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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中篇小说)

2013-04-29洼西

西藏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卓嘎尼玛

洼西

《乡城大事记》第48页: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冬,色尔寨头人沙雅买通“乡城民兵统领”布根的情人卓嘎,里应外合将其暗杀。布根卒年29岁。此后一段时期,乡城形成多股势力,争斗不休,四方匪患再起,黎民连年遭难。

《定乡纪事》第201页: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理塘土司四郎占堆勾结乡城桑披岭寺喇嘛普仲达洼为乱,清庭驻藏大臣兼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亲率巡防新军五个营进剿,当年未克。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正月初六,赵尔丰率大军再度围剿桑披岭寺。闰四月十八日夜,断水多日的桑披岭寺被攻陷,寺前水沟边陈尸200余,百余为乱僧众被清军俘获,叛首普仲达洼自缢,其手下12名小头目被诛。此战役历时六月有余,大小数十战,至此告结。战后赵尔丰奏设乡城地区为定乡县,并任吴俣为首任定乡善后委员。

《美国国家地理杂志》1931年7月期,约瑟夫·洛克游记:在世界最美的雪山脚下,我们遇见了传说中的乡城土匪头子泽仁顿巴。也许是在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赎罪,他正带着他的十几名手下朝觐神山,对我们十分友好,客气地揭下帽子点点头,命令手下打开用牦牛驮来的皮口袋,拿出有很多手指印的奶酪和面饼,示意我可以一起分享。因为下雨,我只拍下了他和他手下的一张照片。他问我晚上要在哪里落宿,我迟疑不好作答。他大度地笑了笑,把手放在胸前说:你不用怕,我收到了甲日活佛的信,已下令任何人不得为难你们。

《乡城县志》第589页人物篇:泽仁顿巴,男,1902年生,幼年出家折曲寺。一说其是清光绪年间“乡城民兵统领”布根之私生子,也有说其是杀害布根的沙雅与布根的情人所生,1920年还俗入赘乡城上游地区中追莫莫家族,继承岳父家业,成为了掌管上游六寨的头人。后因其在抗匪战事中表现过人,加之生性勇敢机智,又善于招贤纳士,逐步成长为乡城民间领袖,后聚众占据邻县甲日烟道,以收取保护费为名,强取豪夺,大肆收刮过路客商钱财,用以修复被赵尔丰毁坏的乡城黄教寺庙桑披岭寺,被称为乡城第一匪首。1930年夏,率手下头目十余人朝觐亚丁三怙主神山,遇雪崩而亡,时年28岁。

无从考证的民间传说:曾经名噪一时的乡城上游头人泽仁顿巴,在报了杀父之仇后,因为发现自己的身世另有隐情,受到强烈刺激,自尽于亚丁雪山脚下……

1919年,折曲寨

小僧人泽仁顿巴

深秋的上午,阳光流淌在金沙江西岸的山坡上,所有能变幻颜色的植物都展示出自己最灿烂热烈的一面。翻种后的田地间,成群的野鸟起起落落。田角地头的山桃树下,熟透的毛桃掉了一地,闻香而来的虫蚁在这些果子间穿梭忙碌。金沙江的涛声在颇有几分寒意的轻风中时大时小,让人想到唱着山歌的骑者在一片接一片的密林间穿行。

折曲寨静卧于江畔,碉楼顶飘出的炊烟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叫说明它还保持着清醒,没有完全为四野秋色所醉。

十七岁的泽仁顿巴骑着高高的碉楼土墙,大声捧读着“绒对”经卷(藏传佛教僧侣必修的初级经书),细密的阳光在绛红色的袈裟上闪耀,像是附在上面的薄薄一层水汽。几步之遥的土墙转角处,几只雪鸽懒懒梳理着羽毛,咕咕应合着他的诵经声。

泽仁顿巴嘴里念着经文,眼光却在寨子里四处游荡。

他看见一只花猫叼着一块肉从扎西家的小窗中溜出,一只灰猫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老核桃树下的石板路上,爱吃醋的酒鬼阿追巴登跟在自己女人身后,喋喋不休地解释着什么。流淌于寨子中间的磨坊溪边,十八岁的邻家女孩央金正一手扶着木桶,一手拿着铜瓢舀水。不安分的溪水溢出木桶,肆意舔舐着她白净的手臂。稍远处,早起下地的父亲桑珠和母亲卓嘎并坐在田头,像在商量一件重要事情。

央金背着水桶路过墙脚时,泽仁顿巴停下功课吹了一声口哨。央金头也不抬,笑骂道:小和尚,不要看见女人就发骚,小心你父母知道了打烂你的嘴。

泽仁顿巴回道:我吹口哨是图自己高兴,你怎么就认定是吹给你的?真是自作多情。

央金刚要回敬什么,瞎眼养母的骂声就像一阵风从碉楼窗户里刮了出来:死妮子,背一桶水都要罗嗦半天时间,还打不打算过日子?

央金朝泽仁顿巴吐吐舌头,赶紧进门了。

和读经诵文一样,俯瞰寨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和漂亮的央金斗嘴,几乎成了泽仁顿巴每天的功课。有时遇到天气不好,不得不把晨读改在经堂里时,他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老有一种想大声吹口哨的冲动。供奉在经堂里和他朝夕相处的各路尊佛,从来都是嘴角含笑。泽仁顿巴猜不出那笑里藏着的是嘲讽还是宽容。

一个月前,折曲寺举行一年一度的“多杰俄”(藏传佛教僧侣的中级学位)背经考试,在寺院几位格西长老面前,泽仁顿巴从早晨太阳出山背诵到正午时分,直叫几位格西连连点头。按惯例,参加这种考试的僧人在背诵经文时,每错读或漏读一字,一旁监督的长老们就会往面前的木碗里丢一颗石子进去。别人考试下来,木碗里都是一大把石子,而泽仁顿巴背经之后,木碗却是空空如也。这叫德高望重的长老们大喜过望,声称几十年没见过如此天资的弟子,折曲寺要出高僧了。

泽仁顿巴却对成为高僧大德的美好前景不感兴趣,他知道自己身体里流的不是安于佛门清苦的血液。尽管出家已有十几年,他却觉得自己的心灵老是彷徨在佛门外的天地间。和出家人安宁平静的生活相比,他更向往一种精彩刺激的生活,至于这样的生活是什么,谁能给自己,他并没有多想。

日上三竿的时候,父母从地里回来了。

泽仁顿巴不慌不忙地整理好铺在身前的经卷,收好搭在墙上的袈裟,纵身跳到楼顶的阿嘎地(用粘性极强的白土夯成的地面)上。像约好了似的,墙角的雪鸽也扑棱棱从墙头扑进金沙江东岸晃眼的阳光里,有一阵几乎看不见它们的身影,只隐约听得见节奏明快的煽翅声。就在煽翅声要从耳边消逝时,几只雪鸽从阳光下折回山影里,像一串晶亮的音符,循着秋天的旋律渐去渐远。

桑珠和卓嘎一前一后心事重重地走在田间小路上。

桑珠停下脚步说:泽仁顿巴越长越像沙雅,尤其是生气的时候,那眼神简直就和他如出一辙。

卓嘎从后面催他快走,他却转身接着说:不过,他的脸鼻轮廓又有点像布根。你说他是沙雅的儿子,我看不一定呢!

卓嘎很不耐烦:这事有那么重要么?不管泽仁顿巴的亲生父亲是沙雅还是布根,现在,他是咱们的儿子,你才是他的父亲。

桑珠,曾经的格萨尔说唱艺人,在十八年前从火海中救出卓嘎之后,格萨尔的故事从此在心里枯竭了。如今的他已经和折曲寨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没有两样,古铜色的脸上,岁月的刻痕虽没有增加多少,却更深更清晰了。而卓嘎,十多年前的迷人少妇,也已经把姿色交还给岁月,忧伤的眼神和心灵,是她唯一从过去带到现在的东西。

桑珠仍不肯结束前面的话题:卓嘎,你还是仔细想想,他会不会是布根的骨肉?

卓嘎怒目相向:你这个可恨的流浪汉,你到底要干什么?既然你是心眼小过针眼的人,当初就该让我带着腹中的胎儿葬身火海,偏偏你要拼了命救我出来,把我留在这个没有快乐可言的世间。到今天,你又提出这样可笑的问题折磨我,是不是嫌我还不够苦……

桑珠讪讪地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只是提提而已。

没想这话也被卓嘎听了去,她不依不饶地说:你只是提提?你惦记这事可不是一两天了。你这么急于弄清泽仁顿巴的身世,是想叫他以沙雅儿子的身份找中追莫莫报仇,还是以布根儿子的身份找中追莫莫认亲?我告诉你,这事你要是让儿子有所察觉,我可跟你没完。反正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大不了我把它还给你。

桑珠十多年前就领教过卓嘎的性子,不敢再惹她生气,哼着山歌小调,耷拉着头回家了。卓嘎对着他的背影轻啐了一口唾沫。这些年来,她从没有对桑珠产生过感激和爱慕,相反却总抑制不住厌恶之情,一不小心,就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晴朗的天空中落下几滴雨水,有一滴恰好落在卓嘎脸上。卓嘎抬头看看天,秋高气爽,只有山和天交接的远方,有几缕云带像抹在天幕上一样静止不动。秋天就是这样,有时几滴水也是一场雨,没落在身上,你还不知道下雨了呢!

卓嘎说不上喜欢秋天,但秋天留给她记忆确实最深刻。多年前巴乌寨的秋天,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的她,把初恋交给了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大英雄布根,之后又背叛了初恋,在沙雅怀里找到了更令人销魂的季节,并且以爱情的名义帮助沙雅除掉了布根。

作为女人,她经历了两个非同凡响的男人,而现在,他们都在天上了。不管他们曾经是敌是友,死亡给了他们相同的归宿。都说女人一辈子真正爱的,只有一个男人,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确定不了自己的真爱到底属于谁。

卓嘎和桑珠结为夫妻多年,她从没有对桑珠产生过爱情,就连亲热的时候,都是桑珠自顾自地欢愉着,她却一次也没有产生过女人应有的感应,仿佛两个肉身之间,永远填着厚厚一层雪。说也奇怪,不管桑珠怎么勤奋,卓嘎也没再怀上孩子,遗腹子泽仁顿巴成了他们的独子。经过再三思量,卓嘎不顾桑珠反对,在儿子五岁时就叫他出家为僧,一则遁入空门远离尘世纷争,二则皈依佛门为父母赎回罪孽。

至于泽仁顿巴的身生父亲到底是沙雅还是布根,卓嘎自己也不明白,虽然她一直对桑珠说是沙雅。在帮助沙雅暗杀布根之后,深深的自责促使她烧掉碉楼意欲自焚,却又被流浪艺人桑珠悄悄救出。当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此前,她和沙雅、布根都有过交欢,是谁在自己肚里留下了种子,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当时她还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孩子的长相会给她答案。

十多年过去了,孩子身上却同时有了两个男人的影子,叫她无从辨识。如今回想起来,沙雅和布根确实也有几分相像,都是高大俊美,要说区别,那就是他们的眼神。卓嘎到死也不会忘记沙雅眼中略带狡黠的炽热和布根眼中充满睿智的冷峻,正是这两种迥然不同的眼神,让她的爱情在融化和凝固之间徘徊,最终归于消亡。

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希望泽仁顿巴是两人共同的骨血,把父辈的恩怨化解在一个身体里,从此潜心佛学,不问身外之事。

母亲卓嘎的寻仇者

卓嘎走到自家院门口时,一个小女孩叫住了她:阿松(大婶)卓嘎,白塔草甸那边有人找你。

卓嘎问:是谁?

孩子说:像是两个从远方来的人,我不认识。

卓嘎犹豫片刻,推开院门把木耙放在门里,随那小女孩朝寨子东面的白塔草甸走去。栓在院里的獒犬见女主人没进门,狺狺低鸣着原地打转,摇得拴它的白桦树簌簌直响。桑珠从碉楼前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喊道:卓嘎,卓嘎,你去哪儿?

卓嘎不理睬。桑珠没好气地补上一句:走吧,走吧,谁爱管你。

看着阳光下和自己步步紧随的日渐臃肿的影子,卓嘎不由生出一些感慨。她觉得自己虽然才年过四十,却已经成了老妇人。自从布根和沙雅相继死后,这个身体的青春和美丽,都为他们徇了情,只剩下一身松软的赘肉,在流浪艺人桑珠的陪伴下,承载着应受的磨难。想到这里,她不由对桑珠产生了一丝愧疚。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是呀,桑珠也确实不容易,冒着被火烧死或被人杀死的危险救出自己,连夜带自己逃到金沙江西岸,从此和自己相依为命,过起隐姓埋名的穷困生活,还毫无怨言地帮自己养大孩子。作为一个习惯于漂泊的男人,作为一个曾经自封神授艺人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他怎么能做到这样呢?卓嘎知道,是爱让他作出了选择。尽管他十几年如一日地深爱着自己,但却从没有得到自己的回报,这是多么地不公平呀!

卓嘎笑了,她笑自己今天居然良心发现,倒对桑珠有了愧疚之情。是自己老了么,老到需要反思过去了?

白塔矗立在一片百草乏黄的草地中央,一条被常年朝拜转经的人们踩出的小路陷入草地,看上去像一条浅沟围着白塔。塔墙下的一堆堆小石子,是转塔的老人们用以计数的。他们每围着白塔走上一圈,就往自己的石堆中加上一块石子,石堆越大,心里就越塌实,仿佛这就是死后走上黄泉路上的盘缠。

卓嘎赶到那里的时候,老人们正坐在白塔底层的台阶上歇息,每个人都是一手数念珠,一手摇经筒,嘴里重复着永远不变的“嗡嘛呢叭咪吽”六字嘛呢。在这里,不管是哪一位老人,这辈子说得最多的肯定都是这六个字。他们数落儿孙时经常会带出这样一句话:像念嘛呢似的说了无数道,你就是听不进去。

小女孩指着离老人们几十步远的两个黑衣白帽的中年汉子说:阿松卓嘎,就是他们找你。

卓嘎心里扑通一下。那两人的装束打扮挺像乡城那边的。是乡城来人了?他们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卓嘎知道若真是乡城人找上门来,断然不会有好事。她觉得那两人的白帽子晃得眼睛难受,就把手搭在额头上打量他们。那两人也不开口,只遥遥地招手叫她过去。卓嘎的心口怦怦直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悸动。

该来的,就让它早点来吧。她想。

走到那两人身前时,卓嘎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位,是布根生前的贴身侍从铁超,十多年没见了,还是那么英气逼人,只是眉宇间多了些过去没有的沧桑。他对卓嘎说:阿依(大姐),别来无恙啊?

乍闻这个久违的称呼,卓嘎浑身一个激灵,泪水忽地溢满了眼眶。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她问:你们要带我回乡城么?

铁超摇摇头:不,阿依卓嘎,我们是来送你的。

卓嘎平静地说:好,就等着这一天呢。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下,铁超背过头去,卓嘎不认识的那个人从腰间抽出短刀。突然,卓嘎把手按在那人握刀的手上,说:请等一等,我有话要问你们,你们得让我死个明白。

两人点头应允。

卓嘎问:你们怎么知道我没有死于碉楼大火?又怎么知道我躲在这里?

铁超说:去年,色尔寨几个做酒曲生意的人看见你和桑珠生活在这里,他们也不能确定,只是觉得很像你们。布根老爷的堂弟中追莫莫觉得事有蹊跷,几次派人来打探,果然证实是你们。我们此来,就是受中追莫莫头人的派遣,为布根老爷报仇。请你不要怨恨我们,这都是因果报应。

卓嘎点点头:我不会怪你们的,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我听说布根阿则(布根大哥)死后,你们杀掉了沙雅全家。现在看来,这个事就差我对乡城父老作个交代了。铁超兄弟,大姐死不足惜,但你要答应我放过桑珠和我儿子。

铁超回话说:阿依卓嘎,按理说我应该答应你,可是你也知道这种事的规矩,留下你儿子,就等于留下后患,他长大了不会不为母亲寻仇。

卓嘎一听,知道他们还不清楚泽仁顿巴很可能是沙雅的遗腹子,觉得有机会保全桑珠和他的性命了,便说:铁超兄弟,现在咱们都是在异地他乡,虽然你们是来杀我的,但我见到你们,就像见到自己兄弟那样高兴。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知你二位肯不肯成全?

铁超说:说来听听。

卓嘎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让她选择自杀,一方面可以让铁超两人对中追莫莫有个交代,另一方面,又可以保全桑珠和儿子的性命,儿子长大以后,也无需为母亲报仇。

铁超的同伴笑道:你可是在巴乌寨自焚过一次,还不是好好地活到了今天,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一定会自杀呢?

卓嘎不愿多作解释,只满怀期待地盯住铁超的脸。铁超一时间拿不定注意,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同伴。那同伴摇了摇头对铁超说:你有心要放过她儿子和桑珠?

铁超有些犹豫:这件事已经死了很多无辜的人,我不忍心再加上她儿子和桑珠。

同伴沉思片刻,说:大丈夫做事最怕优柔寡断。既如此,咱们就权且信她一次,如果她失信,到时你要再不决断,就别怪兄弟我和你翻脸了。

铁超紧抿着嘴点头认同。他对卓嘎说:那么,你去准备践行你的诺言吧。明日太阳照进寨子时,如果你还活着,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了。

卓嘎得了铁超两人的应允,来不及道谢,转身就朝家小跑而去。那个带她来的小女孩从身后大声问她:阿松卓嘎,他们是谁?

她没有理睬,或许是没有听见,像一只受惊的野兔般疾驰在通向寨子的小路上。

看着她的背影,同伴问铁超:她真是传说中的大美人?

铁超回答:时间和经历可以改变一切。

同伴又问:你喜欢过她?

铁超并不讳言:是的,那时连做梦都想着她。可她是布根老爷的人,我只能悄悄在心里喜欢。真像一场梦呵!

同伴也感慨道:是的,很像一场梦。

折曲寨自杀事件

泽仁顿巴呆呆地站在雪地里。

一场初雪覆盖了视野中所有的山峰和土地,两岸积雪间,金沙江水缓慢而忧伤地流过。

母亲走了快一个月了,他却依然沉浸在深深的悲伤里不能自拔。那天早晨叫人肝肠欲断的场面历历在目——

早起背水的央金的一声惊叫打破了折曲寨的沉静,接着,她的哭喊声把寨子里的人们都吸引到了泽仁顿巴家门口。

桑珠和泽仁顿巴父子俩赶到时,人们刚把卓嘎从门前的山桃树上放下来,颈上套着一根皮绳。央金的水桶滚落在一边,被惊恐的人们踢来踢去。

泽仁顿巴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他醒来时,发现酒鬼阿追巴登正用他又黑又长的指甲掐着他的人中,央金的脸靠在阿追巴登肩上,一对泪水涟涟的眼睛焦急而关切的盯着自己。见泽仁顿巴醒过来了,人们都长吁了一口气。泽仁顿巴还心存一丝侥幸,可怜巴巴地问央金:她死了吗?央金点点头放声大哭。

泽仁顿巴跳起身来,甩开阿追巴登和央金的手,把父亲桑珠从母亲的遗体边拉了起来,瞪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是因为你么?

桑珠脸上泪水和鼻涕全糊在一起,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根本没听见泽仁顿巴的责问,无数个为什么充斥了整个心房,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了。

昨夜,卓嘎像变了一个人,先是把他们爷俩的所有衣物都清理缝补了一遍,然后给儿子交代了很多事,嘱咐他勤奋攻读,好好做人,争取早日获得格西学位,为父母争一口气,直到泽仁顿巴听得不耐烦去睡了。接着,她又呆呆地一个人坐在灶边,不住地往灶膛里添柴,把罗锅里的茶水烧得咕咕直响。

桑珠以为白天他们的谈话伤了她的心,后悔自己多事,心疼地给她披上一件毡衣,也先睡了。半夜时分,他被一阵爱抚弄醒。卓嘎光溜溜地躺在身边,把略显粗糙的手和湿漉漉的嘴唇在他的胸口蹭来蹭去,见桑珠醒了,一使劲,把他翻到了身上。第一次领略到卓嘎这样的激情,倒叫桑珠有些不知所措。很快卓嘎就给了他更出人意料的惊喜,一次次让他在火与雨交替的世界里尽享快意。

桑珠这才知道,原来女人可以给男人这样的快乐。想到十多年来,卓嘎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向自己敞开过,桑珠心里有些隐隐作疼。不过,他也感到欣慰,因为卓嘎终于变得像一个好女人了。他觉得幸福生活已经到来。

可他却不知道,此时的卓嘎,已然回到十多年前的乡城,自己不过是在交替扮演沙雅和布根的角色。卓嘎原以为身体里的情欲已随沙雅和布根而死,可今夜,她知道自己错了,潜伏在身体深处的欲望,突然之间如同暴雨后的山洪般喷涌而出,松垮臃肿的身躯也像恢复了青春一般滚烫而充满力量。桑珠的身体接触到她的任何部位,都有一种久违的快感从那里传遍全身。

当桑珠终于筋疲力尽时,卓嘎把他搂在怀里,抚着他的头,像哄孩子似的伺候他入睡。桑珠来不及细细品味这猝不及防的幸福,就打着鼾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了沙雅和布根。他们穿着金黄的铠甲,行走在格萨尔兵勇的队列中,气宇轩昂,神情冷峻。几乎在同一时刻,卓嘎悄然起身,像夜行的猫一样走进经堂,就着经堂里半明半灭的酥油灯,最后端详了一下儿子,擦着泪出了碉楼。

当她把头伸进系在山桃树上的绳套里时,冬夜的星光在眼中扑闪了一下,沙雅的音容笑貌突然闪现脑海。困扰她很久的关于自己的真爱到底是谁的问题,似乎要有答案了。但她没有给自己留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死神的脚步声已经响到了身前。几声单调的狗叫是她在这个世界听见的最后的声音。

面对痛苦的事实,桑珠幡然醒悟——原来卓嘎昨夜的表现是最后的诀别。她像当初烧掉碉楼一样,用另一种火烧掉了桑珠才开始的幸福生活。

桑珠和泽仁顿巴被人搀扶回碉楼。人们在门外的空地上搭起帐篷,把卓嘎的遗体安放于里面。按规矩,死在外面的人,尤其是凶死的人,尸体只能搁在屋外,若抬回家去,就意味着厄运也会随之登门入户,家中还会有祸事发生。

就像居住祖辈传下的碉楼耕种祖辈传下的田地一样,寨子里的人们都本能地沿袭着自古传下的规矩。寨子里办丧事的规矩是谁家死了人,由寨子里的男丁们共同办理后事,所需的钱财物品,包括请喇嘛做佛事的费用,都由大伙分担,死者家属一般不需要操心。所以,直到送葬后,桑珠和泽仁顿巴都在经堂里各居一隅,无言而坐。

送葬的时候,已经让人洗浴干净的卓嘎被捆作胎儿的姿态,裹上白布装入一个大背篓,由寨子里的男人们轮流背向卦师选定的坟地。

据说生前积德行善的人死后,体重会很轻,而另一种人死后,因为灵魂离开肉体时带不走生前积下的罪孽,身体会加重。折曲寨的男人们背上卓嘎时,都觉得死沉死沉的,出于忌讳,他们谁也不愿从自己口中把这个所有人都有的感受最先说出。不过他们也不会叫这个事从此成为秘密,一夜之后,他们的女人们就会把枕头风刮遍整个寨子。

当夜,桑珠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英雄格萨尔的世界里,要随格萨尔去魔界抢回他的爱妃珠姆。千军万马正要出发的时候,美丽的珠姆却突然一个人骑着马从魔界逃了回来。在她疾驰的马蹄下,春天的草原乱花飞溅,芳香扑鼻。待到她来到跟前,桑珠不由大吃一惊,她哪里是珠姆,分明是十多年前的卓嘎,粉腮通红,香汗淋漓。卓嘎从马上俯下身来,轻声对他说:桑珠,去吧,跟随雄狮大王去见证历史吧,神赋予你的使命,你还没有完成呢!

这个梦还未醒,另一个梦又接上了——他来到了一黑一白两个波澜不惊的湖泊边,两个湖泊的水是相通的,白湖里的水流进黑湖时,在开阔的湖面描绘出许多形如鸟兽的图画。他感到口干舌燥,便捧了一口水喝。当冰冷的湖水顺着喉管下到腹中时,一个缥缈的声音来自头顶:桑珠,你终于回来了,去吧,把雄狮大王的功德带给可怜的尘世俗人吧!

一觉醒来,桑珠的脑海中装满了格萨尔故事。他张开嘴想说话的时候,格萨尔说唱调子自己从口中钻了出来:阿塔啦塔啦……内容分毫不差地接上了他中断了十七年的格萨尔故事。

他又活回去了。

失去卓嘎的悲伤在这一瞬间化作云烟从他心里飘散。

他不是薄情寡义的人,但他是神授艺人。看来,神只给了他十七年的凡人生活。

泽仁顿巴也做了个梦,梦见阿妈变成一只雪鸽,在折曲寨上空盘旋了许久之后,飞进血红的夕阳不见了踪影。

泽仁顿巴觉得自己和父亲桑珠已经无话可说了。他也记得母亲临死那晚的反常举动,知道她的自杀念头起于入夜前,并不是夜里和父亲闹别扭所致。但他却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突然自杀,事前连一点预兆也没有。他想问父亲,可父亲桑珠已经摇身变成疯疯癫癫的说唱艺人,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他意识到母亲一死,父亲也死了,只是死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几日后,在央金的搭手下,泽仁顿巴把门前的山桃树连根刨起付之一炬。央金总是悄悄观察他的脸色,似乎有话要说,但阴沉着脸的泽仁顿巴总让她欲言又止。

还没送走秋天,冬天就来了。泽仁顿巴觉得冬天其实就是拽着秋天的衣角来的。

父亲桑珠收拾好简单的行囊,离开了折曲寨。泽仁顿巴没有阻拦,他觉得父亲就像残留在山桃树上半黄半绿的叶子,一阵轻风也会把它吹落。他知道自己留不住父亲,就像留不住母亲一样。泽仁顿巴一个人坐在家里,突然觉得小小的碉楼和往日不一样,空旷而冷清,尤其是入夜以后,屋里的暗夜似乎比外面要粘稠得多,牢牢地糊住一切,叫人寸步难行。

还俗与初恋

一场初雪如期而至。雪一停,泽仁顿巴就迫不及待地走出碉楼来到雪地上。雪地里除了稀稀疏疏的浅浅的鸟爪印,就只有泽仁顿巴留下的两行脚印。

阿妈!他在心底默默地呼唤。一首山歌悄然在耳边响起:慈母好比云中月/月到当空被云遮/问云何时散开去/让我重浴慈母爱......

泽仁顿巴,我有事要和你说。不知什么时候,央金站到了他身后。

泽仁顿巴没有回头,但他能感受到她温柔的目光正轻轻地在自己身上抚来抚去。自从阿妈去世,他就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依恋。就像觅食的鸟儿在雪地里留下爪痕,央金在泽仁顿巴心里留下了关于女人的美丽痕迹。

泽仁顿巴问她:什么事?

央金说:是你阿妈的事。

泽仁顿巴猛地转过头来,逼视着她的眼睛。

央金却埋下头去:本来我也拿不准该不该告诉你,可是一想到要瞒你一辈子,我这心里就难受得像猫在抓似的。

泽仁顿巴知道她有关于阿妈自杀的线索,急得一把逮住她的手,催她快说:你知道什么,快告诉我。

央金说:你别急。咱们先回你家,我慢慢说给你听。

泽仁顿巴拉了央金的手就往家走。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让在他们之后来到雪地的乡亲大惑不解。经过反复推敲勘查,想象力丰富的乡亲得出了共同的结论。在他们看来,没有了父母在身边,泽仁顿巴这个血气方刚的小僧人终于耐不住佛门清苦,勾搭上女人了。接下来,他们便陷入了猜测和泽仁顿巴好上的女人是谁的快乐中。从央金家出来的脚印给出了令他们满意的答案。

当洁净的雪地在阳光的抚吻和人们的践踏之下变成肮脏泥泞的时候,绯闻不胫而走,在折曲寨翻起了不小的波澜。就在同一时刻,泽仁顿巴和央金在碉楼里默默地对坐着。

卓嘎自杀那天,央金第一个发现挂在树上的卓嘎,惊恐之余,她在无意中看见两个黑衣白帽的汉子在不远处的磨房溪边朝这边张望,见山桃树下的人越聚越多,才不慌不忙地顺着溪边的小路走了。凭着本能反应,她觉得那两个人和卓嘎的死有关系。而当邻居小女孩告诉她头一天卓嘎和两个黑衣白帽的男人见过面,并有一次长谈的时候,心里的怀疑就更加重了。

如果仅仅是这些,她还不打算和泽仁顿巴谈。她怕无端的怀疑落不到实处,倒给泽仁顿巴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后来,桑珠在离开折曲寨的头一晚找到了她。在央金心目中,桑珠是个和蔼可敬的长辈,从小央金就和他特别亲。

桑珠给她讲了一个发生在十七年前的乡城的故事,并告诉她,据卓嘎讲,泽仁顿巴的亲生父亲就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沙雅。

央金半信半疑:桑珠大叔,是阿松卓嘎的死让你神经错乱了吧?

桑珠说:姑娘,天下有谁会愿意儿子是别人的?

央金听了,觉得也对,谁会编造一大堆故事来证明自己养大的孩子不是亲生的?

桑珠逮住央金的手说:姑娘,我就要远走他乡了,泽仁顿巴得一个人生活了,我想把他托付给你。

央金大吃一惊,这个桑珠大叔莫不是真的疯了?

桑珠却自顾自地说:泽仁顿巴既然投胎投成男儿身,就应该像男人一样活下去。他的身世,我们都没有权力瞒他一辈子。我走以后,请你把我的话原原本本转告他,至于他以后是否要去乡城寻根或复仇,一切自己作主。

央金问道:你一定要走?

桑珠点头。

央金又问:就因为泽仁顿巴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桑珠摇头。他说:我得利用余生多走一些地方,补上这十多年落下的格萨尔故事,否则死也不会安心。

央金又问:寨子里那么多人,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偏偏却把泽仁顿巴托付给我这样一个小姑娘?

桑珠说:除了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我想不出把泽仁顿巴托付给谁更合适。实话对你说吧,知道自己身世以后,泽仁顿巴和佛门的因缘算是到头了,他会还俗的。这是上天的安排。他需要朋友和女人的关心。

一席话听得央金脸红心跳。她说不清这是为什么。邻家的小僧人虽然眉清目秀招人喜欢,但她从没有对他有过非分之想,毕竟,佛家弟子是不容玷污的。但桑珠却揭开了覆盖在她心上的那层轻纱,她对泽仁顿巴的爱,一下子被拖出来裸露在阳光下,连自己也觉得唐突。

要么,这个桑珠大叔是个邪恶的人,要么,自己是个淫荡的女人。她赶紧默念着六字真言,心里直唤:佛祖宽恕,佛祖宽恕。

她对桑珠说:大叔,请你离开吧,无论你要去那里,无论你要把泽仁顿巴托付给谁,都和我没有关系。

桑珠知道眼前的女孩言不由衷,她喜欢泽仁顿巴,一定会按照自己的托付关照好他。在一个初谙世事的小女孩面前,历尽沧桑的老男人桑珠显得游刃有余。他也不多说,双手合掌做了个感谢的手势,带着诡秘的微笑走了。

央金读出了桑珠嘴角的笑意,她知道他赢了。

央金向泽仁顿巴说出了这几天一直在心底来回翻腾的话,觉得一下轻松多了。不过,心里好像还痒痒的,这是因为她瞒下了桑珠关于泽仁顿巴会还俗的话没说。

泽仁顿巴出奇地平静。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央金所说的事情都是自己经历过的,也像是做过同样内容的梦。命运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藏身的地方,有时在你无法预料的时空,有时却在你未曾感知的心底,到它突然现身时,你才会发现原来它陪伴了自己多年。

泽仁顿巴的第一句话是:我得去折曲寺一趟。

央金问:你要还俗?

泽仁顿巴说:你怎么知道?

央金的回答还是一个问题:你要回乡城为你的父母报仇?

泽仁顿巴突然站起来走向小窗,窗外人声鼎沸。折曲寨的乡亲们开始动手清扫积雪了。

泽仁顿巴像是对央金,也像是对自己说:人生天地间,没有比杀父杀母之仇更大的仇恨了。不知真相也就罢了,知道了真相,若不去报仇,活着,也就无异于行尸走肉。

央金说:这么说来,我不该告诉你这些?

泽仁顿巴摇摇头:你是对的,如果你不告诉我这些,我就会活成另外一个人。纵然活成人人敬仰的高僧大德,死后也无颜去见天上的父母。

央金看着他的脸,没有说话。她觉得他已经不是阳光下骑在碉楼墙顶的那个一脸灿烂的小和尚了,生活改变了他。她想起了流过寨子的温顺纯净的磨房溪,有时只经历一夜风雨,就会变得暴躁狂热桀骜不驯,卷着沙石草木直泻而下,连一树尖刺的黑刺藜,也敢伸出黄浊的舌头舔上一舔。

泽仁顿巴在折曲寺住持长老迷惑不解的眼光中注销了自己在寺里的挂名,将袈裟、皮靴、木钵、经书等一应僧人用具尽数捐给寺庙,没有一句解释,无言地离开了寺庙。走出勾金描银的大门,他回过头来,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对着大殿金顶磕了三个长头。泪水慢慢溢满眼眶。

血一样的夕阳余晖下,金顶上两只铜铸镀金的吉祥兽静默如故。吉祥兽圆瞪火目,肌肉发达的前腿蹬着石瓦,似乎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借势跃上云霄。泽仁顿巴五岁入寺剃度的时候,它就是那样的姿势,而今泽仁顿巴要离开了,它的姿势依然不变。也许对于人来说,十几年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而对于它,似乎连蓄势待发前一次深呼吸的时间都不够。

泽仁顿巴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背阳的小沟里还有一些余雪,他顺手拿起一块来,“噗哧”一声,五个手指全陷进了松泡的雪块,甩手丢开,雪块在空中散做了粉末。这条连接着寺庙和家的小路是泽仁顿巴最熟悉的一条路,无论是路边草甸上开满金色蒲公英的时候,或是落叶埋住了行人脚印的时候,还是滴水岩的洞口挂上了冰帘的时候,脚步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沉重。

路还是原来的路,心情却完全不同。泽仁顿巴决意告别央金,只身到硕曲河谷的乡城,去做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他知道天上的父母在看着自己呢。

当夜,在泽仁顿巴的碉楼里,泽仁顿巴和央金相对无言,离别的心情像一股寒流冻住了他们的舌头。炉火映红了小屋,也映红了央金的脸。她双手放在膝间,胸前项链上的珊瑚珠映出点点晶亮的火光,伴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屋外,夜色已是很深了,从小窗的缝隙看出去,清冷的雪光若隐若现。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泽仁顿巴忍不住搂她进怀。她很突然地哭了,用力抱住泽仁顿巴,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泪如泉涌。泽仁顿巴也流泪了,此刻,好像两个人的眼泪都属于央金。

泽仁顿巴一边怜惜地吻着央金,一边用颤抖的手解开她的衣服。此刻,面对心爱的女孩,泽仁顿巴彻底从佛的世界还俗了。央金闭着眼睛,把嘴贴在他耳边,用含糊的声音呢喃着:“记着要回来,记着要回来……”

昏黄的夜光从小窗的缝隙中透了进来,可以想象外面的雪地上,一定是月光如水。

1920年—1924年,乡城上游地区

上游头 人的继位者

一年后的乡城,已故布根统领的堂弟,上游头人中追莫莫带着他新婚不久的独生女丹秋和女婿泽仁顿巴去拉萨朝佛,途中遇到一伙人数众多武器精良的抢匪,马匹财物被洗劫一空,凶悍的上游头人中追莫莫还被一枪打中头部,当场丧命。除了泽仁顿巴护着妻子突出重围之外,十几个随从也全部被杀。

三天后,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泽仁顿巴带着妻子和那个不幸消息回到寨子里。在中追莫莫家族女人们的哭喊声中,泽仁顿巴心潮起伏。

孤身一人来到乡城后,泽仁顿巴就以金沙江西岸逃难者的身份,在中追莫莫的寨子里以打短工为生。在一个婚宴的锅庄舞会上,他认识了比自己大三岁的中追莫莫头人的独生女丹秋。

都说富人的女儿不愁嫁,可丹秋虽然贵为头人的独身女儿,容貌也是百里挑一,却因为出生在水蛇年份,出生后相继克死了母亲和哥哥而臭名远扬。人们背地里都称她为水蛇,没有哪个小伙子敢和她亲近,也没有哪个家族敢和头人中追莫莫攀亲家。这就给泽仁顿巴提供了接近中追莫莫的最好机会。

泽仁顿巴最先进入的上游头人的领地,就是他的女儿丹秋。

认识丹秋不到一个月,泽仁顿巴就把她带到了硕曲河畔的山桃林里。他没有料到这个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女人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如此叫人神魂颠倒的魔力。积蓄已久的仇恨融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丹秋越是大呼小叫,他心里快意恩仇的感觉就越强烈。可是,当他看到鲜血染红了丹秋身下的石块时,心底的仇恨一瞬间化为乌有。她那对幽深如潭的眼睛,让他有一种溺水的感觉。他机械地用嘴唇和舌头爱抚着仇人女儿的身体,像是在仇恨与情爱间寻求某种和解。

交往了几个月,他发现丹秋是个少言寡语的女人。与生俱来的黑色命运教会了她沉默。她对男人也没有奢求,只要求能给她爱和平安。

中追莫莫早就知道这个从金沙江西岸的贫瘠山村逃难过来的年轻人勾上了自己的女儿。他无意去干涉。他知道女儿的命不好,若讲究门当户对,怕是得一辈子单身,自己也会绝后。对于泽仁顿巴的流浪者身份,他不在乎。他对家人说:金绸银缎包不出英雄好汉,破衣烂衫能修炼铁骨钢筋。这是一个古老的谚语,在太多的过往历史中得到了验证。独眼中追莫莫是个认死理的人,经过反复观察,他看上了泽仁顿巴。

有一阵,泽仁顿巴感觉自己爱上了丹秋,对丹秋的独眼父亲也敬畏有加,几乎丧失了报仇的勇气。直到他无意中从寨子里的阿旺老人那里听说了十八年前中追莫莫杀害沙雅全家的往事时,复仇的火焰又腾地从心底燃起。这一次,无论怎样的风雨,都扑不灭这复仇的火了。

一个盛大的婚礼把泽仁顿巴迎进了中追莫莫家,使他成为了如今乡城最声名显赫的头人家的乘龙快婿。中追莫莫到死也不知道,这个让自己称心如意的女婿居然是卓嘎的亲生儿子,他像一把尖刀插进了自己家族的心脏。婚礼后不到一个月,中追莫莫就带女儿女婿去拉萨朝圣。这几年他觉得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决定趁自己还有精力体力的时候,和女婿共走一趟拉萨,介绍他认识沿途的土司、头人朋友,以后也好接下自己的衣钵,挑起家族的大梁。

中追莫莫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朝圣路上。如果让他在生前为自己设计死法,想一百种都不会想到死于抢匪之手。他自信这一路没有哪一个抢匪不惧怕他的威名,敢于为一点点财物招惹自己。

在前来奔丧的亲友里,有布根生前的贴身伺从,曾经到折曲寨追杀卓嘎的铁超。铁超第一次看见来自金沙江西岸的泽仁顿巴时,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这次听说中追莫莫头人被抢匪所杀,而泽仁顿巴却带着丹秋全身而退,心里就有一个推测了。他叫过泽仁顿巴,对他说:年轻人,咱们可以谈谈么?

泽仁顿巴认真打量他一下,点点头。

铁超说: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到楼顶去吧。

泽仁顿巴警惕地看着他,问:你是谁?

铁超笑着说:你母亲的老相识。

泽仁顿巴一惊,下意识地要掏枪。铁超急忙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布根家的一个下人,有话要和你谈谈。

泽仁顿巴半信半疑地随他来到了碉楼顶层的天台。从天台放眼四望,满目清绿,连拂面的微风中都带着淡淡的草香。

泽仁顿巴又把手放在腰间上了膛的枪柄上,对铁超说:你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铁超盘腿坐在阿嘎地上,从怀里掏出银壳鼻烟壶,把壶嘴往指甲盖上磕了磕,磕出一小撮暗黄色的鼻烟,凑近鼻子不紧不慢地吸了起来。

泽仁顿巴不耐烦了:有话快说,我可没有闲功夫晒太阳。

铁超说:我到过折曲寨,我知道你是卓嘎和桑珠的儿子。

泽仁顿巴一听,迅速抽枪在手,对准了他。

铁超毫无还手之意,只朝泽仁顿巴摆手。他说:你不想等我把话说完么?

泽仁顿巴不说话。铁超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母亲的自杀,是我给的机会,因为这样可以留下你和桑珠的命。她答应过我,你永远不会来寻仇。我没想到的是,你会孤身前来为她报仇。

泽仁顿巴问他:你知道我父亲是谁么?

铁超说:当然是桑珠。

泽仁顿巴呵呵笑了:我是沙雅的遗腹子。我可以不为母亲报仇,可我不能不为冤死的父亲一家人报仇。

铁超听了,呆呆地愣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泽仁顿巴接着说:不过,中追莫莫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这几天,泽仁顿巴眼前老是浮现着中追莫莫那只血红的独眼,耳边也总回荡着他声竭力厮的吼叫:快,快带着丹秋跑,不要回头!

翻过山梁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见中追莫莫俯身倒入一丛低矮的青冈里,再也没有起来。亲眼看着自己的杀父仇人死去,泽仁顿巴心里却涌动起悲怆的情怀,居然泪流满面。他拖着痛不欲生的丹秋翻过了山梁,把逐渐零落的枪声抛在身后。他知道如果不是掩护自己和丹秋,中追莫莫和其他兄弟都是有机会逃命的。

铁超半信半疑:他可是你的杀父仇人。

泽仁顿巴说:没错,可是我爱她女儿。我把复仇的计划拖后了。我不想让丹秋才有了男人又失去父亲。

铁超问:为什么这次你和丹秋都活了下来,偏偏中追莫莫头人却被杀?

泽仁顿巴说:问的好。遇到抢劫的时候,我本来可以拼死保护他,可是我没有。如果把我换成你,又会怎样?

铁超不说话。

泽仁顿巴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也相信你是个实诚人,看在你对我母亲的关照上,真不想与你为敌。但是,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咱们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你说呢?

铁超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泽仁顿巴说: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中追莫莫的后事办了,然后变卖家产,带着丹秋离开乡城,从此不回这个是非之地。

铁超断然拒绝:不行。

泽仁顿巴笑了:看来,咱们还是得刀枪相见了。

铁超说:不是这个意思。办好后事以后,你应该为自己的岳父讨还血债,这是千载难逢的建立功业的机会。我相信沙雅的儿子绝不会是孬种,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泽仁顿巴没料到铁超会冒出这样的话。他认真的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从父亲的故事走进自己故事里的黑瘦的中年汉子,叹口气说: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但你应该知道,天意叫中追莫莫死于劫匪之手,是报应。如果我去为他报仇,就是违背天意,死后又以何面目去见天上的父母?

铁超压低嗓门说:你心里就只当为和中追莫莫一起死去的十几个兄弟报仇,不就结了么?实话对你说,现在乡城群龙无首,你若抓住这个机会,以中追莫莫继承人的身份召集乡城各寨人马荡平四方匪众,你父亲当初为之付出生命也没能实现的霸业,便可在你手里实现。

泽仁顿巴沉默片刻,问铁超:那你又能得到什么?

铁超说:我儿子格让今年有十四岁了,我想让他跟你。

泽仁顿巴哑然失笑:你就不怕我害了他?

铁超也是一笑:他很像你,你一定会喜欢他。

泽仁顿巴又问:还有别的原因么?

铁超迟疑片刻,说:黑头藏民生活的地方,如果没有一座像样的寺庙护佑苍生,灾难就会随时降临。你不觉得自从桑披岭寺被长辫子汉兵毁坏以来,乡城就从来没有安生过?

泽仁顿巴不解地问:这跟你我今天谈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铁超说:长辫子攻陷桑披岭寺时,我舅舅作为普仲达洼格西手下的喇嘛头目,被枪杀于寺里。多少年了,他老是托梦给我,说重建桑披岭寺就是他最大的心愿。我希望你可以带领我儿子和乡城人帮他实现这个心愿,让桑披岭寺恢复昔日的荣光,保佑咱们的子孙后代吉祥安康。这是每一个有骨气的乡城人都想干成的大事,但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干成的事。你若抓住眼前的机会干成这件事,一定可以名垂千古。

泽仁顿巴虽然被说得心动,但还是不动声色地摇头:我没有这样的野心,只要报了父仇,我这一辈子就会过得很心安。

铁超笑道:我知道你口是心非。得了吧,男子汉大丈夫,该直爽的时候就得直爽,藏藏掖掖的,哪还有个做大事的样?

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朗声大笑。

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阳光刚离开天台,轻风便急不可耐地钻出来,把碉楼顶角的经幡旗吹得噼啪直响。丹秋从下层的独木梯爬上来,看见泽仁顿巴和铁超在一起,朝铁超点点头打个招呼,下去了。

铁超叹道:多么可怜又可爱的女人啊!

泽仁顿巴岔开话题:我得下去了,愿咱们下次见面时还可以像今天一样友好。

铁超知道泽仁顿巴对自己不是完全放心,便举手指着巴姆山顶快要落坡的夕阳发誓:我对着日光发下重誓,如果今天和沙雅头人的儿子泽仁顿巴所说的话有半句假话,或是日后向别人透露半句,老天就叫我断子绝孙。

泽仁顿巴虽暗自欣喜,却又假意阻拦道:铁超大叔何必如此,我相信你就是了。

于是,两个年龄相差二十多岁的男人达成了不为外人所知的君子协定。泽仁顿巴的心胸豁然开朗了。铁超给他描绘了一个令他无限向往的世界,这个世界当初拒绝了父亲沙雅,如今却向自己敞开了大门。他也知道这门里除了属于男人的尊严和荣耀,也充满了杀机和危险。但想到可以实现父亲未能实现的梦想,那种诱惑实在无从抗拒。

丹秋再一次从天台上探出半个身子,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飘摇。泽仁顿巴知道她找自己有事,就拍了拍铁超的肩头说:明天把你儿子带来认识认识。说完,也不等他回话就要下楼。

铁超叫住泽仁顿巴:你其实挺像一个人。

泽仁顿巴笑笑:谁?

铁超说:布根!

泽仁顿巴一笑而过,径自向丹秋走去。

丹秋和泽仁顿巴一前一后走进卧室。刚进门,丹秋就把门反锁了。泽仁顿巴诧异地看着她。她扑进泽仁顿巴怀里,用已经哭得沙哑的声音对泽仁顿巴说:带我离开乡城,去哪都行。

泽仁顿巴不解地问:为什么?

丹秋说: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别人都把我看作屡次克死亲人的灾星。

泽仁顿巴问:谁敢这么说?

丹秋哭道:别人嘴上不好说,但心里都这么想的。

泽仁顿巴捧着她的脸,深情地吻了她一下,安慰道:别自找烦恼,只要有我在,你不会受半点委屈的。

丹秋把头靠在泽仁顿巴肩头,说:那么,你只有一个选择。

泽仁顿巴问:什么选择?

丹秋说:为我父亲报仇。

泽仁顿巴用手理理她额头的散发,对她说:你放心,我会为你父亲报仇。这不,刚才我和铁超就在商量这事。

可是,我怕又会失去你。丹秋闭上眼睛轻轻说,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睫毛下滚落。

放蛊家族的儿子格让

春雷从窗外一声接着一声滚过,伴着雷声而来的雨点虽然稀疏却颗粒硕大,打在石板搭成的窗檐上爆响不停。泽仁顿巴端起热腾腾的酥油茶碗,吹开浮在面上的黄油,美美地喝了一口。站在一旁的心腹手下格让连忙提起茶壶给他续上茶水。

格让就是当初铁超托付给泽仁顿巴的独儿子,跟随泽仁顿巴有五个年头了,已经长成一个英武剽悍的汉子。当初他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泽仁顿巴对他也不太器重。后来,有两件事改变了泽仁顿巴对他的看法。

一次是在捣毁多年为害乡城的大匪帮的激战里,格让主动请缨要打头阵。泽仁顿巴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同意了,让他带着一小队人马先上去冲一冲,乱乱土匪的阵脚。没想他却带着十几个弟兄直捣匪窝,不等后面的大队人马赶到就杀死匪首驱散众匪,结束了泽仁顿巴本来决心花上血本恶战一场的战斗,一战成名。从此格让成了泽仁顿巴最信赖的亲信。

而另一件事却让泽仁顿巴从感情上把格让当成了自己的兄弟。

格让家在乡城有不好的名声,据说是从铁超的祖父,也就是从格让的曾祖父手里开始,他家开始放蛊,祸害了许多没有防备的高僧贵人。

放蛊是乡城最古老的话题之一。放蛊人的目的是为了发家聚财,据说放蛊害到谁,谁身上的福气财气就会转移到自己家里,因而放蛊的目标一般都会选择达官贵人或高僧大德。传说放蛊的蛊药要从来自遥远东方的异域客商手中购买,而这些客商也有他们的江湖规矩,无论他们把蛊药卖给谁家,都会沿途宣说,提醒人们勿受其害。

这是一个邪恶与道义共存的江湖。

关于格让家先人放蛊的名声,源于一个故事。故事是这样的:一位云游高僧到格让家讨斋,格让的曾祖母端给他一钵下了蛊药的糌粑。用罢斋饭,高僧叫过格让的曾祖母,对她说:我知道你在我的斋饭里下了蛊药,因为是斋饭,所以我不能拒绝。我活不了多久了,人生天地间,怎么活,何时死,都有上天安排,我不怪你。但我死之前,你得让我除掉藏在你家房檩间的毒蛇。

话音未落,一条手腕粗的黑蛇闪电般从被烟火熏得黑亮的房檩间射向窗户,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毒蛇从房檩蹭下的陈年烟渣掉了云游僧一身。他仰天长叹,转身离开了格让家,继续他的云游路。数月后,有人在一座神山的修禅洞里发现了他,盘腿合掌,已坐化登天。

这个没有真凭实据的故事压得格让家几代人抬不起头来。到了格让父亲铁超那一代,虽说他家从没有加害过谁,但别人对他们仍然都是敬而远之,从没有人敢在他家宿夜用餐,仿佛那条逃逸的毒蛇随时会回来。直到胆识过人的布根头人看中了铁超,把他安为自己的心腹,这种状况才略有好转。尽管如此,放蛊家族的名声依然像故事里黑蛇一样,缠绕在铁超和家人的生活里,难以根除。尤其是格让到了取媳妇的年龄,虽然小伙子长得英俊出众,让寨子里待嫁闺中的姑娘们春心乱动,却没有哪家人敢于和放蛊家族结为亲家。

这件事深深刺痛了铁超,更刺痛了血气方刚的格让。于是,在一个冬日的夜晚,格让用行动改变了这一切。

他一把火烧掉了祖传的碉楼。

当他和父母,还有年迈的祖父出现在寨子里的人们面前时,居然都是赤身裸体。他们把身上的衣服也留在了火里。格让对着赶来救火的乡亲大声说:请在场的各位乡亲看好了,我一家人今天把所有一切都烧成了灰烬,只留下从娘胎带来的身体。今天,你们就当我们一家人刚刚降临人世,像看待初生的婴儿般看待我们吧。愿这一把火,能烧掉你们心中的偏见,让我们一家像你们一样坦然地生活在硕曲河谷吧!请你们上前来检查一下我们是否带出了蛊药?

乡亲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肯上前。看着眼前一丝不挂的一家人,他们看得心惊,不禁开始为自己过去的成见感到羞愧。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说话了:格让,你就让爷爷和父母穿上衣服吧,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

格让摇摇头:没事,我们烤着房火呢!

格让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感染了寨子里的妇女们,她们也忍不住哭了,哭得比哪一次都较真。人们纷纷脱下外衣给格让一家披上。倔强的格让并不领情,他甩掉身上的衣服,扑通一声给闻讯赶来的泽仁顿巴跪下,指天发誓:请泽仁顿巴头人作证,我家已经彻底告别过去,今后若再加害于人,必遭天打雷劈。但是,谁要敢再把放蛊二字和我家连在一起,我格让绝不善罢甘休。

泽仁顿巴扶起格让说:好样的格让,今后咱们就是亲兄弟了。你烧了碉楼,我为你再修一座,你没有女人,我给你找最好的姑娘,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要还敢拿无凭无据的谣言败坏咱兄弟的名声,我泽仁顿巴第一个不答应。

就这样,格让以火烧碉楼的举动,成功洗清了祸害他们家几代人的放蛊家族的坏名声,还成为了路人皆知的乡城新贵泽仁顿巴的生死兄弟。一个远古传下的压在格让家几代人头上的神秘传说,终于被他们亲身演绎的悲壮故事赶出了现实生活,潜进人们记忆里最深最暗的角落,悄悄发霉、消亡。

此后几年,泽仁顿巴在乡城多数头人和百姓的鼎力支持下,带着格让等骁勇善战的兄弟,扫平了盘踞四方的强人,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中追莫莫的地位。之后,他又趁热打铁,除掉了几位不肯合作的头人,消除了后顾之忧。

最让他记忆犹新的是除掉“通匪”的嘎瓦头人那一战。严格来说那不是一次战斗,而是一次暗杀。嘎瓦头人是布根的结义兄弟,他儿子尼玛据说是布根和他妻子的私生子。

这是一种奇怪的关系,讲述它的人有时想得明白却说不明白,有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说得有些眉目了,却又让听者的一句反问问得糊里糊涂,不得不又从头说起。

很难相信有着这样复杂关系的布根和嘎瓦头人居然会是肝胆相照的朋友。布根死后,嘎瓦头人不忘旧情,帮助中追莫莫揪出真凶沙雅,为布根报了大仇。他还公开宣称自己的儿子尼玛是布根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肉,自己要把他带成乡城的第一好汉,也让天上的布根看看自己是怎么对待朋友的。

中追莫莫的继承人泽仁顿巴每次召集头人们商议大事,嘎瓦头人都总借故不去。在他看来,这位来自金沙江西岸的小伙子虽然一时得志,但身体里流的终究是流浪者卑贱的血液,没有高贵的血统,成不了大气候,他来当乡城的家,神灵也不会乐意。

如果他仅仅是这么想,也不至于那么快招来杀身之祸。然而他却这么说了。这些话进入泽仁顿巴耳里时,已经远比它从嘎瓦头人嘴里出来时还要恶毒和精彩。泽仁顿巴忍无可忍,决心要出手了。他不能容许一个曾经参与谋害自己父亲的人如此嚣张地活在天地间,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布根的儿子,说不定哪一天还会骑到自己头上来呢。

在一次剿匪战役之后,他叫格让把唯一活捉的俘虏带到自己的帐篷里,并叫格让在外把风,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俘虏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他的弟兄们都战死了,他却临阵逃脱,被从后面包抄的格让抓了个正着。泽仁顿巴最恨这种人,要换在往日,早交给手下杀来喂狼了。不过这次不一样,他得利用他实行一个计划。

泽仁顿巴“啪”地把手枪拍在面前权作桌子的包金马鞍上:想活命么?

俘虏的双腿瑟瑟发抖,额头上冷汗直冒。他咬着牙关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双腿一软给泽仁顿巴跪下了:泽仁顿巴头人饶我一命吧,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和四个没成年的孩子呀!

泽仁顿巴也不绕圈子,对他说:想活命?很好办。只要你供出乡城那位和你们狼狈为奸的头人,你就算为乡城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我可以饶你不死。

那俘虏也是个机灵角色,低头迟疑片刻,试探着说:您是要我……

泽仁顿巴马上接过了他的话:我听说嘎瓦头人和你们的首领交情不浅呢。

那俘虏捣蒜似地点头:就是他,他是我们在乡城的内应,每次我们在乡城抢得财物,都得给他分成。

泽仁顿巴大为满意,对他说:好,你留在我身边,做我的证人。现在,是除掉这个隐藏了几十年的内奸的时候了。

那俘虏似乎有些不放心,支支吾吾地提醒泽仁顿巴:你说过不让我死......

泽仁顿巴勃然大怒:这是什么话,你敢怀疑我言而无信?

俘虏吓得脸色苍白,连声道歉。

数日后的一个黎明,泽仁顿巴带着格让和四个手下,在离嘎瓦头人的寨子有五里远的老青冈林里设下了埋伏。他们打听到嘎瓦头人父子今天要去遥远的澜沧江边收贷,天亮后会从这里经过。

泽仁顿巴决定亲自动手。除了格让,带来的这些手下都是到了埋伏地点,才隐约猜出今天要对付的人。

天亮了,林子里有许多不知名的鸟儿争相啼叫起来。当叮叮当当的马铃声从林间路的一头响起之后,鸟儿们停止了啼鸣,把青冈林的早晨交给了它们并没有好感的金属和骨头碰撞的马铃声。

泽仁顿巴吩咐手下:听我的号令,格让和我打嘎瓦头人,其他兄弟打尼玛。除了他们父子俩,不许伤及无辜。

当放贷的马队进入视线时,泽仁顿巴看见桀骜不驯的嘎瓦头人一马当先,紧接着就是不知道应该是嘎瓦头人的还是布根的踌躇满志的儿子。他们走近时,嘎瓦头人饱经风霜的脸和尼玛少爷朝气蓬勃的脸让泽仁顿巴心里突生感动,仿佛空气中也弥漫着父子携手的温馨。想到他们背后的家庭和女人,他有点心软了。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一狠心发出了开枪的信号。

枪声一响,嘎瓦头人和尼玛都中枪摔下马来,他们的随从们除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以外,其余都作鸟兽散了。那中年汉子不愿抛下主人,躲在一匹死马背后,用一支二十响手枪进行顽抗,直到被格让一枪打中右手手枪掉地。泽仁顿巴的手下们一拥而上,要往倒地的三人身上补射几枪,被泽仁顿巴喝住了。

出人意料地,泽仁顿巴调转枪口抵在了格让胸口:为什么不开枪?

格让张大嘴巴:我开枪了!

泽仁顿巴:我问的是第一枪!

格让委屈得双眼噙泪:我第一枪就打中了嘎瓦头人。

泽仁顿巴将信将疑地一步步朝嘎瓦头人的尸体走去。仰面平躺的嘎瓦头人圆瞪双目,微张着嘴。这不是一副愤怒或敌视的表情,而是惊讶和迷茫,像是突然看见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没来得及作出判断。就在这样一个早晨,嘎瓦头人以一个惊讶的表情和迷茫的心情结束了生命,被强行送到了每一个人都不想去的另一个世界。

泽仁顿巴看见嘎瓦头人胸口有两个冒着血泡的伤口,才明白第一枪是格让和自己同时开火,因而自己只听到了一声枪响,心知错怪了格让,向他点点头表示歉意。得到这一个充满愧疚的点头,格让心里的委屈和不满顿时烟消云散。

年轻的尼玛少爷还没有断气,他斜靠着路边的一棵老青冈树,肚子已被打开,沾着血污的肠子流到了地上,泽仁顿巴走过去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尼玛身上仅存的力气已经只够眨一眨眼睛了。

这是泽仁顿巴生平见过的最干净的男人的脸——没有一颗痣,没有一个伤疤,甚至没有一根胡须。他的目光像就要燃尽灯油的酥油灯,盯着泽仁顿巴扑闪了几下,慢慢地灭了。泽仁顿巴从他脸上看见了另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当时也没时间多想。许多年以后,格让告诉泽仁顿巴,那张泽仁顿巴百思不得其解的另一张面孔其实就是泽仁顿巴自己。尼玛和他长得像两兄弟。

对于自己的死,尼玛比父亲和养父要幸运得多,至少他看清了是谁杀的自己。带着这个答案,他把眼睛和嘴巴都向这个世界紧紧关闭了。泽仁顿巴觉得他把仇恨也关在里面带走了。从此尼玛的脸就进驻了泽仁顿巴的梦,几十年后,依然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干净,当然,也是那么血腥。

手下把那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押到泽仁顿巴面前,问他如何处置。倔强的中年人朝泽仁顿巴脸上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

泽仁顿巴用袖子擦去唾沫,吩咐手下说:放了他,这是一个忠勇兼备的好汉,我虽然不喜欢他,但我敬重他。再说这嘎瓦头人父子的遗体总得有人收拾。

那汉子逼问泽仁顿巴: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泽仁顿巴轻描淡写地说:他们通匪。详细情况你以后自会听人谈论。

那汉子说:我不信!

泽仁顿巴道:开始我也不信,但有人出来作证。咱们都必须相信事实。

那汉子说:我不会感激你放了我,今后只要有机会,我会为他们报仇的。

泽仁顿巴笑道:悉听尊便!

嘎瓦头人的死在乡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困惑、有惊恐、有猜疑、有回避,唯独没有愤慨。他们都对那个所谓的证人前后矛盾的证言不屑一顾,但他们却没有胆量和证人背后的泽仁顿巴头人较劲。他们都知道,如今的乡城,谁若与泽仁顿巴作对,谁就会步嘎瓦头人的后尘。于是泽仁顿巴头人在乡城的地位更加不可撼动了。

此后,他又联合各路头人,向驻守在五百余里外的清政府边军分统刘赞廷提出乡城粮税减半的条件,得到了许可,乡城百姓对他的感激和崇敬,甚至超过了对当年的布根。天长日久,泽仁顿巴成了乡城最有号召力和影响力的头人,其他头人和百姓无不臣服。这时的他,其实就是乡城的第一首领了。

桑披岭寺的春天

对于历尽战火沧桑的桑披岭寺来说,泽仁顿巴像是一个佛赐的礼物,在他的苦心经营下,长埋于战争废墟的佛门繁华,慢慢被拂去尘埃,冷落在时间长河的佛灯梵香,渐渐又重续光火。写满炮火痕迹的断壁残垣,被一地的金色蒲公英逗得眉开眼笑。

这几年,每隔十几二十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乡城人都会发现依山而建的桑披岭寺都会有新的变化,终于在这个春天,他们看到一座全新的寺庙座落在眼前,熠熠生辉的金顶在阳光下散发出的慈悲光芒像一股暖流流进他们的心田。像格让的父亲铁超那样对十几年前的寺庙有记忆的老人们,亲眼看着这祖祖辈辈顶礼膜拜的佛的殿堂和心的归宿从繁华到衰落又到繁华,内心的激动都化作三个字,回荡在春意昂然的硕曲河畔:杰斯奇(感谢至尊佛)。同时,一个人的名字也被他们反来覆去地念颂着:泽仁顿巴……泽仁顿巴……

泽仁顿巴功成名就后,果然按照当初和格让父亲铁超的约定,开始领导乡城三十六寨头人百姓重建神佛在乡城的最大领地——桑披岭寺。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不仅需要投入不计其数的人力,还要耗费大量的财力。全县几万信众没有谁不以为寺庙投工出力为荣,这就解决了土木工程所需的人力问题。但财力却是一个不好解决的大问题——连年战火不仅让寺庙和百姓一贫如洗,就连各地头人也没有多少余钱可以捐给寺庙,寺庙的雕塑、彩绘以及装修所需的大量黄金白银、稀有材料均无着落,要重建出往日的样子,几乎不可能。

而领导重建工程的上游头人泽仁顿巴却胸有成竹,他提出了一个以佛的名义向四方富庶之地的土司头人和寺庙“化缘”的方案,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于是,由他亲自带队的一支全副武装的几百人“化缘”队伍开始四处出击,“化”回的财物有金银珠宝,有枪支弹药,有牛羊马匹,甚至还有五谷杂粮,源源不断地流入乡城,流入桑披岭寺。泽仁顿巴给“化缘”队伍立下了这样的规矩:每次“化缘”所得的财物一律分作三份,两份交给桑披岭寺用以重建工程,余下那份,论功行赏分给出征的兄弟们,而他本人和格让等十几个心腹弟兄,从来都是分文不取。几年下来,桑披岭寺聚敛了大量财物,重建工程也得以顺利进行,在这样一个与往年并无不同的春天,主体工程基本完工。漂泊潦倒了多年的桑披岭寺的诸神,终于又有了一个像样的栖身之所。

惊扰四邻的“化缘”之举,为泽仁顿巴和他的队伍赢得了“乡城土匪”的名声,桑披岭寺也被悄然唤成了“抢回来的寺庙”。近百年之后,曾遭受过他们“化缘”的一些偏僻山村,一句“乡城娃子来了”还作为吓唬小孩的话挂在人们嘴边。可以想象当时的所谓“化缘”给“化缘”地的人们留下了多么惨烈的印象。

这天,桑披岭寺附近的百姓正集中在焕然一新的寺院里聆听寺庙主持桑久格西布道讲法时,泽仁顿巴带着他的队伍从千里外的丽江最后一次“化缘”归来。风尘仆仆的男人们在自己的妻儿老小和乡亲们惊喜的目光中,牵着满载的骡马鱼贯进入寺院。当头戴金黄狐帽,身着纯白毡袍的泽仁顿巴进入寺院的时候,迎接他的是如潮的欢呼。桑久格西在两个僧人的搀扶下,手拿一条哈达下座迎接。他们在几千双目光的注视下,行了触额礼。

格西逮住泽仁顿巴的手直摇:你们终于回来了,我的孩子们,要知道我们天天都在为你们的安全担心呢!

泽仁顿巴喜形于色地对桑久格西说:格西啦,你猜我们这次带回了什么?

不等格西回答,他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们在丽江找到了遗失已久的镇寺之宝“崩工圆钹”,把它买了回来。他挥手叫手下把宝物呈给桑久格西。

打开一层又一层的黄色丝绸裹布,一副通体金黄的铜钹出现在人们眼前,浑圆的钹身在春日的阳光下发出放射状的摄人魂魄的光芒。桑久格西反复抚摸着铜钹,感慨万千:什么叫天意?这就叫天意!宝钹的失而复得,说明重建桑披岭寺是顺天意得民心的,无边的佛法将永远和我们同在!

桑久格西敲响了铜钹。传说中可以远播二十里的“崩工圆钹”的声音嗡嗡飘荡在乡城的山水间,震得天上的白云微微颤动,也震得与这个声音阔别多年的老人们泪眼模糊。站在泽仁顿巴身边的格让对周围的人们大声说:这是多么与众不同的声音啊!在丽江,就是这个声音指引我们在一个小小的村庙里找到了它。谁能说这不是它在呼唤我们这些家乡人呢?

人们纷纷点头称奇。泽仁顿巴拉着桑久格西的手,说:格西啦,与“崩工圆钹”的意外相逢,让我改变了很多想法。这一次,我和兄弟们可是谨遵您的教诲,是真正化缘回来的,没有动过刀枪。我们得到的财物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少,包括这个宝钹,当别人听说这是我们的镇寺之宝后,以一副普通铜钹的价钱卖给了我们。感谢佛祖,不能不说除了武力之外,沟通也一样可以获得别人的支持。

桑久格西连连点头。接着,泽仁顿巴又向他卖了个关子:格西啦,除了宝钹,我还给乡城带回一样宝物,你再猜猜是什么。

格西闭目沉思良久,道:你可是带回了不一样的季节?

泽仁顿巴笑道:格西果然慧眼犀利!这次,我们放弃了很多财物,用有限的骡马驮回了十几袋核桃种子。桑披岭寺周围和硕曲河沿岸都是大片的荒山,气候也适宜,趁着春天种它满山遍野的核桃,想想看十年以后,把收获的核桃驮到别处换取粮食,那时的秋天,就会和今天有多么大的不同?四处化缘的生活,将永远成为桑披岭寺和乡城人的过去。

在一片啧啧惊叹中,泽仁顿巴的手下们扛来一袋袋核桃,倾倒在寺院中央的阿嘎地上,哗哩哗啦的声音裹着特别的醇香流淌在春天的微风里。顷刻间,一座灰色的小山出现在人们眼前,而对一个金色秋天的想象和渴望,已经醉了他们的心。

泽仁顿巴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默默地对天上的父亲沙雅说:父亲,你看见了吗,我终于实现了你豁出命去也没能实现的心愿。等着吧,我还会给你更大的惊喜!

1925年,甲日烟道

借道和求亲之旅

一统乡城以后,扩张领土的欲望像春夏之交的野草疯长在泽仁顿巴头人心底,扰得这位昔日的出家人坐卧不安。

本来爱妻丹秋最能拴住他的心,但自从连续生下几个孩子都没有带活以后,她仿佛变了一个人,除了拜佛诵经,其余诸事一概不理,肚皮也从此空空如也,像突然间失去了女人生儿育女的天分。与她同床共眠,泽仁顿巴总觉得她越来越像一堆旧衣服,散发着陈腐的时间的气息。他不禁一次次想起浑身洋溢着健康气息的央金,有时,像思念亲人,有时,又像怀念情人。他知道这两个女人都爱自己,自己也爱她们。但是,拥有两份爱的他,却享受不到爱所带来的快乐。扩张领土的初衷,是否源于对爱情和女人的失望,他自己也说不清。

泽仁顿巴对格让说出一句唐突的话:格让,你说我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是什么?

跟随左右寸步不离的格让知道他的心思,想了想回答道:我觉得现在是咱们向邻县日瓦寨的尼玛丹珠头人借道的时候了。

泽仁顿巴呵呵大笑:你这个九头小鬼,简直就是我肚里的蛔虫。

泽仁顿巴早就对和父亲沙雅同时代的邻县老头人尼玛丹珠心怀芥蒂,因为从一定意义上说,他也是杀害父亲的帮凶,更重要的是,他的领土横卧于乡城和鸦片之乡甲日之间,挡住了乡城的财路。他知道几十年来甲日都在尼玛丹珠的掌控之下,向他借道,无异于抢他碗里的食,难度很大。但如今,自己的势力已经完全可以和他抗衡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是和他算总账的时候了。

泽仁顿巴问格让:你有什么良策?

格让是聪明人,知道此刻绝不是自己多嘴的时候,就回道:我是粗人一个,能有什么好办法?大主意得你来拿,需要我们怎么做,我和弟兄们绝不让你失望。

泽仁顿巴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雷声停了,雨点也没了,虚惊一场的太阳又用明媚的光芒照亮了它所能照到的每一块地方。不甘寂寞的麻雀和其它鸟儿争先恐后地叫起来,仿佛在议论这场初雨的行踪飘忽来去无定。

泽仁顿巴招招手叫格让靠近些,对他耳语道:我答应过你给你找一个漂亮女人,现在,是兑现诺言的时候了——我要让老邻居尼玛丹珠把他的外甥女青措嫁给你。

格让以为听错了。青措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待嫁闺中,是许多贵族少爷梦寐以求的女人,尼玛丹珠怎么会肯把她嫁给出身贫寒的自己?他诧异地盯住泽仁顿巴的眼睛,想知道这个既是兄弟又是主子的年轻头人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泽仁顿巴像在自言自语:他会愿意,他外甥女也会愿意。我会让他们心甘情愿。

十天后,泽仁顿巴带上格让等十三个身高、胖瘦都相当的手下,清一色白马快枪白衣白裤,在沿途百姓惊羡的目光中,向硕曲河东岸尼玛丹珠头人的日瓦寨方向疾驰而去。目力可及的田野和大山都披上了绿装,就连路边那些令人讨厌的刺藜也各自开出了星星点点的小花。

天色将晚时,他们在一个山环草甸上露营。

从露营地朝东北面望去,令人震撼的景象直扑眼前:铅灰色的岩山迎面从天际垂下,岩山环抱的七层天然台地上,镶嵌着七个明镜似的湖泊,长的,像琵琶,圆的,如玉盘,蓝的,像宝石,绿的,似翡翠,首尾相衔,状若串珠。此时山顶恰好悬浮着一朵飘带似的白云,七个湖心里便有了七条隐隐绰绰的哈达。梯级分布的湖泊间,悬流着壮美的瀑布,山风稍小时,水流摔碎在岩石上的哗哗声便十分真切地传到耳边。

从高处俯视下去,第一湖和第二湖几乎处在一个平面上,相距不到百步,以一小岛相隔,湖周冷杉、古柏、杜鹃等植被各成林带,湖面时有捉鱼的水禽起落。而有“着措(藏龙湖)”之称的第三湖,则把巨大的圆形山环装得像一个满满当当的碗,似乎稍有风吹草动,深蓝色的湖水就会沿着“碗”边倾泻而下。第四到七湖依次位于四到七台地上,绝岩联壁,飞瀑叠景,不由得叫人深深折服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岩山赋予了湖泊冷峻神秘的气质,而湖泊也给岩山平添了超凡脱俗的秀美。

尽管对这个叫做“日朗央措七湖”的高山群湖很熟悉了,但每一次看到它们,都会给泽仁顿巴以新的震撼。这是哪里?是传说中的净土香巴拉?

当他们搭好帐篷,支起三石灶的时候,泽仁顿巴扯了扯格让:瞧,亚丁神山。尼玛丹珠头人就住在神山脚下呢。

格让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果然,在天幕下垂的遥远的东南方,三座冰清玉洁的雪峰在无数起伏的山梁中赫然挺立,恬静中透着拒人千里的孤傲。这三个雪山是声名显赫的藏传佛教十三圣地之一,最高那座被尊为“坚日赛”,意为无量观音佛,其余两座是“降白央”和“夏诺多吉”,分别代表文殊菩萨和金刚手菩萨,是藏民世代膜拜的神山。

夜幕降临前,群湖东面的山梁上出现了一排蠕动的黑点,领头的分明是一个顶着弯角的公羊。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很大的盘羊群,很长时间后,依然还排成一队整齐有序的凄美的剪影行进。

格让有过打猎的经历,忍不住在兄弟们面前卖弄开了:这个羊群除了领头和押尾的几只,多数是母羊和小羊,天气冷了,它们要往下迁徙了。如果这时有猎人守住它们必经的隘口,打它十七八个是没问题的。

有人问:它们会下到多矮的地方?

他回答道:再矮也是人上不去的地方。

哦,这群携眷迁徙的岩山的主人,曾几何时,被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则逼到了悬崖峭壁之上,带着对生命的挚爱奔波在离天最近的地方。泽仁顿巴说不清它们是值得讴歌的生灵,还是值得同情的生命,但他深深明白一点,如果不是生活在高高的岩山之间,岩羊就和草地上温驯的绵羊没有了区别。正是艰苦的环境和不屈的精神让它们拥有了令人羡慕的野性和灵气,让它们世世代代与冰峰高湖为友,以雪水药草为食,把灵动的剪影镌刻在人类难以企及的世界。

泽仁顿巴羡慕起那些小岩羊,尽管生存条件是如此的艰苦残酷,但它们至少拥有母爱,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而自己呢?

日瓦寨头人尼玛丹珠

尼玛丹珠头人在三天前就收到了乡城上游头人泽仁顿巴求见的信函,心知来者不善,暗自做好了应对准备。

他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乡城的后起之秀。自从中追莫莫被抢匪杀害之后,他就不再与乡城人打交道了。在他看来,乡城是一块不祥之地——头人之争、家族之战连年不断,出身乡城的曾经出人头地或将要出人头地的好汉们都会遭遇不测,最长寿的人除了女人就只有和女人一样安于平庸的男人。

中追莫莫死后,他的女婿泽仁顿巴带领乡城人四处出击连奏凯歌,有时也真叫他忧心忡忡。好在和中追莫莫在世时一样,泽仁顿巴对自己这个老邻居的领地秋毫无犯,就连为重建桑披岭寺“化缘”,也没有找过他的麻烦,这又让他稍稍有所安心。

这几年,尼玛丹珠虽然没有同任何乡城头人交好,也未曾得罪他们分毫。他只想平平安安地在自己的领地里做逍遥自在的头人老爷。但他也很清楚,盛产鸦片的甲日地区给自己带来的收益,四方土司头人们早就惦记着呢,只不过由于各自的领地离甲日太远,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向自己发难而已。

除了尼玛丹珠头人,离甲日地区最近的地方就是乡城了,按说,乡城人很早以前就应该在尼玛丹珠的鸦片宝盆里分得一杯羹。三十多年前,布根统领有过这个想法,但半路杀出的沙雅让他的这个想法与他本人一同消亡。而此后统领乡城的中追莫莫头人也因为尼玛丹珠曾经帮助自己除掉沙雅,一直就不好开这个口。天长日久,甲日逐渐变成了尼玛丹珠头人没有受过册封的属地。于是,养尊处优的尼玛丹珠就高枕无忧地安享着鸦片贸易带来的滚滚财源,同时,也在没有战事的日子里渐渐老去。

十四个英姿飒爽的乡城汉子进入日瓦寨时,尼玛丹珠的属民们顿觉眼前一亮,没心没肺的姑娘们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在他们身上乱蹿。尼玛丹珠头人在家人的搀扶下出寨相迎,擦着眼睛做作地喊道:谁是中追莫莫兄弟的女婿泽仁顿巴?谁是重建桑披岭寺声名远播的上游头人?

泽仁顿巴赶紧从马背上跳下来,向后扬了扬手,十三个随从齐刷刷也都下了马。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尼玛丹珠布满皱纹的脸在明亮的阳光下愈加显得老气横秋。泽仁顿巴紧走几步逮住了他的手,认真端详着这张无数次想象过的老头人的脸。他弯下腰身,以晚辈的礼节向尼玛丹珠请安:老头人吉祥。

尼玛丹珠吩咐手下献上哈达,并让他们接过远道而来的客人的马缰绳。好客的日瓦寨的男女老少一拥而上,争抢着向贵客们献殷勤。而泽仁顿巴带来的格让和其他弟兄们却很不领情,纷纷冷眼相向,倒叫冲到跟前的寨民们进退两难。

泽仁顿巴向格让点点头,十三个人才把马缰绳交给了身前的日瓦寨人,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

尼玛丹珠看在眼里,心生不悦,拍着泽仁顿巴的手背说:真是后生可畏呀,后生可畏!

泽仁顿巴接口说道:老头人见谅,下人们不懂规矩。也难怪他们,这些年来跟着我东征西战,看谁都向看敌人似的。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日瓦寨座落在三座大山之间一个绿树掩映的台地上,两面临崖,一条清澈的山溪流经崖下,刚好在寨子正下方形成了一个绿幽幽的深潭。寨子西南面,著名的佛教圣地亚丁三怙雪峰就耸立在眼前,云蒸霞蔚,透着一股独属于世外的精气神,让人望而生畏。

像雪峰挺立在群山中,尼玛丹珠头人的官寨在低矮的民居之间鹤立鸡群。盘旋上升的小路,乍一看去,就像一条缠绕于崖上的腰带。“腰带”上挤满了看热闹的寨民,见头人老爷带着客人上来了,便纷纷把后背紧贴崖壁,为他们让开道路。

泽仁顿巴早就听说过日瓦寨易守难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感叹着对尼玛丹珠说:老头人,你这里终年在亚丁三怙神山的护佑之下,真是个风水宝地。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在这莽莽群山之间会有这样一个人间仙境呢?

尼玛丹珠呵呵笑道:世侄过奖。我这是没见过雪山的锦鸡被马鸡粪所迷,偏居一隅,自得其乐,自得其乐罢了!

泽仁顿巴和他携手走上险要异常的小路,一路说笑不停,不知不觉就要到达崖顶的平地上了。泽仁顿巴以手抚胸,气喘吁吁地对尼玛丹珠说:不好意思,我心跳得厉害,咱们歇歇吧!

尼玛丹珠见他的体力还不及自己,心里暗自鄙夷,嘴上却客套道:也好。你们这些年轻人平日爱在马背上来来去去,徒步走路时难免会不习惯,多走几次就好了。

他们在靠路外侧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了下来。泽仁顿巴回头一看,自己的兄弟们都走到了人群前面,把尼玛丹珠和他的手下们隔开了。按照预先约定,见泽仁顿巴和尼玛丹珠坐了下来,十三个兄弟便也都席地而坐,把小路堵了个严严实实。跟在后面的尼玛丹珠的手下和日瓦寨的寨民们不得不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朝上面张望。

泽仁顿巴向格让递了一个眼色。只听格让一声咳嗽,十三个人同时摘下圆盘礼帽放在身边,右手从怀里掏出大小颜色都一样的黄牛角鼻烟壶,砰砰砰往左膝盖上连敲三下,往左手拇指指甲盖上倒出烟粉,干净利索地一气吸完,再把烟壶放入怀中,掏出氆氇手帕擦擦鼻头。他们整齐划一地完成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十三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人的十三个重影。

日瓦寨的人们看得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阵阵感叹。姑娘们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花了。

尼玛丹珠看出有些不对劲,无奈身边又没有自己人,心里暗骂手下无能。而他安排在对面树林里的枪手此刻也毫无用处,由于距离太远,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无所知。就算尼玛丹珠把帽子仍下悬崖发出开枪的讯号,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老头人和敌人在一起,他们怕误伤了他。

尼玛丹珠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搭讪着对泽仁顿巴说:都是一等一的小伙子,训练有素,训练有素。

泽仁顿巴没有理睬他的话,拣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仍下悬崖。良久,才听见崖脚的深潭里传来扑通一声闷响。他用尼玛丹珠可以听见的声音自语:当年,我可怜的父亲就像这块石头。

尼玛丹珠闻言大惑不解:你父亲是谁?

泽仁顿巴一字一顿地说:沙雅平措。

尼玛丹珠惊得要跳起来,被泽仁顿巴一把按住了。尼玛丹珠咂着嘴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泽仁顿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火气,他说:我此次来会你的目的不是为父亲报仇。我也没有必要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动刀动枪,因为他自己就快升天了。

尼玛丹珠悬着的心算是回落了一点。他镇定了一下,盘腿安坐于大青石上,昏黄的眼睛盯着泽仁顿巴,一言不发。

泽仁顿巴接着说:我这次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只要你答应,过去的旧账一笔勾销,从此大家友好往来。如果你不答应,崖下的深潭将把你我一起水葬。

这时的尼玛丹珠头人已恢复平静,嘴角浮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仍旧沉默不语。

泽仁顿巴急了,冒着火光的眼睛一动不动逼视着尼玛丹珠:我向我死去的父亲发誓,我说到做到!

尼玛丹珠终于开口了:商量什么事?说来听听。

泽仁顿巴指着几步之外的格让说:那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聪慧勇敢,是百里挑一的好汉,我想请你把外甥女青措嫁给他。

尼玛丹珠摇头:你让我把青措嫁给一个下人?

泽仁顿巴说:他不是下人,是我的结义兄弟,中追莫莫家的一半地产即将属于他。

尼玛丹珠不信:你舍得?

泽仁顿巴笑道:对于我来说,地产不值一提,我想拥有的是别的东西。

尼玛丹珠也笑:果然后生可畏!好,我答应你。

泽仁顿巴大感意外,没想到尼玛丹珠会如此爽快。他沉思片刻,提出了另一个要求:我要你把领地内通往甲日地区的烟道拿出一半作嫁妆,从今以后,乡城客商和武装可以自由出入甲日!

老头人张开没多少牙的嘴巴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果然是沙雅的种。好,我也答应。说吧,还有什么要求?

泽仁顿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切都来得这么容易,难道是幻觉?或者是尼玛丹珠老糊涂了?

他迟疑片刻,说:别无所求,只请老头人发誓为凭。

尼玛丹珠痛快地指天发誓。誓毕,他也让泽仁顿巴发誓从此不谈父仇,有生之年不与尼玛丹珠的后人为敌。泽仁顿巴照办了。

日瓦寨的人们远远地看着老头人和客人有说有笑,也都裂开了嘴傻笑。只有泽仁顿巴的十三个手下不苟言笑,对眼前发生的事无动于衷。

泽仁顿巴和尼玛丹珠继续携手而行。尼玛丹珠把嘴凑到泽仁顿巴耳边说:我年事已高,儿子又不争气。我死以后,你得像关照自家兄弟一般关照他,别让其他土司头人欺负到日瓦寨来。

泽仁顿巴这才明白老头人有求必应的原因所在。他是想让他的继承者靠上自己这棵大树,以此来求得未来岁月的平安。看来,尼玛丹珠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就算眼下拒绝了泽仁顿巴提出的要求,乡城人也会通过别的方式达到目的,到那时,他和日瓦寨要付出的代价就不仅仅是一个外甥女和半条烟道了,甚至可能是整个领地。

泽仁顿巴搀扶着尼玛丹珠,小声在他耳边说:老头人真是审时度势之人,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向你学习呢!

尼玛丹珠指着泽仁顿巴的十三个手下说:不敢当。我是看得起你和乡城人,才有如此诚意,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厚望!

泽仁顿巴笑而不语。

尼玛丹珠又说:三十多年前,你父亲收买我的手下暗杀布根统领,企图嫁祸于我,逼得我不得不清理门户。换成你,也会这么做。其实,我和你父亲沙雅之间从来没有正面冲突,他的死,应该说和我没有关系。

泽仁顿巴点点头:但我仍有一事不明,你们之间既然无怨无仇,他为什么要嫁祸于你?

尼玛丹珠意味深长地笑了:为什么你今天会来找我?

泽仁顿巴如醍醐灌顶,一个多年的谜团在这一刻被揭开了谜底:为了谋取烟道。他感慨万千——人常说父子连心,一定是死去的父亲在冥冥中指使自己走到了日瓦寨。

老头人发出一句感慨: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算是服了这句话。

说话间,他们进入了头人官寨。宽敞的大院里,家奴们正杀猪宰羊忙得不亦乐乎,见头人牵着贵客的手进门了,他们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计,卑躬地退到墙脚,张臂弯腰以礼相迎。

慵懒的春风带着山花的清香在阳光下轻手轻脚地跑来跑去,给人们带来一丝暖暖的倦意。泽仁顿巴一行在老头人的引领下踩着木梯进入金壁辉煌的二楼客厅。客厅里檀香飘绕佳肴满桌,几个衣着华丽的妇人站在门内,热情地招呼着远道而来的贵宾。

紧随泽仁顿巴身后的格让看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怯怯地躲在这群妇人后面,如水的目光悄悄扫视着他们这群登门造访的乡城汉子。

格让顿时被这个少女的美丽所吸引。她那青春红润的脸庞,恰如午夜风云乍起时,低低压向山头的黑云之上那轮皎洁的明月,从云的边际和间隙,将迷人的光芒无声地洒将下来。虽然隔着交攒的人头和鼎沸的人声,格让的目光总是很容易到达她,只要有她的一缕裙角或是一只松耳石耳坠展露在人群的缝隙,一股春天的气息,便总能从那里穿透人群直达他心灵最敏感的区域。

他猜她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尼玛丹珠头人的外甥女青措。

在格让偷偷打量她的时候,青措也注意到了这位高大英俊的汉子。他那热辣辣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庞时,她感觉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幸福的酥痒。虽然她并不知道舅舅尼玛丹珠已经把自己许配给他,但情窦初开的她打心眼里喜欢上了眼前这个让自己心动的男人。

在泽仁顿巴和尼玛丹珠的交易中,这个姻缘似乎正合天意,成全了一对一见钟情的年轻人。

谁能说缘分不存在呢?如果不是泽仁顿巴有意要为乡城从尼玛丹珠的鸦片宝库里分一杯羹,这两个门第悬殊隔山隔水的年轻人别说结为夫妻,就连相互认识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宴席上,尼玛丹珠头人把自己的家人一一介绍给贵宾。

他的独儿子,也就是头人地位的继承人洛让扎西是个腼腆内向的人,一双忧郁的眼睛总显得心神不定。泽仁顿巴一见洛让扎西,就如同遇见阔别的兄弟一般,有一种抑止不住的想上去拥抱、安慰他的冲动。目光交织的一刹那,泽仁顿巴近乎讨好地向他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这一点头并不是礼节性的,而是发自内心的友好。他为自己在老头人面前发誓要与面前的未来的头人永世修好而感动了,仿佛这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

当介绍到外甥女青措时,老头人宣布了他要把她嫁给格让的决定。头人的家人和手下一片哗然。头人的妹妹,也就是青措的母亲首先开口了:哥,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头人并不理会她,只叫过青措,抚着她的头对她说:孩子,咱头人家族的女人都得有个头人家的样,今天,你可以当面看看舅舅给你选的男人,中不中意,自己说。

泽仁顿巴朝格让点点头,示意他站起来。格让早羞得满脸通红,磨磨蹭蹭地从兄弟们中间站了起来。这一次,他的同伴们没有和他步调一致,他们都忙着要把忍禁不住的笑狠劲堵在紧绷的神情后面。

青措从主宾席前面转过身去,迅速瞟了格让一眼。这一瞬间,两个年轻人的目光相撞了,莫名的激动带着青草、阳光、篝火、家园甚至泥土的气息,溢满了他们周身的每一个毛孔。

青措用轻若蚊吟的声音说:听凭舅舅作主。说完便急匆匆离开了客厅,吊在腰后的银铃叮叮当当像一群顽童在开怀大笑。席间的人们也都笑了,只有格让窘得不知站着好还是坐着好。泽仁顿巴向他打了个坐下的手势,他才得以解脱。

青措的母亲阴沉着脸,嘴里嘟囔着什么,但女儿的态度已经不容她再和头人哥哥争辩了。

太阳下山前,青措要出嫁的消息像一阵风刮遍了日瓦寨的所有角落。寨子里的小伙子们怅然若失,明知寨子里谁也摘不到这朵娇艳的花,他们的内心还是隐隐作疼。而姑娘们的心思却比小伙子们复杂多了,她们虽然为青措找了个如此出众的男人感到嫉妒,但又为她将会离开寨子,把寨子里所有爱恋、倾慕甚至暧昧的男人目光留给她们而暗自庆幸。

当晚,泽仁顿巴喝醉了,尼玛丹珠头人也醉了。格让和其他弟兄却滴酒未沾,一直不离泽仁顿巴左右。

夜深时,在婉拒了主人安排的伺寝姑娘之后,泽仁顿巴被兄弟们扶到头人家的经堂里睡觉。一进经堂,格让就把门反锁上,打开窗户朝外探听了一下动静,回身吩咐兄弟们仔细搜查经堂里的各个角落。泽仁顿巴摆手制止道:不必了,尼玛丹珠头人不会害我们,他需要我们这样的好邻居。何况咱们现在和他是亲家了。

大家都会心地看着格让笑。

经堂里点着的几十盏佛灯都只剩下小半盏油了,酥油融化和灯芯草燃烧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把慈眉善目的三尊者佛像笼罩在一片梦幻般的氛围里。

灯光下的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在佛的眼里,他们其实就是一群孩子,大千世界不过是他们的玩乐场所。在这个场所里,亲情、爱情、幸福、痛苦、仇恨都是过眼云烟,只有时间是永恒和理性的,它所流经的地方,尘世只有过去、现在、未来之分,沉浮尘世的芸芸众生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记住或忘记。

1930年夏,亚丁神山脚下

约瑟夫.洛克

夜色降临的时候,二十八岁的泽仁顿巴走出帐篷,沿着零星古柏间的小路,朝亚丁三怙神山之一的仙乃日雪峰下走去。格让和洛让扎西带着两个兄弟远远地跟在后面。

一钩残月悬于冰峰之上,把雪峰的顶部照得银光闪闪。月光不能企及的峰脚,暗影像一个张开的巨口,吞吐着阴冷的气息,叫人产生一种面对别的东西时绝不会有的恐惧。雪峰半隐于天幕,像一幅画,又像一尊佛。

泽仁顿巴把手中的念珠绕在手腕上,双手合十跪拜雪山。

格让走到他身后,对他说:大哥,甲日活佛派人送来一封信。

泽仁顿巴没有回头:什么内容?

说他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朋友要来朝拜亚丁神山,请我们提供方便。格让言简意赅地说。

泽仁顿巴朝后伸手:把信给我。

一个手下赶紧打亮鸦片客商从遥远的汉地带来孝敬泽仁顿巴头人的手电筒,为泽仁

约瑟夫的担心不无道理。此时的泽仁顿巴,已经是扬名藏地的大头人。尼玛丹珠头人去世后,他的继承者洛让扎西也归顺于泽仁顿巴,把大片的领地拱手相让,心甘情愿听命于他。这一来,鸦片之乡甲日就完全在泽仁顿巴的掌控之中了,一条不同于任何时代的烟道就在他的调理之下进入了鼎盛时期。泽仁顿巴把烟道向四方客商开放,自己则带着队伍以日瓦寨为大本营,提供保护,坐收烟税,结束了尼玛丹珠时代的保守策略。

不出几年,各路鸦片客商云集烟道,来来往往间,把一条偏僻小道走成了马帮大道,为乡城和日瓦寨提供了取之不竭的财源。而泽仁顿巴的兴趣不仅仅在鸦片上,他用安全和信誉保证,把奔波于汉藏两地之间经营药材、茶马的商人也引到这条路上了,久而久之,这条烟道就逐渐并入了汉藏通商大道,收取的过路费直见飙升。乡城和日瓦寨地区成为了远近知名的富得流油的地区。

于是,泽仁顿巴不可避免地与周边的土司头人产生了许多矛盾。对此,他采取的是武力。由于财力越来越雄厚,他每年都可以新购很多精良枪支武装自己的队伍,然后用这支队伍“说服”别人放弃和自己作对。同时,曾经以烟道为生的一股股土匪强人,都遭受到了泽仁顿巴毁灭性打击,许多匪众不得不远走他乡另谋生路。在他们看来,泽仁顿巴的队伍垄断烟道,其实就是取代他们的更大的匪帮。

在这样的武力政策下,泽仁顿巴和乡城人的“匪气”声名远播,不仅许多土司头人对他们敬而远之,就连一些不明就里的大户客商也望而却步,不敢再走甲日烟道,担心有朝一日会被泽仁顿巴头人弄得倾家荡产。繁华的烟道,眼看着开始有些冷清了。

这几天,泽仁顿巴正为这事烦恼着呢。由于一时没有好办法,他就带着十几个兄弟来朝觐亚丁神山,顺便散散心。

他读完甲日活佛的来信,苦笑着对格让和洛让扎西说:瞧吧,那些被咱们收拾过的胆小鬼把咱们的名声糟蹋到了什么地步,就连远渡重洋而来的外国人也知道咱们是一伙“土匪”了。

格让发狠地说:索性我们就作一回土匪,把他骗进来抢他个人财两空。

泽仁顿巴抬眼看看洛让扎西:你说你妹夫的办法行不行?

洛让扎西笑道:他就知道打打杀杀。依我看,咱们保证这个大鼻子外国人来去无恙,正好堵上诽谤咱们的人的嘴,给走烟道的客商吃一个定心丸。

泽仁顿巴点点头:不愧是头人家族的后人,有远虑。格让,你以后就跟你舅子多学点吧!

格让吐了吐舌头。其实格让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泽仁顿巴不会采纳自己的进言。他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多年来养成的一个正话反说的习惯。他喜欢被泽仁顿巴批驳,觉得这样显得亲近。

格让并不是工于心计的人,也不长于奉承,他这样只是一种对泽仁顿巴的崇敬与感激的表达方式。自从父亲铁超让他跟了泽仁顿巴以后,泽仁顿巴像关照亲兄弟一般关照他,不仅提携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还给他寻了青措这样一个世间少有的漂亮贤惠的女人。士为知己者死,他死心塌地地跟着泽仁顿巴,准备随时以生命来报答知遇之恩。

泽仁顿巴吩咐洛让扎西回信,交代道:你就说我们的地盘里没有任何不安全因素,叫他们不要听信外部传言,我保证活佛的外国朋友出入平安。马上写好信,派快马送到甲日活佛的寺庙。

洛让扎西说:不用咱们送,甲日活佛的信使正等着回信呢。

泽仁顿巴点点头,挥挥手叫他们去办,闭上眼睛继续对雪山顶礼膜拜。

月亮升到了当空,仙乃日神山周身都镀上了薄薄一层银箔,山脚的黑暗也被月光驱散,懒懒地躲进了柏树和桦树交杂的树林里。树林里有什么鸟扑哒哒从一棵树上飞向了另一棵。

泽仁顿巴没想到那个约瑟夫会如此性急,给甲日活佛回完信的第三天傍晚,就在朝觐降白央雪山的转山途中与他们相遇了。

当时,泽仁顿巴和兄弟们坐在一块林间草地上休息,放哨的兄弟急匆匆赶来报告:有一队三十余人马的马队朝这里来了,马铃铛可能都塞上了草,没有声响。

一行人忽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纷纷抓起放在身边的枪支。泽仁顿巴没动,他想了想,恍然大悟地拍拍后脑勺:是甲日活佛的外国朋友到了。

果然,那队人马钻出杜鹃林,悄然出现在草地的另一头。看见泽仁顿巴等人,牵马的驮脚汉们停了下来,回头朝林子里观望,似乎是在等谁来决定是否继续前行。不一会儿,一个背着长枪的汉子牵着一匹高大的骡子赶到队伍前面,骡子上是一个穿着暗黄色绸袍,带着圆盘礼帽的白人。骡子上的人对牵马的汉子说了句什么,牵马人便扯着喉咙喊道:你们是泽仁顿巴头人的人么?

泽仁顿巴叫格让回话,格让高声喊道:是的,泽仁顿巴头人就在这里。你们有话过来说,没人会吃了你们。

话音一落,身后一帮兄弟哄堂大笑。泽仁顿巴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对面骡子上的白人在牵马人的帮助下下了骡子,徒步走了过来。泽仁顿巴也从地上站起来。和手下的兄弟们一样,他也想好好看看这外国人究竟和藏人有什么不同。

走近以后,约瑟夫摘下帽子向泽仁顿巴问好。泽仁顿巴也同礼回应,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除了皮肤白点、鼻子高点、头发黄点、眼珠子蓝点,这外国人和藏人也没多少区别。

在约瑟夫的牵骡人的翻译下,他们进行了短暂的交谈。

泽仁顿巴:外国也信佛教么?

说完他就觉得这话很多余,佛教是普照世界普渡众生的教派,不管这金发碧眼的家伙来自哪里,都应该是在佛光照耀之下,信不信佛教怎么由得了他?于是他不等对方回话,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到这里就是为了朝觐神山?

一脸笑容的约瑟夫总是在泽仁顿巴说话的时候频频点头,似乎不需要翻译就已经听懂了似的,尖尖的鼻头投在他嘴上的阴影老让泽仁顿巴觉得那是一撮滑稽的小胡子。

翻译把泽仁顿巴的话翻给约瑟夫以后,又把约瑟夫的回答翻给泽仁顿巴:是的,朝觐是主要目的。除此之外,我还要拍一些照片,采集一些花草种子。

泽仁顿巴感到这个大鼻子外国人很有意思。他知道拍照是怎么回事,一年前烟道上的商人就送过一个相机给他,还教会了他怎么使用。他拍的两筒胶片已经托人带到汉地去冲洗,估计过几天会带回来。然而采集花草种子,他就有些不明白了,难道是作为神山圣物带回去?

这个推测从翻译那里得到了证实,他不禁为自己的思路敏捷而沾沾自喜。

而格让和其他兄弟却对那个翻译倍感兴趣。他们奇怪一个和他们一样的藏人居然懂得外国话,七嘴八舌猜测起他的身世来。格让的推断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认同——他是外国人和藏人杂交的产物,没准还是眼前这个约瑟夫的私生子。

只有细心的洛让扎西听出其实约瑟夫说的是汉语,而那位藏族翻译也不过是会说汉话而已。洛让扎西虽然和汉地商人没有太多交道,但对他们那种老是把舌头打直说出来的话印象深刻。

这时,泽仁顿巴和约瑟夫的交谈也接近尾声了。

泽仁顿巴:这里和你的家乡哪里更美?

约瑟夫:在这里,我看见了世界上最美的雪山。

泽仁顿巴指指西北方向: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日郎央措七湖”,也是世间少有的绝美景致,你若感兴趣,我可以派人带你去,绝对保证你们的安全。

约瑟夫婉言谢绝:这次时间安排不下来,下次一定去。

泽仁顿巴:那可是天底下最美的湖泊。

约瑟夫:我知道藏地有无数极美的景观,真想把它们都游览一遍,但时间不允许,请头人见谅。

泽仁顿巴呵呵笑道:也罢,也罢。我收到了甲日活佛的信,已下令任何人不得为难你们。你可以把马铃铛里的草叶取出来,只管拣着大道走。

约瑟夫:谢谢。

泽仁顿巴:你们今晚在哪里落宿?

约瑟夫: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头人。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印着洋文的银光闪闪的酒壶:这是美国酒壶,出门带着很方便。

泽仁顿巴接过来,饶有兴趣地把玩着:送给我?

约瑟夫连连点头。

泽仁顿巴邀请约瑟夫一行共用干粮,约瑟夫谢绝了:多谢头人美意,我们还要赶路呢。

泽仁顿巴也没有多劝,他觉得和这个外国人说话中间还得通过另一个人翻来覆去地传话,实在太累。

约瑟夫:我能为您拍张照么?

泽仁顿巴招手叫手下弟兄们站到身边,让他尽管照。

约瑟夫:过几个月我会托甲日活佛把照片带给您。

这时,插天利剑般的央麦勇雪峰被罩入一片乱云,云层翻腾开合,煞为壮观。约瑟夫看天气变了,知道要下雨,急忙辞别泽仁顿巴,带着马队匆匆钻入草地这头的杜鹃林。

约瑟夫一行的背影从视野消失以后,泽仁顿巴侧耳聆听了一会儿,笑道:这个胆小如鼠的大鼻子,还没把马铃铛里的草取出来呢。接着,他猛地拍了一下脑门:糟了,我收了大鼻子的礼物,却忘了回赠点什么,会让他觉得藏族人是多么小气。

他把随身携带的鹿角镶金的鼻烟壶扔给格让,叫他快马赶上去交给约瑟夫,就说这是乡城人的礼物,欢迎他以后再来朝觐神山。

泽仁顿巴和他的手下们并不知道,这个大鼻子约瑟夫此行除了朝觐神山,更大的目的是帮助他的国家从这里获得数以万计的动植物种子和标本,把神山圣湖的精华搬到大洋西岸遥远的国度。他的行为是公开而自由的,但其结果,却也与偷盗或者抢劫没有多少区别。他们也无从知道,六十多年后,亚丁雪山会因为这个约瑟夫的探险经历和一本叫做《消失的地平线》的书而蜚声世界,成为人人向往的旅游圣地。泽仁顿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如果当时和约瑟夫多谈几句,让他多拍几张照片,自己和乡城就会在六十多年后得到世界更多的关注。

流浪养父桑珠的来信

如血的晚霞把亚丁第三座雪山夏诺多吉烧成了一把冲天的火炬。从峰顶一泻而下、覆盖在巨大山体表面的冰川也泛着火焰的颜色。这种颜色游离于冰雪表面,像是随时准备逃离。

草原也沉醉在一种殷红的梦幻般的情绪里,并把这种情绪从泽仁顿巴的帐篷门口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珍珠湖,在湖心里与燃烧的夏诺多吉雪山融为一体。湖周的冷杉林间,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急促地啼鸣,仿佛在呼儿唤女准备晚归。

泽仁顿巴站在帐篷门口仰视着雪山,一个声音脱口而出:父亲!

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个据说是金刚手菩萨化身的夏诺多吉雪山,他再也控制不住感情,掩面而泣。他觉得雪山是活的,它在呼吸,在观察,在思想。几千几万年以来,它就以这么一种倨傲的姿态活着,活得像一个英雄,也像一位高僧。它并不孤独,因为它有别的事物难以企及的高度,朗朗乾坤,无不尽收眼底。它也不会寂寞,因为它是众生最后的归宿,不管是怎样浮躁的灵魂,在冰雪无声的语言面前,一定都会安宁下来,变得纯净如雪。

泽仁顿巴觉得父亲沙雅就从那高高的雪峰顶上看着自己。他一定会倍感欣慰,毕竟,这个没在阳世见过面的儿子已经成长为响当当的男子汉,实现了自己没能实现的抱负。

他在心里喊:父亲,我应该叫做沙雅泽仁顿巴,泽仁顿巴是母亲留给我的名,而沙雅是你留给我的姓。

这么多年了,尽管他请了很多高僧大德,私下里为母亲和父亲一家做了许多超度亡灵的佛事,但内心总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愧疚。愧疚的主要原因除了自己始终不能公开身世之外,还有一件连自己也觉得不可原谅的事——他在乡城生活了三十多年,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了,但却一次也没去色尔寨看一看父亲一家留下的碉楼。

他没有勇气面对一个父辈留下的废墟,因为那废墟里有太多腐败的气息,那是从未谋面的已故亲人的气息,也是那个时代上演的无数悲剧的气息。他担心自己一旦接触到那种气息,就会变成另一个人,苦心经营所得到的一切,随之付诸东流。

而今天,在冰清玉洁的雪山脚下,他听见了自己血管里流淌的血水的声音,那是沙雅家族的呼唤。沙雅泽仁顿巴!他大声地叫着这个在心底埋藏了许多年的属于自己的名字。

很突然地,他又思念起养育自己的说唱艺人桑珠。这个被自己叫了十七年父亲的人,这个和生活格格不入的疯癫艺人,此刻又会在哪里流浪?他的格萨尔故事讲到头了吗?他会不会已经回到折曲寨,回到曾经被他、母亲和自己调理得充满生气的碉楼里,用回忆和梦来打发最后的岁月?如果真是那样,泽仁顿巴相信善良的央金一定会照顾他。

他想起了折曲寨,那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美丽得让人心疼。那里有他的童年、梦想和初恋。遮风避雨的碉楼,见证了母亲的漂泊、艰辛和离世,也见证了自己的出生、成长和爱情。它才是自己的家,哪怕已经衰败破旧,也只有它能给自己的心灵以慰籍。他像思念亲人般思念起离开多年的折曲寨的碉楼,急切地想抛开一切烦恼,像一个孩子般沉睡在它的怀抱里。

格让在他身后几步处站了许久了,见他神情异样,没敢上前打扰。泽仁顿巴不回头也知道谁在自己身后,多年同甘共苦的经历让他连格让的喘气声也能分辨出来。

大哥,山下的兄弟又送来一封信。格让说。

泽仁顿巴问:谁的?

格让回答:他们也不知道,只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流浪小艺人送来的。

泽仁顿巴浑身一颤,抓住格让的手急切地问:人呢?

格让不知道泽仁顿巴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一时不知所措。

泽仁顿巴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放开格让的手问:那小艺人呢?

格让说:那小艺人只说这是他师父留给你的遗书,非要亲手把信交给你,被兄弟们赶走了。小艺人走后,兄弟们又担心信里有重要事情,怕误事,派人把信送了上来。

泽仁顿巴气恼地从格让手中接过来信,转身钻进帐篷。

昏暗的油灯下,泽仁顿巴拆开信,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字迹奔放的藏文草书。这是自己儿时无数次临摹过的养父桑珠的字迹。泽仁顿巴眼睛一热,泪水忽地溢满了眼眶。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开始读信。

读完第一段,他陷入了无边的茫然和悲哀。

我无数次祈祷过健康长寿的儿子:

不管我在多远的异地他乡,风总能把关于你的好消息一次次送达我耳边。我老了,就要回到天上我来的地方了。你母亲和我虽然曾经是夫妻,但到了天上,她再也不是我的了,因为那里有她更爱的男人。我在这个不是一个格萨尔说唱艺人的归宿的人世间几乎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了,除了你,我养了十七年,爱了十七年的我的儿子。是的,我要死了。我反复思量,觉得就算你天上的母亲不高兴,我也不能把关于你身世的猜想带进坟墓,让你糊里糊涂度过一生。现在,我要告诉你:虽然你母亲一直对我说你的生身父亲是沙雅,但作为那段往事的经历者和见证人,我越来越觉得,你的生父可能是布根。不管他们谁是你真正的父亲,你都可以引以为豪——他们都是我见过的最令人钦佩的男子汉……

月光下,守在泽仁顿巴帐篷不远处放哨的兄弟,奇怪地看见他穿戴整齐地走出亮着灯光的帐篷。他赶紧跟过去,压低嗓门喊了一声:大哥!

泽仁顿巴未作理会,径直朝夏诺多吉峰下走去。

沙雅!布根!泽仁顿巴突然对着雪峰大喊。

这一刻,母亲卓嘎、养父桑珠、岳父中追莫莫、妻子丹秋、初恋情人央金、被自己杀死的嘎瓦头人和尼玛少爷以及许许多多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在脑海中挤作一团,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脸色生动,有的面无表情。他无法分清谁是自己的亲人,谁是自己的仇人。

难道自己会是布根的儿子?难道自己错了半辈子?倘若真是这样,那么,岳父中追莫莫就应该是自己的亲叔父,妻子丹秋,则是血脉相同的堂妹,而曾被自己亲手杀害的嘎瓦头人的养子尼玛,就成了同父异母的兄弟……为什么妻子丹秋会生不出健康的孩子?为什么尼玛会有一张和自己相象的脸?难道,这就是答案……佛啊,这些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呀!他不敢往下想了,只觉得冥冥中有无数双悲悯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这种眼光比黑夜深邃,比冰雪寒冷,铺天盖地像要埋葬世间的所有轮回。

泽仁顿巴失声痛哭:沙雅!!布根!!你们谁肯出来和我对话……桑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雪峰静默无语,只有一阵撕心裂肺的回音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积雪最厚的峰顶斜台上跌跌撞撞来回奔跑,虚弱而无助。

泽仁顿巴抬起手枪对着回音缭绕的雪峰扣动了扳机。

雪 崩

半夜时分,座落在三座雪峰分路口的贡嘎岭寺里,巨大的轰鸣声惊醒了熟梦中的一老一小两个守寺僧人。他们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凝神细听。排山倒海的轰鸣没有持续太久,在突然间戛然而止。遥远的天边似乎还有金属断裂般的余音未散。

老僧人说:是雪崩。好像是夏诺多吉那边。

小僧人说:这样的好天气,怎么会雪崩?

老僧人点点头:也是,傍晚那红霞烧得像天上着了火似的。

老僧人从被窝里坐起来,披上外衣,点亮油灯,打开黄布包着的经卷铺在膝上,把晨读的功课提前到了半夜。

老僧人说:三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红霞满天的夜晚,降白央勇雪崩,埋住了一大片野猪都钻不进去的杜鹃林。后来听说就是那几天,乡城的布根和沙雅两位头人因为内讧相继归西。

小僧人也睡不着了,问老僧人:你是说雪崩是不祥的预兆?

老僧人回答道:自然之相,哪有祥与不祥之分?赶巧了,是征兆,赶不巧,还不是平常之事?

小僧人担心地说:泽仁顿巴头人一行去朝圣还没回来呢,会不会……

老僧人用责怪的眼光堵住了他后面的话。泽仁顿巴头人是贡嘎岭寺的大恩人,没有他的资助和撑腰,这座深山老林里的古寺早被无情岁月和过往强人毁了。听小僧人这么一说,他心里也不免有些担心,连忙叫起小僧人,一老一少作起了消灾祈福的法事。

天亮时,两位僧人的法事在百鸟啼鸣中结束了。他们爬上寺庙最高的楼台,朝夏诺多吉雪峰张望。

旭日顺着雪峰的山脊,为它镶上了窄窄的金边。天幕焕发着浅浅的黄晕,把雪峰衬托得更加晶莹剔透禅意浓郁。夏诺多吉一如往日般安详地挺立着,看起来甚至有些腼腆,好像深悔于昨夜的暴怒,在默默地反思。

两天过去了,朝圣路上冷清如故。贡嘎岭寺的两位僧人始终没有看到泽仁顿巴一行的归来。

是不是夜里走了咱们没听见?小僧人问老僧人。

老僧人摇摇头。

是不是被雪崩……话说到一半,小僧人看着老僧人的脸伸了伸舌头,没敢说下去。

这次老僧人没有责怪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念了几句嗡嘛呢叭咪吽,说:如果是被雪崩埋住了,他可是有史以来被亚丁雪山埋住的第一个头人老爷。

他决心到夏诺多吉峰下看个究竟。

蛇行于草地的小溪在正午的阳光下升腾着水汽,像是流淌在一片接一片的透明帘子里。溪边被水流掏空底部的草皮上,许多不知名的小花竞相绽放,用短暂的花期灿烂着偌大一片草地。

老僧人赤脚踩着草地上的野花野草,沿着溪边的小路缓缓而行。

寺院门前,小僧人站在自己的影子里,目送老僧人绛红色的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小,最后消失在小路转角处一片落着花的杜鹃林里。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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