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父亲
2013-05-14周海亮
周海亮
给父亲开门时,我正接着电话。电话是朋友打来的,约我中午小酌。我从父亲手里接过一个很大的纸箱,耳朵旁还夹着手机叽里呱啦地回着话。
父亲寻一双最旧的拖鞋换上。问我,要出去?
我说朋友约我吃午饭,不过不着急。打开纸箱,里面塞满烙得金黄的发面烧饼。
这才想起,又到了七月七。我们这里有个风俗:七月七,烙花吃。花,即发面烧饼。以前在老家,每逢这一天,心灵手巧的母亲都会烙出满锅金灿灿香喷喷的烧饼。我搬进城里住以后,母亲便会将烙烧饼的时间提前几天,然后打发父亲将烧饼送到城里。老家距城里不过两小时车程,但是,我似乎总也没有回家的时间。
和父亲喝了一会儿茶,手机再次响起。我跟父亲说,要不一起去吧?父亲一脸惊慌,说,那怎么行?我一个乡下人,怎好跟你文化圈的朋友吃饭?我说,那有什么?正好把你介绍给他们。父亲一听,更慌了,说,不去不去,那样不仅我会拘束,你的朋友们也会拘束。我说,难道你来一趟,连顿饭也不吃?父亲说,没事没事,回乡下吃,赶趟儿。我说,干脆这样,我下厨,咱俩在家里做点吃的算了,我这就打电话跟他们说。父亲急忙阻拦我,说,做人得讲诚信,答应人家的事情,失约多不礼貌。你去吃饭,我正好回乡下──乡下好多事呢。我说,你如果不去,我也不去了。当爹的进城给儿子送烧饼,儿子却没管饭,等我回村,别人还不戳我背骂我?再说,我早就想跟你一起吃顿饭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与父亲达成协议:偷偷在那家酒店另开一个只属于我和父亲的小包间。这样,我就既能够不驳朋友面子,又能陪父亲吃一顿饭了。父亲勉强同意,路上还一个劲儿嘱咐我别点菜,就要两盘水饺,一人一盘,聊聊天,多好。到了酒店,小包间正好被安排在朋友请客的大包间的隔壁。我没敢惊动朋友,悄悄帮父亲点好菜,又对父亲说,等菜上来,你慢点吃,我去那边稍坐片刻,马上回。父亲说,那你快点儿!还有,千万别说我在隔壁啊!我笑了。父亲像刚刚进城时的我一样,拘谨。
做东的朋友一连敬酒三杯,嘴里滔滔不绝。我念着隔壁的父亲,心里有些着急,说,要不我先敬大伙儿一杯酒吧,敬完我得失陪一会儿,有点事。朋友说,还没轮到你呢!我得连敬六杯,然后逆时针转圈……又没什么事,今天咱一醉方休。我说,可是我真有事。朋友说,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放你走,否则,罚你六杯。我急了,说,我爹在隔壁。满桌人全愣了。
我说,今天我爹进城给我送烧饼,我把他硬拉过来。让他过来坐,他死活不肯。现在他一个人在隔壁,我想过去陪他一会儿。
朋友们长吁短叹,说,你爹白养你这个儿子了──你这算什么?在隔壁给他弄个单号?还愣着干什么?快请他过来啊!
我说,他肯定不会过来。如果你们不想让他拘束让他难堪,就千万不要拉他过来。
朋友说,那我们现在过去敬杯酒,这不过分吧?
我拗不过他们。朋友们全体离席,奔赴隔壁。推开门,我愣住了,房间里只剩一个埋头拖地的服务员。我问,刚才那位老人呢?服务员说,早走啦!你点的菜,也都被他退啦!不过,他打包带走一盘水饺,说想让乡下的老伴尝尝城里的水饺。
我们沉默良久,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一刻,我打定主意,下个周末一定要回家。不,以后每个月都要回家一两趟。我端起酒杯,对朋友们说,敬咱父亲一杯吧!
然而我的父亲,既不会看到,更不会知道──此时,他正坐在开往乡下的汽车上,怀里抱着一个装了城里水饺的饭盒。
选自《现代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