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大盗
2013-05-14苏域
苏域
壹
骆余生于梦中又见到了扈漪水,七岁还是八岁的漪水。
梳着花苞头,额前刘海遮了眉毛,小脸红扑扑汗津津的,匆匆跑了老远后却转身,抿着嘴唇仰起脑袋,向着藏在大树冠之中的他伸出了手。
手心是几颗乳白色的糖球,他知道她最喜欢吃这个。
糖球是奇怪的檀香味,他一直不解为什么会有女孩子喜欢吃这样的东西,偏偏那檀香味浓郁扑鼻,每次都让他避无可避。
漪水歪着脑袋,被汗水浸湿成一绺绺的额发偏到了左边,露出不规整的小虎牙,望着他笑得一脸讨好:“大师兄,檀香味的糖球,你要吃吗?”
他的梦境便持续到这里,宦官奸细的嗓音唤醒了他模糊的思绪。他下意识地起身,向着迈步走来的那抹明黄色身影躬身行礼:“臣弟给陛下请安。”
骆谈生颔首:“倒是让余生久等了,孤方才同鲁国使者会过面,联姻事宜倒也定了下来,这么匆忙倒也有失妥当,只是……若让孤抓到那盗贼,定要将之千刀万剐不可。”
骆余生恭敬附和道:“自然,失踪的皇后娘娘有消息了吗?”
骆谈生摇头,眉宇中透着一股阴狠,转而道:“这是孤在位册立的第五位皇后了,不可再出差池。盗贼的事情,还要劳烦余生为孤分忧才好。”
偏殿内燃了檀香,骆余生微微恍然了片刻,应了好。
从偏殿出来后已是酉时,日头西沉,远见万家灯火渐起,有一抹大红色身影从他眼前晃过去,他心头一突,以为自己见到了扈漪水。
可当他回神,又恍然只是幻觉。
贰
没过几日,他安插在宫内的人便传了消息来,漪水又犯馋了。
他听闻后便放下手边的书,换了身衣裳,出门路过街市捎了一大袋檀香味的糖球,付了钱后却不知怎么又觉不妥,叫那小贩换成了小袋子。
扈漪水便是闻着这檀香味奔出来的,她今儿又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裳,犹如一团鲜亮炽热的火焰由远及近,到了他眼下才堪堪止了脚步,本想直接从他怀里摸出糖球,却念及二人身份后生生止住了手,转而仰起脸漾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快给我!”
骆余生假装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从衣袍里掏出那油黄纸包的糖果,放在她摊开的手掌里,在她瞬间变得失落的眼神中温声解释:“吃太多对牙齿不好,下次进宫还会给你带。”
漪水这才咧开嘴角笑起来。
骆余生眯起眼睛,有点贪心地看着这对他来说无比奢侈的笑脸,却不能倾述衷肠,只能这么静静地望着。
嘴里塞了好几个糖球的扈漪水腮帮子鼓起来,衬得双眸灵动越发明艳动人,她吐吐舌头险些让嘴里的糖果掉下来,有些窘迫地道:“我想吃糖,可宫里没人会做,央宫人去买也不行,就只有叫你帮忙啦。”
“为何不对皇上说起?他这么宠爱你。”骆余生垂眸,掩去眉眼间那几分异常。
这话题自然不适合同漪水谈起,果不其然,一提到皇帝,扈漪水就好像瞬间换了一人,说不出的沉寂。一瞬间连心爱的糖球亦丧失了味道,或者说是她的味觉丧失了所有感觉。
还是骆余生转开话题:“用了晚饭没有?想吃什么,我去做。”
不用一瞬,扈漪水的眉眼便重又飞扬起来,或者说是,刻意飞扬了起来。
骆余生就像是个远道而来只为给她做一餐饭的厨子,漪水坐在东厨门前,扒着门眼巴巴地瞅着挽起衣袖择着蔬果的骆余生时,还是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漪水瞳眸有些湿,却还是竭力笑得漂亮,只道:“君子远庖厨,骆余生你这么贤良淑德可如何是好?今后哪家姑娘被你娶到真是有福气。”
骆余生择菜的手指顿了下,想说,这辈子我怕是只会为你一人洗手作羹汤了,但不能说不可说,他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的模糊样子。
但他的笑容终还是见了底,因扈漪水问他:“被盗贼掳走的皇后娘娘还是没有消息吗?”
他不知何时掰到了洋葱,眼底霎时疼得一塌糊涂,但他还是转头,笑得云淡风轻不见多余痕迹,安抚得也是温柔的:“是啊,那皇后大盗果然名不虚传。”
叁
皇帝大婚的消息在一夕间传遍朝野。
全天下都跟着议论纷纷,甚至还有人说是当今帝王的姻缘线太坎坷,故而每个皇后上位不久就会被歹人给掳去不见踪影,差了多少禁宫侍卫去查去探都无果而终,后位又不能总空着惹人诟病,便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立后。
骆余生踱步在满园盛放的六月雪之间,心念着那人如他人般听闻这消息时会作何反应,良久后从花园里剪了十几枝还未完全盛放的六月雪,差了心腹送去。
她最喜欢这花。
不出多久,心腹归来复命:“漪妃娘娘笑了。”
咀嚼着这简短几个字的骆余生碌碌度过了二十几日,直到皇帝大婚那日他才于册封大典上见到身着正装的扈漪水。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粉,淡到这浩然后宫美人如云快要将她淹没,但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却不敢多看,匆匆一眼后继而把目光移去身着大红凤冠霞帔的皇后那里,好像那才是他一心一意的方向。
骆余生坐于下座首位,举杯才得空朝彼端望了一眼,扈漪水垂着脑袋,随着细微的小动作身体也跟着摇摆不定。
她定是欣赏不来坐不住在把玩自己的衣角。
骆余生的笑意未达眼底便悄然退去,他或许知道她为何会欣赏不来,她的夫君,一生一世只那一人的夫君娶了一个又一个妻子,为了一个又一个美艳的姑娘流连忘返,而她却连心爱的大红衣裳都不能随心所欲地穿。
酒盏里的清凉液体倒映出他眼底压抑的痛苦,一杯饮罢,人便不支向后仰去,带起好大一声杯盏的巨响。
高座之上的帝王定睛一看,拊掌大笑:“余生还是如此这般不胜酒力,来人啊,扶王爷去偏殿休息,待喜宴散后送回王府。”
漪水自席间抬眼看他,目光清明无异,目送着他的身影直到再望不见。
酒过三巡觥筹交错间,有后妃借口不胜酒力陆续退席,她便也借机走了开去,半途中却遣走宫人,脚步一转继而朝偏殿走去。
偏殿无人,以骆余生的武功自然无须侍卫为他守夜,扈漪水得以顺畅无比地进入,在一灯如豆的昏暗烛光下看清那人熟睡的脸。
她的大师兄,长了那样好看又百看不厌的一张脸,却遗憾,总不能时常看见。
漪水蹑手蹑脚地行至榻前,屏息蹲下身来,不敢靠得过近怕将他惊醒,便这么一直凝视,满室摇曳的烛光倒映在她波澜渐起的瞳孔,浮起此起彼伏的涟漪。
她最爱的檀香就在鼻间回荡着,只是吸引去她全部注意的却是他衣襟之间淡淡的书卷气和六月雪的香气。
前些日子他差人送来的花还是枯萎了,还未来得及盛放便枯萎在了她的眼前,无视了她所有悉心的照看和浓烈的期望,她没了花看,念想却自己冒出来,驱使她在封后大典上都无法专心,驱使她频频用余光看着这人,驱使她转了脚步,冒着大不敬的风险来找他,却又不敢让他知道,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适逢骆余生翻了个身,将容颜映于她眼底心里。她敛了呼吸,像个瘾君子般贪婪,却在骆余生缓缓睁开眼的那一瞬忘记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地。
烛光在骆余生的眼底洒上一片暖光,他看起来温和无害,寂然与她对视半晌后翘起嘴角,仿佛刚才一瞬的心悸都是错觉:“你怎么来了?”
漪水往后退了一步,却碍于腿脚麻木不慎跌坐在地板上,怔怔地望着于榻间起身的骆余生,白皙的脸腾地涌上火辣辣的温度。
骆余生亦蹲下身来,静悄悄地望着她,瞳眸深沉看不清所思所想,但时光悄然,扈漪水恍然间却觉得是她的大师兄在看他,甚至下一秒就会唤她名字说:“阿水,你又淘气。”
她被这臆想弄昏了头,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大师兄……”
骆余生向她伸出的手便这么僵在了半空中,像一道虹桥,明明是连接羁绊的存在,却也是生生隔断牛郎与织女的铁索。
漪水在他这僵滞的动作中缓过神来,脸色渐渐苍白,心底却腾起一抹说不出的苦涩和失落,而那许久没触碰过的手掌却终究落在了她的发顶,微微揉了揉后收回,语气有无奈,却还是掩不住内里的宠溺:“叫别人听了去可如何是好。”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不说告别便擦身离去,开门时的穿堂风袭来,让她平白无故打了个哆嗦,惊怔着回头却还哪有那人的影子。
只余一轮萧索寒凉月色,不知是上弦月还是渐盈凸月。
她看得入了神,潸然月色快要凉薄入骨时,听见宫人悚然的声音在这朱红宫墙牢笼内此起彼伏——“皇后大盗又掳走了皇后!”
扈漪水咀嚼着“皇后大盗”这几个字,只觉一身风流意扑面而来。她竟微微羡慕起那惹尽天下人诟病的大盗来,羡慕他那天下间无人可敌的胆识与勇气。
肆
忙着应付再次失踪的皇后的帝王无暇他顾,因而扈漪水呈上去要求回家探父亲病况的文书很快便批了下来。
是骆谈生亲手批的,朱红色的“允”字,盖了尊贵的玉玺。
扈漪水半途中先是上了木繁山,师父几近耄耋,见她前来拜会大吃一惊,连连就要俯身下跪行礼。她看着难受,连忙上前扶住他老人家,哽咽着唤了声“师父”。
师父颤声应她,问她近来可好后又将话题引至他平生最为骄傲的两个徒弟身上,一个是当今的九五之尊,一个亦是尊贵无匹的王爷,问皇帝对她可好,问余生可否成婚。
扈漪水逐一认真回答。
下山时经过那道青石板铺就的下坡时还是不免想起,曾几何时,骆余生和她一块儿下山玩耍,日头西沉却找不到了归路。骆余生那时对她道:“阿水啊,若是咱们找不到回去的路,那便做伴加入丐帮算了,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彼时她想了一会儿,因那想象而无比憧憬,毫不犹豫便答了好。
后来她才知,那时候的他们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而是明知回去的路就在那儿,却不愿、不想、不舍回去。
下了山继续南行,回了家又是一番人仰马翻的轰动。父亲只是染了风寒,不算严重,她也放了心,用了午饭后却怎么也坐不住,换了便装出门走了大半个洛阳城才走到骆余生府邸之前。
她一身素衣,平凡好似坊间女子。管家却认得她,一面四处环顾,一面小心翼翼地让她进府,说王爷此刻并不在府内,说马上便差人去唤。
漪水笑嘻嘻地摆手,摇头道:“不用,我在这儿等他回来。”
管家便冷汗涔涔地给她端了茶水甜点来,为她一一介绍花园里的每一处花种:“这是丛芒,那是紫荆,那是,那是……”连管家都叫不出那些繁花的名号。
漪水只觉好奇:“看这土壤,难道这些花都是方种下不久的,那又怎会开得如此漂亮?”
管家支吾着答不上来,主子知道她回了家也猜到她或许会来,只是担忧她看见这满园她最爱的六月雪会分心,为了不让她多虑便索性翻新了满园正盛的花。
好在骆余生的出现解救了他,管家识趣地退下,绕过回廊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自家那一贯沉默寡言的主子开怀大笑的情景。
“你都在花园里种了些什么不像样的花?真是难看。”漪水一见他,便不由自主忘记自己是谁,自己又该是谁,她在她的大师兄面前,从来都是真性情。
骆余生便大笑起来,在一旁探到眼前的花枝上摘了一朵素白栀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插在发髻,忘记这动作本是大忌:“越是难看,才越是衬托得你那么好看。”
漪水红了一张脸,如桃花染了面颊,声音也淡了下去,透着股天真无邪的娇憨味道,刚想说些什么掩去此刻内心的慌乱茫然,却陡然间闻见了丝丝缕缕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非花香,非檀香,亦非书香,是一种让人闻之蹙眉的,劣质脂粉香。
亦是她从未在骆余生身上闻过的香味。
伍
暮鼓晨钟,晃眼间半月时光就倏忽而逝。
一身常服的皇帝出现在扈漪水面前时,她正尝试着如何自己做出挚爱的檀香味糖球。骆余生从城中一家百年老店买了秘方给她,嘴上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漪水晓得这看似轻薄的一张纸上记载沉淀的东西,怕是千金不换的。
皇帝是来领她回宫的:“和鲁国的交涉已经告一段落,适逢春至,孤便顺道来接你回去。”
漪水只得惶惶应他,心下却不免难过。她还没有做出檀香味的糖球,还没有来得及给骆余生送去,而下次出宫,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皇帝察觉到她的郁郁,只道她贪玩还未收心,索性便提议:“这几日天色大好,明日把余生也叫来,去湖上泛舟赏景如何?”
漪水讶然望了他一眼,心下惶然,明知这样不妥不当,却还是舍不得错过一次和那人同行的机会,便收起内心几番惴惴,点了头。
翌日果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湖边青草漫溯,微风袭来分花拂叶。骆余生踏着这春风而来,却也不往漪水那边看上一眼,只恭敬向皇帝行礼,示意自己有事耽搁晚来了些。
皇帝要他不必注重礼数,口吻却不知带了几分试探:“听闻余生在这洛阳城置办了好几处酒楼茶馆,生意可倒还好?”
骆余生也笑,却是谦逊的:“还算过得去。”
两相应答间倒也其乐融融,漪水跟在皇帝身后上了船,恰巧小船被微风一吹遽然晃了晃,她一个趔趄便要向前扑倒,倒是皇帝手疾眼快转身扶住了她,嗔怪道:“真不小心。”
骆余生垂下眸子,不露痕迹地收回自己同样伸出的手臂,但无论他再怎么催眠自欺,前方那双璧人的身影还是频频在他眼前晃,像这窄而细的小舟,上了年纪的船夫如何平稳地摇浆,都还是抵不过尺水的力量,一如宿命。
远山一层层跌宕成深蓝浅绿,头顶行云如流水,俯身偶尔可见金色鲤鱼一晃而过。骆余生静静地看,耳侧依稀是皇帝和漪水的谈笑声,映照着这风景,却如何都不叫他觉得好看。
良辰美景,倚风笑月,这天下再如何美不胜收,他仍是孤身一人。
而岸上行人如织,摊贩的吆喝叫卖声被清风携着拂了眉眼,船上亦有小贩在叫卖着纸扇画作等物件,骆余生挑了柄梨花骨扇,思虑后放入袖中,待到下船才寻机会递给漪水,也不多言只淡淡解释:“你小时候说你喜欢这个。”
本已先行而去的皇帝不知为何却去而复返,撞此情景只笑,倒像是话里有话:“如斯久远,余生记得可真清楚。”
陆
不日后皇帝召骆余生偏殿议事,将册立卢尚书的小女儿为第六位皇后。
骆谈生继而又道:“余生比孤上山学武早上半载,武艺亦胜孤不止一筹,不日后的立后典,你便负责守着皇后。若是出了差错,孤便拿你是问。”
骆余生微怔,片刻后伏地领旨。
他怀中还揣着给漪水带的糖球,刺鼻的檀香味熏得他眼底生疼,却无奈只得苦苦抑住,装作无动于衷装作事不关己。
他多想不管不顾厉声质问座上那人,漪水如何不好,你要如此待她?你封了一位又一位皇后,却始终看不见后宫那人可能会有的落寞和失望吗?少时你们青梅竹马,你说爱她要娶她,就只到如今这个讽刺的地步吗?
但他终究一言不发,静默着来,静默着去,只托宫里安插的暗卫给那人送去了一小袋还盈着他怀间温度的糖球。
骆余生静默着直到那讽刺的大喜之日再度来临。他换了一身藏蓝衣衫,佩了长剑,默不作声地朝新皇后的寝殿而去,侍卫宫人见了他退让的退让、行礼的行礼,甚至为他开了房门,看清了那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皇后娘娘。
着大红衣裳,竟还赫然顶着同色盖头。他在原地驻足片刻,方要上前掀开盖头瞧上一眼,却在瞥见那人手上一道醒目的疤痕时停了手,顶着高烛俯视着这陌生红装,道:“娘娘莫惊,在下骆余生。”
随后他便席地而坐,扯下几根青丝逗弄桌案上耀眼红烛,如此便从戌时待到亥时。亥时一刻时,他蓦地出声:“娘娘饿了没?”
语罢他也不看那人反应,径直从袖中掏出糖球便递去,笑容透着散漫与不羁:“嫂嫂饿了便先吃点东西,臣弟不会告诉皇上。”
刺鼻的檀香味浓烈扑鼻,那人果然不堪其扰连连摇头。骆余生笑着收回,眸里却燃起了璀璨的光,像是怀念像是动容:“这世上,怕是只有那人才爱吃如此古怪的东西。”
话音方落,那一身大红衣裳的姑娘便向后瘫倒过去。
檀香做了手脚,而他早服了解药自然无恙。
骆余生冷眼看着,忽而极温柔一笑,他有些心潮澎湃,不知是为了心爱的姑娘即将得偿所愿,还是为了自己这不见天日的念想终将作古,但他终究只是从怀中放了一封信在床榻间,抱起榻上那女子破窗后乘风而去。
信中是历任皇后的所在地,而皇帝只需做的是,立扈氏漪水为后。
阿水,你不久便会掌管中宫坐上后位的,那时我又在哪儿呢,我在哪儿都不重要,你笑了我就觉得我这一生都值了。
若你仍然会怀念我,那便在无人的时候向着木繁山的方向叫一声大师兄,那时候无论我在哪里,都会第一时间赶过来见你。
须臾两人便落了地,眼前赫然是隐于酒巷之中的一家落拓庭院,见骆余生出现,里面匆匆跑出两个美艳女子,其中一位赫然是那位鲁国的公主。
骆余生正要将怀中女子交付出去,却恍然察觉肩胛衣裳被露水打湿,正欲侧头细看,一声细弱的哽咽声便传进耳里。
他的手便这么僵在那里,一时间恍如雷击。
盖头散落,露出一张他朝思暮想的脸来,桃花颊恰好,清亮眸子也恰好,他深爱的姑娘哪里哪里都恰好,只是眼泪不恰好,就这么大颗大颗地落在身上,惊怔而惶然唤他:“大师兄……”
扈漪水这才恍然那劣质脂粉香的真正来历。
柒
暑天不知不觉来临时,骆余生多了一个小师弟和小师妹。
小师弟是他的哥哥,算不上陌生却也不熟。小师妹是朝中武将家的小女儿,长得粉雕玉琢一小团,惹得大部分男孩子练功时都无法专心。
骆余生固然顶了个大师兄的名号,实则除了练武读书什么都不会,其他师兄弟在一起玩耍时,他就站在一边好生羡慕地望着,没人驱赶他,也没人邀请他。
他的母妃害死了皇后娘娘被赐了鸩酒,他也不招父皇待见,便被发落到这木繁山上跟师父学武。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来历,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
只有那个叫阿水的小师妹,总穿一身大红色的衣裳,风风火火比男娃娃还要随性率真,梳着花苞头,额前刘海总是汗津津地斜在左边或者右边,漂亮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却在跑了老远后匆匆跑回来,顶着烈日眯起眼抬着头,向着藏在大树之中偷窥的他伸出手,声音也脆生生的:“大师兄,檀香味的糖球,你要吃吗?”
他的手指一颤,身体一颤,心底也一颤,险些踩空摔下去。
那一年他十一岁,还是个胆怯自卑到不敢和人交集的男孩,却于一个暑天的午后,一棵大树葳蕤的枝丫之中,对着一个粉扑扑名叫阿水的小姑娘,怦然心动。
再然后,情根深种。
他开始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小师妹的去向,待骆谈生走开后他会走过去,涨红了脸把自己偷偷攒的钱给她:“下次我还可以和你一起下山去买糖。”
他的小师妹就笑弯了眼。
骆余生便是从那时立誓,此生定然要好好守护她的笑容,只要能让阿水开心如愿,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披星戴月披荆斩棘都在所不惜。
十五岁那年他学成下山,阿水拉着他的衣袖哭得眼睛都肿了,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说自己一定会去找她,忍住内心的抽噎疼痛问她:“阿水,你有没有我可以为你做的事情?”
身量渐长容颜也日渐明丽的他的姑娘,揉着眼睛死也不愿放开她的手,半晌才低声嗫嚅:“……我要做皇后。”
不远处的骆谈生闻言哈哈大笑,而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肩上,唇边笑容还在,心却一点点凉下去。
世人皆知太子被废除,储君人选便落在了二皇子骆谈生身上,他只是一介平凡人,终身都将与皇位无缘。
但他还是笑了,尽管苦涩却豁达,坚定应她:“好。”
那时她还唤他大师兄,一声声甜蜜软糯,叫得他心里头融化成了一摊水。而白云苍狗,她听从圣旨入了宫封了妃,不再叫他大师兄,也极少唤他名字,反而是他,对着她璀璨星眸和明丽容颜,要毕恭毕敬叫一声,漪妃娘娘。
捌
扈漪水泣不成声。
骆余生几次想要为她擦去泪水,却屡屡在半空中落寞收回,只是苦笑:“我不知皇帝竟然已经怀疑到了我身上,倒是连累了你,若我这次不出手,怕是你早已登上后位。”
扈漪水心里疼得快要窒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也顾不得那些礼数,揪起他的衣襟只顾着哭喊:“他让我在手背上割道伤口假装成皇后在寝殿等着,无论你做什么都不应声,我还不解……原来他早在你送我扇子那刻便开始起疑了啊,手上的疤痕只是为了让你打消疑虑……你快走,你走啊,他很快就会找到这里,那时候,那时候……”
骆余生眼底腾起雾气,手指颤抖着轻轻放在她的肩上,问:“你不问我为何吗?不问我为何要去当皇后大盗吗?为何掳走一个又一个偏不送回,要放在这偏僻之地困着她们吗?”
漪水死命摇头,眼泪顺着脸颊落在他的手背,仿佛火灼一般疼。
她从怀间掏出一袋糖果,慌忙着往他手里塞,把他往远方推:“这是我做的糖,你带着远走高飞,不要再回来……或者去找师父,他老人家一定有法子保你……”
骆余生却不走,只是一直笑一直笑,瞳眸里噙满了不舍遗憾,正欲开口却听见身后铁蹄嗒嗒声渐近。
骆谈生已经领着侍卫追了上来,狠戾声音破空而来:“骆余生,你私通后妃,掳走皇后私自囚禁,实乃丧尽天良大不敬之罪过!”
他做了个手势,身后便出现了无数箭镞对着他们。
骆余生将漪水护在身后,手放在佩剑之上,笑得随性而淡然,眸里却透着坚持与不悔:“是我一厢情愿地恋着漪妃娘娘,便想着为她除去障碍坐上中宫之位,是我痴是我傻,是我一时不察入了陷阱,但我不悔,我做出这一切的开始便做了随时赎罪赴死的准备,但我只求陛下,看在木繁山上数年同门情谊的分上,放过漪妃娘娘。”
“好一个不悔!”皇帝不怒反笑,“你自如穿梭于后宫之间以为我不知吗?当日你在湖边赠漪水折扇,我讶然你竟记得如斯久远之事,回去细想却觉不妥,我记得十五岁你下山应过漪水,要助她坐上后位。我还不敢相信,你竟然会为了一个承诺,下了那么大一盘棋,又做了那么多毁天灭地的事情。”
漪水试图从他身后挣扎出来,却被骆余生牢牢护着,他抽出佩剑,扔了刀鞘,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剑刃转向自己,他眼角有泪嘴角却带笑:“是啊,下了那么大一盘棋,我只会下这样一盘棋,落子无悔的棋。”
利刃没入腹中的声响让后方的漪水霍然睁大眼睛,眼泪还凝于睫上,面前这护她爱她如一座山般的男子却徐徐倒下,她怔怔地望着他的笑脸,怔怔地望着他浑身洇出的血迹,大颗大颗的眼泪猝不及防便落下来。
骆余生还是在笑,直到死都在笑,但他还是竭力伸出手去触摸漪水的脸庞,颤抖的睫毛和手指泄露了他的痛苦和不舍,他说:“阿水啊,你笑一笑好不好,大师兄最喜欢见你笑了,你一笑,大师兄再怎么疼再怎么忌妒再怎么孤独都不怕了。”
漪水跪下来,抓着他的衣襟不让他呼吸渐淡不让他闭眼,只是泪水好像流不完,她只有努力咧开嘴嘶声重复:“大师兄,你起来,你起来啊,我跟你去木繁山,爹爹曾经说先皇看中的是你等着风波过去就立你为储君,却不知怎么后来变成了你哥哥,我说的要做皇后,是要做你的皇后啊——”
她是那样豁达憧憬自由无拘束的姑娘,却甘愿为了他坠入寂寂宫闱说要做他的皇后。
骆余生笑着呕出最后一大口鲜血,眸里有泪,有释然,同样有这短暂一生最痛的遗憾。
骆谈生闭上眼睛,挥了手。他曾以为,漪水那句要做皇后,是说予他听的。
无数箭镞一齐向他们飞去。
他是无心无情的帝王,从他私自篡改先皇的遗诏开始,他就已经不能回头不能心软。
终
坊间内有一传言。
有一大盗,不盗金玉满堂,不盗红粉佳人,只盗这天下唯一的皇后。
皇后被他盗走也不见归来,皇帝便只好再换皇后。
直到那人坐上后位。
那大盗费尽千般周折,也不过是为心爱的姑娘还上心愿。
若骆余生和扈漪水还活着,定是要拊掌大笑了,那是因为他死了才没办法继续盗,若是他还活着,不,他已经不用盗了。管他谁坐皇后,他的阿水爱的只有他。
不过这传言倒也真了一半。
她要这大好河山,他给;她要那繁花似锦,他给。
就算她要嫁为他人妇,他也给她扯来天下最繁华锦绣亲手为她缝制一袭最美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