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许一生寂
2013-05-14岳初阳
岳初阳
楔子
许薇从洋轮上下来时,天空正飘起雪花。劳伦斯从皮箱里抽出一件皮袄披在许薇肩上,扶住她,一口娴熟的中文道:“小心路滑。”
女子侧头,细长蜷曲的睫毛上落了几片雪花,衬得女子越发娇艳剔透。她微微一笑,颔首道了句谢。
劳伦斯一怔,眼神黯淡,不过转瞬即逝。他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敞篷下蹲了个粗布麻衣的年轻搬运工,喊道:“喂,小伙子,来生意了!”
年轻人闻声立刻扔了手头的干烧饼跑过来,低头哈腰到:“先生。”
劳伦斯掏出一角钱,指了指地上三个皮箱:“帮我们把行李搬到码头外的车站。”
“好嘞。”年轻人答道,刚俯身提起一只皮箱却觉手腕一紧。看见那双抓住自己的素手,浑身一颤,缓缓抬头,女子苍白的面颊映入眼帘。
许薇震惊地看着他:“方君豫!”
皮箱砰然砸在地上,他呆了一会,垂头道:“你认错人了”,紧接着,转身跑开。许薇不顾一切追上去,直跑了两条街,才在一个死胡同里将人堵住。
歇了一会,她问:“酒坊好吗?张小姐还好吗?”
方君豫沉默半晌,闭目摇头。
许薇心底一阵苦涩,声音有些哽咽,她抬手,情不自禁地覆上对方脸颊:“两年了,何故沦落于此。”
方君豫怔愣片刻,旋即,用力推开女子,厌恶道:“滚开,不要碰我!”
一?天灾
三更天,许宅上空火光冲天。
就在刚才,许老爷的房间不知何故突然起了大火,火舌瞬间肆虐。许薇只穿件里衣就从自己房间跑出来,不顾一切地往火海里冲去,方君豫想拦住她,却只触到衣角。
“许薇!”方君豫大喊一声,跟着头也不回钻进火海。
许薇被断裂的房梁拦在外屋,正满脸泪痕,拼命朝里屋喊道:“爹!爹!”凄切焦灼却无人应答。
方君豫抱住她,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先出去再说。可娇瘦的女子似有千斤重,任他怎么拉也拉不走。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房子就快被烧塌,他回手重重扇一耳光。许薇被打的蒙住,方君豫趁机推着女子往外走,就在生机近在眼前时,房门突然倒塌,他眼神一变,往前一扑,将女子推出火海,而自己则半个身子陷在里面,蓦然,腿弯一疼,一根横梁塌下来,带着火苗堪堪砸在男子腿上。
许薇这才回神,疯了似的大叫:“快,快,救火,救火!”
火势熄灭已是半小时后。
方君豫的腿只是骨折加小面积烧伤,索性救得及时,没什么大碍,估计在两三个月就能好利索。而许老爷就没这么好运了,救出来时,只剩一把枯骨。许薇当场昏死过去。
许薇从小母亲早亡,与父亲和方君豫生活在一起。父亲是个商人,经营许氏酒坊,凭着祖传秘方,在附近几个省都小有名气。父亲一走,她不知道许氏酒坊会不会就此倒闭,更不知道从今往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彼时,方君豫处理完伤口,换好药,拄着单拐,来到许薇房前。
许薇的贴身丫鬟小茵跪在地上,不住劝道:“小姐,您已经坐了一天一夜了,好歹吃点东西,您要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小茵陪着您。”然后任丫鬟怎么苦口婆心,凳子上的女子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不哭不闹,不言不语,仿佛木偶人般,没有灵魂。
方君豫看了眼桌子上丝毫未动的饭菜,问:“小姐,还是没吃饭?”
小茵点点头。方君豫示意小茵先先下去,丫鬟却犹豫了会儿,复杂地望了方君豫一眼,才起身带上门。
方君豫搬过凳子坐在许薇身旁,又盛了碗汤送到女子嘴边,女子依旧无动于衷。他叹口气,放了碗,抬头拂过女子苍白的面颊,道:“放心吧,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许薇一动,眼中恢复些神采,她憋了憋嘴,头埋在方君豫怀里,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哭开。
许薇与方君豫一起长大。方君豫从小父母双亡,父亲见他可怜便收他做徒弟。方君豫做事果断决绝,却又不善言辞。记得有一次,和邻家小朋友在花圃玩游戏不小心踩坏父亲一株君子兰,便推说是师兄做的,那个时候,方君豫只是默认,完全不会辩解。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许薇渐渐迷恋上这个师兄,于是再不叫他师兄,而是一口一个君豫的大叫。
许薇在方君豫怀里哭够了,抬起头。
方君豫看着她,过了好久,才说:“师妹,嫁给我吧。”四周静了下来,只留下一盏昏黄的灯晕,许薇屏住呼吸,等待着如外国小说中那些浪漫的情节,可半晌,再没一句话。
许薇抬起头,对方因为没得到答复,正一脸尴尬,她又气又笑,抹了把眼泪,无奈道:“好。”
二?人祸
三年后。
许氏酒坊在方君豫的管理下,生意越做越大,声名远播九州,就连外国客户都慕名而来。
彼时,许薇正在房间张贴大红喜字,方君豫吃过午饭过来看她,道:“这些事情,让下人做就是。”
许薇孩子气地撅了小嘴:“我自己的新房,当然我自己布置。”说完,便红着脸,催促方君豫快去酒坊,三天后就要成亲了,赶紧把这几单生意做完,好抽个闲。
方君豫笑笑,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复又回头叮嘱句:“这几日就别出门了。”
许薇不耐烦道:“哎呀,知道了,女孩子结婚前夕别总抛头露面,你都说了不下二十遍了。”语气中像吃了蜜。
下午,许薇叫小茵过来帮忙剪喜字,可小茵心不在焉,看着许薇欢喜难耐的样子,吞吞吐吐想说什么。
许薇忍不住拉了小茵的手:“你最近总是神思恍惚的,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小茵垂头,绞着手帕犹豫,一咬牙,说:“小姐,你平日待我如亲妹妹,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了。”
许薇看她一脸郑重的样子,心一紧。
小茵瞧了眼窗外,关好房门,悄悄贴在小姐耳边说了两句。许薇顿时脸色惨白,敛了神色呵斥道:“这种谎话你也说得出口,君豫平日可待你不薄啊。”
丫头吓得连忙跪下:“我说的句句属实啊,我本来也以为自己想多了,可最近听街上的人说起酒坊的事,才觉得事有蹊跷,不信,小姐去外面看看。”
许薇扔了手里剪了一半的喜字,就往外走,却在大门被人拦住,说是没有方少爷的命令,不许小姐离开。许薇怒道:“什么方少爷,这是许家,我才是这儿的主人,你们一个个都忘了吗?”下人见她正在气头上,便也没敢多加阻拦。
不出门不知道,许家酒坊已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方君豫那小子平日看起来挺老实啊,没想到是这种人。”
——“是呀,听说最近就和许小姐成亲了,也对,这样看起来也光明正大了。”
许薇脸色青白,雇了辆马车便朝酒坊赶去。
晚上,方君豫回家,才踏入客厅,就见许薇一脸怒容站在那儿。刚开口问怎么了,两本厚厚的账本便被扔到脚边。
“方君豫,这是怎么回事?”
方君豫一愣,捡起账本。这是白天许薇去酒坊账房要来的这半年的旧账,封皮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了四个大字:方氏酒坊。
“我们许家的酒坊什么改姓方了。”
方君豫垂头沉默,良久道:“你嫁给我,许氏酒坊改为方氏酒坊自然不过分。”
“方君豫。”冷不丁又是一声怒吼:“你说,我爹是怎么死的。”
他这才抬头去看女子,咬着牙,如一只发怒的小兽,完全不理会他的话:“什么天灾,大火,其实是你故意放火害死了我爹吧。”
“我没有!”
“那为什么那晚小茵看见你刚从我爹房里跑出来,就起火了。”
他想辩驳,却发觉词穷,抬头望向角落缩瑟的小茵,刚靠近两步,就被许薇拦下:“怎么,还想杀人灭口,幸好小茵,不然我就嫁给杀父仇人了。”
方君豫脚步一滞,看着女子恨恨的目光,心底一阵怒火中烧。他猛然捉住女子的手腕,用力抓紧:“事到如今,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说完,吩咐下人将小姐带回房间锁起来,婚礼之前不许开门。
许薇踢着房门,喊了一夜。第二天,却变得出奇安静。方君豫来看她,见她正在吃饭,看见他时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方君豫也坐下来,夹了个鸡腿放进许薇碗里。
许薇给他盛了碗汤:“还没吃饭吧。”
方君豫喝了两口,吃了几口菜,说:“那晚我的确去过师父房间……”他的话没说完,便觉一阵晕眩,眼前景物一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许薇托小茵买了迷药,下在汤里,骗他喝下去。
许薇连忙查视,确认他的确晕过去后,拿上早就收拾好的包袱,趁着夜色,离开了许宅。
方君豫,在调查清楚之前,我不能嫁给你。
三?逼婚
许薇出来匆忙,没做什么计划,想调查,又不知从何查起。就想先去邻城落个脚。为了省事,就从山上过去。这座山,许薇和方君豫从小玩到大,每一株花草都叫得出名字,月光下,一切如旧,可世事已非,不觉一阵落寞。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求救声。
许薇有些怕,本想就此离开,却听呻吟声越来越响。她大着胆子靠近,一股血腥味扑鼻,原来有人被捕猎夹伤到了腿。她上前,看清楚是一名外国男子,碧眼金发,直挺的鼻,一身西装。
他用娴熟的汉语道:“小姐,帮帮我。”
她帮忙弄开捕猎夹,扶着他到邻城医馆。可刚才只顾救人,竟将包袱落在了山上,没有钱,大夫作势要下逐客令,看着对方血流不止的腿,她一咬牙,摘下手腕的玉镯子道:“你看这镯子,够不够垫医药费。”
大夫收下镯子,替他止了血,包扎了伤口。许薇扶着他出了医馆,因为没有钱,只能找间废弃房子住下。
许薇没照顾过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时不时问一句,还疼不疼。他道:“很疼。”许薇一听慌了手脚,左顾右盼,最终只道:“要不然,我帮你吹吹吧。”说着,便俯下身鼓起小嘴。他好笑,拉住她:“骗你呢,已经好多了,快去歇会吧。”
许薇靠在火堆旁,不一会便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便被吵醒,门前围了七八个人。她柔柔眼睛,看清为首的人是方君豫,立马从地上跳起来,想逃走。
方君豫抓住她,怒道:“你一个女孩子,大半夜离家出走,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干你什么事?”许薇瞪着她,毫不示弱。
“你是我未婚妻,自然关我的事。”说完,径自将许薇横抱起来,朝外走去。她被抱在怀里,犹自挣扎,对着方君豫的肩膀又咬又打,对方却不为所动。
“先生,何必强人所难呢?”这时,角落传来一个嗓音。
方君豫循声望去是一名外国男子,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径直抱着许薇离开了。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一股复杂地情愫在外国男子碧蓝色的眼睛里微微波动。
许薇再次被锁起来,而且看得更严。
婚礼前天,下人拿了新衣让她试穿。她奋力挣开桎梏,往外冲去,却在大门外被方君豫追到。他捉住她的手腕,问:“你去哪?”
她咬牙,望着门上新换的“方宅”牌匾说:“我要回家。”
方君豫一阵讥笑:“回家,回什么家,这里就是你家,除了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你的家?”顿了顿,向前一倾,贴在许薇耳边,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你是我方君豫的人,永远都是,若再敢逃走,当心你的好姐妹小茵。”
许薇狠狠瞪着他:“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你会遭报应的!”
她不记得婚礼是怎么过来的,只是机械地行礼。别人成亲是笑的,她却是哭的。隔着红纱,有一瞬间,她似乎看到新郎眼中闪过一丝疼惜,她苦笑,看花眼了吧。
成亲后的日子,平静许多。许薇也不闹着离开了,似认命了一般。只是,每夜与方君豫背对背,多半有种看完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的感受。
然而,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那晚,被关了半个月的小茵突然逃了出来。小茵说,小姐,我们逃吧,逃回我的老家,我娘之前也在许家做事,一定会很像亲女儿一样照顾你。
许薇怔了怔,继而给小茵准备了衣物钱财,道:“你走吧,方君豫说得对,这是我家,天下之下,除了这里,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望着小茵的背影,许薇突然感到害怕。刚才,她竟然舍不得,舍不得离开许家,更舍不得离开方君豫,她是恨他,但更爱他。
她摇摇头,怎么可以,那是她的杀父仇人啊。
只是,每夜望着他的背影又总是那么期许。
红尘一梦,或许他就是她解不开的结。
四?重逢
方君豫打着方氏酒坊的牌子,生意越来越大。甚至吸引了酒类市场最大的客户劳伦斯。父亲说的不错,方君豫做事果断决绝,是块做生意的料。许薇不由想笑,父亲从未看错过人,但他一定没想到,方君豫对付起自己人来亦是决绝。
小茵走后,许薇像变了个人。整日和富家太太吃饭,喝酒,打麻将。每日早出晚归,像一个荡妇。
方君豫见了,也不多说,只道:人多小心。
这天晚上,许薇喝酒回来,看见客厅有人。问了下人,才知来人是个大客户,还是一名英国人,方君豫叮嘱所有人不得打扰,这一单生意若成方氏酒坊的名气将远播海外。许薇心中一动,暗自牵了牵嘴角,推开门,直闯进去,佯装喝醉般倒在方君豫身上。
方君豫眉头一皱,扶起她,道:“别闹,有客人在呢。”
许薇媚眼如丝,一眼望去,却怔住了。
是他?
对方碧眼金发,一身西装,起身微笑:“方夫人,我们又见面了,上次匆忙,没来得及介绍,在下劳伦斯。”
恰到好处的绅士礼仪让许薇有些呆愣。下意识想礼貌回复不必放在心上。却眼神一转,瞥了眼方君豫,柔情似水道:“呀,原来是先生呀,脚还疼吗?”
“托夫人的福,已经痊愈了。”
“这样呀。”说着,又假装醉醺醺靠过去,贴在劳伦斯胸前:“既然有缘,先生不请我喝一杯。”
对方一愣,尴尬地看了方君豫一眼,然,方君豫却背过身去,负手不语。
“也好,上次没来得及道谢,这次就请方夫人到城里的咖啡厅喝一杯。”
许薇一笑,挎上对方的臂弯,回头看一眼无动于衷的方君豫,眼底突生出一丝黯然。
接下来一月,许薇与劳伦斯频繁接触,经常出入城里的咖啡厅。时间长了,方君豫也漫不经心地问一句:“又去见劳伦斯了?”
许薇眼中闪现出异样光彩,故意提高了声音:“是呀,劳伦斯先生可真是很有魅力的男人呢。”
方君豫脸色有些难看,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道:“嗯,多和客户交流下也好,最近劳伦斯又与我们签了一单大生意。”
女子眼中的光彩瞬间又黯淡下去。
许薇生日那天,方君豫没去酒坊,而是带着她去了咖啡厅。
为了应景,他前一天特意买了西装,西服,领带,浓眉,大眼,黑发整齐后疏,露出饱满的额头。
他叫了两杯咖啡,才喝了一口便吐出来,道:“真不知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
许薇悄悄一笑,继而拉长了脸:“这种咖啡叫情海,喝起来苦,咽下去却别有一番滋味,像你这种忘恩负义不懂人间情爱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方君豫没有说话,良久,开口:“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管怎样,你都害死了我最敬重的父亲。”说着,泪又涌了上来。
“许薇,我。”“师妹,其实。”“其实我。”
许薇记得那一天的方君豫很奇怪,说话吞吞吐吐,再没有往日的果断决绝,那是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向她坦白一切,她却没有给他机会。
扔下他,离开咖啡厅时,她不知道,刚才错过的是她倾尽余生再也换不来的幸福。
她前脚离开,后脚便有酒坊的活计来找,一脸焦急道:“酒坊出事了!”
方君豫脸色一变,匆忙出门,打了辆车,朝酒坊赶去。
五?再娶
许薇见方君豫一直不回家,便叫人去找,却叮嘱看见方君豫不要说是她派来的。
就在这时,方君豫回来了。喝的醉醺醺的样子,被人用车送回来,路都走不成趟。许薇心下舒口气,嘴上却是一副恶语相向的样子。
许薇扶着方君豫回房间,照顾他躺好,才一转身却觉手腕一沉,紧接着整个身子都向下倒去。方君豫将许薇压倒,脸靠的很近,彼此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他的声音含糊极了,但许薇却隐隐约约听出,他说的是:许薇,你是我的。她轻笑,即使醉了也是这般霸道决绝。
炙热缠满的吻覆上来,许薇挣扎着想推开他,却徒劳无功。或许,她根本就不想逃,那微不足道的挣扎只是给自己一个借口。
缓缓的,她的手抚上他的背。清泪点点,悄无声息地落入一层层华丽的锦被里,她说:“父亲,对不起。”
暗夜将尽,一室缠绵。
之后的半个月多,方君豫一直没有回家。
方氏酒坊的生意之所以越做越大,是因为有方君豫引了大工厂机器,再加之从师父手中传承来的秘方,这才让方氏酒坊在质量和效率上同时占据优势。
可是,就在前些日子,酒坊的机器突然全部停转了,因为买时是二手机器,年久失修,这才坏掉了。糟糕的是与劳伦斯刚签的一单生意,月底就要交货,没有机器的帮助,人力根本完不成巨大的数额。
巨大的违约金根本不是方氏酒坊能负担得起的。何况方君豫接手之前的许氏酒坊虽然名声不错,却是欠着巨大的外债,本来想靠这一大笔订单,摆脱负债,如今恐怕要让方君豫倾家荡产。
有人说,或许还有挽救办法,就是和邻城的张家酒坊联姻。张家的酒虽然不如方氏质量高,可机器确是有的,方君豫只要娶了张家的女儿,两家结成亲家,还怕借不着机器。
方君豫似是疲倦地摆摆手,道:“让我再想想。”
酒坊的张伯为了促成这桩亲事,擅自做主约了张家的女儿,方君豫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见了面。
晚上,方君豫回了家。
半个月不见,许薇竟瘦了许多。才进门,许薇便一改往日的淡漠,质问道:“方君豫,你真的要娶张家小姐?”
方君豫怔愣,随即点头。
“你再说一遍!”蓦地,一个白瓷茶壶炸开在脚边,方君豫心情极差,喝道:“行了,别闹了。”
一行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脚边,许薇冲上来,狠狠推了方君豫一把,吼道:“你说过会照顾我一生一世,你做过对不起我的事还不够吗?枉我怀了你的孩子。”
方君豫猛然抬头,黯淡的眼里瞬间迸发出神采,他冲过来抱住女子,激动道:“真的吗?”许薇咬着唇,狠狠道:“你要敢娶别的女人,就永远别想见到这个孩子。”
“你想干什么!”方君豫了解许薇,看似柔弱,任性起来比谁都决绝。
“你敢!”他握住她瘦弱的双肩,用力之极似要将她捏碎,他红着眼,怒目而视:“告诉你,许薇,张家小姐我娶定了,我猜你也不想看见你父亲奋斗了一生的酒坊就这么毁了吧。你要是敢动这个孩子一根毫毛,我就让你一辈子后悔。”
许薇瘫软在地上。是的,父亲为之奋斗了一生的酒坊不能就这么毁掉,可她更不愿意和另一个人分享方君豫,即使方君豫可能是她的杀父仇人,即使她整日对方君豫冷脸相向,她也不允许他去爱另一个人。
她不能坐以待毙。
六?怀疑
深夜。
许薇从床上坐起,看方君豫酣然入睡后,穿好衣服,偷偷溜出家门。半个小时后,在一家宾馆201室门前站定。
长呼一口气,敲响了房门。五分钟后,房门打开,里面站了个穿睡衣的外国男子。劳伦斯有片刻的震惊,随即叫许薇进屋说话。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决定孤注一掷,请求劳伦斯放弃赔偿金的索赔。但她了解方君豫是怎样一个要强的人,绝不会低三下四求人,所以,她只能瞒着他偷偷来。
毕竟是笔大数目,劳伦斯显得很为难。许薇心急,突然跪倒在劳伦斯面前:“先生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劳伦斯吓了一跳,赶忙过来扶她:“好好,我答应了,你先起来。”
正值寒冬,许薇在寒风中走了这么久,又突然暖和过来,一时有些不适应,头一阵晕眩,重心不稳,跌倒在劳伦斯身上。
就在两人尴尬至极的时候,房门被人从外面踢开。方君豫冷着脸走进来,恰巧看到这暧昧的一幕。二话不说,拉起许薇便离开。
方君豫一路无语,但许薇听得出他呼吸声中隐藏的怒气。
她刚想开口解释,就被打断:“我一直以为你是故意气我,才和劳伦斯走近,没想到你们竟然半夜偷会,若不是我悄悄跟来,怕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吧。”
“不是的,我只是去求他放弃索赔。”她争辩。
“那结果如何?”方君豫淡淡问,眼神却是复杂的。
“劳伦斯已经同意了,说不追究……”话未说完,又被方君豫的粗吼打断:“还说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这么一大笔钱岂是说放弃就放弃的,许薇,你当我三岁孩子吗?”方君豫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她错愕地望向方君豫,心凉了半截。
房间内燃了熏香,水汽氤氲。
许薇坐在床上,方君豫坐在红木桌边,冷眼看着桌上已然凉透的药碗,抬高了声音:“我说过了,喝了它!”
许薇瞪着他:“我也说过了,这是你的孩子!”
方君豫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一个半夜出去和别人偷情的女人?”
“方君豫,你无耻!”
“无耻的是你!”他吼回来,再不多言,端起药碗,将许薇按在床上,双腿压住她的肩膀,一手捏住她鼻子,把药碗送到女子嘴边,强行灌了下去。
激烈的挣扎伴着苦涩的汤药,下肚便是一片滚烫。她满脸泪痕,捂着剧痛的小腹,咬牙切齿地望着他:“方君豫,你会遭报应的!”
方君豫居高临下,冰冷看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这次,你玩的过大了,我方君豫生平最恨骗我的人。”说完,对着门外吩咐一声:“来人,将这个女人给我扔出去!”
她奋力挣扎,撕心裂肺地叫骂,从头至尾,方君豫只是冷眼旁观,被扔进冰凉的雪地里时,她身体撕碎般疼痛,皑皑白雪上映出一大片血迹,她还想说什么,已然没有力气。
方君豫俯下身,双眸幽深如井:“你不是一直怀疑我杀了你父亲吗?那我就告诉你,没错,是我杀了他,不过,是他该死。”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许薇觉着自己疯了,竟然下意识期许自己的杀父仇人能回头多看她一眼,信她一分。
她恨他,可那一丝丝的恨却是来源于一团团的爱。
意识渐渐模糊,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的时候,温暖而舒适的臂弯将他抱起,她微微张开眼,碧眼金发,绅士的风度。
“劳伦斯。”她轻唤一声,晕了过去。
七?诀别
醒来是在一张绵软舒适的床上,她动动身体,剧烈的痛楚已经消失了,扶着平坦的小腹,泪水再也无可遏制。
“醒了?”劳伦斯见她醒转,扶她起身,动作细致体贴,令她瞬间恍惚,记得年少时的方君豫也曾这般体贴。她礼貌道谢,劳伦斯却歉疚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变成这样。”
许薇摇摇头,苦笑。
因为身体虚弱,许薇在劳伦斯的宾馆躺了半个月。这期间,她听说方君豫与张家小姐要成亲了。这个月初六,还有三天,她叹口气,心口隐隐作痛,劳伦斯轻轻唤她一声,说,有个姑娘要找你。
许薇疑惑,下楼发现竟是小茵。她问她怎么找到这。小茵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去了许宅,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这才打听到这。
小茵说她要说的这件事关系到方家和许家两家的恩怨。
二十多年前,许薇的父亲和方君豫的父亲同跟一个师傅学习酿酒,师傅看方父的天资聪颖,便将祖传秘方交给了方父,凭着秘方,方父创立了方氏酒坊。这时,许薇的父亲利欲熏心,狠下心杀了方君豫的父母,抢了酒坊和方家的故宅,当时酒坊刚创立,名声不大,这件事便没几个人知道。许薇的父亲觉得对不起方父,这才收留了他唯一的血脉。小茵的母亲曾为老一辈的许家做事,这些是她无意间听许老爷酒醉后自己说的。
许薇呆当场,仿佛一道晴天霹雳,世界顷刻崩塌。
她最敬重的父亲竟是这样的人。
方君豫为父报仇,无可厚非,她却对他恶言相向。不,她怎么能这样想,不管怎样,他也是害死父亲的凶手。可是,她好纠结,她该怎么办?
许薇托劳伦斯把方君豫约出来。
劳伦斯犹豫片刻,望着楚楚可怜的女子,还是答应了。
翌日,小寒。
北风呜咽的护城河边,许薇和方君豫四目相对。
看见来人,方君豫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她紧了紧衣领,声音有些发颤:“我都知道了,今日,我带我父亲来向你道歉的。”说完,对着方君豫深深弯下腰去。
方君豫一怔,继而恢复冷淡:“都这么多年了,现在道歉还有什么用?反正我也报过仇了,你走吧。”
“你真的杀了我父亲?”她终于问出这一句,长久以来,虽然怀疑,但她心底却从未真的相信他害死了父亲。
方君豫笑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不如恩怨两清,从此江湖深远,我们再也不见。”
方君豫转身,却在下一秒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
“不要离开我,天大地大,没有你,哪里还有我的家。我喜欢你,喜欢了这么多年,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师兄也好,仇人也罢,不管什么身份,我都无可救药地爱着你。留下我吧,做妻子,做小妾,做下人都无所谓。”
他身形蓦然一颤,怔愣片刻,旋即甩开她。河沿湿滑,许薇重心不稳,一头栽进河里。方君豫下意识向前一步,想到了什么,又收住了脚。
寒冬腊月,河水冰寒刺骨。许薇奋力扒住河岸枯黄的蒿草,意识迷离,嘴唇发紫。她看着男子决绝离去,只留下一句:“没骨气的贱女人。”
手,忽然没了力气。
是,我是没骨气,方君豫,在你面前我的倔强和任性就如这一缕生命垂危的蒿草,而你的强硬,宛如一把烈火,焚断了我所有生机。
八?红雪
千种万种的重逢方式,偏偏是最不可能的一种。
傍晚,山下的小茅屋笼罩在淡淡的斜阳下,连日的积雪没有融化,映照在许薇眸子里,似有星芒点点。刚踏进房门半步,就被方君豫喝住:“别进来,脏了我的家。”
她从方君豫口中得知,即将与张家小姐成亲之际,张家老爷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张老爷爱女如命,决不允许女儿嫁给一个要利用她的男人。无奈,只得拿许家故宅和酒坊抵偿巨额违约金。如今,方君豫一无所有,只能在码头做苦力。
不过二十平米的茅草屋里,方君豫掏出一角钱,小心翼翼锁进一只小方盒里,自语道:“菁菁,等我攒够的50块大洋,就能娶你回家了。”
窗外,许薇一愣,菁菁是张家小姐的闺名,原来那一次匆忙的约会,他对张小姐已是痴心暗许,怪不得之后对她如此决绝。
她抬头,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
夕阳余晖,方君豫捧起门口整整五十块大洋,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终于泪流满面。
许薇啊许薇,你从小到大都这么粗心,粗心到总记不住师父不让人进他的花圃,粗心到看不见我为你做的一切。
他没有告诉许薇,他的确没有杀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是自杀。
那时,许薇父亲查出得了肺癌,时日无多,恰巧彼时方君豫不经意翻阅了他的日记,看出些端倪,便来质问他。许薇的父亲什么也没说,毕竟日记里面的只是只言片语。但之后的半个月,许薇的父亲一直被噩梦缠绕。
终于,那晚,他将方君豫叫到房间,把一切告诉了他。
刚得知真相的方君豫一瞬间也闪过报仇的念头。然而,此时的许父已做好了偿命的准备,那场烧尽三千孽障的大火,是许薇的父亲放的。他跪在地上求他原谅,并声称,自己死后酒坊故宅尽数归还,只是希望他善待许薇。
方君豫答应了。
可,方君豫不忍心告诉许薇真相,他怕毁坏父亲在她心中的形象。他爱她,却又笨到不会表达,于是不惜强行将她留在身边。他根本没有答应张家的联姻,一切都是逢场作戏。方君豫心里清楚,若不联姻,他只能带着她流落街头,若联姻,毁掉的会是三个人的幸福。无论哪条路都是绝路。无奈之下,他只能为她找一个归宿。他看得出劳伦斯是爱她的。他狠心打掉她的孩子,是为了让她更加恨他,也为了给她一个清白的未来。把她赶出家门,是为了将她送进劳伦斯的怀抱。
她对他这么多年的爱,他又如何不知。可是,他的爱呢,她读得懂吗?或许他的爱真的太厚重,太深沉,她承受不起。
两天后,劳伦斯谈完生意,准备离开中国。
码头上,旭日东升,劳伦斯单膝跪地,举起一只银质手镯,道:“许薇,嫁给我吧。”是的,第一眼见到许薇,就被她的单纯良善打动。他是一个商人,从不相信有人会为陌生人放弃如此重要的东西。
许薇怔愣,回头望一眼不远处正在搬运货物的方君豫,淡淡一笑,点点头。她想,从今以后,她会渐渐不会笑了吧。
劳伦斯牵着女子的手踏入船舱时,回头对手下吩咐了几句。
许薇永远不会知道,当初酒坊的机器之所以出现故障,是他找人做的手脚。他始终是个商人。十商,九奸。
这一晚,又是一个雪夜,方君豫早早熄了灯,却听到有人敲门。
刚打开大门,就听一声枪响,胸口一阵剧痛。
他抬眼,是黑洞洞的枪口近在咫尺,不等他想明白,就又是几声闷响。溅出的血花倾洒下来,宛如一场傲然绝世的红雪。
他挣扎着爬进屋,拼劲最后的力气打翻桌上的烛台。
大火瞬间席卷。
犹如最初的那晚。
他想,天亮以后,一切都会灰飞烟灭,没有人知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原本住了什么人。那么,等她下一次再回来,若找不见他,也只当他离开了吧。
能用我一生,换你余年平安喜乐。
真的,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