵观,厨房中的红豆薏米尚在砂锅中,汀悠花尚且开得馥郁,而观中空空已无一人。
我于云端后偷偷窥他,眼睛眨一下,眼泪就大滴大滴流下来,捂着唇只能狠狠地呼吸才能控制住胸口闷得发疼。
我师父看着我风凉地吹胡子:“哟,你这是尘缘未断啊,并不适合升天呢。”
我咬着唇擦眼泪,笑嘻嘻:“沙子入眼睛。”狠狠抹掉眼泪才又轻声撒娇,“师父,你看天界沙尘太大了,我们是不是考虑移民啊?”
师父老人家打掉我抓着他衣角的手爪子,狡笑着啧啧。
之后,那傻子白衣如雪,惨白着一张脸,一个人守在碧陵观。
城中传我已死,我母亲猜测知我是得道升天,可这般机缘千年也难得一遇,因而也不好宣扬来光耀门楣,为我立了衣冠冢。
那傻子找到我的墓地,靠在我高大的墓碑之前,静默如往常。
顾家已经无人,我母亲自不会看顾于他,顾恒安不吃不喝于我墓前犯傻。
我看着他蜷曲于墓碑前,看着天色明暗,看着云低云高,看着风云突变,深秋第一场薄雪慢慢落下去。
雪花埋了我的夫君顾恒安。
第七日,山间尽覆了白雪,孤零零的墓碑立于山间,顾恒安不吃不喝死于我墓前,那双澄净的眼睛沉沉闭着,面容安然,脸色已成灰白,漆黑眉目被薄雪覆盖。
他身下,薄雪之上,那人以手指画下的笔画,落在雪上。
青玉案,晓白露,汀悠繁繁香入骨,长相慕兮卿知否?
天地多大,对我也不过剩一人一墓。
我再入不得凡间,只能捂着唇抱膝号啕,人世如斯,做人做神,其实都没有什么意思。
肆 重拾
秋时风雨满山川,满山汀悠香,前尘里的一幕幕重现。
那人低了眉目,轻咳一声抬头看着我:“我在仙界因为是继承人,名讳已少有人敢唤。”他低声道,“仍叫顾恒安。”
我抿着唇半晌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
他歪着头眯着眼深深看我:“你面貌又没什么变化。”
“恨我吗?为了升仙得道而舍弃你。”
他看我一眼淡然道:“你舍弃得了我吗?”
我想起此事,胸中都是愤懑,回头用剑逼着顾二一字一句地问:“师父?抑或是,二殿下?当初为何骗我说若我不走,我母亲和顾恒安便会遭遇大祸,骗我升天!”
顾老二看着我慢慢笑起来:“大嫂或者是灵玉?我有骗你吗?你身为灵玉,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可不就是大事。”
我愣在当场,顾二狡笑看着我:“百年前我追查灵玉至碧陵,发现那鱼精仓皇之际竟将你丢进了轮回池,下界为人修了女身,颇有才气,还是位女词人。”
我脸色惨白地看着顾氏兄弟,平凡身世竟一时间变了灵玉:“所以变为老道人哄骗我说我悟性极高适合升天得道,其实不过是把我看管起来,只等三味奇珍凑足入湖?”
顾二微微笑,顾恒安静静地看着我,并没有否定。
顾二望着顾恒安,笑笑地问道:“三味珍宝已足,拖了百年灵玉最后还是要入湖的,此时,竟不知大哥会如何做了?”
顾恒安看着他道:“老二,我尚且不想和你算骗她的账,你最好这几日离我远一些。”
顾二笑笑,离开碧陵观:“我明日晨时来接她回七十二天,十日后入湖。”
碧陵雨是真的多,山中夜雨,蛙鸣一片,只有我二人的碧陵观,多像百年前的模样。
顾恒安轻咳了一声:“我那一年本该去历劫,因我是下一代的天帝,那时天界事多,命格君给我特权,一直等到我忙完了天界之事,然后才下界,我未附身之前肉身里魂魄不在,所以一直是个傻子。”
我挨着他坐下:“你入身是在何时?”
他拿着我手指把玩:“那年夜宴,一睁眼,灯火通明的帝王宴席上,有个小姑娘站在我面前,一双眼如七十二天的明月清耀,乌黑长发及膝,穿着茜红长长拖地外裙,小小的那么一个人,一本正经地仰着头问我话,问我愿意不愿意和她回家。”
顾恒安拉过我的长发,慢慢地在手里打结:“当时,我很惊讶。”
我抬眼看他:“后来呢,装傻子好玩吗?”
“后来,那个姑娘,絮絮叨叨,洗衣煮饭,即使对着我这个傻子也片刻不曾怠慢,反而还会撒娇打诨。我想,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呢?竟然还是上天丢的那块灵玉,上哪里看得出灵气?”
“那时你已知我身份?”
“是。”
“那一世我是历劫而去,只需活到四十岁,便算圆满,而我没能过这劫难,我想,若你不在了,人间山河、风雨、花木,于我,有何欢乐?所以死在二十出头之上,饿死了。”
他低下头吻我:“天庭戒律,我已经破戒太多。”
夜雨渐明,月色下霜露清白,我和顾恒安在碧陵观坐至天明。
启明星升起,天亮我就要跟着顾二回七十二天,顾恒安轻轻拉过我的手:“我想了一百年,此时我已知该如何做,去参加入湖的仪式吧,我不会让你白白再做回一块玉石。”
我心里慌乱:“你想怎么样?”
他低了头看我:“把你欠我的,都拿回来。”
我轻轻吻他的唇:“顾恒安,不要为了我做傻事,你是天帝长子,背负三界清平之责,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傻子了。”
那个不知山河家国为何物,一心只要傅长生的傻子。
陆 长相慕
入湖当日,七十二天的祭祀台上顾二为我施法,天帝天后带领各路神仙来观礼。
九子之中除了顾七夜仍在南海未归只有顾恒安不在,我内心一直隐隐不安,只求他是因为不愿看我如此才特意躲开。
七十二天的神仙都是稳当性子,做事唯恐生出变故,哪怕我说过多次自身甘愿化石为城,仍一直将我放在铁栏之中吊在湖面之上。
湖水碧蓝,几朵云如絮浮于湖面之上,高大的悬古木郁郁葱葱围绕湖面,白色花朵灼灼。
顾二腾云舞剑于我身畔,所过之处,脚步之下朵朵渡灵花开,这是祥瑞之花,却也是超度之花。
顾二的长剑刺向我铁栏之上吊着的云朵,若一举击碎,我便可入湖,众人目光皆注意我头顶的云朵,那本无风无浪的湖面,忽起一阵湖风。
众人来不及反应,金色光圈乍现,白云如河流般四散开,天帝倏然起身,但为时已晚,风过之处所有人定住身形。
顾恒安无喜无怒立于云端,雷霆碧云忽来,天地变色,那湖风是一个定身咒,这咒语来得太突然,在场所有人都尽皆定住。
顾二仍在我身前站着,看着缓步而来的顾恒安也变了脸色。
他笑望着顾二:“我不会带她逃狱,也不会让七十二天因此动荡,你之前想到我可能会破戒做的事,我都不会做。”
他回头看我:“当然我更不会放着她不管。”
顾恒安看着顾二,神情肃静:“作为天帝之子,你该知我们的责任,今后,还需你善后。”
顾二面色忽变,紧紧地盯着顾恒安,眼眶通红。
我动不得分毫急得抓心挠肺将他望着,那人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我,对着茫茫七十二天无边无界的云朵对着天帝神仙,霍然化身为龙。
然后,他以利爪拍向自己的左龙角,一声嘶吼之下,那金色龙角应声而落,众人惊愕,却动不得分毫。
我站在铁栏之内,牙齿都快咬碎,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湖中。
我眼望着祭祀台下湖水汹涌,眼望着碧云悠悠,眼望着顾恒安化身为金龙在云中作法,折下金龙角为我周身布上结界,护住我肉身。
看着他于云中飞来舞去,,看着他身形越来越缓慢,看着他额角血流如注,一滴滴洒进湖中。
定身咒的法力渐渐散去,这是施法之人灵力渐尽的征兆。
顾二满脸冷汗,第一个挣脱这法咒,飞身上天,接住力尽的顾恒安,劈了嗓子的一声大哥喊出来。
顾恒安靠着他积攒了几分力气,踏着云朵游至我身畔,擦了擦我的脸颊。
“还要哭多久?”
那人仍是那副表情,我却知道他是不高兴了,他以龙形轻轻吻我鼻头,我伸出手去抚住他的龙角被折断处的伤痕。
“这么做,犯下这么大的错,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从此命运全改,真的不后悔吗?”
“我用一百年去想怎么才能救你,怎么才能和你永生都在一起,看遍了仙法找遍了古籍,打算了一百年的事情,你说会后悔吗?”
碧云漫天,他飞起身,金色龙甲在云中游,我伸出手去,摸上他的头,他将龙头埋在我掌中,半晌道:“夫妻本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爱说动听的话,可是,我说过不会让你就这么殉湖。”
我捂着唇使劲地点头,睁大了眼不让眼泪掉下来。
顾恒安轻声道:“若你我易身而处,你可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消失不在?”
我抿紧了唇,一字一字说给他听:“决不。”
他吭声笑了一下:“所以,我才如此。”
他摆尾而去,暴风骤雨中,声音仍如平时清凌:“父亲,我不会再继承天帝之位了。”
他劈手将右角折下,从龙形化为人形,跪地俯下头去,不是商量,是郑重地交代。
天帝立身,眼望着他,威严中细微透露的是父亲的无可奈何,半晌只沉沉说了一句:“也罢。”
去了双角的顾恒安再也坚持不住,半跪在地,冷汗湿了他的眉眼,顾二满脸悔色,上前几步将他扶起,一步步扶至我的铁栏之前。
“折了金角又不会真的死,我九弟顾七夜已经试过。”
他静静地望着我,将右角化为道道金色结界,固在我身畔,靠着铁栏坐下,仍旧那副面无表情:“一双金角可保你肉身不腐,魂魄不散,你的灵力尽皆化玉镇湖,据说百年后可重新为人。”
顾恒安忽然微微笑了一下,这笑两世才见一次,甚是稀罕。他看着我道:“你为灵玉镇的是七十二天的龙气,我也是龙,这一次,你出来我就给你镇压一辈子。”
我愣住,咬了唇抹着眼泪笑:“凭你这句话,我一定活着回来!”
那人靠着我的铁栏慢慢闭上眼,微微抱怨:“你总是让我等,这一次,不要太久了。”
我用手抚上他的脸,轻声哄:“嗯,好。”
“长生……唤我一声。”
我心下一动,咬咬唇,软糯了语声哽咽着道:“夫君……”
他睫毛颤了颤,低声喃喃:“长生,醒来的时候,第一件事是记得回家。”
终曲
后来,未到百年,我醒来时,七十二天已变了模样,天帝易了继承人,顾恒安被贬。
东海蓬莱之东有城,城名长生,城头有青玉匾额,上有一阕旧词,篆于微黄的青色玉版之上。
我千里奔赴,到了长生城那日细雨纷纷,雨雾沾湿了我的眉目,我用腰带将玉匾卷下,那字上一撇一捺上尚且有手指的纹路,手指触上去,便似乎有了当年执手相捂的温度。
我将匾额放在自己面前,只愣怔着一遍一遍仔细看它,想百年前人间的兰桂祥和,小堂午后,我抓着我痴傻夫婿的手,一笔笔将它写于宣纸之上,词句浮夸,笔画拙稚,多像那一世的相遇和别离。
我再抬头时,那人隔着雨雾站在城门口静静地将我望着,无喜亦无怒,脸色仍白,打湿了的眉眼熏黑如墨。
我站在原地笑着看他。
隔着千里海浪,隔着几十年的别离,隔着生死,也隔着彼年不懂的爱怨。
明明以为再相见该是平静相与,这时候怎么都忍不住,眼泪就一滴滴掉下来。
那人慢慢走过来,拉过我的手,慢慢地摸上那青玉匾上温润的纹路,我偷觑他面容,又清瘦了一圈。
“喜欢吗?”
我讷讷回答:“喜欢。”
顾恒安抿去我的眼泪:“嗯,九荒至宝,补天青玉案,天上地下只此一块。”
“很阔气。”
他捏着我的手指安静淡然:“嗯,前些时日,九荒八十一城排名次。”
“如何?”
顾恒安声音微微轻挑:“论名誉财力,第一城,长生。”
“实至名归。”
那人语气里都是圆满:“论武力实力,第一城,长生。”
“夫君,真是了不起。”
他微微挑起嘴角露出笑意,带着点得意揽过我的肩,慢慢而郑重:“嗯,回家吧。”
青玉案,晓白露。
长相慕,曲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