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思想者的独白与对话
2013-04-29刘波
刘波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听凭那神秘的力量/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像今夜,在哈尔盖/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地方,在这个青藏高原上的/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青草向着群星疯狂地生长/鸟群忘记了飞翔/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我成为某个人,某间/点着油灯的陋室/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这首《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是西川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读来确有一种苍茫的神秘感。这首诗空灵、深沉,如果不存敬畏之心,一时还真的“无法驾驭”。此诗需要我们反复阅读,才能领悟蕴藏在字里行间的干净、纯粹,以及那种大气、超验的力量。
上世纪80年代的诗歌,即便在年轻诗人笔下,也显得开阔、宽广,没有后来者那种小情调的自我幽怨。《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正是一首年轻人的开阔之作,有着那个时代青年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体验和豪情在里面。大学期间,西川和同学去看青海湖,到了一个叫哈尔盖的地方住下后,诗人从旅馆出来感受了偏僻之地的夜晚,灿烂星空、辽阔大地和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相比于都市的喧嚣嘈杂,草原上的那种旷野意境,就更显深邃宁静,一种神圣的诗意,自然而然地从那连贯的意象群间释放出来。这是年轻的西川和大自然的对话,但他没有进入玄虚之境,而是从自然回归到了心灵和精神层面上。诗里那虔诚和真挚之情,是诗人在信仰和想象对接之后的自然流露。他在抒情中的节制和理性,恰恰让诗意变得紧凑、庄严,富有宗教般的气息。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是西川“第三代”时期的作品,一经发表,广为人知,也让其诗人形象深入人心。但后来在一些场合,对于自己的成名作,西川并不认可,他觉得自己写得不怎么样,“多矫情啊那首诗,但是有时候这种事没办法”。然而,上世纪80年代的抒情,并不是一件羞耻之事,它至少呈现了一个诗人的阶段性轨迹。不管西川接受与否,事实已经成为了诗人生命的一部分。像在此前后《夕光中的蝙蝠》《十二只天鹅》《往世书》《母亲时代的洪水》《炼金术士之歌》等诗作,都有着独特的神秘力量。尤其是《杜甫》这首诗,是西川向大诗人的致敬之作,有一种思想的穿透力,带着深深的超越之感。上世纪90年代之后,西川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创作阶段,那是他自认为的真正的诗歌写作旅程的开始。至此,他走得比同时代诗人更远。我曾设想过,假如海子不死,他的写作会与西川形成一个大的反差。西川走得远,表现在何处呢?他1992年的长诗《致敬》就是典型。一方面,在形式上,《致敬》超越了诗歌分行的惯例,这一冒险曾引起过很大争议;另一方面,由于他向现代致敬的书写,带上了叙事的格调,那些怪异的意象拼接,有着神秘化的倾向。从《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到《致敬》,西川有了一个大的转变,那是他从上世纪80年代到上世纪90年代写作转型的见证。诗人从表象的情感宣泄,转向了深度的哲学沉思,虽然都是以语言的创造作为手段,但他毕竟是从一种纯粹的个人情绪抒发,走向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本体探索。
神秘叙事进入到西川上世纪90年代后的诗歌写作里,是有延续性的,神秘感呈现,诗意随之到来。他说:“诗歌的诗意来自我们对于世界、生活的看法,来自我们对于诗意的发现。”这源于他多年的广泛阅读,除了文史哲之外,艺术和宗教都成为了他涉猎的领域。这样一种大文化艺术范畴的学习,也为西川的诗歌写作带来了多元的趣味。因此,当很多诗人越写越简单时,西川义无反顾地去寻求诗歌的难度。对于没有挑战性的写作,西川很难认同,那不仅仅是意义和价值的问题,而是源于一个诗人如何对待过往的人生,以及这一人生途中的那些生活片断与经验。我相信,是阅读改变了西川的写作方向。长期的阅读,给诗人带来的正是他丰富的文学经验。从中国传统文学到西方现代派文学,然后再回到传统,这样一个过程,足以让一个诗人完成他的写作转换和超越。
西川后来的写作,如同他的一本新书名一样——大河拐大弯。这种拐弯,曾被很多人认为不伦不类,是一种炫耀,其结果不是江郎才尽后的自我挣扎,就是走火入魔的故弄玄虚。这遭人诟病的写作,对于西川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多人可能认为他找不到方向了,其实他是在往纵深处探索。他要做到综合能力的体现,而不仅仅是单纯的语言或思想实验,所以只有以“反诗”或“非诗”的形式来呈现了。“也许我正在写一种既不是诗歌也不是散文的东西:这介乎诗歌与散文之间、文学和历史之间、历史和思想之间。我内心需要这样一种东西,能在智力上觉得过瘾。在这一过程中,我想我彻底告别了学徒期。”西川承认自己有一个学徒期的过程,而他学徒期的作品“意外”地成为经典,而越过学徒期之后的写作,几乎被认为是诗歌的天方夜谭。但在我看来,他的努力仍有其可取之处。他拓展视野,挑战自我,拒绝空洞的抒情和高高在上的玄奥,而是立足于创造,把每一个字都写得扎实,将每一个意象运用得到位。
因此,他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的诗作,给人的印象,不是那种词语的迷津,而是带着历史感和命运感地沉下去。在诗歌上,他有足够的警惕,因此也就表现得格外清醒,拒绝了很多人钟爱的“小诗”。写“小诗”,对于西川来说,不是技艺问题,而是一种审美上的困境。很多诗人不用跨越这一障碍,而是直接就迎合甚至拥抱了“小诗”趣味。但对于西川来说,他已经站在了一个高度,下不来了,如果要坚持,只能继续往上走。“够荒凉,不可能更荒凉了。荒凉穷尽了‘荒凉这个词。在荒凉之中,我被推倒在地。举目四野无人,只有群山、群山上的冰雪。寂静也是一种暴力。”(《南疆笔记》)西川后来的诗歌,大都以这种散文诗的形式,颠覆传统的分行和节奏。没有一定实力,很多诗人是不敢冒如此风险的。他看似戴着脚镣在跳舞,但他内心又是自由的、从容的,更重要的是,他还为我们创造和出示了别样的诗意。
西川近几年的一些诗作,像《俗气及其他》《我思想的群星来到芝加哥上空》《麻烦》《红月亮来了》等,都是在继续完成他关于世界荒谬的书写,那是诗人另一种对抗现实世界的“文学抱负”。而对于《垃圾吟》《八段诗》《不要剥夺我的复杂性》等诗作,又是诗人片断思索的结晶,貌似诗歌写作的边角料,但仍然从语言之镜里透出哲思的光芒。由此看来,先锋意味在西川这里是一种永恒,而非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是对先锋的一种反叛或终结。在西川的诗歌世界里,现实与虚构、现代意识与古典情怀,始终夹杂在一个复杂的书写格局中,他不仅是在挑战自己的思维能力,同时也是在考验我们的想象空间。他的诗歌写作旅程,在这近三十余年的中国诗坛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轨迹,既没有重复,也没有变得更轻,就像他自己所言:“我要求自己不一定比别人写得更好,但要与别人不同。”事实上,真正的创造皆由此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