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骨画心
2013-05-14羽仟仟
羽仟仟
【序、一日记忆】
她自梦中惊醒,长睫扑闪如沾花而过的蝶。只一瞬,看清身处的境地。暖玉床上,织锦堆砌若云霞。一旁的仙鹤炉中并未燃香,却有烟雾缭绕,沁人心脾的气息,是仙气。
这里是仙境?她一怔,而后微微眯起了眼。
无缝天衣中露出一截雪腕,有人握住她伸出床帏的手,毫无温度的一双手,将她的手包在掌中。
“卓玉,你醒了。”他的声音飘逸而悠远,如仙琴上拨出的弦音。
然而,弦音未落,一把锃亮的匕首就抵上他的脖颈。
卓玉未被他捧在手里的那只手,正牢牢握住这枚匕首。她握得太过用力,以至于手颤抖起来,轻轻一蹭,一道血线自他颈上渗出。
他好似未觉疼痛,眉间栩栩如生的莲花一动,竟是笑了起来。他不该这么笑。活了千万年的仙,不该有这样的笑。风流倜傥,春风和煦,不适于此刻的针锋相对,千钧一发。
终于,还是她崩溃地叫了出来:“和朔!”愤懑而悲苦。
匕首扫过他的鬓角,落下几缕银发,他将手心的那只手捧起,放在唇边轻吻一下:“卓玉,收拾好了,我带你去看昆仑云海。我说过,要带你看遍天下美景。”
她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手中的匕首缓缓滑落。
六界中的异类,怎能诛杀九天上的神仙?
我见他脖颈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由得垂眸轻笑道:“仙君,恭喜您今日摸到了她的手。”
我不晓得是第多少次发出这样的感慨,也不晓得是第多少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卓玉自同样的梦中惊醒,发现她的仇人坐在她的床边。然后,她用同一把匕首刺向他,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卓玉,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那一天。那天的记忆,让她一次次做出诛杀和朔仙君的举动。
【一】
昆仑山,凡间与仙界交界处,灵气逼人。和朔仙君自九天上下来,占了座山头,建了座仙府。仙府中有处结界,极其隐秘,和朔仙君在其中造了个府中府,金屋藏娇。
凡人做这类香艳事,大可写成个热卖的话本,可落到这仙界仙君头上,自是蹊跷。更蹊跷的还当属这所藏之娇的身份,非仙非妖非魔更非凡人。我进这仙府的第一天,接受照料卓玉的任务时,就见她将匕首架在和朔仙君颈上。
本着少言的态度,第二日,我依旧侍奉在卓玉床榻旁,看和朔仙君白皙的脖颈上又挂了彩。
“想说什么?”和朔问我。殷红的血若红豆,吻在他的颈上,他却习以为常,好似只是戴了串饰物。
本想叹一句您真是受虐成狂,终于还是攒下些口德:“神仙修为高了,果然可以不为疼痛所惑。”
“只会为心痛所困。”他道,眉间莲花灼而艳。
“神仙是没有心的。”我道。
“并非无心,只是为形势做迫,无法诉说真心,”他看向我,目光深远,“若是你所爱之人对你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你可愿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的手揣在宽大的袖中,不由得捏紧手心中的那枚木雕。他向我倾诉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夜凉并无所爱之人,”我沉声道,“可若那人是真的爱我,又何苦犯下那些过错?谁不知道木已成舟,覆水难收的道理。”
他垂下眉睫,久不言语,我却在心中冷笑。有心?和朔仙君可是真的有心?
他守了一个睁眼就想杀他的女子几百年,忍受她只有一日记忆的缺陷,都是因为愧疚,怕被那些复仇的亡灵撕裂他的心魂。
天地之大,难免有些游离于六界之外的族群,譬如偃师一族,非人非仙,亘古有之,避世而居,与世无争。其族人寿命与仙无异,尤善造物,能做极其精细的工艺,巧夺天工。
可仙界却也容不下偃师的存在,因为他们除了造机械,还能造人。一副木头与皮革造的傀儡,经由偃师的法术改造,即可获得灵魂,成为血肉之躯。
自上古神族寂灭以来,仙界再没有这般本事,他们称偃师的存在会破坏六界平衡,实则是担心偃师通神,夺取仙界如今的地位。
那是一场不太光荣的战役,和朔仙君潜入偃师内部,偷走偃师传世宝物,而后,带着十万天兵屠戮偃师全族。
双手沾满血腥,却还能做出这般深情款款的模样,实在可笑!
和朔走后,卓玉如同往常一样,颓然坐在床榻上,两眼失神。
我弯下腰,捡起那把银匕首。匕首柄上雕着只虎头,口张开含住利刃,被我捡起时,虎眼溜溜转了转,竟有声虎啸从匕首中传出。巧夺天工,出自偃师之手。
【二】
我见惯了卓玉每日醒来都要与和朔仙君缠斗一番的情形,像是看戏一般。
忽有一天,他漫不经心问我:“夜凉,你可会雕刻?”
我顿时警觉起来。他瞧见我的模样,解释道:“我听其他仙子说你会雕刻。”
一刹那,我疑心他怀疑到我的身份。
“这是仙君招我入府的理由?”我很快调整好情绪,“仙君若是对雕刻感兴趣,以您的才学,大可自学成才。”
他也不恼,只淡淡说了一句,好。
而我果然见他自学起了雕刻,似乎并未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只是他雕刻的时候从不让我守着,显得十分神秘。
昆仑山上奇珍不少,拿到人间,样样价值千金,对于神仙们来说,则是修炼必须的材料。我刚修成仙不久,免不了打这些奇珍的主意,不想高估了自己的修为,走到离仙府甚远的地方,遇上了凶兽穷奇。
昆仑灵气逼人,穷奇也算见多识广,不会对一个仙力微薄的小仙有多大胃口。当它咬上我的腿以后,竟然松了口,爬到一旁吐了起来。
魂魄不全的生灵的味道,对这挑食的穷奇来说一定难以忍受。我也侥幸得以逃脱,用断了几根粗枝手杖,跌跌撞撞回了仙府。
大凡神仙都是有几分洁癖的,我的血把和朔的白袍染得好不鲜艳,骇得他眉间的红莲都几乎失了颜色……
我不知好歹地晕了过去,醒来,发现和朔坐在我屋内的案几旁,背对着我,扶额休憩。腿上的伤口已被仙术愈合,只剩几分隐痛,穷奇是上古凶兽,想来他为我治伤耗费不少仙力,这番才生出倦意。
算了算时辰,快到卓玉醒来的时候了,我忽而又闭上眼,躺在那里装出一副昏迷的模样。
他在那时辰准确地醒来,伸手试探我的额角,不动声色离去。
当我再见到他,隐约嗅见他身上有穷奇的气味,衣角上还沾着淡淡的血迹。
“卓玉呀,你不觉得难过吗?”我坐在卓玉床榻前,问她是否难过,自己也难过起来。
和朔去斩杀穷奇,并没有到这里看她,而她醒来后走不出结界,迷茫不知所措。
“你日复一日醒来,他却不能一直守着你。守着你,只是让他自己更安心。可现在,他也渐渐坚持不住了,会厌倦,会放弃。”
卓玉看着我,迷茫不解,她始终只有一日记忆。我忽然笑了,抚上她的长发,念了句咒语,她眼神涣散,失去意识。我远比她坚强,她因那残存的思恋下不了手,而我,却是心狠手辣。
我自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木雕,凝视着那木雕女子的脸,自言自语:“很快,就能报仇了,我要让他受尽折磨。”木雕的线条圆润生动。
太像了,见过卓玉的人,定能一眼认出这尊木雕雕的就是她。
而我,永远忘不了和朔将这尊亲手雕刻的小像交与我时的模样。他将它放在我的手心,宽大的手掌包裹住我的手,吐出的气息如春日般醉人。他说:“卓玉,这就是我所爱的人的模样。”
那时,太过久远,久到我的名字还叫做卓玉。
【三】
那是百年前,我还是偃师族中的祭司,掌管着偃师最大的秘密,造人的神技。
初见和朔的时候,我正在专心雕刻象牙上的精巧花纹,似乎习惯了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神殿内有萤石雕刻的灯,发出冰冷而明亮的光。灯下,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你是偃师最优秀的工匠?”他翻过几座高墙,躲过傀儡侍卫,从极高的窗户上爬起来,鬼鬼祟祟。
我未抬头却已蹙眉,断定他是个外乡客。闯入偃师领地的外乡人,只有最悲惨的下场,他不会不知道。
“听说,你们偃师一族会造人,”他顿了顿,说出我最不愿听到的话,“能让已死之人再造出世。”
“你说的是傀儡?”我猛地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他有一双线条极美的眼,我不由得动了动手中的刻刀,想要记下这线条的模样,却发现他的鼻与唇与耳郭,以及轻绾的黑发,都是极美的线条,让我的目光应接不暇。
终于,我还是挑起眉,做出一副驱赶他的姿态:“走吧,除非你想死在这里,看我能不能在你死后将你再造出来。”
他也不在意,只是笑笑,向我告辞。
我随手捡起一块木料,飞快活动着双手,将他的模样刻出来,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忽然有些后悔,后悔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没来得及将他看清。
谁知,第二日,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拿着昨日被我雕废了的木料,笑得神采飞扬:“你雕的可是我?莫不是看上我了?”
我终日钻研技艺,履行职责,鲜少与人交流,被他这话震得结巴了:“我会雕刻矫健的兽,会雕刻美丽的羽毛,都不过是自然万物……于你,也是同样的道理。”
“你是说我矫健又美?”他大笑起来,将那木雕揣入袖中,“回答我昨天的问题,否则明天偃师一族都会知道他们的族人痴于雕刻一个矫健而美丽的男人。”
我又羞又恼,威胁他道:“他们在嘲笑我之前一定会先将你抓起来。”
“抓起来一起雕刻我的模样?”他看穿我只会创造,不会毁灭,绝不会危及他的性命。
我在心里默默许下此生的第二个愿望,要灭了他的威风,让他雕刻我的木雕,雕上成千上万个。而我的第一个愿望,在很久前就已成型——我要造出温暖的光。
偃师一族世代居于地下,凭借高超的技艺建造城池,模拟风雨雷电,造出四时变化,采黄泉中冰冷的萤石照明。萤石的光虽能令鸟兽与植被生长,照亮长夜,却是冰冷的。
我未曾见过外面的世界,只在典籍上见过一二,偶尔有误入此间的外族人,带来关于外界的种种传闻,深深吸引着我。因此,我不太排斥和朔的每日拜访。他聪明地察觉到我的兴趣所在,时不时讲些外界的趣事给我听。
“想不想离开这里?”他诱惑我。
“祖训中说,祭司不能离开神殿。”
上古神族早已寂灭,偃师的技艺几乎能通神,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怎能为六界所容?可那时的我不懂这样的道理,被他的话语和模样欺骗了。
他说:“那你留在这里,偃师一族就能活得更好?你该用你的技艺造福族人。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有见过真正的太阳,你才能造出温暖的光。”
“你骗我,你只是想骗我为你做事,再造已死之人。”我想到了许多,想到什么人值得他冒着危险到此处寻求我的帮助。是他的亲人,还是心爱之人?
“你有多爱她?”我问出这句话,装作漫不经心。
他没有回答我,语气十分欠揍:“你猜?”
【四】
曾经,我斗不过和朔,并非我不及如今伶牙俐齿,只是那时的我太过天真。让他接近我,与他形成某种难以言明的亲密。
曾经的我习惯了寂寞,而他的出现,使我再不愿回到寂寞中。空旷的神殿中,我再不是孤单一人,他会坐在那里几个时辰,由着我挥舞手中的刻刀,将他的姿态雕刻。他会帮我做一些烦琐的活计,由着我将木屑或漆料弄到他柔顺的发上。
每当这时,我总会得意,得意他想复活的人已逝,而我仍能占据他的时间。得意过后,往往失落,想他陪着我做着一切,还是为了逝者。
直到某一天,他将那枚木雕放在我的手心,对我说了那句话。
“卓玉,这就是我所爱的人的模样。”我见那木雕是我自己的模样,竟然哭了。他雕得真像,让我相信饱含着爱意,才能雕得这般动人。
他任由我将涕泪抹到他的胸前,紧紧拥住我:“世上哪有复生的法术,我根本没有想要复生的人。你真傻,竟相信我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找上你。”
“那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我不解。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理由,为什么会遇见,为什么会心动。
我被他彻底蛊惑,施法骗过了守卫的傀儡,随他到凡间,到了能看见阳光的地方。沐浴在阳光下,我将脸颊埋在他的黑发间,嗅着阳光的气息,忘乎所以。
上天注定要惩罚我偷来的美梦,从我陷入梦境的那天开始。
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我醒来看不到他的身影,赤足跑出去找他,才发现自己已被囚禁。囚禁我的人们有着高超的法术,是仙人。我还未想清楚仙人为何要囚禁我,就见一群行迹狼狈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与仙人对抗。
一声虎啸和匕首的精巧提醒着我,那群人来自偃师一族,是我的族人。
我不知所措,这才知道自己成了叛徒。
和朔根本就不是什么凡人,凡人怎能轻易出入偃师的神殿。他是仙界的仙君,将我囚困在此,潜入偃师内部窃取神技之卷后,带领天兵将偃师一族屠戮殆尽。
“快回去,至少,你该履行最后的职责,对得起偃师一族。”奄奄一息的族人将匕首递给我,他们虽恨我,却拼死保护了我。
我跑回神殿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族人们离我而去,精细的机械被火焰焚烧成灰烬。仙界带着战果离去,我只来得及远远看了他一眼。
我曾熟悉的黑发变作瑰丽的银发,他眉间红莲似火,正是那九天上无情的仙人该有的模样。他远远望见我,眼里闪过名为愧疚的情绪。
原来,仙人不是没有七情六欲,只是薄情寡性,不曾用过真心。
我要用怎样的无情,才能与他匹敌,才能偿还他所做的这一切?
悲恸过后,我想到了曾偷学过的神技之卷。
我造了一个同我的外貌一模一样的傀儡,取出自己的一魂一魄附在傀儡上,用偃师的神技使傀儡上生出血肉,变成另一个“卓玉”。
因为只有一魂一魄,傀儡“卓玉”的记忆只到和朔背叛我那日。当仙界消灭偃师余孽的时候,“卓玉”代替我被捉拿。我逃过一劫,彻底改换形貌,凭借偃师所拥有的漫长寿命修仙,修了百年,终于成了个地仙,本以为还要再费许多力气才能复仇,不想阴错阳差进了和朔仙府。
谢天谢地,我忽然庆幸“卓玉”只有一日记忆,能无休止地折磨他。
【五】
可“卓玉”对和朔的折磨,正渐渐失去效力。
他时常问我:“你说我怎样做卓玉才会原谅我?”
我无数次告诉他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时间久了,渐渐不耐烦起来:“若是真的这般苦恼,何不让她离开你的视线,眼不见为净。”
“可我宁愿她恨着我,也不愿再让她离开。当年,我曾阴错阳差地失去她,费尽心思寻回了她,再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他对我倾诉的时候越来越多。我知道,一个人将心事向他人倾诉之时,就是要放弃这些事了。
“卓玉”只有一日记忆,可我却记得所有的事。他要放手了吗?我见识过他当年的绝情,也该预料到他这样的作为,可终究是不甘心。
不甘心?我自问为何会不甘心,是为当年的自己哀悼,还是我如今对他仍抱有希望。
希望他做什么?无论他做什么也不能弥补当年的过错。他有他所效忠的仙界,我也有我割舍不开的故土,哪怕那是地下的黑暗之国,也曾孕育过我无限的希望。
我已谋划好了复仇的步骤,是他逼着我一步步下定决心。直到那日,他将一个木雕交给我。漫不经心地指着,用一副平淡的语气告诉我:“我练习所做,赠与你。”
雕的是个女子,我心一动,想起他赠我那件木雕时的往事。
他雕的是否还是“卓玉”?我忽然产生一种错误的希望,希望他雕的是“卓玉”,告诉我他没有放下那些记忆,哪怕它们并不美好。
可终究,我失望了。我看清楚那木雕女子的眉眼,是我如今的模样,夜凉。
“仙君雕的是我?”我冷笑起来,“在夜凉的家乡,男子赠与女子雕像是示好。”
“你的家乡在哪里?”他的语气莫名激动。
“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已经被我的仇人毁了。”
沉寂半晌,我才听他叹息一般说出一句话:“你可愿给我一次机会?”
给他什么机会,接受他向我的示好?我忽然觉得有些荒谬,他不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卓玉,竟是我的出现夺走了他对“卓玉”的最后的怜悯。而我,对他最后的希望也已破灭,大概是真的心如死灰了。
绝望有愤怒,我站在风雪中,将木雕扔下昆仑。
【六】
大凡每一位样貌法力俱佳的仙君背后,总有这样一群追求者。她们驱之不尽,赶之不绝,更不能撕破脸责骂,着实苦了我。
大凡每一位仙君的追求者中,总有一位身世高贵而高傲的女仙。她们多是某位帝君的亲戚,生得貌美,有个动听的名字,脑子却不怎么够用,有时还会生出几分坏心肠做些破坏仙君姻缘的事,阻挠其与心上人修成正果。
真巧,和朔仙君这里就有一位。
天帝家的碧瑶仙子心情不佳。接连数月,她造访此处不下十次,却因和朔闭关,连他一面也未曾见着。我见她将茶碗朝袖口一拢,施了个障眼法,将茶杯中的茶梗变成条小虫。而后,花容失色,惊叫一声,将那茶杯掷在地上。
一时间,仙子们有的掩嘴,有的随着她惊叫,倒也十分热闹。我走过去,将那小虫掐在指尖,放入嘴里,在众人惊惶的目光中淡然道:“各位见笑了,昆仑风水好,虫儿也生得肥美。”
那碧瑶仙子本欲发作,见我这般,只能忍住,恨恨道:“就你这般做事,也能侍候仙君?”
很明显,她是故意找碴儿的。她看我的眼神向来不太友好,毕竟仙府上下只有我一个女性仙仆,方圆十里内的雌性生物更是早就被来此间拜访的女仙们消灭干净了。
我用力挤出几滴泪,装出委屈模样:“夜凉照顾仙君向来是尽心尽力的。仙子说出这番话,夜凉不服,求与您找仙君当面评理去。”
虽被顶撞,碧瑶却是一喜,因我说要带她去见仙君,在一众仙子忌妒的目光中,她便欣然随我离去。
和朔仙君的结界建得极其隐秘,我带碧瑶绕了一圈远路,估摸着快到卓玉醒来的时候,终于绕到了结界中。
“仙君在前方殿中修习,夜凉怕受责罚,就不进殿了,”末了,加上一句,“您去,仙君定是极开心的。”
碧瑶抚弄一下发髻,冲我丢下个算你识相的眼神,仪态万千地进了殿。我默念一句阿弥陀佛,希望她不至于太过愚蠢,连和朔的秘密都没发现,就被丢出来。
事实证明,女仙们有着一种天生的直觉,与智商无关。
碧瑶走入殿中,未见到和朔的身影,不由得起了警觉之心。黑檀制作的书架上镶嵌着玳瑁雕刻的精美纹饰,她无暇观赏,目光被书架上的物事吸引。
那里堆砌着星辰日月,不知何种材质制成,日月如拳头大小,会发光。有机械模拟出风云雨雪,在书架上穿梭,呈现出四时变化。拇指大的小人和鸟禽在其中应时而动,或休憩,或劳作,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她看得入迷,捉起一个小人,捧起一朵云。又一转身,看见屏风上所画的并非风景人物,而是一张张精密的图纸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文字。
她虽是娇蛮任性,见识却不少,很快想到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的来源。她的身体颤抖起来,手中的小人落到地上,发出细微的哀号声,好似有灵魂一般。
她赶忙隐藏起身形。
被殿内浓郁的仙气遮蔽,步入殿内的和朔倒也未曾发现异样,如往常那般走入内殿。
“卓玉,你醒了。”这次,他不太走运,指尖刚触及她的手,就被匕首抵住……
碧瑶出殿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佩服她能忍得住,将她恭敬地送出府。
【七】
接连几日,和朔精神不佳。
碧瑶仙子找过他,给了他两个选择,与她在一起,或者杀了“卓玉”。若他不答应,她就告诉天帝他窝藏了偃师遗族。当年领头消灭偃师一族的仙君,竟然窝藏仙界的敌人。
可他对她的威胁不为所动,她便恼了。“你不怕?可我还知道你的一项罪名!”她对他的追求由来已久,此刻,他的冷淡就是对她的羞辱,激起她的怒火,“你根本就不是全心为仙界效命,当年,你就曾经……”
“住口。”声如裂帛,生生将她的话止住。他站在昆仑万年不化的冰雪上,不动如山:“仙,免不了像凡人那般懦弱。可我,怎会怕这些罪名?”
碧瑶愤然离去。我躲在暗中看着这一切,不免觉得好笑。和朔太不懂人心,不懂仙也像人一般,会被愤怒控制做出些恩断义绝的事来。
可我终究还是沉默,并无建议赠与他,只安安静静陪他重复日复一日的举动。
这日,他看望“卓玉”后,邀我一起喝酒。往日里,他都是独自一人去云海独酌,今日,怎么就改了性子?
如今已是黄昏,可不是什么花好月圆的好时候。我拒绝过他,他还能这般轻易邀请我,多少让我惊讶。“谈不上邀请,仙君要我喝酒,只需命令。”
他被我顶撞,只是笑笑,斟了两杯酒:“夜凉,你一直讨厌我。”
我并不否认,也就是承认。是的,我恨他。
“或许,我知道你恨我的理由,也知道你无法改变。而我,自知无法挽留还做出很多愚蠢之事。”他一口饮尽杯中酒,眉间莲花越发艳丽,一抬头,看见黑压压的乌云降临。与此同时,金甲雷霆之声骤起。
我听他一番话,心头一惊。莫非,他已经认出了我?怎么可能,若是认出我,怎会想不到我要报仇,怎会轻易中了我的圈套,被仙界握住把柄。
“光临此处的天兵天将数目一定不少,不晓得今日的酒备得足不足。”
我不动声色:“不如夜凉去酒窖去取几坛新酒。”
他已隐约猜出我是叛徒,拒绝了我的提议,将一杯酒递到我面前:“陪我喝一杯吧。”
我疑心那酒中有蹊跷,却也不敢妄动,想着哪怕是毒药我也不怕了,复仇几乎成功,我也该了无遗憾。
【八】
我睡了很久,想是和朔给我的那杯酒中有什么蹊跷。
暖玉床,堆砌若云霞的织锦,仙鹤炉中的缭绕烟雾。这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我怎么会在结界中?
难道那些天兵天将没有找到结界,没有找到“卓玉”?我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一根枯枝绊住我的脚,微一挪动,扯得一地枝丫沙沙地响。失去和朔仙气的庇护,仙府竟已破败至此。
我在仙府中找寻数日,始终不见“卓玉”的身影。我想她一定同和朔一起被带走了,她的出现让和朔坐实了背叛仙界的罪名。而后,就是我期盼的结局,和朔被定罪受到惩罚,我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魂一魄。
哪怕那一魂含慕恋,一魄带相思,而我失去相思与慕恋的本能,再不会流泪。
“你怎么还不走?”她不知何时乘云而来,发现我的存在,多少有些惊讶。
竟然是碧瑶。她似乎在和朔被带走后,来了许多次,在他往日里作画的凉亭中停留。所以,那处才显得格外整洁,让我足以落脚。
“他,仙君他——”我很激动,就要亲口听到和朔的下场了。
“认罪了,窝藏偃师遗族,再加上百年前做下的那件事,罪已至死。”
“死——”我念了这个字,不敢相信他已死了。如今才知道,我并未真正想要他死。“卓玉”刺杀他从未成功,我不想让他真的死去。我只想让他尝尝身败名裂遭人背叛的滋味。
“他不是为仙界立下过大功吗?”我争辩道,“他剿灭偃师一族,只是一时糊涂,至少该功过相抵!”
“功过相抵?”碧瑶看我一眼,苦笑起来。
“他从来只有过,没有功。你以为他的一头银发是怎么来的?谁不知道起初的和朔仙君是乌发若泼墨,眉间红莲似火。他那一头银发是承受九十九道天雷后魂魄受损所致。当年,他被那偃师余孽迷惑,带她逃到人界,妄图放弃任务。天帝将他寻回,试图用九十九道天雷让他驯服。”
碧瑶的每一个字都若惊雷,在我耳边炸开:“那他——”
“九十九道天雷就不能让他清醒,只能用那余孽的性命让他清醒。天帝派仙人囚禁那余孽,逼他出兵偃师。这些事都是抹黑仙界的,被当做秘密守着,你不知道也是应该。谁知那余孽竟然跑了,可她究竟没跑出仙界的手心,天帝将她投入天牢的时候,他却偷梁换柱救出了她,在仙府中藏了她百年。”
见我流泪,碧瑶苦笑一声:“他从未爱过我。当他跳下诛仙台的时候,我该高兴,可我却像你一般哭了。”
“那她呢?”一魂含慕恋,一魄带相思。
“她随他跳下诛仙台。”我竟为这句话感动起来,我的思恋终于还是走了,被他全部带走了。可我,却还流着泪,奔向茫茫无边的昆仑,要去找他赠我的木雕。
我是记得的,隐约记得那日仙界来捉拿他,我昏迷过去后,他隐约的耳语。
他说,我爱你,卓玉,明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纵使你改变了样貌,我也因木雕认出了你。你说木已成舟,覆水难收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获得你的原谅,哪怕我对你的化身如何温柔,也不能打动你。
夜凉,寒夜生凉,你是怎样的绝望。有时,我真想抛弃一切顾虑告诉你真相,可我终究不能。你热爱偃师,我也无法背离仙界,背离对我有养育之恩的天帝。我多想抛开一切,只这样看着你,只需看着你……
和朔呀,可我,又到哪里去寻你?
你骗了我百年,我又该怎样报复你?
我奔走在万里昆仑雪中,颓然倒下,如孩童般啜泣。不知何时,我竟又生出一魂慕恋,一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