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的秘密像座山

雪绒花

?

我4岁那年，刚刚同自家的大黄狗学会在一起玩耍的时候，忽然见到家里来了许多身穿白孝装的人，才晓得是久病缠身的妈妈撒手人寰。妈妈入土的一瞬间，你扑在红漆棺材上捶胸跺足地嚎啕大哭，过去许多人才把你勉强拉开。

从此，你像丢了魂似的，一个人蹲在院落里吧嗒吧嗒拼命地抽着旱烟。孤独无助的我每每想靠近你的身边，都被你瞪起眼睛，冷冷地呵斥着躲开。幼小的我饱尝了失去母爱的滋味，开始有意地讨厌你，认为你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父亲。

你白天要出去做工，不得不把我锁在院子里，唯一的同伴就是那条大黄狗。

记得那天你临走前给我煮了七八个熟鸡蛋，算是我一天的干粮。岂不知馋嘴的大黄狗一个劲儿地向我撒娇，哄得我心花怒放，我就不计后果地把一多半鸡蛋填了它的肚子。等我肚子咕咕叫时，抬头见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方的天空。我就站在板凳上扒着墙头向外看，直到暮色四合、天上布满点点繁星的时候，你的身影仍没有出现。

饥饿与恐惧紧紧包围着我，委屈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染湿了粉红色的小肚兜。

我搂着大黄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见到你走在前边，我迈开一双小脚丫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追不上你，急得不禁哇哇大哭起来。直到有人轻轻唤醒并抱起我，我才知道是你回来了。

那一夜，我恍惚觉得你一直未合眼，守在房间里一声声悲哀地叹息，仿佛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第二天是个令我永远难忘的日子。一大早，你就睁着熬红了的双眼，破天荒地亲自给我洗了个热水澡，又换上一身新衣服，而后叫我坐在床上静静地等候着。不多久，你把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领进屋来，眼神里满是无奈地朝我苦笑着说，“以后，这就是你的新妈妈了，她会非常疼爱你的。”

尽管我讨厌你，但骨子里还是那么地依赖你，毕竟那时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你了，所以我怯怯地蜷缩在墙角，迟迟不肯去拉那个女人的手。直到你发火了，重重地打了我，我才哭叫着被那个女人领走了。走出很远时，我回头还看见你直呆呆地倚在大门口，脸上似乎有两行水样的东西在缓缓向下流淌。

尽管如此，我还是恨你，我刚刚失去母亲，你就如此绝情地把我像小猫小狗一样送给了别人家。

?

我开始管领养我的漂亮女人叫妈妈。

后来我才知道，新妈妈结婚多年一直不能生育，因此把我视作了亲生女儿，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呵护我、照顾我。一颗幼小孤独的心是最容易被温暖的，我很快甜甜地一声声叫着“妈妈”和“爸爸”，快乐地融入到新的家庭中去。

似乎忘记了曾经的身世，也忘记了那个狠心抛弃我的生身父亲。

在新妈妈的培养下，我渐渐长大了。可在读小学三年级时，我和小伙伴上山玩野炊，从林子里采了一大堆色彩鲜艳的蘑菇，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放在锅里煮。结果那次，馋嘴的我吃得最多，不一会儿便感到天旋地转、四肢抽搐，倒在地上便失去了知觉。

等新妈妈、新爸爸闻讯赶来时，我中毒时间已达四个多小时，奄奄一息，几乎感觉不到心跳。我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整整昏睡了三天才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视线中，除了新妈妈、新爸爸焦虑万分的表情，还有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好几年没见面，你苍老了许多，整张脸又黑又瘦，两鬓间也出现了丝丝白发。你隔着玻璃见我醒来，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祈盼地望着我，嘴巴微微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

幸运之神眷顾我，没有让我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是却使我落下了胃痛的后遗症。守在医院里整整一个月的你知道后，却忽然间同新妈妈、新爸爸告辞离去。

我以为你也许会一去不复返，没想到又过了半个月，等我出院回到家里静养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楼下喊新妈妈的名字。我顺着窗户朝下一看，你满脸汗水地站在炙热的阳光下，肩上还背了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等新妈妈和新爸爸把那只蛇皮袋抬回楼里的时候，才知道你从一位民间老中医那里想方设法讨来一种专门治疗我胃病的草药土方，并且不辞艰辛地到大山里转了快半个月，才采集到这一袋子中草药，嘱托新妈妈把它熬成汤药定时定量给我喝。

望着你疲惫不堪的身影渐渐地从楼下消失在远处的公路上，我的心里顿时涌上来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泪凝于睫，几欲滴落。

以后，你每次来都要背上一口袋草药，却从未上楼看我一眼，甚至连口水也不喝，把东西交给新妈妈后就转身匆匆离去。我那时的想法是，一定是你把亲生女儿送人了，心里感到太愧疚才不敢见我的。

九死一生的我，异常珍惜失而复得的健康身体，为了报答新妈妈、新爸爸对我全身心的爱，我开始发愤读书，成绩如院墙边雨后的常青藤般节节攀升。

其间，我再也没有见过你的身影出现。听新妈妈说，你一个人到南方打工去了，而且每隔一个月就给她打一次电话，询问我的身体和学习情况。其实在一个少女懵懵懂懂的成长岁月中，并不是要刻意地把你忘记，毕竟在我的心灵里，总也挥不掉你抛弃我的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你用那些草药治好了我身体上的疾病，难道也想用它们抚平我心灵的创伤吗？

?

接到你病危的消息是我读高二的暑假前夕，那天新妈妈急三火四地赶到学校，代我向班主任老师请了假，而后拉着我的手登上火车直奔南方的一座小城。

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躺着一个瘦弱得简直叫我辨认不出的人，浑身几乎只剩下一张干瘪的皮，裹着一副支棱的骨架，满脸蜡黄、眼窝凹陷。

医生告诉我们，你是在病入膏肓的状况下昏倒在工地上的，垂危的生命已经无力回天，这才委托医生给新妈妈打了长途电话。

见到我，你努力睁开黯然失色的眼睛，让医生把一份东西交到了我手里。除了一份遗书，还有几十张存折，加到一起整整是10万元。看着我和新妈妈含着泪水把那些存折收好，你终于隔着玻璃现出欣慰的笑，然后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当读完你留下的遗书时，在人生旅途上度过了十八个春秋的我，终于满心震颤地知晓了关于你的一切秘密。

原来，在娘去世的前夕，你就被医生检查出来患上了一种罕见的慢性传染病，虽经多方求医却难以治愈。为了不让我感染病源，你从来不敢亲近我，甚至连抱一下亲生女儿都成了最奢侈的事情。

为了我的身体健康，你故意板起脸孔呵斥我，是有意让我讨厌你、憎恨你，从而实现把我送人收养的目的。我被新妈妈领走的那一天，你在门口一直望着我，心碎成了千万瓣，你说像天坍塌了一般。你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整整蒙头躺了三天，多亏邻居们苦心劝慰，你才坚持着要活下去。

在倍加思念女儿的日子里，你只有通过拼命做工来求得解脱。为了使我能在新的家庭里安心生活，斩断这份血浓于水的父女之情，你忍痛去了南方打工。这些年来你省吃俭用，甚至发病时也吝啬去就医，却为我整整攒了10万元将来上大学的费用。

十八年来，你虽然不在我的身边，但却早已把所有的爱化成了一座大山，默默庇护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成人。

如今你已经远离心爱的女儿去了另一个世界，九泉之下还能听见女儿一声声迟到的呼喊吗？

“爸爸——爸爸—— ”

编辑/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