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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情怀与浪漫革命——邹荻帆新诗导读

2013-05-14余一力邹惟山

中国诗歌 2013年4期
关键词:革命诗人诗歌

□余一力 邹惟山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正当抗日战争如火如荼之际,邹荻帆以其诗歌创作走进了人们视野。在一个山河破碎、人民苦难的年代,他的诗歌为我们所展现的,自然不全是《布谷鸟与紫丁香》 (其诗选集名)那么样的富于诗意,那样的美好。其诗歌始终围绕着他所深爱的土地和人民而展开,围绕着他身处其间的火热时代而展开。正如孙政在《与春天结伴而来——谈邹荻帆的诗》中所指出的那样,他的诗歌“充满着对严寒冬雪的诅咒与嘲弄,以及对满目春色的礼赞与追求”(《诗探索》,1984年第1期)。其大部分的作品带有浓烈的时代色彩,表现了革命年代那种热烈的情感和对未来生活的理想精神。

邹荻帆诗歌创作历史跨度很大,主要诗集有《布谷鸟与紫丁香》 (自选集)、《邹荻帆抒情诗集》等。除此之外,他还有对他所处时代诗歌创作倾向的评论,对外国经典诗歌的评介,以及学习毛泽东诗词的体会等等。它们散见于《文艺报》、《诗刊》以及湖北等地的文艺刊物上,未能结集出版。其诗歌作品虽然数量不大,品质却相当高,影响相当深远。其原因,不完全在于他曾经长时间地担任《诗刊》的主编,也不完全在于他是七月诗派的重要成员,更重要的在于,相对于七月诗派其他的诗人,相对于出生于江浙一带的同派诗人,其诗歌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与典型性。我们拟从其诗歌思想与艺术两个方面进行导读,期待各位的批评指正。

深厚的乡土情怀是邹荻帆诗歌最主要的内容。在他的诗中,无论是对于普通民众和日常生活的热爱,还是对于“行走”的知识分子所代表的时代进步的肯定,无不深深刻有他所生活的土地与他所经历的生活的烙印,并由热爱土地而衍生出对于古老的国家所受苦难的痛切。诗人的感情蕴含在对于日常事物的观察之中,并且用平实的语调娓娓道来,虽然缺少一种惊天地而泣鬼神的力量,却更能直抵读者心灵深处的柔软与温暖。

社会底层的日常生活,是邹荻帆诗歌着力渲染的主题之一。其早年代表作《木厂》是中国第一部描写农村手工艺者命运的叙事长诗。在其中,他对家乡中下层劳动人民的悲苦命运给予了深切同情。在早年创作的《洪湖组诗》与《江汉平原组诗》中,诗人对此有更加丰富的表达与更加深切的体验。邹荻帆笔下的乡土生活,既充满了时代的困顿和苦楚,又隐约包含一种与乡村生活密切相关的,内在的、顽强的与灰色的生命力。在《没有星光的河流》中,诗人这样描写水手:“那纤夫/赤裸着褐色的脚趾/倾斜着腰身/一步步挣扎在河岸上。”在这里,诗人以简洁直白的语言书写纤夫的苦难生活,寥寥数行,就表达了能够与西方画家列宾笔下宽大画卷里相似的精神,以及那种焦黄、沉重、油彩式的愤怒、挣扎与无奈。然而,年轻的诗人并没有因此而失去对于未来的憧憬,“比黑夜更重的忧郁”并非终点,“因为他们有一个想望/明天/太阳会照在他们的脚跟”。这种对于未来的诗意展望,还出现在《献给母亲的诗》里,作者将母亲的苦难与奉献比喻为“乳色的麦粉”,用母亲教育自己“不劳动就不会有麦粉吃”和对小动物的关心,凸显在人间劳动与爱所具有的重大价值。在结尾处,诗人除了表现游子思乡与忏悔外,还将个体化情感进行了诗化:“想起你,/想起你磨盘里滚滚的麦粉啊/想起你麦粉一样的语句……”不再是艺术化地描写日常生活,而是对于日常生活的诗化与艺术化,它反映了一种固有的诗歌理念:那些源于生活和真实的诗句,犹如麦粉一样滚滚而来,永远不会失去其生命的活力。诗人对这一理念进行了充分的肯定,因为他在其抒情诗集“后记”中写道:“劳动者困苦生活的烙印,仍然占着巨大的幅度。因而我说,这些生活中的受难者和斗争者,是我从事文学的启蒙者,他们的血和泪感染了我的诗。”他之所以能够写出如此深厚而博大的诗,看来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与其诗学观念密切相关,与他的生活密切相关的。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面临着外敌入侵的特殊国情,对故乡和土地的热爱,使诗人时时不忍卒睹那个时代赋予的沉痛伤害。在痛陈这种伤痕和苦楚之余,诗人也更多地把自我的乡土情怀与爱国主题,和那个时代对于战斗的号召思潮联系了起来。这种与时代的紧密联系,使得他对于日常生活的诗化不会流于平面和空洞,而是真切地与当时民族的痛楚联系在一起。在《雪与村庄》这首诗里,诗人赋予疲倦的士兵以民族性重建的意义。有了这样热烈、真挚、淳朴的情感,尽管没有更多华丽的词汇,也并不影响读者对其诗歌的审美认知。在《江边》一诗中,诗人这样写道:“你看江边芦荻的萧瑟,是谁品玉笛的时候”,显然是化用了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中的诗句:“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种深厚的家国之情,在国土沦亡、民族苦难之时,显得更加强烈与更加重要。“夜来了,江潮紧一阵,又紧一阵……”仿佛自然界里的江潮,也受到了时代的感染,按捺不住心中澎湃的情绪。在这种内外相形之下,诗人的情绪也到达了极致:“我将折芦管吹奏故国的曲子,用泪水润着歌喉,低唱着,‘祖国呵……’”——这样的诗句,与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相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是把对于自己国家的热爱,对于国家的感情与对于土地的深情,融合在一处,在滚滚而来的泪水中,得到全面而深刻的表达。如果我们了解了这一点,就不能不认为邹荻帆作为七月派的重要成员,他的诗是无愧于那个时代的,也是无愧于那个民族的,更是无愧于那一片土地的。

对于浪漫革命的表现,是邹荻帆诗歌的另一重要内容。在他所生活的年代,“革命”作为一种极为典型的群体运动,在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创作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而作为“七月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邹荻帆主动地参与到了这股革命的浪潮中,并且在许多时候扮演了“急先锋”的角色。他的诗歌作品,有的是大声疾呼,号召人民反抗僵硬的社会制度,而争取自我的自由;有的是对于异质世界及现象的无情揭露与辛辣讽刺;当然,更多的是对于新生活的极力赞颂和对于新时代的浪漫建构。在这些具有深厚浪漫革命色彩的作品中,诗人把自我的诗意,投入到普遍的大众化运动之中,将个体感受转变为一种具备鲜明时代特点的群体性狂欢,而其诗歌的成功,多半得力于此种思想与艺术选择。

这种选择,集中体现在对于群众斗争的热烈号召上。在《死之颂》这首诗中,他满怀信心地预言即使风雪严寒、生灵绝迹,但“明年春雷破空/弟兄们从平地举起烽火/在大地上翻身”。诗人用“风霜”、“黑夜”等词汇,比喻当时沉重压抑的政治和社会状态,号召人民群众高举火把加以强烈的反抗。在《想一想》这首诗里,诗人积极进行反抗斗争,并对大众进行号召。诗人怀着沉痛而激烈的感情,向读者倾诉:“永远地/牢狱一样的眼睛/囚禁着我啊/镣铐一样的笑声/抖响在我的周遭……”以极为深切的语调,诗意地再现了时代的沉重和社会的僵化,建构了一种高度理想化的现实。在最后诗人发出了这样的怒吼:“黑夜点灯是有罪的吗?燕子有没有三月的青空?蜜蜂有没有开花的林子?”在另一首短诗《柬鲁夫》里,诗人表达了斗争到底的坚决性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从流火的地方来/到流火的地方去/你说/你是意志的赌徒/以生命作孤注一掷/让我们生得骄傲/死得美丽。”诗人以其一贯质朴的风格,直言革命的残酷无情,要求参与者以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然而,与当时大多数革命诗歌一样,诗人也陷入一种过度浪漫之中,以“生得骄傲/死得美丽”来回避死亡本身的残酷性。

对于异质世界及其现象的揭露和讽刺,也是“浪漫革命”在其诗歌中的重要反映。在《反对丘吉尔》这首诗中,诗人借印度发生的民众事件,无情地讽刺了当时国民党政府扼杀人民自由请愿,所制造的“沧白堂”、“校场口”事件:“被英镑所收买的特务们,在鸣手枪,挥皮鞭,扔石子……”这既是对英国政府阻止印度人民争取自由情景的想象,也是对于中国当权者实施专制统治的真实再现。惠特曼的《哦!船长!我的船长!》致力歌颂美国总统林肯废除奴隶制,解放黑奴的行为,但与惠特曼把林肯塑造为美国精神的代表不同,《新时期》更关注的是美国黑奴的命运。在诗人看来,美国黑奴被侮辱、被损害的生活,与苦难的中国民众存在相似之处。诗中有一个反映黑奴想要反抗而又不得的细节:“你看见了/案上的石膏像/看见了那污辱了你的孩子的/粉白的仇敌/你盯着它/你要将它狠狠地粉碎/你敢吗?/你又将它放到案上的红花瓶边去。”这种犹豫和徘徊的心理形态,不也经常出现在中国底层,那些善良而驯服的民众身上么?因此,诗人在谈到自己写作此诗的心态时,感慨不已:“我不知怎么,在这几行诗句上流下激动的泪,那是为黑人的命运,也是为我们那个时代人民的遭遇。”诗人把自己对普通民众的怜悯与对异质世界的嘲讽相结合,使得这一类诗歌不只是革命斗争的精神武器,也是在用美好的诗意来表达对现实的关注。而当时间来到1949年,中国走到了一个新旧更迭的关键时期,他的诗歌创作也有了一个转折点。《禁电》、《大城》、《没有耳朵的城》这些诗作,更多表现出的是对于当权者滥用绝对权力的愤怒。诗人在《禁电》里写道:“电流是会说话的/北平郊外的电流是有思想问题的/禁止输入!”1949年,北平被包围期间,此诗把当权者一边滥用手中的权力损害普通民众利益,一边又对于新生革命力量充满恐惧的可笑行迹,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大城》这首诗中,诗人描写了集权统治下的城市生活,充满罪恶和恐怖:“猩红的窗布/猩红的市招/——都市的恶狼舔着一张张舌头”,充满了机关、黑市和监狱的城市,人民面对的,只有眼泪、饥饿、囚禁和死亡,诗人痛苦地呼喊着:“有呼吸的没有希望,有希望的没有呼吸!”这样的诗句,是对异质时代的有力鞭笞,也是对畸形社会的彻底绝望。在《没有耳朵的城》里,诗人借1948年冬天,南京城禁止收听陕北广播的真实事例,预言这种统治必然不能长久。尽管南京城内阴云密布,气氛沉重,但集团内部出现分化,特务们偷偷收听陕北广播,担心自己的命运。在末尾,诗人对时局作了充满信心的预测:“让陕北广播声/高一点/更高一点……/一直到充满整个城!”异质世界终将被浪漫革命所推翻,这是诗人在其讽刺性诗歌作品中,所一再表达出的一种中心观念。

从号召人民反抗僵硬制度,到对于异质世界及现象的无情揭露与辛辣讽刺,“浪漫革命”最终也需要回到对于新生活的建构之中。在《宣化店之春》这首诗中,诗人从解放区的现实中,看到了这种希望。他把战士们取暖点起的篝火称为“乡村的霓虹灯”,用原本形容城市的词语“繁华”来比喻解放区生机盎然的局面。与《大城》中的虚假繁荣建立在人民血泪之上不同,“宣化店”有着北斗星一样的意义,充满了希望。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褒贬之词,把国民党统治下的城市称为“监狱”,而解放区则拥有“春天”。《朗诵给北平听》一诗,更是通过朗诵这一群体活动,为建构新生活赋予了仪式化的意义。北平不只是一座历史文化古都,更是革命运动的发源地和新生活的诞生地。诗人发出了如此的畅想:“就在那大街上/那广场上/年轻的呼声是露天的人民法庭/使统治者颤栗失色……”它描述了一个自由澎湃的斗争场景,人民追求自由和解放的呼声,可以毫无阻碍地响彻在天空和大地之上。各种思想在城市中碰撞,而革命则在思想的熔炉中脱颖而出。诗人以尼采、杜威、达尔文等人的思想学说为对照,映衬出马克思主义和《共产党宣言》,作为“浪漫革命”的精神支柱和理论指导,却独树一帜,最终聚集到了最多的光芒和力量。诗人满怀信心地迎接革命,他吟唱着:“哦、北平/归来!/阳光在望!/从苦难里面/站起来/用你的手/去揭起红旗!”

诗中的革命情怀是如此热烈,牺牲也被诗化成某种“仪式”。革命需要新人,即使付出古树和建筑作为代价,也是一种自由。在《朗诵给北平听》这首诗中,北平作为革命熔炉和斗争的意义,被强调到一个空前的高度,蔡元培、鲁迅、闻一多、朱自清,被定义为反抗剥削迫害的意象,而北平的历史和文化传承,则被隐匿了。此诗在情感上的巨大感染力和节奏上的琅琅上口,使其天然地成为宣传和表现某种时代特征的最好工具,这并非诗歌的原罪,然而对于宣传的过分强调,在一定程度上也损害了艺术的审美,隐伏了在新旧时代交替之际,诗歌是否必须通过隐匿历史来走向新的世界的问题。

在七月诗派诗人中,邹荻帆的诗歌是具有较高艺术水准的。其诗歌所体现出的乡土情怀和浪漫革命,既有与特殊时代的紧密联系,又有着超越普通生活的诗意升华。他的诗歌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同时也是他个人的产品,如果说其诗有自己的思想,并不完全是时代的流行想象,那么我们也可以说他的诗在艺术上形成了自己的优势,有了特定的风格,是其他诗人包括七月派其他诗人所不可代替的。

首先,其诗存在一颗真挚而丰富的诗心,诗人以此感受大时代的生活。无论是表达对于乡土平凡生活的热爱,还是对于革命与反抗的赞颂,都建立在对于世界真实而细致的观察之上。正是因此,诗人才能将“慈母”与“游子”之间的个体感情,上升到一种诗歌与哲学的普遍性;才能从被冰雪覆盖的村庄里,探索到民族性的回归;才能从北平街头的游行示威中,寻找到仪式化的革命,将自我纳入群体的欢唱之中。诗人在描写江汉平原和洪湖的自然与社会景观时,那种细致入微与准确深入,那种独特的民情与风俗,表明诗人总是以诗心去观察生活、感悟人生和书写世界。要做到这一点,诗人必须贴近生活、热爱生活,将诗歌创作视为生活的重要内容,把诗歌当做抒发内心真挚情感的工具,而不是被某些外在形式所束缚。在邹荻帆的新诗作品中,读者能够体会到这种与泥土、生活、时代密切相关的神秘力量。在其写于建国前的作品里,我们找不出非真实的东西,一切都出自于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心灵,一切都出自于那一双来自于江汉平原的眼睛,一切都出自于人民的苦难,一切都出自于集权的统治,这种历史的真实感加上诗人的真情实意,让他的诗深深地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

其次,其诗语言简洁质朴,深入人心,在诗体上也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其诗很少有极为华美的辞句,而是通过朴实的语言,打动读者内心的柔软处。他把自己所感知的世界,用简单而诗意的语言表达出来,其诗歌也如磨盘中的麦粉一样,滚滚而来,汹涌澎湃。路途中优美的风景,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亲人,现实里种种非人的事实,在诗人笔下总能用寥寥数语,清晰透彻地表现出来,字里行间,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他这样写那些善良朴实的农民:“他们也如绿树一样/永远伛偻着身躯/从不离开他们出生的地方半步。”这样的诗句,既是对他们的朴素情怀的赞扬,又隐约地表现了对农业文明和田园生活的向往。诗人这样声讨集权统治者:“有呼吸的没有希望,有希望的没有呼吸!”极为形象地反映出了反人性的政治高压统治,以及它对于日常生活的野蛮干预和践踏。诗人一方面用白话语言来书写世界,一方面又继承了中国古代诗歌精炼而意趣横生的特点,在有限的形式与篇幅内,表达无限丰富的思想内容。其诗的语言是相当简洁而准确的,没有多余的可有可无的话,如《无题》虽然不长,却可以与艾青的某些诗相提并论,达到了很高的思想与艺术境界。短诗是如此,长诗也是一样,自由的长短句,高低起伏,不拘谨也不放纵,有深厚的内涵与强大的感染力。虽然并不押韵,然而其语言却不是散文式的,而是诗式的,这在于它的质素与节奏,在于它内在的韵律与词汇的新鲜有力。

再次,其诗具有深厚的绘画素质,能够把他眼中所见与耳中所听,特别是能把与长江相关的自然物象最直观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在此方面,《江》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诗人出生于江汉平原,对于长江是相当熟悉的,对于江汉平原上的生活现实与自然景象也是了然于胸的,然而并不是每一个诗人都可以对其进行艺术化的传达。不仅对于自己的家乡,就是对于北方的自然风景,他也有独到的观察与表现:“而这雪后的平原/会袒露出来/那时候/天青/水绿/鸟飞/鱼游/风将吹拂着英雄的墓碑”(《无题》)。其实,除了诗的首句提及的“大风雪”可以见出“北方”之外,这里所写也可以说是江南的风光,准确地说诗人是将在北方与南方所见,通过自己的感觉融合在一起,表现的并不是自然的主题,而是英雄主义的思想,是那个时代的英难对于未来时代的一种想象。“苍鹰在头上啸叫着,/山谷的野猿偕着溪流嚎鸣,/那缠着蓝布头巾/棕黑的膀子/棕黑的脸上/嵌着两颗亮眼珠的水手,/撑着木筏,/挽篙抵着崖石,/倾斜了腰身,/偕着自然的水力搏斗。”在诗人1938年所写的《江》里,一切的景物与人物都富于质地与质感,它其实就是一幅长江万里图,只不过没有张大千的画幅那么完整罢了。而能够以诗的语言与形式,达成对于长江油画般的描写,自然也是现代中国诗坛上的奇迹。

最后,其诗体现出了时代的双面特征。诗人生活在一个新旧交替,极其特殊、复杂的年代,革命作为一种时代的标签,不可避免地在他的创作中留下极为深刻的痕迹。“我以为一个诗歌工作者,他当然不要把文艺简单化为为政治服务。但是,当有一些重大政治性事件,也成为我们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而且与人民血肉相连的时候,我们就无法无动于衷,也不应冷漠对待。”因此,其诗从外部形态来看是充满革命精神和斗争欲望的,然而在这样一种激扬甚至过度激烈的态度之下,有些内容是被忽视甚至被隐匿的。《朗诵给北平听》里的北平历史,以及《反对丘吉尔》中对于世界形势以及人类文明历程过于简单的认识,对诗人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以至于晚年出访东欧时他对铁托的评价,也还是以褒扬为主。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环境里,一个真实、真诚的诗人不可能没有对于当时时局的反应,更不会感受不到席卷中国大地的革命浪潮的昂扬。如何更为完整地去理解世界,以适当的角度和方式反映眼睛所观察到的内容,和脑海里热情荡漾的想象,是诗人需要面对的重大问题。建国后的诗作不如建国前的诗作,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当代中国诗歌普遍存在的一个致命伤。一个诗人如果不能超越他所处的时代,如果不能保持强大的个人独立性与探索性,那他的诗歌生命力就终止了——产量不高、诗质不纯、意识形态的强化、个人感觉的迟钝,所有这些,自然只能是作为一个诗人的悲剧。

站在今天立场肯定邹荻帆作品,并不意味着忽视其诗歌作品的时代局限性。邹荻帆所颂扬的革命,在本质上首先是通往现代文明的,这与乡土情怀和自然精神存在一定的矛盾。诗人认为“革命”能够重建理想中的田园生活和自然世界,并曾用《致家乡》表达自我的美好期望,但包括中国在内的全世界的革命经验,都否定了这一点。如果说随着人类的发展,自由和诗歌渐行渐远的话,那么,革命显然不能改弦易辙,相反,它极具爆炸性的力量,在相当的范围内拓展了工业文明的边界,把理想的世界和诗歌日益压缩到认识的边缘之中。审视邹荻帆后期的诗歌创作,其乡土情怀不仅没有保持,反而是日益削弱了。其后期诗歌更多地写到城市的生活与经验,却没有对于城市生活异化、压缩和变形有更多的认识。它们与其前期创作相比,显得比较简单,没有更好地反映新时代的关键问题。革命之前,诗人生长在乡村,天然地与自由和诗性保持亲密;革命之时,诗人从农村走入城市,气势恢宏、节奏明快;但革命之后,当生活的中心从农村走向城市,诗歌又该如何探寻诗性?如果我们参照他对于乡土生活细致、真诚的描写,对于革命年代的热烈情感与非人世界的反映,也许能够给出某些答案:诗歌应当去反映出时代的真实情感,应当去书写那些在日常生活中不曾触及的柔软和疼痛之处,从而引起人类心灵的普遍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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