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绝世的清芬对谈

吴德亮

2013年春天，“会心茶集”在南投水里举办的梅花茶会上，季嫂岑筱琼拿出了刚出版的《与绝世的清芬对谈——季野茶文录》给我，尽管洁净的封面上只有名书法家许丕昌的书名题字，但内容精彩丰富，收录了一向“述而不作”的季野生平留下的相关茶文，包括识茶篇、壶艺篇、冲泡篇、品饮篇、器具篇、茶艺知识、茶与健康等共210页。

迫不急待翻开新书仔细阅读，看到折口的序诗“那香在鼻前逗引/如蝶/入喉，甘洌醇厚，浸润肺腑/于是/灵魂在颤动中缓缓发光”，想到季野一生为茶的辛勤奉献，忍不住热泪盈眶。

大诗人痖弦曾说“一日为诗人，终身为诗人”，彼此相知相惜的好友季野，尽管在二三十年前就逐渐淡出诗坛，活跃于当时方兴未艾的茶业与茶艺界，令艺文界朋友大感错愕，但在许多朋友的心中，季野永远是个杰出的诗人。

季野在1980年代曾创办两岸第一本茶艺杂志《茶与艺术》，在当时引领风骚，开创台湾茶艺的先河，也为台湾茶业首度提供文化发声的舞台，许多论述或主张甚至一度被奉为经典，至今仍为人所乐道。但终因走得太早、太快，不敌当时现实而停刊，令人惋惜。

从名诗人蜕变为资深茶人，且曾任中华茶艺联合促进会总会长的季野，对茶艺永远有他独到且精辟的见解。季野认为，台湾的茶艺发展在商业主导的趋势下，完全停留在趣味及休闲的追求上。尽管将近二三十年来略有进步，可大多仅在表层与形式的丰富上打转。上世纪80年代茶艺兴盛，却因为茶艺没有深刻的内涵，尤其在思想与逻辑上毫无进展，因此茶艺馆才会在90年代后日趋没落。

关于茶艺的基本理念，季野表示茶艺不应是表演，起心动念应在分享，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从分享出发，一定是以自己觉得最好的茶、冲泡器首重发挥茶性的功能，再求器型之美，其余从器则应以冲泡器为主，掌握器器相生、具具相辅的原则次第搭配发展，务必做到一器不多、一器不少，使茶席席面节奏分明。张力十足，再以最合理的茶技及冲泡流程和最好的环境空间来表现这泡茶。即便是饮器也要以能充分表现茶汤为主要考虑，否则分享的诚意就大打折扣了。他也提出“亲、敬、雅、洁”四字诀作为茶观，认为茶文化虽重内涵，但也不必陈义过高，能结合生活完全体现才是要务。

“饮食文化是一切文化的母文化。以茶为媒介，透过感官的满足，可引起精神的感动，把这美好的感动虔诚地作实质分享，这是生活也是境界，其中主客分明。有你有我，茶也因此可大可久。”季野生前曾留下了如此充满禅机的话语。他的诗在生前虽从未结集。但却频频出现在国内的大小诗选中，如《八十年代诗选》、《当代诗人情诗选》、《中国现代文学年选》、《幼狮文艺四十年大系》、《当代中国新文学大系》、《创世纪诗选》、《中华现代文学大系》等，显然无论角色如何改变、时空如何转移，好诗永远是不会寂寞的。经由许多朋友的帮忙收录，就在他仙逝后一年，台湾的尔雅出版社终于出版了他的诗集《人间闲日月》。

2005年秋天，季野来电告诉我，医生已宣布他癌症末期，可能活不过半年。但他却奇迹似的健康而勇敢地活了下来。2006年9月台北市政府在小巨蛋举办茶文化博览会，他也欣然受邀从台中赶来，在“国际茶文化产业论坛”担纲发言，并参加“诗隋壶意”活动。在陶艺家曾冠录创作的素坯壶上，季野以毛笔沾釉料现场挥毫写诗，完成后并当场朗诵。原本以为季野弃诗从茶多年，诗作应该仅能以旧稿交差了事，未料新作的三首茶诗居然篇篇精彩，以“壶语”为例：

请把心事交给我吧

我嗜苦耐热

我将还给你阳光

并以一种绝世的清芬和你对谈

因为

我是土来自于火

季野对茶叶的研究也颇为深入，以名满天下的冻顶乌龙茶为例：典型的特色应是喉韵十足，带明显的焙火韵味与香气，可惜十多年来由于比赛茶的兴起与讲究外型的风气，使得茶青愈采愈嫩，萎凋、发酵、杀青愈来愈不足，导致乌龙茶在制作观念上流于绿茶化，失去原本该有的特殊的风味及口感，早期冻顶茶“甘、香、醇、厚、顺”等五大特色日渐流失，让许多资深茶人深感忧心。

为了力挽狂澜，上世纪80年代中期，季野在南投县鹿谷乡与资深茶农合作，在采摘、施肥、萎凋、炒菁均严格要求下，以“萎凋得宜，走水合理、中重度发酵”的茶品。加以精制焙火，制成具备“红香、红水、酵香”特色的传统冻顶茶，并为了与今天清香型的冻顶茶做区隔，于1987年正式命名为“红水乌龙”，并配合不断的论述与演讲阐述理念，深获爱茶人的肯定。

其实红水乌龙就是传统冻顶茶，而非独立于冻顶茶之外的另项茶品，季野认为“冻顶茶需细心焙火精制才能完全展现应有的质量与风味，茶汤色泽金黄明亮，香气介于花香与果香之间，入口汤质细密甘醇，成茶耐于久存，此即传统冻顶乌龙（红水乌龙）魅力所在”。

季野对台湾茶艺的另一个贡献是，有一大群爱茶人长期跟随他学习茶道，享受茶艺生活，领略茶艺文化之美，在识茶、知味、得趣、会心的学习步骤中不断凝聚向心力。2008年4月8日在台中创立“会心茶集”，并对外公开了传典、授则、燃薪的创会仪式，成为全台第一个正式立案的茶道宗派。茶集成立当天，季野的病况其实已十分严重，但他仍坚持拖着病体坐着轮椅参加，在全台各地茶人与艺文界友人的见证下，首任会长汪庆祥代表全体会员恭敬地奉茶，并自季野手上接过象征传承的证书时，所有来宾都感受到他那一股坚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