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禾住在谁心上(下)
2013-05-14步玲珑
步玲珑
【四】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萧禾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是一场媲美TVB警匪片的枪战。
想她萧禾萧医生自小被沦丧在美帝资本主义的怀抱,接触最多的是好莱坞大片,可是那些黄毛绿眼的洋人身体灵活度却始终不如港剧里的同胞。在她混乱不堪的梦里,所有的窗户都在刺耳的嘈杂声中化为了碎片,她被那个永远顶着一张“你欠我十辈子”的脸的晋慕护在身下,在硝烟和血腥味弥漫的房间里紧紧相依,脖颈边贴着的是他柔软的黑发……
再然后呢?
许多原本模糊的事情却在这一瞬间的浮沉中忽然炸裂开来——
……晋慕。
晋慕!
“萧禾你别怕,别怕……”
噩梦的尽头,是一个凌乱的男音一遍遍地重复的两个字。别怕。
呼吸越来越困难,周遭的环境越来越嘈杂,整个世界像是沙漏一样渐渐从她的意识中抽离。她像是干涸的沙滩上的一条鱼,干瞪着眼睛艰难喘息,整个世界只剩下呼吸和颤抖的手所能抓到的人……
好。不怕。
【八】真相
萧禾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过去。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丝丝入鼻,带来一丝安心的味道。她的视野已寄回是有些模糊的,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雪白的病房里一个人影在来来回回踱步。
听到她转醒细微的动静,那人大步跨到床前,急切道:“萧禾!”
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一瞬间冲淡了噩梦的痕迹。萧禾陡然清醒过来,惊诧开口:“叶师……师兄?”
叶甄似乎是放下心来,笑了笑轻道:“萧禾,如果你有精力的话,两小时后我们做笔录可以吗?我想知道这两个月你能查获的线索。”
萧禾一愣,忽然有些觉得寒冷,缓缓地把整个身体缩进了被窝里,纠结片刻她才小心问道:“师兄,晋慕他……怎么样?”
叶甄欣喜的眼睛瞬间沉寂下来。
萧禾却没发现,她正沉静在担忧中,见他沉默,她又急急追问:“师兄……晋慕他有没有受伤,是不是……”
“萧禾。”叶甄的声音冷硬无比,“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师兄……”
叶甄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晋慕我可以理解为你对枪战的阴影,毕竟你是因为当年宋容教官的牺牲而退的警校。可是你现在这样的反应,我实在无法替你找到借口。你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了晋慕。”
“我……”萧禾无言以对,只能心虚地别过头。
“你当初认出那把枪是宋容教官的并且电话告知我,就早该清楚晋慕他绝非善类!我放心你跟在他身边调查,是觉得你能明辨是非,可是你现在这副模样,你是想让宋教官死不瞑目?”
“可是师兄,宋教官的枪在他生前就被他送人了……也许、也许……”
叶甄冷笑:“你是想说宋教官和晋慕是朋友,宋教官好枪赠英雄?”
萧禾无言以对。
叶甄轻轻叹了一口气:“萧禾,你退学后去学了医,我想你比我更明白什么叫做Stockholm syndrome。”
Stockholm syndrome……
萧禾浑身冰凉,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就连叶甄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都没有察觉。
Stockholm syndrome,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被害人因为被断绝逃跑的可能性而处在恐惧的环境中,断绝和外界的联系,如果是个情感上会依赖他人且容易受感动的人,就会对罪犯产生好感和依赖心,甚至……协助罪犯躲藏。
通常情况下,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会有的心理异变过程是……
恐惧。
害怕。
依赖。
同情。
帮助。
荒山别墅,被销毁的车钥匙,晋慕手上的枪,还有他身上的伤……她的思维混乱不已,却千头万绪几乎要炸裂开来。
晋慕……
她对他,真的只是Stockholm syndrome?
晋慕失踪了。萧禾查了身上所有的衣物配饰都没有发现一丝一毫可以留下的线索,除了留在她旧衣服上的血迹还昭示着那一仗有多激烈,他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听医院的护士讲,那天她是被一辆车送到的这家省里最大的医院,可是当所有人都手忙脚乱施救的时候,送她到医院的人却消失了。不久之后,一笔资金被打入了她的医护卡,可是那人却再也没有露面过。
三个月后,萧禾出院。
这三个月期间,叶甄来过几次,带着警方的人做了常规笔录。她原本就只是想去查宋教官和他的关系,对他黑社会勾当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查清,除了荒山别墅的特征和他几次受伤的伤势问题,她能提供的线索寥寥无几。
即便如此,叶甄依旧排查出了荒山别墅所在。两个月后他就带她上了山,准确地找到了那个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那儿已经是一片荒芜。曾经阳光明媚的别院里无数碎玻璃碴儿散乱地分布着,没关的客厅内一片狼藉,斑驳的血迹已经成了黑色。顺着楼梯步入事发的房间的时候,她的身体忍不住地颤抖,生怕会在那儿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可事实上,那儿只有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还有随风飘荡的窗帘。
一片空荡荡,就像她的心。
“晋慕这半年来都在和东南亚的毒枭接触。他是南部黑道近些年新晋的后生,以做事小心谨慎著称,可是他这后生想接手那些老江湖的路子势必会引发争端,所以才有了这半年的追杀。”
叶甄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来,他说:“我彻查了他,其实比起那群丧心病狂的老黑,我倒欣赏他做事干脆利落。如果黑白注定要以某种形式平衡……他起码还算得上一个人。”
“可是萧禾,你不适合他,你连宋教官的牺牲都接受不了,你更适合生活在桐城治病救人。Stockholm syndrome不过是特定情况下的心理依赖,时间久了会淡下去的。”
“而且最近警方正在排查东南亚交易,卧底已经给了重要线索,他说不定很快就会落网。”
萧禾没有答话。
她盯着飘荡的窗帘出神,良久才抽回思绪朝叶甄笑了笑,答:“师兄,你放心,我好歹差点儿就当警察了,会分是非。如果毒品交易真的跟他有关系,我就是把他打残了也会让他自首,到时候你记得替我绣个锦旗,写上‘巾帼不让须眉、‘大义灭亲、‘当代貂蝉、‘貌比天仙,风华绝代。”
“……”
她想了想,轻道:“师兄,我想通了,我对他并不是Stockholm syndrome。”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心理征兆的确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化,最后消散。
她不见他三个月,思念早就泛滥成了洪灾。
伤势康复后,萧禾回到了桐城仁爱医院。晋慕不出现,就算是警方也束手无策,更何况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外科医生?
她能做的不过是请求外科主任延长了实习期,让她再以一个值班医生的身份在夜晚守候着急救室,日复一日地等待。等待着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伤患浑身寒气闯进急救室里,睁着冷淡的濡湿的眼再静静威胁她治疗……
可是晋慕依旧没有出现。
她的身体却已经不再适合熬夜,日夜颠倒的日子实在太过消耗精力,体重秤上直线下降的指数让交接班的胖师妹担心之余羡慕得泪流满面,抓着她求换班……她下了血本把叶甄送给她去祸害,终于堵了她的嘴。
然后,漫长的夜似乎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寂寞。
直到一个月后,伤势刚刚愈合的身体在又一夜黎明下班的时候再也不堪重负,一阵冷风吹过,她忽然抖了抖,双脚再也支撑不住浑身的重量浮软地瘫了……
一直藏身在暗处的身影几乎是在一瞬间冲了到她身边,把她重重地扯了起来——
晋慕。
他不说话,她却甩了甩混沌的脑袋露出一抹笑,挣扎几下无果后干笑:“我早就看到你了……真跟拍电视剧似的……你要不要这么狗血……”
晋慕的眼神凌厉,却依旧不开口。
萧禾眯起眼睛喘了口气,盯着他的眼:“喂,你欠爷的工资还没发……我……不放心……”
沉默。
萧禾忽然莫名委屈,想了想,眼泪都快流下来:“晋慕,我特么都成苦情女主了,你能不能稍微给点反应?”
“不装了?”终于,晋慕冷淡淡开口。
“……”
“回去休息吧。”他轻道,“我的伤势已经痊愈,工资我会发到你账上。”
“你……”
“我们的合约到期了,萧禾。”
大风,寒冬。清晨的仁爱医院转角,萧禾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空荡荡的陌生道路尽头,忽然觉得,也许她一辈子都找不到出路了。
【五】迷途
萧禾并不知道晋慕是通过什么方法让仁爱医院所有人都觉得她是请了长假出国进修的,不过这个谎言似乎并不是天衣无缝。三天后,桐城小镇上忽然涌现了不少媒体,把她团团围住了——
“萧医生,请问您半年前是否被绑票成为不明人士的私人医生?请问这和半年前那起夜袭医院的案件相关吗?”
“萧医生,听说警方已经介入,可是您却并没有提供详尽的线索?”
“萧医生,请问您救治的伤患是谁?”
仁爱医院里嘈杂一片,萧禾再也没法正常工作,在院长的允许下告了假,悄悄从后门溜回了居处,往沙发上一躺,重重喘息——距离晋慕那人渣莫名其妙的消失已久有半个月,他还真是说到做到,两天后,她账户上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串零。这算什么?
生活毕竟不是琼瑶剧,可偏偏他却是个活生生的琼瑶男,明明活生生跟踪了她两个月却一直做个缩头乌龟,好不容易被她钓上了岸却换来一番决绝的话——她想当面把卡砸他脸上,吼他一句:你们玩黑社会的是不是还看台言当攻略啊!
忘恩负义的禽兽!
嘀——
极轻的一声在房间里响起。随后想起的是整齐规律的嘀嗒声。
萧禾忽然浑身僵硬!
这声音她认识的,很多年前,警校的受训课上她从实验器材上,记录视频中听过无数次这样的声音。这是……定时炸弹的读秒。而且就在她身下!
不能动……
在确定它属性之前,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尽量小幅度地从包里掏出手机,颤抖着翻到了叶甄的号码,拨打过去——
关机。
绝望的病毒瞬间侵入了她全身细胞。
她没有晋慕的电话号码。他从来就没有给过她,即使有,恐怕也是假的。
最终,她颤抖着手,按下了110。
等待的时候,她躺在沙发上任由思绪天马行空地飘,警方已经在路上,可是如果警方赶不及,会怎么样?果然,跟黑社会扯在一起真是要倒八辈子血霉的吧……
她犹豫片刻,给远在美帝的老爸老妈发了个短信叮嘱他们记得吃药,又给关着机的叶甄发了四个字“不必内疚”,最后的最后,唯一没有办法留下话语的是晋慕。
一夜值班,手机上的电量几乎要清零。她犹豫片刻,打开了备忘录想为他写几句话,却没想到才打了晋慕两个字,手机便忽然自动关机了……
身下,规律的嘀嗒声静静地响着,她一时不觉,眼泪在这时候终于很没出息地涌了出来。
砰——极响的一阵躁动,套房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萧禾艰难地挪动了下脖子,终于在逆光中见到了个熟悉的瘦削身影。是晋慕。
他似乎跑了不少路,踱步到她面前的时候身上早就被汗水濡湿了。他静静盯了她片刻,忽然在她面前跪伏下身,放下枪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划开包裹这沙发的皮布把手伸进去细细摸索——片刻之后,他干脆躺在了地上,自下而上地伸手去触碰沙发内的东西……
“晋慕……”萧禾哆嗦着开口。
房间里只剩下晋慕急促的喘息,片刻之后才想起他略哑的声音。他说:“别怕。”
萧禾没出息地抽泣:“……忍不住。”
真正的生死关头,生命已经在读秒,怎么可能不怕?
晋慕的呼吸渐渐平息,良久,他才缓缓起身,以跪着的姿势看着沙发上的她,苦笑:“你不是说你是苦情女主角吗?”
萧禾哽咽:“你躺上来来试试怕不怕……”
晋慕的手落在她的额头,带着一丝丝的战栗抚过脸颊,轻道:“萧禾,当你的身体离开沙发,炸弹会强制催动,我们只有十秒的时间可以逃跑。”
“我、我们能不能等等警察……”
晋慕轻轻摇头:“你还有5分钟时间考虑。”
5分钟。生与死。
“我害怕……晋慕,我爸妈还活着……我不敢想象他们知道了的样子……”她浑身颤抖,拽住晋慕的手语无伦次,“很多年前,我的老师……就是这么死的……那时候,那时候他只是路过绑架现场……他和被绑架的人交换了负重……我看着他在我面前……”
“他如果再忍耐一下……如果警察来得及……”
“我不想像他那样……”
末了,是晋慕鲜有温柔的声音,他说:“萧禾,你勇敢一些。”
萧禾哆嗦,一言不发。
“萧禾,勇敢点,你不会像你的老师一样的。”
“萧禾,我陪着你。我们一起,不管生死,我们一起赌,好不好?”
5分钟能有多长?嘀嗒声冰冷地响着,萧禾的脑海里空荡荡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晋慕温暖湿润的眼。她在这双眼里渐渐平息了骇浪一样的恐惧,战栗着,犹豫着,一个“好”字怎么都吐不出口。
晋慕几乎是强迫似的拉起了她的手,问她:“准备好了吗?”
萧禾呼吸急促,最终在他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之后的记忆,萧禾的世界都是卡了壳的老式录像带,所有的画面都成了黑白色,她的手被晋慕拉在手中,越过沙发,趟过地毯,出房门,过道上的油画张牙舞爪,身后的热浪呜咽像是上个世纪的西方老式壁炉前老人哼唱的曲调儿……
过道尽头转弯处大约在二十米开外,十秒,人类奔跑极限是多远?
顷刻间,巨大的爆炸声划破天际——
萧禾想尖叫却发现自己可能连呼吸都忘记,只能木然俯身在晋慕的怀里,听他迭声叫唤:“萧禾!萧禾!没事了——萧禾!”
“晋……”
“跟我走!”
【六】独木桥
后来呢?
月亮升到半空的时候,萧禾终于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却依旧有些呆呆愣愣的,抱着被子看着晋慕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大约十二个小时之前,她从白痴状态被晋慕扯上了车,一路兜兜转转到了现在这个居于市中心的陈旧小套房里,然后被安排到了床上连哄带骗睡了过去——十二个小时之后,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渐渐理清思绪。
晋慕的行踪从荒山公寓后期就已经曝光,所以才会有枪击,而她重伤一开始似乎是瞒过了所有人的,只是她不该和晋慕见上面,所以才有了后来这一切,媒体曝光不过是征兆,真正的变故是那些人把他也列入了狙杀名单……而现在,她似乎直接越过警方陷入了黑白两道的灰色境地?
而这里应该是晋慕真正安家的地方吧,墙上有照片,床头有书,厨房里有食材,这个黑社会居然过得如此……平凡无奇。
可她的房子被毁,人失踪,这算什么?浪迹江湖?雌雄大盗?
她正抓狂,一碗散发着热气的粥被端到了床边,十二个小时之前上演热血警匪大制作爆破场面的晋慕晋老大似乎有些羞赧,轻轻地指了指粥。
萧禾傻乎乎眨眼。
晋慕轻叹一口气:“你啊,不是胆子很大吗?吓傻了?”
萧禾再眨。
晋慕忽然低眉笑出声来,好看的眉眼如同淡墨落到宣纸上一样舒展开来。他说:“看你当初凶巴巴拦着我不许我出去的模样,你不是挺不怕死的吗?你这个样子,倒和它有点像。”
萧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床尾躺着一只水灵灵的……博美。
“……”
“它也很凶。”
“……我那是职业道德。”
“嗯。”晋慕轻道,眉眼弯弯,一副柔顺的模样。
萧禾默默瞧了一眼床尾眼睛湿漉漉的博美,到底是谁比较像它啊?
她端起粥喝了底朝天,瞧着还有几分温馨味儿的小房子扫视一周,犹豫隘口:“晋慕,你这算是从了爷吗?”
晋慕收碗的手一僵,沉默。
她再接再厉,顺手拽住他衣摆:“喂……”
晋慕一点一点扒开她的爪子,转身进厨房。刚走两步又停下了脚步。片刻后,静谧温馨的小房子里响起一个柔顺的声音:“嗯。”
——啊?这就成了?
萧禾一愣,母性情怀顿时泛滥,兴奋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晋慕晋慕,可是你是黑社会诶。像我这种生活在阳光下的光辉天使职业和黑社会差好多哦,我亏。”
有一种不要脸,叫做蹬鼻子上脸。
晋慕显然已经不再打算搭理已经完全活过来的仁心仁术萧医生。
萧禾在床上滚够了,雀跃的心渐渐平和下来,她眯着眼看厨房里那个相当“宜嫁娶”的身影,小心地开口:“不如,你去自首,配合警方当污点证人?”
晋慕没有回答。
可怕的沉默。
晋慕是一种毒药。一种喝过就再也忘记不了的毒药。那日一句自首谁也没有再提起,可是萧禾却把它放在了心底。她差点儿就成了警察,对恶势力本身就有这骨子里的憎恶,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对晋慕讨厌不起来。也许是因为她从没见过他真正做出伤人之举,又或许是因为他的眉眼实在太清澈干净,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
可当她真正住进晋慕的家中,许多她深入骨髓厌恶的事情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她的生活中。
晋慕不再避讳她,他会当着她的面处理他自己的事,会当着她的面对手下发布指令,帮斗、厮杀、交易、权衡……
萧禾不知道自己对他是怎样的情感,看他陷入其中,她不想一点也不作为。
宁静的午后,又一次看他双眉紧锁挂断电话,她终于忍无可忍截住了他:“我们在一起后,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是不是一直会是这样的日子?”
晋慕面色淡漠苍白,却仍然点头。
萧禾不知道自己是心凉还是心惊,或许更多的是心疼。她环住他的腰用力勒紧了,咬牙切齿道:“晋慕,我事先告诉你,如果你做出任何牵扯刑事的事件被我找到证据……”
“你会报警?”很久后,晋慕清清淡淡的嗓音在她脑袋上方响起。
“是。”她紧紧拥着他,一字一句道,“晋慕,我不知道你在认识我之前做过什么,可是如果日后你做出什么事,我……我绝不手软!”
晋慕沉默片刻,轻道:“爱情与公义?”
“是。”
“如果非要牺牲一个呢?”
萧禾渐渐松开了手。她抬头看着他,忽视那双清凉的眼中一抹痛惜,给了他一个一个答案:“你。”
晋慕的神情凝滞在脸上,很久之后,他才轻轻叹息,嘴角也露出一抹笑。
少顷,一个吻落在了她的眉心。虔诚而干净。
东南亚毒品交易渠道的抢夺是怎么一回事情,萧禾即使作为门外汉也能猜到。太平盛世,敢做毒品大亨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几条渠道。国内几个势力早年把他们瓜分得一干二净,晋慕作为后来人,要得到渠道就只能靠抢。这势必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而眼下,似乎局面已经不能再改变,晋慕对那几个渠道势在必得。
该来的总会来。
若干天后的黎明,晋慕装配完毕枪械,静静地与萧禾对峙。
“别去。”萧禾张开双手死死瞪着他,“晋慕,这是不归路。”
“我不做,其他人也会做。”
“可你是你。”萧禾苦笑,“你是晋慕,对我来说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可是如果你去了,你就和他们一样是罪犯。除非杀了我,否则我肯定报警。”
“萧禾……”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送我的那把枪是哪来的?”
晋慕一愣,低声道:“故人所赠。”
所以,晋慕和宋容教官是朋友吗?
漆黑的夜,只有他的神情是柔和的。萧禾忍不住委屈鼻酸,眼泪却在落下来之前就被她狠狠擦干。她说:“晋慕,我不希望你去做个坏人。”
晋慕不再开口,他忽然无声地笑了,把那个倔强的脑袋揽进了怀里,轻声道:“三天后晚上12点,34号码头。”
萧禾想挣扎,却被他钳制,只能侧耳倾听他的呢喃:“你可以去告诉叶甄。可是萧禾,我不能不去,我决心走这条路之前就立下过誓言一直走到底……我承认,萧禾,你比我的生命更加重要,可那个誓言是唯一凌驾在你之上的东西。
“那么久以来,只有你会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还以我的安危为重。所以,即使明知道你随时会出卖我,我也忍不住迷恋这样的危险……在你和我的角逐上,我认输……
“萧禾,我爱你。”
一个轻柔的吻落下,晋慕的脸近在咫尺,萧禾的意识却开始渐渐模糊,除了这最后的一句话入骨地刻入了脑海中,其余感官都随着一阵眩晕通通消失不见了。
等萧禾再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跃过窗户落到她的身上暖意融融,她揉了揉还有些眩晕的脑袋,几乎是镇定地去自己的房间取了那把银色的小枪,射击了晋慕房间的门锁,打开他的书柜,从里面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
各种记录、账簿,还有……一张宋教官的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被锁在柜子的最深处。她瞪大了眼睛,呼吸也稍稍停滞下几分:那张照片看得出是早年拍的,宋教官还只有三四十岁模样,他的身旁站着个个子才到他胸的少年。那少年眉目清秀,眼眸间似乎带着一丝疏离,和搂着他笑得一脸豪放的宋教官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即使再分明的表情也抵抗不了两张面容的相似度。
晋慕和宋教官到底是什么关系?
故人所赠。她细细回忆晋慕之前的话语,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想漏了一层意思,他和他或许不仅仅是故友?
片刻失神之后,她咬牙拨通了叶甄的手机,听见那边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萧禾犹豫道:“叶师兄,宋教官是不是有个儿子?”
“是啊。”
“他现在在哪里?”
“好像之前听宋教官提起过说他一直在国外念书,宋教官牺牲后我爸曾经想捐助过他的学业,可是后来却查无此人,宋教官的户口上除了他父母和早亡的妻子,并没有儿子。所以我猜想可能是我记错了。”
“……宋教官有提过他叫什么吗?”
叶甄沉吟片刻道:“我想想……好像是……小锦还是小金?这也是件奇事,不过大家的确都没有见过他……”
小金,还是小锦?
或者是……小晋。
宋教官的全名是宋牧。
……晋慕?
萧禾忽然迷失了方向。如果晋慕是宋教官的儿子,那他应该是警察世家出身,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还有消失的身份……
“叶师兄,晋慕三天后会和东南亚的人有接触,夜晚十二点,34号码头。”
“你说什么——”
“我也想去,师兄。”
与其让这一切都陷入迷雾重重,还不如她亲手来撕裂真相。
【七】取舍
三天后。34号码头。
夜晚的狂风带来让人窒息的战栗,萧禾坐在叶甄的车内紧紧盯着远处的码头,任由心中的纠结逐渐拧成了麻花。她当然不可能下去,上有国法下有警队铁律,她能坐在车里远远地等候已经是把“师妹”身份发挥得淋漓尽致,再要敢开车门,恐怕叶甄下一个决定就是把她扭送回警队……
遥远的距离,只有朦胧的月光,她根本看不到远处码头上发生的事情。时间一分一分靠近十二点,深夜的码头寂静如死地,就好像是杀戮之前的静默。焦灼。
“……师兄,如果晋慕真被抓了,会死刑吗?”
“会。”
“没抓住,会被狙击吗?”
“会。”
“那他可能被其他势力枪杀?我觉得这次交易其他势力不可能不知道……”
“……会。”
“他几乎没可能活着,是不是?”
“是。”
天寒地冻。萧禾发现自己居然并没有多大的恐惧。也许是恐惧到达了一定地步,反而成了一种类似于镇定的麻木。她稍稍裹紧了自己的衣衫,问叶甄:“师兄,如果宋教官真有一个儿子叫宋晋,真的是现在的晋慕,那会不会……”
“那他还有一条活路。”叶甄深吸一口气,道,“还有半个小时,如果我能在这半个小时内接到总局电话的话。”
“我相信他是。”
萧禾轻轻地呢喃,不知道是在说给空气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相信他,那样一个干净的晋慕,不可能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的。绝对不会。
漫长的煎熬中,电话并没有响起。
十二点终于到来。枪声几乎是踏着秒针与时针重合的一瞬间响起的——
晋慕!
萧禾陡然僵直了身体,她几乎本能地想拉开车门冲过去,却被叶甄一个擒拿压在了副驾驶座上。
远处的枪声此起彼伏,每一声声响都像是从地狱最深处传来一样——她曾经以为自己会绝望地镇定地麻木地等待老天的宣判,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却发现自己不能,完全不能!
那是晋慕啊……他有一双温良乖顺的眼,他会做一手好菜,他怕疼的时候从来不喊但是眼睛会变得湿漉漉,他生气的时候眉头会皱起来,他含羞的时候会装作转过身,他欢欣的时候会轻轻道一声“嗯”……
“我要过去!”
“萧禾!你镇定点,你这是去送死!”
“我不怕!”
“萧禾!”
“就是他死我也想亲眼看着!”
枪声剧烈起来——
忽然,手机铃声轰然响起——是叶甄的。
两个人都镇定了下来,萧禾的呼吸急促,眼睁睁看着叶甄开启了手机放倒耳边……
“是。我明白了。”他说。
“师兄……怎、怎么样……”
叶甄凝神了几秒,拿起车内的对讲机朝所有埋伏的特警下令:“所有队组注意,30秒后行动,尽量生擒所有涉案人员!额外注意一个戴野战帽的男性,不要对他采取也不要干涉他任何行动!”
萧禾浑身脱力瘫软在副驾驶座上,缓缓地听着自己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等待这漫长的三十秒。
这是比一个世纪更加漫长的等待。
远处的枪声渐渐平息,整个码头笼罩在一片惨烈的血腥味中。片刻后,嘈杂声纷乱地响起,无数灯光投射在漆黑无比的码头上,嘹亮的警笛响彻天际——其间还有几声枪声,却很快地平息……
十分钟后,车上的对讲机传来清晰的声音:“报告队长,伏击完毕,现场清缴完毕,所有人员已经押解上车!请指示下一步任务!”
结束了吗?
萧禾呆呆地坐在车上,茫然无措。
“去吧。”叶甄说。
从车内到码头大约有数百米的距离。萧禾在警校的百米纪录一直保持在全班吊车尾,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其实还是有一样可以让宋教官骄傲的,她几乎是飞到了现场,在血腥味浓重的码头上跨过斑斑血迹,终于在最深处发现了一个颓然倚靠在集装箱上的身影。
警笛呜咽,所有的罪犯都已经押解上车,整齐的车队正在渐渐从码头撤离,只有他浑身浴血一个人站在那儿喘息,没有人多看一眼,没有人多问一声,孤独得像是喜马拉雅山上的沙子。
他果然是戴着一顶野战帽,有点蠢,有点瘦弱,有点让人想上去揪住他衣领狠狠揍上一顿——
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做。她只是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等这他抬头然后可以丢个鄙夷嘲讽的眼神跟他讲,你的秘密老子知道了!
可是等他真的抬起头,露出那双还带着一丝惊惶的眼的时候,她却哭了。
他朝她张开了双手,做出个拥抱的姿势。
她却觉得双腿都被灌了铅,好不容易一步一个脚印地挪动到他身边,只差一步,她又停了脚步——怎么都迈不过去最后一步。
“萧禾……”
那个被全世界遗忘的人抬起脏兮兮的脸,居然露出一丝笑来,他说:“萧禾,伤口又破了……”
“……你活该。”
“萧禾……”他委委屈屈垂下双手,似乎是想要离开集装箱的支持站直身体,结果却一步不稳,忽的向前栽倒——
“晋慕!”
最终,他倒在了她的肩头。
一米八和一米六,其实正好是可以埋下头拥抱的距离。
萧禾悲哀地发现晋慕似乎把全部身体的重量都压到了她身上,她使尽了浑身力气去支撑身前这个个人英雄主义爆棚的人渣,结果却听到他在耳边笑——
“萧禾,如你所愿我不是坏人,高兴不高兴?”
“……”
“可是我不能说自己是好人,永远都不能。”
“……”
“可是萧禾,我爱你。”
所有的警车都已经撤离,安静的码头只剩下晋慕低哑的嗓音,他说,我此生最大的收获,是在父亲的相册里面见到了你。
矮小瘦弱蛮横百米吊车尾的最小的师妹。有一天,退学了。
然后,六年之后,意外重逢。
【八】秘密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那一夜的血腥已经被封存在 记忆的最深处。萧禾回去警校整理了她一直不愿意去触碰的东西。
她是宋教官年纪最小的学生,也是他最后一个,当年他打算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他还来不及送出,就发生了意外。事发之后,宋教官的文案资料被存放在了警校,连同她的生日礼一起。她知道,却再也不敢去要了。
时隔六年,那份礼物的包装纸已经泛黄。
她在晋慕的陪伴下拆了它,取出了里面的一本书。
什么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扉页上,宋教官犀利地笔记行云流水地写下了一个句子。
萧禾呆呆看了许久,忽然记起了荒山别墅里眼前那个禽兽差点儿掐死她的那个夜晚,他高烧时一直喃喃自语的“黑社会宣言”——
我将誓死保守我最深的秘密,不论伤残或者死亡,不论杀戮的鲜血染红我的双手,我将保有我灵魂的纯洁,忠于国家利益,守卫人民安全,我立誓,我将永远隐藏于黑夜,直到我的民族不需要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看着眼眶有点湿润,用力捅了捅笑得清冷犯贱的晋慕:“喂……我如果没发现,你真的一辈子瞒着我?”
“嗯。”
“那你会不会放任我看不惯你十恶不赦然后和你分手啊?”
“嗯。”
“——啊?”
“不会。到时候我再挟持你一次。”晋慕笑弯了眼,“参照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