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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渡

2013-05-14萧天若

飞魔幻A 2013年1期
关键词:闲云执念水车

萧天若

封面小字:倾我一世的孽,换你这一段缘。只要渡口还在,水车还在,我就一定能等得到……最初的,那个你。

十月初三日,吉。宜开市交易,忌破土栽种。

花漓城外,枫林渡边,萧索寥落遍地,唯有冷风不停。

陆闲云饮尽最后一盏酒,负手望着不远处的水车。自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水车便已经立在这里。问过很多人,就连附近村子里最老的婆婆也说不清它在此处到底立了多少年了。水车虽然年迈,却并不沉寂。木轮吱吱呀呀的摇晃着,带起一叠一叠的流水,不知漫过多少人的曾经。

这已是第七个十月初三。

可他等要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一】

叶琬曾经说过:这世间,总有一些生不逢时的遇见。他深以为然。只是那一刻,他想的是自己如何遇见了她,而她惦记的,却是穆正旋。

初见那日,正是穆府私宴。他往人少处躲清静,却不料花团锦簇深处,忽而有冰凉却柔软的双手,紧紧攀住了他的肩头。

回眸处,正对上美人醉意朦胧的笑脸。陆闲云不知道,那一刻,她为什么要抓着他的手?许是喝醉了酒,许是认错了人,又或者,不过是要在最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抓一根稻草给自己安慰?

只记得她吃吃的笑,一直笑到有泪滑落眼角。

末了,她说,“罢罢罢。半世挣扎,不过是拿这无穷无尽的冤孽,勉强续一段强求不来的因缘。”

陆闲云扭过头去,“姑娘,你……喝醉了。”

却不见有人应答。

仿佛只是一瞬之间的事。她松了手,退身站在离他三尺之外的地方。面色虽然苍白,眼角眉梢却不见半点的泪痕。晚风丝丝缕缕的吹过廊檐下的琉璃灯。他看见她发间珠翠的华光,步摇上摇曳的明珠,映照着一脸的浓妆。

而身后,脚步声橐橐的近了,是穆府的家奴,弓着背立在不远的地方,“陆公子,有贵客到,主人请您回花厅去。”

他漫声应了一句,再回首时,已不见了灯下美人的踪迹。

那个前一刻还伏在他肩上,哭得柔肠寸断的女子,如一缕春风中绽放的花妖精魂,悄然消匿。

踏进花厅的一瞬,他再次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片刻之前还在后园中哭泣的女子,此刻端坐在众人中央,曼手拧了琵琶弦,笑语晏晏,柔声轻唱。

一阕歌,已过半。算算时间,他还在后园的时候,她便已经在唱。

前后因缘种种,让人宛如堕入云雾之中,又恍然如经历了一场短暂的醉梦。

美人在侧,穆正旋笑得无比舒畅,但他的目光却并不在她身上,而是一直紧盯着主座上一袭华服的公子。

公子倒是听得入迷,琵琶余音未落,便已拍手叫好。

合着袅袅的余声,陆闲云一脚踏了进去,恭恭敬敬跪倒在那人脚下,“微臣叩见我主万岁……”

“哦,陆爱卿也在?”少年天子挥手一笑,扭头对身边的穆正旋道:“才子云集,佳人在侧,穆王兄这里,果然是天下第一风流快活的所在。”

“陛下不也正是知道臣最爱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才往此处来混酒喝的么?”

穆氏是异姓王族,穆正旋与今上,乃是平辈的兄弟,自幼一处玩大的交情,说话自是口没遮拦。

饶是如此,陆闲云仍旧忍不住默默在两人身上多瞄了几眼。

好在,皇帝只是哈哈一笑,“你还真是,跟小时候一样的小气,你家里宴客,不叫朕也就算了,难道还不许朕不请自来么?”

话音落处,众人莫不陪笑。而陆闲云那颗原本放了一点下去的心,瞬间又被提了起来。

眼波过处,尽是刀锋。

觥筹交错之间,亦是刀光剑影来去。

少帝幼年登基,一路披荆斩棘,哪里会看不出这私宴名头之下,暗暗铺排的棋局?在座的有多少当朝栋梁,青年俊彦?穆正旋虽有个风月王爷的诨名,但他这些年打点帝都的政绩,和在民间一向不错的名声,又何尝不是帝王背上如芒在刺的针锋?

陆闲云默默落座,将心事掩藏在丝竹声中。他突然觉得自己跟她有些像——那个婉转回旋于皇帝与王爷之间的歌女,在一颦一笑的美艳回眸之中,隐藏了最最本真的那个自己。

【二】

穆王爷仗义疏财,最是好客。因此像他这样暂时在京城没有私宅的臣子,在王爷府上借住一下,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住的久了,便渐渐知道了她的身份——负责扫洒的丫头说,叶姑娘可是王爷跟前的红人。虽没有姨娘的名分,但人人都知道,王爷拿她,当妾室看。“虽不过是花街柳巷里捡回来的——”那婢子如是说。“但王爷可拿着当个宝呢,先前有一次,柳大人喝多了,对她动手动脚的,惹得王爷动了大怒……”

他佯装看书,漫不经心的听那婢子絮叨。心里却猛地一下,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空落落了。

时常也会在后园里碰见。有时是她独个儿练声,有时是跟一群舞姬在一处玩闹。因着那个新科状元的身份,府里旁的女子见了他,个个脸上都揣着藏不住的春情。唯独她,总是淡淡的招呼一句,然后便落落大方的走开去。

仿佛从未有过初见那日难以自抑的悲恸,仿佛她与他,从未有过那么一场莫名其妙的遇见。

可是入夜,他辗转难眠,披衣起身去外面散心的时候,却又遇上她——

默默的坐在湖边的山石底下,单薄的纱衣笼着单薄的肩。

瘦弱,无助,如一纸月光下的剪影。

刹那错愕,他转身想要离开。却突然听见她开口问他,“那天……是不是吓着你了?”

陆闲云忍不住又停下了脚步。扭头看着她,这才发现,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抱歉。”她对着湖水,轻声说。“只是一点小小的法术,移形换影。”

“你到底是什么人?”

突兀的开了口,却不知道该如何收梢。与其问她是什么人,倒不如说她早已承认了自己不是人——移形换影这种旁门左道的法术,哪里是一个普通歌女该会的本事?

果不其然,她轻声一笑,化解他全部的疑问。“一副只会痴心妄想的躯壳而已,哪算的上是个人呢?”

真正的叶琬,死在六年前。

十四岁的花样年纪,哪里会死得如此心甘情愿?临终前以血为誓,硬是打动了父母请来给她治病的那个半仙。最后,那人收了她一半的魂魄当酬劳回去炼丹,扔下副如花似玉却已是行尸走肉的躯壳成全她的执念。

原本,叶琬只是想好好的守在父母身边,过一个女儿家平安喜乐的流年。可谁料想,两年里辗转几番巨变,家道颓然,父母罹难。她成了漂泊无依的孤女,沦入秦楼楚馆。

而后,被穆正旋遇见。他买她回来……然后,便到如今。

她知道自己不祥,害怕自己会给他带来灾难。可是偏偏……蛾眉宛转,她又落下泪来。陆闲云看着她,看着她恣肆的泪水铺了一脸。

“可是偏偏,这世间,总有一些生不逢时的遇见。总有一些贪心不足的迷恋。”

她没有办法让自己,不爱他。

却也始终没有办法,让他爱上自己。

本来就是个没有资格去爱的人,却又陷入这样的进退两难。日日待在自己深爱的男人身边,却始终博取不到他的欢心,甚至不敢伸手去努力争取。

不知过了多久,她对着陆闲云苦笑道,“不必问我为什么把这些告诉你——”

“也许,我只是憋得太痛苦了,想找个人说一说话。”

【三】

这原本是个秘密,但是却渐渐变成了惯例。

没有人的深夜里,他陪她坐在湖边,伴着清凉的晚风,听她说自己曾经的故事。在陆闲云看来,缘分其实是太过其妙的东西,分明是萍水相逢的两人,却总有那么多话,仿佛永远都说不完。

他知道自己喜欢她,可是自始至终,那句藏在话,他都没有办法对她说——

背人处,叶琬的哀伤与绝望,渗透自每一个毛孔。她对穆正旋的执念早已无法自拔,可是他……虽然人前,她是他最宠爱的歌姬,可背过身去,他甚至不曾给过她一句温柔的话语。府中人人都道她是他的妾侍,唯有陆闲云知道,穆正旋对她,恪守君子之仪,从不越雷池半步。

忍无可忍的时候,叶琬会歇斯底里的问他:“我到底是哪里不好?为什么他始终不肯爱我,哪怕只一点点?”

他看着她,心中浮起千头万绪,忽然有些不忍,伸手便把她揽在了怀中。

“叶琬,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人在爱你。”

只是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穆正旋。

不知从何时起,帝驾巡幸穆府的次数越来越多。

陆闲云淡淡听着群臣间沸沸扬扬的传:起先说什么圣上到底是格外看重穆家,并未有过外臣所猜测的铲除之心。后来又说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内廷中还传出些个圣上与穆王暧昧不清的流言。再后来……

皇帝一个月里第六次莅临穆府的时候,穆正旋终于按捺不住,跪地开口:“咳,陛下若真是看上了,便直接将人收入宫中去吧,再这么御驾亲临,臣那点子俸禄家底,只怕不够给您预备酒席的了……”

“朕还以为穆王兄不会舍得割爱呢。”皇帝微微一笑,伸手抚过叶琬的发髻。

“身家性命都是陛下给的,哪里会舍不得区区一个歌女?”

消息一出,流言顿时炸开了锅。猜测二人不和的,叹自己是多了心;以为皇帝有不良嗜好的,暗中松了口气。后宫中又有腹诽万千,说穆王倒是大方,舍得将心头肉送人成就一段佳话,只是平白便宜了那个低贱的歌女,撞大运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面对这些纷纷扰扰,陆闲云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就像夜里在湖边时,面对眼前粲然微笑的叶琬,千万句话哽在喉头,沉默良久只是无声。

【四】

叶琬说,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结局。

自始至终,她都将他当做埋藏秘密的树洞。所有不可告人的真心无处诉说委屈,一一倾吐,而且从不猜疑。

她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从第一眼看见就觉得可以信你。

她说你不知道,其实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穆正旋设下的一个局。

“美人计?”陆闲云皱眉,“穆王怎会如此糊涂?你怎么也能这么糊涂——只要圣上对他稍稍有所提防,你入宫便是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粉身碎骨又有什么关系?”叶琬仿佛完全不以为意,嗤嗤轻笑起来。“我本就是个死人,难道还会怕死不成?”

“可是……”

“可是他就是吃定了我这一点。”她低下头,眼中明亮的一点,显而易见的泫然欲泣。“棋行险招,赌的便是皇帝色迷心窍,一时之昏。且他清楚的知道,便是事情败露,这颗棋宁可自己身死,也不会将他给出卖掉——”

“叶琬!”

他试图摇醒她,却是徒劳。叶琬抽身退后一步,望着他,颓然的笑。“你放心,不是人也有不是人的好处,真要到了走投无路,总还有办法让自己抽身而退不是?”

“你醒醒吧!”陆闲云忍不住低声怒吼,“那个人……他值得么?收留你算计你利用你,乃至将你的一片真心都糟蹋进去,他值得你这么付出吗?”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面对他的激动,她眼中却只有宁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所以这一局,注定是他赢。”

静默良久,才又飘来仿佛隔过千山万水的一句。“陆闲云,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对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叶琬——”

不待他答,猝然背过身去,急急说道:“你若是真的爱我,那就听我说:穆正旋图谋今日不是三天两天了,手中早有必胜把握。我不过是替他完成最后那致命的一击。明日我一入宫,不消两日,京城便会是血流成河之地。你若对我真心,那就保全好你自己。我不希望你涉入这是非圈里——你记着,明天一早就走,随便寻个什么由头,远远的躲出去!”

“陆闲云,我不傻。我知道谁在利用我,谁是真心的对我好。与其说我不在乎穆正旋怎么待我,不如说是我拗不过自己的执念。帮他了了这件事,也便不枉我爱了他这一场。是的,我很自私,并不是为了成全他,而只是为了成全自己……我与穆正旋已有交换的条件,只要我能全身而退,他绝不会为难我。”

眼波流转处,伊人身影已在他触碰不得的彼岸。“你看,我会些法术,移形换影这样的本事,能够助我逃出皇宫。”

“十月初三是我生日。希望也可以是重生之日。”隔着远远的水波,他听见她微笑着说,“一直没告诉过你,我的家乡是在花漓,城外河边,枫林渡口,有水车转动的地方便是我从前的旧居。”

“你若是愿意……十月初三,我在那里等你。”

十日后便是十月初三。花漓城在东北方向,隔着数百里的山地。他若是想要履约,明日一早就得动身……

陆闲云望着脚下,黝黑且深不见底的湖水,一声声拍打着岸边,犹如他心里那些无人听到的叹息。

【尾声】

这是他在枫林渡等她的第七个年头。

水车一直都在,可是她却一直都没有来。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等的那个人,她永远都不会来。可却还是不甘心,每一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在这里,默默的等。

他不知道叶琬会不会恨自己。就像数不清楚,彼此之间的爱有多少,恨有多深,又有过多少的虚情假意,机心算计。

八年前的那个十月初三,他没有按时赴约,来到这里。那时他忙着收拾帝都的残局,清算穆王的罪状,绞杀他留下的余孽。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读懂的叶琬,也许从始至终,一直都很清醒:清醒的看穿她的谎言,清醒的面对她的心痛。

清醒的记得她曾说过的话:你无法理解一个渴求爱但不被自己所爱之人爱的人,她的心里究竟是怎样一种荒芜,你可知那些已然是走到了穷途末路的爱情,临到最后关头,唯有靠恨意,才能支持它永远的活下去?

叶琬打从一开始便看穿了他,知道他跟自己一样,是皇帝布在穆正旋身边的棋子。她接近他,欺骗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不过只是为了将穆正旋送到上必死无疑的那条路上去。

殊途,同归。

区别只在,她以为他不知道,而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她确实不是人类,但却不是什么靠自己的执念而存活的躯壳,而是被宫廷秘术控制的僵尸,供帝王驱策的工具。

他明明知道这是个骗局,却还是爱上了她,完全身不由己。

有时候也会后悔,会假设。如果当时没有放她入宫,如果不将那些穆王谋反的消息传递给皇帝,如果……如果八年前的那个十月初三,他真的来到这里,那么事情,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对与叶琬,或许都是一样。

那颗帝王布在穆王身边的棋子,反水爱上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进而因爱生恨,唯有将他逼上死路才肯罢休。对于这样的女子,最终那场强求到手的生死相随,也许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结局。

他在水车下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慢慢展开袖中的卷册。

这一笔勾描,画不出,写不尽。

私心人人都有。他自问并非是个坦荡磊落的烂好人。

八年前的那天,他没有来。但也是在那天,皇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说:召集最好的术士,倾尽全力,为她幻魂,让她重生。

他不要什么此生无缘,来世再续,他只要他的叶琬,活生生的叶琬。

世人总是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去信。就像他,明明知道所有的隐情,却仍坚信叶琬会记着那个约定,年年都在这里等着她来。

倾我一世的孽,换你这一段缘。

只要渡口还在,水车还在,我就一定能等得到……最初的,那个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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