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红脸

赵明宇

大平调属北方梆子戏，大锣大钹铿铿锵锵，演员赤着胳膊，在舞台上虎步流星，上蹿下跳，笨拙、原始而慷慨激昂。常常是演员极度夸大的动作，伴着激烈的锣鼓声一起骤然停止，继而笙乐琴韵渐起，便会有一段奔放的唱腔，看着舒服，听起来过瘾。

以前在农村没有电灯照明，舞台前方挂一块棉絮，浸油，点燃了，火苗子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还不时有人举擎着盛了油的盆子去加油。没有电，全凭演员的一副好嗓子，不仅吐字清晰，还要声音洪亮。

麻红脸就有一副好嗓子。

麻红脸在舞台上一亮相，不由得你不鼓掌。那韵律水一样从他的嘴唇之间流淌出来，高亢中夹杂着缠绵，细密中掺杂着爆裂，飞珠溅玉，婉转而流畅。在元城民间，便有“看麻红脸一场戏，三个月不生气”之说。

麻红脸是艺名，真名很少有人知晓。麻红脸五岁的时候害过天花，落下满脸大麻子，坑坑洼洼，像是被鸡叨过的西瓜皮。按说，这副长相跟演员无缘了。十一岁那年，他挎着竹篮子在戏园子里卖焦烧饼，喊一嗓子“烧饼──焦哩！”声如裂帛，嘹亮得赛过了舞台上唱得正酣的须生。

须生是剧团的团长，来不及卸装就下台，在人群中寻找麻红脸。团长把麻红脸领到后台说，你跟着我学唱戏吧，有你的吃喝。

麻红脸的爹娘死活不同意。团长跟麻红脸说，你每天的烧饼，我全买了，你就跟着我学唱戏。

真是天生一副好嗓子！而且记忆力惊人。几天下来，麻红脸学会了七八段，爹娘也不再拦着了。团长正式收麻红脸为徒。

麻红脸肯吃苦，唱腔行云流水，表演洒脱自然，扮红脸堪称一绝。因为一脸大麻子，也就有了“麻红脸”的艺名。尤其是演赵匡胤，《斩黄袍》、《哭头》是他的拿手戏，红遍了冀南豫北。

风雨几十年，大人孩子，哪个不晓得麻红脸？

我认识麻红脸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我们镇上搞活动，要我联系麻红脸的戏来助兴。正好有几个村子过庙会，为争抢麻红脸闹得面红耳赤，不仅从价钱上相互排挤，像竞拍一样出高价，而且发生了械斗。后来麻红脸亲自出面调和，按抓阄顺序排着来，一个台口唱三天，这场争持才算平息。

根据抓阄结果，我和麻红脸达成协议，先在我们镇上演出，然后再去张庄和吴庄。我带车去接麻红脸的时候，遇到了大麻烦。

麻红脸的嗓子哑了。会不会是倒嗓？演员一旦倒嗓就意味着戏曲生涯的终结。麻红脸让我带着他去了县医院。医生检查一番，又让去市医院。我感觉不妙，麻红脸的家人也害怕了，正好我有个朋友在市医院，就和他们一起去了市里。

检查过了，不是倒嗓，比倒嗓还要厉害，是喉癌。

我们悄悄商量给他办理入院手续的时候，尽管声音很小，还是让麻红脸听到了。他说，你们也不要瞒着我，大不了一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我现在还不能住院，要尽快找个医生恢复嗓子，把这几场戏演下来，大家还等着看我的戏呢。

我的眼里盈满了泪，他的家人也呜呜咽咽，麻红脸倒是安慰起我们来了。

我们找到了元城名医殷大夫。殷大夫说，倒是有个方子能暂时恢复嗓子，不过全是激素，不能长期吃，维持三五天可以，否则就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

靠着这几副中药，麻红脸硬是坚持了十多天，把达成协议的几个台口演出一遍。台下热烈鼓掌，台上唱得酣畅，我们在后台悄悄流泪。

最后一场演出，麻红脸卸了装说，好了，现在好了，总算没有遗憾了，明天去医院吧。

选自《百花园·中外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