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着父亲去看病

常树东

俗话说：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老谢是个苦命人，这两样都赶上了。

原来，老谢的老婆生下三个孩子后，出车祸离开了人世。老谢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几个孩子拉扯成人。大儿子在中学当老师，二女儿在妇联工作。三儿子初中毕业后，坚决不肯再上学，非要在家务农，帮父亲供养哥姐考学。如今三个孩子都安稳下来，但买房置业，手头也挺紧。

老谢快六十的人了，本来身体挺好，可他最近脸色蜡黄，消瘦得厉害，还经常捂着肚子，说肚子疼。

子女们觉得不对劲，带着老谢去县医院检查。一星期后，大儿子去拿结果，大吃一惊，原来老谢得了肝癌，而且是晚期。

医生委婉地说，到这种地步，一般能坚持三个月就不错了，如果手术的话，像老谢这么大年纪，估计很难坚持得住，即使下得了手术台，也很伤元气，有可能会加速死亡，做不做手术，亲属自己掂量着办。

晚上，三个子女等老谢休息后，偷偷聚在一起商量。

大儿子哽咽着说：“爹差半年才到六十岁，按旧时说法，还不算老人呀，他辛苦了一辈子，我们不能让他这么走……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过完六十大寿再走。”其他两个都点头同意。

第二天，老大借了辆车，要送老谢去医院。

可老谢说什么也不去，还说：“去那地方干吗，得花多少钱呀，我就在村里的诊所看看就行了。”原来他看到子女们表面上嘻嘻哈哈，一离开他的视线，就偷偷地抹眼泪，有些怀疑。昨天晚上，他故意装睡，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老谢勤俭节约一辈子，想反正活不了几个月了，干吗要给子女再添负担，再说子女们都有各自的家庭，自己这个病还不得把他们都折腾穷了呀。所以他打定主意，不去医院。

三个子女知道，老谢已经知道病情了。兄妹仨就轮番上阵，劝老谢去医院。

大儿子当老师的，口才不赖，率先上阵，他回忆儿时的艰辛，与父子间的相濡以沫，还特意提到，过年时别人家包饺子，自己家却冷冷清清，最后还是邻居好心借给他们几块钱，没敢买肉，买了几斤鸭血豆腐代替肉过了个年。说到辛酸处，大儿子声泪俱下，老谢也直抹眼泪，可他就是不松口。

二女儿在妇联工作，嘴皮子也是很溜的。她也走情感路线，把自己的闺女也就是老谢的外孙女带来了。小丫头一见老谢，按照妈妈教的，一下扑到外公怀里，哭着闹着要他去医院。

看到可爱的外孙女，老谢有点心动了。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即使去医院，也多活不了几天，就更不愿意去医院了。最后，老谢反而做起检讨来了，说自己没本事，没钱供养子女们考研深造，大儿子和二女儿本来都可以留在大城市的，因为想离自己近点，都回到县里，最对不起的就是小儿子，连个高中都没上。结果，这话是再也说不下去了，一家人在一起抱头痛哭。

第二天，三个孩子想再劝劝老谢，却发现老谢不见了。他们找了半天，才在村里的小诊所找到他。诊所老赵是老谢的小兄弟，他也加入劝说的队伍，可老谢认准的理，别人谁也改不了。

三儿子见老大老二长吁短叹不知道怎么办，便说：“哥、姐，你们把给爸治病的钱给我，我能让咱爸去看病。”

老大老二一听，不知道老三要干什么。可他们知道老三打小就有主意，会想办法。于是，两人就把凑来的几万块钱给了老三。

老三到自己屋里去了一趟，然后拿着钱，叫上大哥二姐，一起去村诊所找老谢。他们到诊所一看，老谢正坐在诊所火炉边给老赵交代后事。

老三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说：“爸，您必须马上去看病。您看，这是我们几个凑的钱，您如果不去，我就把这些钱一张张扔炉子里烧掉。您知道，我是说到做到的。”说着，老三就把钱举到炉子上边。

老谢一看老三来这手，心里就一哆嗦，老三这孩子从小就是拧脾气，初中毕业后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老谢笤帚打断好几根都不管用，只好随他了。

老谢正想着，老三又问了一句：“爸，您到底去不去？”

老谢正琢磨老三会不会真往火里扔的时候，老三一松手，一张百元大钞就落在火里，瞬间化为灰烬。

老谢这个心疼呀，他为了抚养几个子女，一分钱都想掰成两半花，如今一百元大钞就这么没了。他想过来夺钱，被老大老二拦住了。

老三接着又问他，去不去。

老谢心说，我看你舍得再扔！他一咬牙，继续坚持：“不去。”

老三眼都不眨一下，又把一张大钞扔进了火堆里。眨眼间，两百块钱就被烧成灰了。

老三说：“好，爸，既然您不答应，我们要这钱也没用了，我数到三，您要还不去，我也不费事了，一下子都扔里面去。”说完，老三就开始数数，“一—二—”老三拉长了语调，“三—”

老三话音刚落，老谢再也坚持不住了，大喊：“别扔，我去。”

老大和老二虽然心疼钱，但是见父亲同意去看病了，便直夸老三有魄力。

老三却说：“那些烧的钱都是假的，有一次我卖粮食，黑心的粮食贩子给了我几张假钞，当时天黑我没发现。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我可舍不得烧。”哥哥姐姐一听，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很快，老谢被子女们送进了医院。医生给老谢开了止疼针，老谢一打，果然好多了。老谢对子女们说：“大医院果然不一样，再打几针，我就能回家啦！”

子女们听了，都非常高兴。但是等子女们一回家，老谢就顶不住了，“哎哎哎”地轻轻叫唤。

同一个房间的病友见了，对老谢说：“你这样不行，换进口药吧，打一针能顶半个月。”

老谢一听，眼睛又亮了起来，问说：“进口药多少钱一支？”

病友告诉他，七千块一支，全自费，不能报销。

老谢吸了一口冷气，没说什么。之后，只要医生来打针老谢都很配合，几个月过去了，老谢明显更加衰弱了，他的脸色开始变成青色，走路都不稳了。

不过幸运的是，老谢每次肝疼时，只要打一针几块钱的止疼针就行了，连几十块的杜冷丁也几乎没用过，更别说几千块的进口药了。

医生预言活不过三个月的老谢竟然挺了快半年，生命体征虽然很弱，可还是顽强地活着。

离老谢六十大寿眼看没几天了，三个儿女轮流来照看老谢，只希望他能多活几天。

第二天，医生给老谢检查的时候，发现老谢脸色煞白，床单都扭成一团了，并且被子都湿透了。

医生忙问老谢：“大叔，你怎么了？”

老谢忙说：“没、没什么，只是出了点虚汗。”

医生又问他，是不是晚上疼得厉害。如果疼得厉害，就给他加药。

老谢一听“药”字，精神头就来了。他连摆手加摇头，示意自己一点都不疼。医生只好作罢。

但是这之后，老谢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经常处于昏睡状态，有时在睡梦中，子女们经常看到老谢紧咬嘴唇，攥紧了拳头，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老谢的六十大寿终于到了，他已经好几天说不出话来了。

生日当天，老谢精神还挺好。三个子女给他换了一身最体面的衣服，把生日蛋糕拿到病房。

切好蛋糕，三个子女一起跪在地上，给受了一辈子苦难的老谢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把一小块蛋糕送到老谢的嘴里。

老谢含着蛋糕，颤颤巍巍地好像要说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太小太模糊，三个儿女谁也听不清。然后老谢动了几下嘴巴，咽下那口蛋糕，就溘然离世了。

三个子女痛哭流涕，他们都想知道父亲最后说了什么。

和老谢一起呆了几个月的病友说他知道，老谢临死前说了两个字。

三个子女急忙问，是哪两个字。

病友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他说—好疼！你爹是为了坚持活到六十岁，还要给你们省钱，活活疼死的呀……”

（题图、插图：谢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