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爸爸

董菁，天蝎座。生于武汉古老长街。喜欢宅在一个缀满小说、音乐、电影的秘密花园。自由作家。有小说结集。

电影是大众的，随感却是个人的。

我爱爸爸。

爸爸爱我。

我们生活得好好的。我们在这个21世纪。世界末日刚刚过去。现在是2013年。昨天，春雨悄悄来过。昨夜，我和朋友看完电影《霍比特人》。散场的时候，爸爸打来电话。他问我，几时回家。他说，饭菜热好了。等我回家。

我知道，他那时一定在书房。他的面前有一杯热腾腾的茶。他的背影，像一颗糖。永远不会融化。让你的人生甜蜜。他在电脑前打字。他的书像睡去的宠物，安静得彼此相处默契。他的胡子已经花白。他的头发开始减少。我爱你，爸爸。

清晨，爸爸来到我的房间。他用手摸摸我的头。他起床后都要来到我的房间。他说，我要出门了。我问他几时回家，他说晚上。

不久，我也要离开。离开家。去远方的一座城市。

不久以后，将很少有机会，在清晨，看见爸爸走进我的房间。当我在远方一个人哭泣的时候，我将永远想念爸爸手掌的温度。他宽厚的怀抱。以及，他独自的剪影。

大卫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坐上火车来到了莫斯科。那是1939年。他离开了家乡图克尔钦。离开了他的爸爸。他唯一的亲人。

大卫的梦想，是在莫斯科剧院演出，成为小提琴家。

爸爸唯一的乐趣，是收集各种各样的漂亮的明信片。他将这些漂亮的明信片镶嵌在一个同样漂亮的粘贴薄里。

爸爸很普通。他长着大胡子。身材肥胖。脾气也不太好。为了挣钱，他和邻居偷偷做着低进高出的小生意。他培养大卫拉小提琴。

故事开始在1929年8月。大卫还是个孩子。每天都有火车从基铺开过来。每天，都有人从小镇上消失。他们去了莫斯科。远离了家乡。

男孩子们在一起玩耍。而大卫却要在爸爸的监督下练习小提琴。爸爸一边做着账本，一边数着火柴棍。大卫每练习完一个曲子，爸爸就拣一根火柴棍到盒子里。已经下午四点四十五了，桌子上还有一大堆火柴棍。

爸爸仍禁止他出门玩耍。其实大卫的小提琴已经拉得很好了。他演奏了一首柴科夫斯基的曲子。爸爸露出了欣慰高兴的神情。

爸爸酗酒。他和大卫相依为命。尽管有人说他是骗子。酒鬼。他不在乎。

爸爸爱大卫。

大卫并不知这爱有多深。

我是另一个大卫。少年时的我，放学后回家练习电子琴。爸爸也有大胡子。他礼貌而温和地朝我微笑，再来一遍，行吗？他将夹子夹到我的衣服上，弹错一个音符就夹一个夹子。

星期天，我也不能出门玩耍。他给我布置观察日记或作文。我被关在书房里，孤独地愤懑地写着那些字。捱到写完了，给他看，写得不好还要修改。一个又一个星期天，一个又一个放学后的傍晚，我和大卫，以及千千万万个大卫一样，成为爸爸们用心良苦的爱的对象，这些孤独练习时的压抑，这些苦涩的爱，在塑造我们的才华的同时，也让我们对爸爸产生了反抗和怨恨。

1939年5月，大卫成功了。他在莫斯科音乐学院的演奏会上，成为首席小提琴手，光芒四射。

这个晚上，大卫和朋友们在宿舍里聚会，不久，有人敲门，一个人走进来。欢笑声暂时停止了。大卫的爸爸出现了。爸爸第一次出远门，拎着一袋家乡的大蒜和土特产从图克尔钦坐火车来莫斯科看望儿子。他们有三年未见。爸爸老了。爸爸想亲吻儿子，大卫冷冷地推开他，他说，我感冒了。

大卫冷酷地对待着一片深情来看望儿子的爸爸。他对他吼叫道，我希望你死了！爸爸说，你想我回家吗？大卫说，是的。爸爸说，好的，亲爱的。什么时候？大卫不语。爸爸转过身，默默地，默默地向门口走去。他转过身，从怀里取出一包钱，大卫说，我不需要。爸爸还是放下了，然后，爸爸慢慢地，慢慢地向门外走去，背影透着老迈和悲伤。最后，他转过头来，对儿子说，上帝保佑你！

这是大卫和爸爸的永别。

伴随着我们对爸爸的爱的叛逆，我们长大了。我们进入了我们的命运。但爸爸始终陪着我们。我努力在写作里证明自己。出了小说集。爸爸渐渐老去。他说他的牙齿松了，吃肉很吃力。我很怕。很心痛。

是不是当他们已经老了，才能换来我们的觉醒和爱。

大卫终没能回报爸爸。爸爸死了。

1941年，德军占领图克尔钦。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爸爸和小镇上的人们，带着他们的行李，在德军的押送下，前往波兰。也许就在下午两点时分，爸爸和其他的犹太人一起，被德军杀害。

爸爸带的唯一的行李，是大卫的一把旧小提琴，和他的明信片粘贴薄。

德国人将它们丢在一旁。明信片，漂亮的明信片孤单地在一片灰黑色中飞舞。它们疼痛，然后也死去。

大卫失去了爸爸。当他明白爸爸是多么爱他时，他已经失去了爸爸。他再也不能拥抱他，感受他的鼻息，他大衣上的气味，看见他脸上眼角的皱纹，就像身体瘫跌到天鹅绒里那般酥软。1943年，大卫在战争中受伤，他在运送伤员的火车上，看到爸爸。那是爸爸的灵魂。爸爸来看他了。大卫和爸爸温柔对话。大卫向爸爸忏悔。为他在莫斯科的行为道歉。这是大卫和爸爸生命中的温柔时光。大卫再也不能为爸爸拉一首小提琴了。爸爸不久就离开了。他对大卫说，也许你会在梦中见到我。

你永远也不能想象和了解，爸爸对于我们的爱。爸爸对于我们的管教和期许，都是爱。不要让爸爸难过。不要让我们遗憾。不要让我们想见爸爸了，只能在梦中。

俄罗斯电影《爸爸》。2004年上映。导演弗拉基米尔·马什科夫。主演弗拉基米尔·马什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