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自杀是塑造英雄形象的绝笔(三)
2013-04-29陈为人
陈为人
斗牛成为命运拼搏的象征
1923年夏天,海明威到西班牙旅游时,第一次观看了斗牛,从此就迷恋上了这项富有刺激意味的运动。盎格鲁·撒克逊人认为,斗牛是残酷的,也是不人道的。马戏场上的小丑,是用自己的滑稽取悦观众;而斗牛场上的斗牛士,则是以生命来刺激观众。海明威否定了人们对斗牛的指责,他认为,斗牛具有悲剧意义上的美学价值。他说:“它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事物,它比干其他任何事情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技能,特别需要勇气,就像在一场大战中坐在场外看戏,对你来说什么也没有发生。”海明威还说:“公牛是有意豢养来杀害人类的唯一动物,并以人畜之间的生死搏斗深深吸引人类。这是你能了解生与死的唯一场所。在战争已经过去的今天,暴死往往发生在斗牛场。我打算去学,去写,从非常简单的事情开始。所有事情中最简单和最基本的就是横死。”
海明威有许多脍炙人口的小说,诸如《午后之死》《世界之都》《五万元》《杀人者》《在我们的时代里》和《危险的夏天》等,描述的都是与斗牛有关的内容。海明威欣赏狩猎、拳击、斗牛等意外事故的刺激和那种“甜甜的血腥味”。海明威在《不可战胜的人》里,描述了一位年老力衰的老斗牛士曼纽尔:
那个小个子男人坐在那儿看着曼纽尔。
“我还以为它们送了你的命呢。”他说。
“我刚从医院里出来。”曼纽尔说。
“我听说他们把你的腿锯了。”雷塔纳说。
“没有,”曼纽尔说:“腿好好的。”
“你干吗不找个职业,干点其他活儿?”他问。
“我不想干活儿,”曼纽尔说,“我是个斗牛士。”
“对,你在场上的时候才是个斗牛士。”雷塔纳说。
曼纽尔笑了。
曼纽尔就是这样一个“过了气”的斗牛士。然而他不服老,还是舍不得剪掉脑后那根象征斗牛士的“小辫儿”。虽然,几十年的斗牛生涯,他深知斗牛场上的凶险,但他无法拒绝斗牛场的召唤,义无反顾地要求上“战场”。
海明威在《不可战胜的人》里,描绘了曼纽尔这个老斗牛士的生命绝唱:
曼纽尔朝公牛走去。公牛看着他。它的眼睛很敏锐。曼纽尔看到几把短枪在它左肩上挂下来,还看到舒里托的长矛扎的口子里不停地淌出来的鲜血。他看到牛蹄的姿势。他一边左手握巾右手握剑朝它走去,一边盯着牛蹄子。牛不收拢蹄子是不可能往前冲的。现在它正呆呆地四个蹄子分开站着。
……
他拿着红巾,左手握着剑,把那条红巾在牛面前展开,他呼唤着牛。
牛看看他。
他凶狠地往后一仰,摇晃着展开的红法兰绒。
公牛看到了红巾。在弧光灯下,那条红巾鲜红鲜红的。公牛把蹄子并拢了。
它冲了过来。呼!牛冲来的时候,曼纽尔转了个身,举起红巾,让红巾从牛角上过去,从头掠过宽阔的牛背一直到尾巴。公牛这一次冲得四脚腾空。曼纽尔没有动。
这一下结束的时候,公牛像条转过墙角的猫似的转了个身,把脸朝着曼纽尔。
它又采取攻势了。它的那种迟钝的状态消失了。曼纽尔看到又有鲜血亮闪闪地从黑色的肩膀淌下来,顺着牛腿往下滴。他把剑从红巾上拔出来,握在右手。左手把红巾握得低低的,他偏向左边,唤了一声牛。牛腿并拢了,牛眼睛盯着红巾。牛冲了过来,曼纽尔想:哟!
他见牛冲过来,便顺势一转,把红巾在公牛前面挥过去。他双脚站稳,剑跟着那曲线,在弧光灯下闪出一点亮光。……公牛从他旁边经过,它那发烫的黑身体擦过了他的胸膛。
该死的,太近了,曼纽尔想。……
在场地中央,弧光灯下,曼纽尔面对着公牛跪着。当他双手举起红巾的时候,公牛又翘着尾巴冲过来了。
曼纽尔一转身躲开了,当牛再次冲过来的时候,他把红巾绕着自己挥了半圈,把牛也逗得跪了下来。
……
曼纽尔站起身来,左手拿着红巾,右手握着剑,接受了从黑漆漆的观众席上发出的喝彩声。
公牛不再跪着,却弓起身子,站在那儿等待,头低低地耷拉着。
……牛站着,四脚分开,望着红巾。曼纽尔用左手挥巾。公牛眼睛盯着红巾看。沉重的身体由脚支撑着。它的头垂下了,但不算太低。
曼纽尔朝它提起红巾。公牛还是不动,只是用眼睛注视着。
它像铅铸似的,曼纽尔想。它宽阔而壮实。它骨架很好。它会经受得住的。
他用斗牛的术语想着。有时候他头脑在想事,心里却并不出现那特定的术语,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头脑在想事,这是他的本能和他的知识在自动地起作用。他的脑子在慢慢地用言语的形式表达着、想着。关于公牛的那一套他全都懂。他用不着去想。他只消做那该做的事就行了。他的眼睛注意着一切,他的身体作出必要的反应,不用思考。他要是动脑筋想,那他就要完蛋了。
如今,他面对着公牛,同时意识到许多事情。牛角就在那儿,一个裂开,另一个又尖又光滑。他得侧着身子朝左边那个角又快又准地迫近,放下红巾,叫牛跟着红巾下去,然后在牛角上面扑过去,把剑扎进像一个五比塞塔硬币那么大的一小块地方。那地方就在脖子后面,两块隆起的肩胛之间。他必须做所有这一切,然后必须从两个牛角中间缩回身子。他意识到必须做所有这一切,但是他唯一的念头是以这几个字表现出来:“又快又准。”
他又快又准地扑到牛身上。
一下冲撞,他感到自己腾空了。他腾起来到了牛身上的时候,把剑往下扎,剑从他手里飞了出去。他摔到地上,牛俯身在他上面。曼纽尔躺在地上,用他穿着便鞋的双脚踢着牛的嘴和鼻子。踢着,踢着,牛在寻他,有时太兴奋看不见他了,有时用头撞他,有时用角抵着沙地。曼纽尔像一个使球不落地的人似的踢着,叫公牛没法很准地用角抵他。
曼纽尔感到背上有风,那是别人在挥动披风引牛。后来牛走开了,从他身上一跃而过。它的肚子闪过去的时候,只见一漆黑暗。牛甚至没踩在他身上。
曼纽尔站了起来,捡起红巾……公牛追着帆布,刚冲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它又采取守势。曼纽尔拿着剑和红巾,朝它走去。曼纽尔在它面前挥动红巾。公牛就是不冲。
曼纽尔侧身朝着公牛,顺着下垂的剑锋瞄准地方。公牛一动不动,仿佛站在那儿死掉了,再也不能向前冲似的。
曼纽尔踮起脚尖,顺着钢剑瞄准,猛扎下去。
又是一下冲撞,他只觉得自己给猛的一下顶了回来,重重地摔倒在沙地上。这次可没机会踢了。牛在他上面。曼纽尔躺在那儿,像死了似的,头伏在胳臂上。牛在抵他,抵他的背,抵他那埋在沙土里的脸。他感觉到牛角戳进他交绕着的胳膊中间的沙土里。牛抵着他的腰。他把脸埋进沙土里。牛角抵穿他的一个袖子,牛把袖子扯了下来。曼纽尔给挑了起来甩掉了,牛便去追披风。
曼纽尔爬起身,找到剑和红巾,用拇指试了试剑头,跑到围栏那儿去换一把剑。
……曼纽尔又朝牛跑过去,用手帕擦着被血染污的脸。……牛站在那儿,在一场搏斗以后,又变得迟钝和发呆了。
曼纽尔拿着红巾朝它走去。他停住脚步,挥动红巾。牛没有反应。他在牛嘴跟前把红巾从右到左、从左到右地摆动。牛用眼睛盯着红巾,身子跟着红巾转动,可是它不冲。它在等曼纽尔。
曼纽尔着急了,除了走过去,没别的办法。又快又准。他侧着身子挨近公牛,把红巾横在身前,猛地一扑。他把剑扎下去的时候,身子往左一闪避开牛角。公牛打他身边冲过去,剑飞到了空中,在弧光灯下闪闪发光,带着红把儿掉在了沙地上。
曼纽尔跑过去,捡起剑。剑折弯了,他把它放在膝头上扳扳直。
……
公牛就在那儿,它现在离围栏很近。该死的牛,也许它真的全身都是骨头,也许没什么地方可以让剑扎进去。真倒霉,没地方!他偏要扎进去让他们瞧瞧。
他挥动着红巾试了试,公牛不动。曼纽尔像剁肉似的把红巾在公牛面前一前一后地挥动着。还是一动不动。
他收起红巾,拔出剑,侧身往牛身上扎下去。他感到他把剑插进去的时候,剑弯了,他用全身力量压在上面,剑飞到了空中,翻了个身掉进观众当中。剑弹出去的时候,曼纽尔身子一闪,躲开了牛角。
……
公牛就在那儿,跟以前一样。好吧,你这讨厌的、可恶的杂种!
曼纽尔把红巾在公牛的黑嘴跟前挥动着。
牛一动不动。
你不动!好!他跨前一步把杆子的尖头塞进公牛的潮湿的嘴。
他往回跳的时候,公牛扑到他身上,他在一个座椅上绊了一下,就在这时候,他感到牛角抵进了他的身子,抵进了他的腰部……
他站起身来,咳着嗽,感到好像粉身碎骨,死掉了似的。这些讨厌的杂种!
“把剑给我,”他大声叫道,“把那东西给我。”……
“上医务所去吧,老兄,”他说。“别做他妈的傻瓜了。”
“走开,”曼纽尔说。“该死的,给我走开。”
……
公牛站在那儿,庞大而且站得很稳。
好吧,你这杂种!曼纽尔把剑从红巾中抽出来,用同样的动作瞄准,扑到牛身上去。他觉得剑一路扎下去,一直扎到其护圈。四个手指和他的拇指都伸进了牛的身子,鲜血热乎乎地涌到他的指关节上,他骑在牛身上。
他伏在牛身上的时候,牛踉踉跄跄似乎要倒下;接着他站到了地上。他望着,公牛先是慢慢地向一边倒翻在地,接着突然就四脚朝天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又开始咳嗽了。他再坐下来,咳着嗽。有人过来,扶他站直。
他们抬着他,穿过场子到医务所去……
让这手术台见鬼去吧!他以前在许多手术台上躺过。他不会死。要死的话,会有一个神父在场。
舒里托对他说了些什么,举着剪刀。
对了,他们要剪掉他的辫子。他们要剪掉他的小辫子。
曼纽尔在手术台上坐了起来。医生气愤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人抓住他,扶着他。
“你不能干这样的事,铁手。”他说。
“好吧,”舒里托说,“我不剪。我是开玩笑。”
“我干得好,”曼纽尔说,“我只是不走运罢了。”
……
医生的助手把个圆锥形的东西罩在曼纽尔脸上,他深深地吸着……
文如其人。作者在作品的主人公身上,总是寄寓着自己的思想感情和思维逻辑。从曼纽尔宁死不屈永不言败的形象中,我们看到了海明威的身影。海明威说:“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海明威还说:“生活与斗牛差不多。不是你战胜牛,就是牛挑死你。”斗牛成为生存搏斗的一种象征。
斗牛满足了海明威形象化研究、了解死亡本质的心理。斗牛使生命处于绷紧了弦的状态。海明威描绘道:“竞争一开始,牛突然低下头伸出牛角,快速奔驰,使你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最喜欢的是牛被恰当地杀死和竞赛偏差造成斗牛士受伤的感情波澜,这两种令人战栗的美都使他更深刻地感受到痛苦和哀怜的感情。他认为作家应该像斗牛士一样按照自己的风格去写作、生活。他曾对菲茨杰拉德说,斗牛不仅要有勇气,还应该创造出一种罕见的“压力下的优美风度”。他认为斗牛士和观众都是通过征服恐惧来支配死亡,然后就可以从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斗牛是艺术家面临死亡威胁的唯一艺术,在这种艺术中表演的精彩程度取决于斗牛士的荣誉感。”最终他认为自己从斗牛中发现了死亡与创作之间的密切联系。对蔑视死亡并把它转变为艺术的斗牛士来说,要战胜死亡并在一刹那间流芳百世的机会很少。“当一个人在与死亡抗衡时,他为自己具有超凡脱俗的品质而感到快乐,这种品质就是给予。”
海明威还发表了这样的观点:“我对格雷格不满的地方是他对斗牛和拳击一窍不通。这两样东西是衡量男人的勇猛和气魄的。”
海明威还与妻子商议好,生下儿子就叫尼卡塔·威拉尔塔(一个著名斗牛士的名字)。
(未完待续)
(《摆脱不掉的争议:七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台前幕后》,山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原书责任编辑:莫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