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夫在侧
2013-05-14百媚生
百媚生
【1】
当慕容阮将我从牢里接出来的时候,我一时想到的只有七个字:物是人非事事休。
但其实我从前最讨厌这些文人调子。
他站在那里,身姿颀长挺拔,仿若玉树。看见我时便眯起眼来向我微笑,可见也是变化了不少,要是以前,他必定嘲笑我自作自受。而这次他什么也没有说,只叫了一声:“公主。”顿了一下,又改口,“十五。”
我早已不是临霜公主,他也不能再按照那个称谓称呼我,但以我们之间的情分,他原也不必敬称,若是从前,我早已怀疑他是来膈应我的,而如今共过患难,我自然不会再那样想。
于是我唤他:“阿胡。”
慕容阮长得极俊美,但从小讨厌别人说他姣若好女,在五岁的时候自己起了个乳名叫阿霸,但我疑心他占我便宜,最后改称阿胡。远处高树叠翠,风拂过之处碧色潋滟,宫人随从恭恭敬敬地将我扶上车辇,我没有问,他也没有交代对一个亡国公主如此待遇的渊源。
但我们其实都知道。
我的故国卫国被攻破之时,祁帝自尽,后妃四逃,而昭宁外姓王慕容阮献城于当今皇帝朱詹,那朱詹精通兵法,唯一的缺点竟是好色。
而慕容阮号称卫国第一美男子。
当初琼林宴上,慕容阮不胜酒力,脸颊酡红,发丝微散,长裾逶迤,一笑间眸光潋滟风华无限,众座皆醉,醉于他一笑之间。父皇欣然,赞其有潘卫之风。
慕容阮是以什么身份、什么能耐救我出去的,我们都再明白不过。
按理说他这样接我出去,该是上朱詹那里谢恩的,但这礼节并没有被遵守,想来是被免去了,我不觉讶然,没想到慕容阮的身份如此之高。于是只在殿外拜了拜,我原是也不想碰上朱詹的。慕容阮与宫人寒暄几句,然后亲自领我前去宫室,低声道:“你先在宫里住些日子,等有了时机,我便派人送你出宫。外面自有人接应。”
我点头,宫内绝不是个安宁处,亏得我是个公主,慕容阮才能将我救出来,若我是个皇子,哪怕朱詹爱慕容阮爱得昏了头,恐怕也不成。
推开门,熟悉的身影展临于我面前,是我从前的老师、国相卢松。我刚要下拜,便被他扶住:“万万不可。”我抬起头,他的面容如同老了十岁,“大兴王朝颓败虽快,却有大半实力尚存,公主,如今你是大兴朝最后的希望,也是唯一的希望。”
我顿时变了脸色:“哥哥他们……”
卢松点了点头,泫然落下眼泪来:“公主节哀。”
其实皇兄他们的死去是意料之中,无论是哪朝帝王,都很难留下前朝贵嗣,尤其还是前朝皇子。但是亲耳听闻,一时之间还是难以接受。我咽下嘴里的一口甜腥,点了点头:“我明白。”
卢松郑重地望着我:“只是公主这些日子还必须待在宫中,若公主贸然消失,会打草惊蛇。等我们布置好,自然会有人接公主出宫,举义旗推翻贼人统治。”
详谈一番,他们便急匆匆地走了,皇宫毕竟是危险之地。慕容阮之前一直在门外把风,卢松等人走后便闪身进来,我顺手添了杯茶水,正要给他,却见他擦了擦自己的手,才接过去,其间手指不由得相触。他似乎越发爱干净了,而我明白这是为什么。
慕容阮说:“你如今便住在我这里,住在他人之处只怕多有不便。”
我哈哈大笑:“我可曾经差点成了你未过门的妻子,朱詹不在意吗?”话刚出口,我心里便咯噔一声,自知失言。而慕容阮只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淡淡地道:“你住别人那里,我不放心。”
我忙讪讪地点了点头,悄悄伸手过去牵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慕容阮浑身一震。幼时我若惹他不悦,也是这样讨好他,不管他再怎样恼,我只要拽着他袖子撒个娇服个软,他便也就无可奈何,顶多摸着我的头叹两声气:“你啊……”
外面光线斜斜翻飞而入,我却微微地恍惚了。
【2】
不久和卢松又约过一次,正是皇家狩猎,皇帝真是爱重慕容阮,恨不得将天下捧在他面前。于是我得以随慕容阮出宫去,然而在回来的路上,却遇见一个陌生男子,他正赤足站在溪中,我心里咯噔一声,正要溜走,却踩到一截枯枝,他果然警觉地喝问道:“是谁?!”
我暗叹一声,从阴影中走出来,矮身行礼:“陛下。”
他并没有放松警惕:“你是谁?”
我恭敬道:“奴婢是慕容先生宫里的。”因慕容阮身份尴尬,宫中皆左右为难,最后才统一口风,皆称先生。朱詹果然面色一缓:“入夜不许随便行走,你不知道吗?”我一顿:“奴婢是新来的。”
朱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低声道:“祁月。”
风卷过萧瑟枯叶,一轮满月高悬如玉盘,星子零落点点,他的面貌在这阴影里晦暗不明,良久才说:“临霜公主?”
我道:“只是祁月,临霜公主的封号,已经在灭国那天便被陛下废除。”
朱詹笑起来,他的面貌原本英俊,但在阴影中有奇异扭曲,瞧着便诡异许多:“灭国之仇,你不恨朕?”我直视他双眼,良久,低声道:“恨。”
朱詹大笑:“你很聪明,并且坦诚。”他压低声音,“祁氏皇族竟然有这样聪明的公主……朕都不知道,该不该将你留下了。”他对慕容阮再宠爱,也终究抵不过皇权生死。
我淡淡道:“陛下不会的,陛下既然如此坦言,说明根本不想杀我,而陛下如今也不能杀我。前朝底蕴深厚,陛下天纵奇才,亦是需要耗费一段时日来平定前朝臣心。陛下既然铁腕肃杀皇族男子,就不会杀我,因为陛下如今需要我去安抚那些前臣。所以陛下如今最好的打算……便是娶我为妃。”
朱詹笑了笑:“你果然很聪明,朕还想过段日子便去瞧瞧你,如今看来,纵使你长得奇丑无比,朕也十分满意。”他开怀大笑,“妃位……甚至贵妃,朕必不亏待于你,朕很乐意。”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然而陛下,我不乐意。”
他面色大变,我很快地接口道:“陛下难道就真的会放一个前朝公主在枕边?别说陛下不信,我自己也难保以后不会被他人挑拨,做出谋逆犯上的举动,所以……为了陛下和我的安全,请您放过奴婢。”我跪下,“奴婢既然坦言,便想求陛下放奴婢一条生路,请让奴婢——老死宫中。”
他穿上鞋袜,走到我面前,低声道:“你真的是……很聪明。”伸手触及我脸颊,“并且十分貌美,朕很舍不得放过你。”
朱詹在让我早些回去之后,便离开了,石子硌得膝盖疼痛,我却松了一口气,背后衣衫已被冷汗湿透,太险太险,在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他信了我。
【3】
枯叶被宫人洒扫干净,转眼大雪纷飞。
最近听闻朱詹的姐姐,嘉禾长公主对慕容阮一见钟情,非要向朱詹讨要,惹得朱詹龙颜大怒。慕容阮便决定要向嘉禾长公主说明心意,断绝她这个念头。我给他系好披风,慕容阮静静地瞅着我,眼珠乌黑。我便低了头:“看什么呢,还不快走。”
他回眸一笑:“等我回来,我吩咐了膳食司给你做长寿面。”
没过多久,朱詹却秘密到访,看起来神情不虞,看见我的时候微微一惊:“祁月?”
我欠身行礼:“陛下。”
他皱眉问我:“阿胡呢?”
我想了想,说:“他为嘉禾长公主的事情忧心不已,于是前去公主府邸,想要亲自断了她这份念头,以求保全陛下和长公主的姐弟之情。”他神情果然缓和许多,点点头,便要离去,我却叫住他,“陛下若不嫌弃,便尝一尝奴婢泡茶的手艺吧。”他狐疑地转过头来,我笑了笑,“就算是看在奴婢今天十六岁生辰的分上。”
朱詹神色震动,便默默地坐下来,看我神色自若地沏茶,忽然说:“你今年十六岁了,你本是堂堂一朝公主。”我点头应是:“如果一如从前,我应该会在今天过后下嫁于慕容阮。”
朱詹笑了笑:“你说话从来都是这样大胆。”
我也笑了笑:“因为我除了这条命,已经别无所有。”顿了一下,“我与阿胡幼年相交,若说无半点情分也是不成的,然而青梅竹马之间,往往难生情愫,他所有的糗事我都知晓,我熟悉他仿佛熟悉我自己,媒妁之言算不得准,我说这些,是想请陛下莫要因此亏待于他。”我目光澄净地望着他,“阿胡是重情义的人。”
朱詹却看着我,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来。未几,我站起来:“陛下事务繁多。”
朱詹笑了笑:“你这是在给朕下逐客令?”喝了口茶,“茶很好喝。”
说罢转身便走,我转过身去,却看见慕容阮静静地从珠幕中转出,我愣了愣,心底慢慢浸上一层不好的预感,他静静地问我:“你还记得我出征那年,你送我的那张纸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我将那张纸悄悄地送给慕容阮,很普通的纸,上面是一句诗:“摽有梅,其实七兮。”分明是女子的求爱之言。
父皇已经许诺,要将我许配给他。当初我是怎样的满心欢喜,只想着再过不久,我们便要共结连理。可是没想到转眼之间大军攻破长安,转眼之间父母亲友与我生死永隔,转眼之间他为了救我不得不委身于朱詹,转眼之间,咫尺天涯,沧海流年。
我迟迟不答。慕容阮便不再相逼,他从我的身边走过,长长的、长长的衣摆抚过我的脚背。我注视着他的背影,他穿着广袖玄色深衣,勾勒得身姿更加挺拔,我翕动嘴唇,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忽然停下:“可是十五,我一直记得。”
【4】
大雨瓢泼如幕,然而祭祖庆典正是这天,朱詹不知为何将我调做礼仪女官,我安静地侍上香,朱詹接过,三拜。我百无聊赖地抬眼,却看见一簇黑箭头突兀地立在远处,朝着朱詹,我心里咯噔一声,大概猜到是谁自作主张。
我并不想朱詹死——至少不能在这里,他若一死天下必乱,而我们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我并不是不恨他,我清醒地知道那恨意深埋于我心底,它比天下任何一个人的都浓郁。
于是在箭射出的一瞬,我猛然拉住朱詹,他被迫侧身,而箭头射在了那香案上,顿时一片喧哗,侍卫的高叫声,后妃的尖叫声响成一片,朱詹眼珠乌黑地看着我,良久才迟疑道:“你——”
然而有人流拥上,我自觉退后,很快便再也看不见他。
黄昏时朱詹驾临我寝殿,我行礼,他慢慢地走进来,低声问:“你为什么要救朕?”
他神色太过严肃,我不知哪里来的心思,便调笑道:“陛下可以认为是我仰慕陛下。”
他神色震动,但很快摇头:“不,你不可能。”
我静静地瞅着他,朱詹缓缓摇首:“朕……朕今天……”然后握住了我的手,许久不放。
我终于说:“陛下。”
朱詹静静地瞧着我:“叫我伯远。”
他静默许久,才说:“祁月,为什么是你?”那神色竟有些凄然了。我有点戒备地看着他:“陛下应该是宠着阿胡的。”
朱詹低声说:“他……他的确绝色无双。朕的确喜欢他,却不是爱慕。”他有点手足无措,“朕第一次爱慕一个人。”
我吐出一口气,淡淡地笑了:“我不相信。”
他说:“我知道。”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喜欢上你,并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我点点头:“我明白。”
飞花飘落在他的背上,他终于还是放开了我的手:“我一直很欣赏你,最后也终于爱上你。”
“朕知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但如果有一天朕死了,还是希望能同你葬在一起。”
“陛下会有自己的皇后,会同她葬在一起。”我最后这样回答他。
【5】
这些天我心思有些恍惚,于是崴了脚,单独与慕容阮漫步在一条羊肠小道时,他终于察觉出来,皱眉道:“回去给你拿些药油擦一擦。”然后蹲下身,我有点红了脸,然后终于趴了上去。
我想起许久之前的往事。
那时卫国还未亡国,我们从父皇那里得到暗示,知晓我与慕容阮将来会成为夫妻,卫国婚嫁习俗,在成婚的那日丈夫要背着妻子走过那条三生路,意指三生不负。那天慕容阮非要拉着我试一试,我心想着他又不是没背过我,于是满面通红地趴在了他背上。
他背着我,走得踉跄,咕哝道:“娘子你真重。”
我腾地红了脸,捶打他:“你才重!还有……谁是你娘子!”
慕容阮就朗声大笑:“早晚的事儿。”
无论走得多么慢,路还是会有尽头。而路的尽头站着朱詹。
他眸色沉沉看不清情绪,我慌忙从慕容阮背后跳下来,慕容阮直视他,我无法说话,眼睁睁看着朱詹道:“阿胡,你跟朕过来。”
我知晓这不是插话的最好时机,忧心地望着慕容阮。他安抚地对我一笑,然后随朱詹而去。
往后朱詹再也没来过慕容阮这里,我就此事试探过慕容阮几次,他都避而不答。又过了一段时日,卢松派人告诉我万事俱备,于是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宫,却没想到朱詹忽然驾临,我身上的打扮以及背后的包袱均不能为他所知,于是躲在床下,看着慕容阮迎出去,悄悄窥探。
其间有冲突声,争斗声,朱詹一步步将他逼进内室,慕容阮不动声色地背对于他,身体挡住我,我不能分辨他们所说,但最终那一句那么清晰地传过来:“我喜欢十五,一直喜欢十五。”
一瞬间从心脏传来的麻痹感传遍全身,我嘴唇发起颤来。
朱詹终于把慕容阮摁在了床上。发出极重的一声,泄愤一般地,慕容阮一直尽量不发出声音,我晓得他这一瞬间的耻辱,他最不愿意让我知道这种事。
而我终于还是知道了。之前一直逃避的事情,终于还是知道了。
如果说厌恶,就太伤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情分。但要说完全没有介怀,那一定是骗人。
而亲眼见到这一幕,我完全没有预想中的反感情绪。
我只觉得难过。
心脏疼得要绞碎一般,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流淌。
多么遗憾,多么后悔,哪怕要我死,也不想看到他受这样的苦。
我慢慢地从床下钻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我一直很能忍,也知道这个情况忍下去才是最好的决定,若我不出面,慕容阮也不会有半分责怪我,因为这本来就是最好的法子,而我杀了朱詹,就被迫将所有的计划都提前。
匕首刺入朱詹脊背的时候,他怔了一下,然后望着我,很久很久,直到血色从后背衣衫处蔓延成一朵花:“从第一次见你,朕就觉得朕会死在你的手里。”
我低声道:“你不该这样对他。”
朱詹吃力道:“你说你不喜欢他。”我沉默,他笑起来,却有眼泪流下,“我当初怎么就相信你了呢?”
朱詹喘息良久,终于闭目。我在确认他已经死亡后,目光移到慕容阮身上,他将那些衣衫尽力地裹住自己的身体,然后下床去找了件外袍披上:“快走!朱詹一死瞒不了多少时间,此后天下必乱!”
我急道:“那你呢?”慕容阮低笑:“总要有人来承担罪过,拖延时间。”
我拉住他的手转身就跑:“若是我想放你一个人来承担罪过,刚刚我就不会杀朱詹。”
接应的人在偏门,见到我们眼睛一亮,我拉着慕容阮的手跳上马车,命令马夫:“快走!”
一路紧张,等到出了城门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慕容阮低声道:“放开我吧。”说不清那是什么神色,我定定地望着他,然后紧紧地抱住他。慕容阮身形颀长,但我只想尽力地抱住他,将他圈在我怀里,再也不想让他受那些风霜刀剑之苦:“阿胡,我再也不想让你受一点点苦楚。”
我还记得十五岁时及笄之礼前夜,父皇慈爱地对我叙说以后,最后说到婚娶,说到慕容阮。父皇说:“你嫁给他,朕放心。总不会受委屈。”
我说:“我是临霜公主,哪里有人敢给我委屈受?”
父皇轻轻地拍了拍我的额头:“那是阿胡宠着你。”
是啊,阿胡总是宠着我的,他喜欢把最好的让给我,他喜欢骑马带我游街,他喜欢成全任何我的愿望。他为我散去满身风流,他为我退去一世骄傲,他为我背负半世屈辱。
我一直喜欢他,无论是琼林宴上的皎皎状元郎,还是沙场上的昭宁异姓王,抑或是,我青梅竹马的良人,我的阿胡。
他是丽妃的侄子,慕容满门战死沙场,于是他在皇宫中养大,父皇垂怜慕容一家,而阿胡资质聪慧、长相绝佳,在我五岁那年初见他时便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我以后要嫁给你!”父皇大笑:“阿胡,临霜很喜欢你呢。”
那年他望着我的眼睛黝黑深沉,那年他被默认为是临霜公主以后的夫君,那年他便是我的阿胡,从那时起,我们的缘分就注定不可分离。
【6】
我料定皇上驾崩这件事并不会被大肆宣扬,而是先封锁消息,于是我勒令所有人马包围皇城。皇城中有内应打开城门,之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我登基为皇,改国号卫。
卢松仍然是国相,有功之臣一一封赏,而这个情况下,慕容阮的身份就变得无比微妙起来。
“天下人不知,但无论如何,慕容阮所做的一切不可磨灭,当居首功。”我沉静地望着卢松。而卢松道:“今时不同往日,不错,慕容公子所做的一切老臣皆铭记于心,可此事并不可大肆夸赞,慕容公子毕竟身份尴尬,对国体不利。”
我冷笑:“卢相利用完阿胡便弃之不顾,不怕叫人齿寒吗?”
卢松沉静道:“为卫国所做的一切,老臣问心无愧便罢了。”
我拂袖而去:“慕容阮兵法无双,当是良将。”
卢松淡淡道:“然而以慕容公子往日所做,怕是再难服众。”
我猛然回首,冷冷地瞪着他,而卢松迎着我的目光,分毫不让。
晚上我回宫时仍然不悦,而慕容阮低笑着安抚我:“卢相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懊恼扶额:“你怎么会听见这些?”慕容阮笑而不答,我更觉得懊恼,“下人说的那些你也不要理会,若有谁再碎嘴,朕拔了他们的舌头。”
慕容阮拍了拍我的肩膀:“敢做便要敢当,我当初既做了选择,今天这样我也是料到的,你切莫介怀。”我道:“不成啊,这些功劳你若不领,怎样名正言顺地做皇夫哪?”
他身形一顿,我敏感察觉,于是干笑:“难道你不愿意娶我?”
慕容阮垂下长睫:“我配不上你。”
鼻端一涩,我轻轻地说:“别这样说。”顿了一下,“你配不上,还有谁配得上呢?”然后笑道,“三年前你班师回朝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
他不着甲胄,披一件玄衣悠然过市,惹得举城围观。那双眸子风流缱绻,乌黑而安静,只在看见我的时候眨了眨眼,展眉笑起来。
那是多好、多好的时光。
那晚我拉着他叙说往事,说到很晚,然后道:“我五岁的时候就认定了你,你休想赖账。”然后拉着他袖子晃,“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再说一遍我就嫁给你。”
他无奈:“十五……”
我继续晃:“说啊说啊,阿胡我告诉你,我就认定了你一个,你要是不娶我,就等着看卫国皇室绝后吧。”他无奈中带了一点宠溺地看着我,我紧紧地盯着他,最后他终于说:“好吧。”
慕容阮说,“十五,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
【7】
与慕容阮成婚后的第二年我诞下龙子,起名祁奕,但这一切并没有阻止举国上下对慕容阮反对的势头,我与慕容阮一同阅兵之时,有刺客刺杀慕容阮,然而被我挡下,以至于三月卧床不起。慕容阮望着我的眼睛暗沉无比,最后才说:“是我害了你。”他难过地笑了笑,“自从你登基后,我似乎一直在拖累你。”
他一天一天地瘦下去,所有人将鄙视的目光定在他身上,人心是这世上最无法可控的东西。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最终害死我的祸水。
朝臣最是清高,在铁腕下宫人已经对这件事噤若寒蝉,而朝臣却敢跪在紫宸殿外。
慕容阮担忧地来询问我,我只是说:“他们想跪,就让他们跪。”
他苦笑:“十五……你难道真的想把我置于炭火之上吗?”我这才从怒气中微微平息,走到殿外令众人起来,然而朝臣却道:“请问陛下可要废皇夫?”
我勃然大怒,几乎拂袖而去。
我朝政清明,唯一的污点不过慕容阮,但我从没有过废了他的念头,这些人竟然敢如此大胆,慕容阮从殿中出来,便有愣头小子一把冲上来,对慕容阮大喝道:“你害了朱詹难道还想害死陛下?我等却不饶你这妖孽!一介娈人也想染指皇夫之位?!”我大怒,正要开口,慕容阮已经一掌挥向他脸颊,直直将他一掌扇了出去,淡淡道:“慕容阮一生问心无愧,当初迫不得已被迫承幸,虽饮恨于心、也一直愧疚于陛下,然而却不是由你这般轻狂小子所能污贱的。”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我晓得他此时已经承受到了极点。
只有他痛苦不堪时,脊背才会挺得这样笔直。
他从来是刚烈的性子,纵使外表温和,但无法掩饰住他骨子里的傲气。我内心渐渐有不好的预感,捂住心口,能感觉那里跳动的疼痛。
回来的时候他神色倨傲,身体却微颤,我抱住他:“我一直很抱歉让你受到这些屈辱。”肩膀传来细细湿意,他回抱住我,微笑:“足够了,有你这句话,慕容阮此生足矣。”
那天以后他越发沉默,我熟悉他如同熟悉我自己,渐渐察觉到他的想法,于是说:“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我不能没有你,阿胡,你不要想做傻事。”
慕容阮微笑着望着我:“不会的。”
我执拗地望着他,直到他避开我的目光,我才终于小声说:“请你不要抛弃我偷偷死掉。”
然后我流下眼泪,痛哭失声。
他可能终其一生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这时哭出来,也可能永远不知道我是多么害怕。世上再也没有如他一般骄傲的人,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爱我的人,他憎恶透了这具躯体,更永远都不想拖累我。他为我忍辱偷生了三年,如今怕是再也熬不下去了。
【8】
最后我在朝臣的威逼之下不得已收了几个新人入宫,因为我发现我越是抵抗,他们的话语便越是恶毒,还不如循序渐进。但事实上,朝臣反而得寸进尺,同时南方地震,被人们认为是天灾,是帝王无德,我发了罪己诏,又要去亲自祭祖。其间慕容阮不但愈发沉默,偶尔还会试探我,虽然态度小心翼翼,但是我却最受不了这个人卑微的模样,而我连日忙碌疲惫至极,实在没有精力猜测他话中隐含意味。
“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朕如今这番情况还不都是你害的!你知道朕为了保住你做了多少吗?你知道奕儿如今的境况吗?如果他不是你的孩子,又怎会遭受质疑!慕容阮,我知晓你受到的苦楚,可现在你能否给朕个安宁?!”我厉声道,“朕受够了!”
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这个人的表情在一瞬间似乎碎裂,刻意讨好般的微笑慢慢收起,乌黑的眼中满溢了绝望,他轻声道:“臣……知错了。”
望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我再说不出一句话,握紧了拳头,想要追上他解释,但是却无法诉说。这一辈子总不能在他的讨好和我的容忍中结束,等祭祖大典完毕,我会向他诉说一切。关于我的不安,关于我是多么爱他,关于未来我们的一生。我们还有那么漫长的一生,漫长到这样让人心生憧憬。
斋戒完毕,祭祖大典也顺顺利利,然而我心中不安的念头越发扩大,四周擂鼓喧天,声势浩大,我三拜,一切有条不紊,然后慢慢踱步下祭坛。
有快马飞速而来,声音喧嚷,手持金牌无人敢挡,他走到我面前才下马,嘴唇翕动着说了一句话。我眼睛猛然睁大,四周哗然,我却已经再也听不见。
劈手夺过马匹,我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八百里加急快马果然不逊,那些喧哗声我已经听不见,也再不想理会,我单骑奔袭,守城卫兵一见到我就忙不迭开门,跑死一匹就去驿站换另一匹,等我赶到宫中的时候,已经跑死了三匹马。
日夜不合眼,我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伏在马背上微微吐出一口气。逐渐有香气遍撒全身,那些粉白的花朵零散坠于我身。
当我策马从百里宫道上经过的时候,杏花便慢慢地落在我身上,让我突然想起初次见到慕容阮的那一天。那天我在树下,他在树上俯首瞧我,皮肤如同冻雪,春光从他身上退去,仿佛不敢触及那明艳。然后他跳下来,对我笑,露出红色的牙肉。当时我想,这个人长得真好看呀,一眼便生了好感,可是最亲密的关系是什么呢?我冥思半晌,猛然抓住他的手:“我以后要嫁给你!”
这是我从第一眼,就开始认定的,我命中的夫君。
我与慕容阮所居住的枫宸宫位于皇宫的最高处,我喘息半晌,终于抬起眼来。
有白色遍染那宫殿,素幡扫着琉璃瓦顶如同温柔的手,压抑得让人不能喘息,我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听见从喉咙挤出的奇异声响。然后拼命地咳嗽,血色染了马鬃。我想要哭泣,但最终竟然是凄凉地笑起来。
我一步一顿地走上去,宫人号哭之声不绝于耳,我走进去,慕容阮颜色如新,就像报信人所说,他是吞金自杀的。我握住他的手,叫了一声:“阿胡。”
而他闭目,再也不肯回我。
我想,这一瞬间我是恨着这个人的,可是对于这个人的爱,还要持续多久呢?
最终我大声痛哭,哭到嗓音都沙哑,一小口一小口地咯出血来,这一辈子再也没这么痛过。痛彻心扉,抑或是心如死灰。
往后我再也没回过枫宸宫,帝王之居由此废弃,我将慕容阮的遗体放入冰棺,时光渐逝,我正在老去,而他永远这样年轻。
因为那场痛哭,我的眼睛再也无法辨识清晰,偶尔会在经过那山峰的时候,眯起眼来看一会儿,然后匆匆扭头。那是盛放着我最爱的人的地方,而我只有百年之后才会回去,然后与他永远在一起。然而有生之年——
从此那宫阙遥远,此生不再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