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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三题(1)

2013-04-29谢大立

东风文艺 2013年5期
关键词:刘年师兄部长

谢大立

额尔芨芨

小地头一次到报社,接待他的人给他介绍编辑部的编辑,到一位美女编辑时,说,这位,冷艳老师。冷老师好!小地点头哈腰。美女编辑脸一黑,没搭理,他的脸窘得如血泼了一样红。

一旁的人,偷偷地笑。

小地来报社,一是送稿,一是建立联系。报社是他们集团公司的,他是下属厂里的宣传干事。他涨红着脸站了片刻,说,老师们忙吧,我走了。走到了公交车站,也没有弄明白那些人在笑啥。

笑我猥琐,山里娃子……

小地看看自己的行头,身上穿的,是一套厂里发的工作服。选号时,为了冬天能罩棉衣,穿旧了还可以拿回去给爹穿,要了大号的。现在是初夏,工作服在身上晃晃荡荡的,加上自己瘦,皮肤黑,像街上走着的民工;再加上自己人前低调,点头哈腰的……不是猥琐是啥。

以貌取人,又是最为小地不齿的。他的心里也是有股傲气的。刚进大学,就在省里的报刊上发表诗歌,毕业后能在两千多号人的厂子里当宣传干事,凭的是笔头上的功夫。要不然,一起被招来的同学们都下了生产一线,偏偏自己留在了机关!

写稿送稿,与报社的人打交道,是工作。小地不能因为被人偷偷的笑,就不工作。只是再到报社时,虽然还是那么客客气气,但绝不与任何人多说什么,也决不在编辑部里多停留哪怕是一分钟。尤其是對那个叫冷艳的美女编辑,更是敬而远之。好在美女编辑管文艺副刊,他送的都是新闻稿。

这一天,他不得不与美女编辑打交道了,屋子里就她一个人。而他送的稿子又是厂长十分重视的。他硬着头皮走到她的面前,习惯性地腰一弯说,冷老师好……美女编辑不等他说完,眼一瞪说:记住了,我姓额尔叫芨芨!他的脸,又一次如被血泼了一样红。

额尔是蒙古那边的姓,芨芨是戈壁滩上的小草。热(额)、冷……冷艳,原来是人们送给面前这位美女编辑的绰号。小地不知自己怎么的额上冒出了冷汗,擦了一把说,请额尔老师原谅,不知者不为过,您大人大量……我今天送的这个稿,还请您能帮我一下,我们厂长非常重视……

额尔芨芨站起来,板着脸说,放桌上吧!说着取过挂在椅背上的包,往肩上一甩,从他的身边擦过,往外走去。她身材修长,一身旗袍,雅致得让他有种仰视的感觉……突然,他发现她的鞋带散着,一走一甩,与她的高贵极不相衬,忙讨好地说,额尔老师,你的鞋……

额尔芨芨停下来,低头看看,弯腰系带。旗袍太紧,弯腰难度大。小地鼓起勇气走上前,蹲到了她的面前,帮她系。她接受了,他想。系完,正盼她一声谢谢时,她迈开步子,径直往楼道口走去。冷艳!怪不得人们给她这个绰号的,待人确实太冷了!他摇头,还叹了下气。

稿子第二天发出来了,还放在了头版。放在头版,是小地想都没有想到的,也是出乎厂里意外的。厂长高兴,破例来到宣传科对小地说,到报社意思一下吧,五百元钱的标准,怎么意思你看着办,发票拿回来我给你签字报销。小地太高兴了,当即就奔报社。走到了楼下,又折回来,拿上了自己新写的两首诗,额尔芨芨是副刊编辑,他得找个由头跟她接触。

额尔芨芨不在,两个男编辑正在说着什么,见了他,道,我们正在说你呢,你是用什么方法哄我们冷美人高兴的?我们的冷美人可是头一次对别人的事那样上劲,又是找主任又是找总编的,说你的稿对你们厂如何重要,硬是给挤进了头版……小地的脸喜欢红,红着脸说,谢谢,谢谢老师们的关怀和支持。他们说,要有请客吃饭的好事,可别忘了叫上我们哟。

用五百元钱,请编辑部的老师们吃一顿,不乏好办法。可是,他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采用这个好办法,就是想把钱用在额尔芨芨一个人的身上。他认真地说,等我有钱了一定好好请老师们。他请他们把诗稿转给额尔芨芨。他们说,诗,你还是亲手交她吧,她桌上有她的名片,名片上有她的手机号。他拿了张额尔芨芨的名片,把稿子放在了她的桌上。

从报社出来往公交车站走,车站在商场的门口,小地拐了进去,想看看五百元钱能给额尔芨芨买点什么。一进门想不到就看到了额尔芨芨,额尔芨芨正背对着他在试一双鞋。见了他,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来了?又对服务员说,开票吧!小地一看,四百八十元,正是厂长要他意思的数,忙抢过发票说,我给你去交钱。额尔芨芨掏包,他说,我先付了,回头再说。

付完款回来,额尔芨芨正在镜子前对着脚上的鞋左看右看,服务员正在她的身前身后转着圈说好。服务员说,不要脱了。额尔芨芨说,不脱就不脱。额尔芨芨买的是一双不带鞋带的鞋,见了小地,脚又轻轻地跺了两下说,还是不带带的好,省了带子松了让人帮着系。

小地一怔,笑逐颜开,高兴地接过她的话茬说,我还希望你买带带子的,有机会为你服务。服务员插话说,你这男朋友待你真好。额尔芨芨不以为然地笑笑,小地的脸却红了。为了遮窘,他弯下腰,帮她拎起换下来的鞋,服务员递给他一个袋子装上鞋,他拎到手上,额尔芨芨往外走,他跟着往外走。

走到了门外,额尔芨芨从包里给他掏钱。他告诉她,这双鞋是厂里给她的赠品,他就是为这事来的。她说不行,从来没有受过贿。他跑,扬着手中的发票说,发票不给你了,厂里要报销,我不会让报社的任何人知道的。说着,见一辆回厂的公交车正要开,就一步跨上去,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跟额尔芨芨说再见。见额尔芨芨正捂着肚子笑,才恍然,她的旧鞋还在他的另一只手里拎着。

额尔芨芨的旧鞋,其实不旧,七八成新,正是小地头天见过的那双鞋。她买新的,大概是因为它带带子,带子总给她带来麻烦的缘故。带子松了,才让小地有了亲近她的机会,所以他对拿在手里的鞋别有一番情感。下车碰到擦鞋的,擦一双一元钱,他出两元钱,要求擦鞋的把鞋擦得新的一样。擦鞋的大嫂说,女朋友的?他没接话,心里却说,借你的吉言。

晚上,小地是把给额尔芨芨送鞋,当成与女朋友的首次约会来慎重对待的。这之前他给她打了电话,电话里嘈嘈杂杂的,她说正忙,一会给他打过来。她打过来时就没有嘈杂声了,问他啥事。他说下班后,给她送鞋来,请她吃饭。额尔芨芨说,你给我送鞋来,当然是我请你吃饭。这话对小地,能不慎重吗!

慎重其事的小地就变了个样,白衬衫蓝领带,牛仔裤红皮鞋。他到时,额尔芨芨已在约好的地方站着了,把他上下一番打量后说,你这样打扮,是不是按照你们家乡新郎官的模式来的?小地的脸又一次习惯性地红了,心里却像吃了冰激凌一样的舒服。同时他也诧异,这话怎么能出自一个姑娘家的嘴呢?他是新郎官那她是啥了?也许,她是少数民族的姑娘,她们那个民族说话就是这个样的?

就是这个样的。他是在和她一起吃完饭时得出这个结论的。她说,你给我打电话时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一会给你打过来?你知道他们在说啥吗?他们就在取笑我俩,说我们是怎么对上象的。那些人的德性,真让人讨厌,总以为自己是大城市来的,比咱们这些来自边疆和农村的孩子优越。他们既然开咱俩的这种玩笑,你以后到报社去,仪表上一定要给我注意点,最好能是这副新郎官的样子。

小地羞涩地说,你不说新郎官这个词好不好,我能当谁的新郎官,哪个姑娘能要我当新郎官?他是鼓起了很大勇气说这话的,为的是试探额尔芨芨,要额尔芨芨的话。心里怀了这点鬼胎,话说得就有点颤颤惊惊,说完后像做了什么不地道的事一样,还慌慌张张地瞟了额尔芨芨一眼。

他万没想到,额尔芨芨说,没人要我要,他们不是说咱俩在处对象吗,咱们就处呗!不过,这个决定我是刚刚才决定的,人靠衣装马靠鞍,我是看到你这种新郎官的打扮还不错,才决定的。嗨!你们汉人心眼就是多,你这副打扮明明就是咱们蒙古小伙子敖包赴会的样子,却又在实质上连他们的十分之一都赶不上,真要跟你处上了对象,也累。不想和你谈这些了,叫服务员来,买单!

小地不知哪来的勇气,手向额尔芨芨的嘴上捂去。在他的手接触到她的嘴时,正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吃惊、后悔、后怕,想把手缩回来狠狠地把自己的手一顿痛打,然后对额尔芨芨说,我是怕你喊来服务员,我是不想就这样饭没吃完就走,我不是故意的,我更不是那种轻浮的人……额尔芨芨却在他就要缩手时候,把身子朝他靠了过来。

他不接住她,她就要往地上掉去,他就接住了她,见她还是往地下坠,他就抱住她,见她没有反对他抱,就把她更进一步地往怀里搂,越抱越紧……嘴里却不停地说,我刚才用手捂你的嘴是情不自禁,真不是故意的,我更不是那种轻浮的人……额尔芨芨于他的怀里说,你真是傻得可爱。

师兄刘年

一块大石头从山上滚下来,砸到铁轨上。一列客车正好在这时候冲过来。我吓得尿了裤子,我的师兄刘年却向石头奔过去,一手撑铁轨一手扳石块……列车从师兄刘年的身边开过,他躺在了铁轨边,左手的五个指甲离开了他的手……列车停下来,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人,一边指挥人们把我的师兄刘年送往医院,一边发表指示说,这位英雄的事迹一定要好好地宣传,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董存瑞黄继光……

碰到了大人物!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竟忘了我的裤子是湿的。我是车间的报道员,市报的通讯员,我做梦都在想着抓一个大题材写篇重镑炸弹的文章在报纸上搞点轰动效应,离开与我打交道的扳手镙丝刀们……大人物的话对我来说是个机会,是为我搭好的梯子,一步登天的梯子,我要好好利用。我请了一天的假,躲到个没人的地方,添油加醋地把我师兄刘年的事迹做成了一篇文章。在记者到处找我这个目击证人采访时,我的文章已被我送到了我熟悉的市报。

我的文章是与大人物和我们的市委书记到医院看望我师兄刘年的图片一起见报的。那位大人物果然是位大人物,连我们市委书记都对他毕恭毕敬。大人物在看望我师兄刘年时又有新指示,要市里组织报告团对英雄的事迹进行宣讲。这是大人物对我师兄刘年的报答,他坐的列车要不是碰到我师兄刘年,肯定翻到汉江河里去了,他也就早去马克思那里报到了。他这种报答方式又是给我的机会。师兄刘年虽高大英俊,憨厚本份,在车间里年年是先进生产者,加上这次的这件事,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早已是个英雄了。但真正要成为记入史册的英雄,还得靠笔杆子的宣传和鼓噪,我既是笔杆子,还很能鼓噪。

在我的努力下,我如愿以偿。市里组织的报告团,宣传部长亲任团长,我也成了团中的一员,还是很有点主要的一员。第一次会上,部长就亲自給我下任务,要我做好我师兄的工作,让他能做到与报告团的同志们密切配合,服从组织的安排。我站起来对部长表态说,部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我师兄刘年虽是我的师兄,可许多事很听我这个师弟的。部长对我满意地笑笑,伸出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请我坐下。

可我的师兄刘牛却对我来跟他说这事表示出了极大的不满意,说让别的人来跟他说,说这事没有什么好讲的,谁遇上了都会像他一样的。让别的人来跟他说,我了解他的脾气,他认为没什么好讲的会一口回绝,他回绝了的事,你别想再让他改变主意。再说,让别的人来跟他说,我怎么好去跟部长讲,部长会怎么看我,会认为我是个说大话不打草稿的队伍,我充满在心里的那些希望,就会像那些被吹出的肥皂泡泡一样昙花一现地破掉。

我别无选择,我只能是想方设法地说服我的师兄刘年。我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对他说,师兄你的话对也不对,当时我走在你的前面,按道理应当是我先遇上的,我就没有像你一样,不怕你笑话,我还被吓得尿了裤子。我的师兄刘年很奇怪地看我一眼,那奇怪好像是说,你真的尿裤子了?我点点头,点出泪来说,师兄,师弟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的手残废了,你的将来怎么办是我这个当师弟的想得最多的,你也应该为你的将来想一想,你只有好好配合组织,组织上日后才能给你个好的安排……我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的师兄刘年,终于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深深地叹了口气向我妥协了。条件是,他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但只参加,不讲,一是他不会讲话,二是既是报告,就会像他听过的所有的报告会一样,免不了有大话空话上纲上线的话,那些话让他讲他是讲不出来的。但由谁讲讲什么,他管不了,也不拿态度。

同意了就好,我的第一个任务完成了。我给部长汇报,说我的师兄刘年同意部长的安排,但他提出他从来没有作过报告,平时在人多的地方讲话都脸红……部长想了想说,让不让刘年同志亲自讲也正是我这几天考虑的事,刘年同志毕竟还在住院养病期间,病人是不宜太操劳的,小吴同志你看这样行不行,通过你们宣传部门的推荐,说你的口才不错,你代你师兄讲怎么样?我又站起来说,保证完成任务!部长这回虽没有拍我的肩,却站了起来说,就这么定了,任务完成后调你进宣传部,从现在起你就当自己是宣传部的一员,辛苦点,争取两天内拿出报告材料的初稿。我说,请领导放心,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一定把任务完成好。

两天两晚,我虽然吃了饭,但真的没睡觉,拿出了材料。报告团的首场报告,安排在我们厂的大礼堂,那个大人物和市委书记都亲自来出席了。我们厂组织得也非常好,师兄刘年是为厂子争光呀,下面近千把椅子座无虚席。舞台上还有二十多位领导的坐席,师兄刘年和大人物、市委书记坐一起。我这位英雄的代言人站在那个特别为我设置的讲台前,讲得也特别来劲,唾沫星子横飞。这是我人来疯的德行,且是这么多大人物听我讲,我的人来疯更是达到了巅峰状态。

讲完后已经是夜里九点了,趁着夜色的掩护我尽往人多的地方钻,想听人说我文章写得好口才也好的评价。我的写师兄刘年的文章登报后,我就是躲在黑暗中听人们夸我的,当我听到有人说这小子的笔头不赖,刘年和他师兄弟一场也是前世修的德,刘年手残了,这上了报总算是一件好事……我就觉得津津乐道,把这种听当作一种高品位的享受。可是这次,没人说我,都在说我的师兄刘年,说他坐在台上,总是低着个头,不但不像个英雄,简直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在挨批斗。甚至有的人还说,那大的一块石头我师兄本应该用两只手去掀,既然一只手都能掀动干嘛要把另一只手伸到鐵轨上去?

这是我没有想到也想到过的,我把它归咎于人心不古。以前人们谈论我师兄最多的是他的手,说他年纪轻轻,连个对象都没谈废了一只手可咋办?说以后还有哪个女孩子愿嫁一个一只手的,说厂里应该出面给他这样的好人张罗个对象,再给我师兄安排个合适的工作……现在他们谈的仍然是我师兄的手,却是怀疑上了他的手,好像我的师兄是有意思拿他的手在做什么居心叵测的事。我于是在心里说,人呀人呀,人怎么会是这样!

我于是采取了离那些人远一点的态度,我们的报告会一共是十场,也就是说只要作满了那十场报告,我和我的师兄刘牛就可以不在乎任何人说什么了。这个政治任务一完成我修成正果了,我的师兄也将告别这里去残联上班,让师兄到残联去挂个副职是那天部长无意中说出来的,说了,嘱咐我别跟任何人讲。到残联去上班虽然不是升什么大官,对我的师兄刘年那丢掉的几根手怎么说也是个安慰。我虽然为他高兴,也很想让他高兴,但有部长的嘱咐在先,我忍着没有告诉他。

尽管我采取了远离人群的办法,却还是与他们遭遇了,那是我代我的师兄刘年作完第八场报告回厂的晚上,一群人在路上拦住我问,听说你都要升到市里去了,刘年一定会升个大官吧?我说,你们还有点同情心没有,我师兄都丢了五个指头了,就是上面给他安排个合适的工作又有什么不好的?有人说,是了吧,我没说错吧?刘年这小子还真是真人不露相,你们还说我瞎说啵?一个人少了几根手指头当工人不行,当个官是什么也不影响的……我打断他的话说,你胡说些什么?那家伙冲我说,这可是刚才你说的,大家都听到了的,你已经在为上面做事了,是你说的上面给他安排个合适的工作,你又反过来说我胡说,是不是这决定还没有公开,让你说漏了嘴……

我真还被他挤兑到了死角上,他们的这些说法要传到部长的耳里,部长会对我有很坏的看法的,很有可能说我嘴不稳不适舍在机关工作,让我继续在下面与扳手镙丝刀打交道。我着急忙火地说,我可没有说什么上面的决定。那家伙说,你是文人应该懂越抹越黑这个词,应该懂什么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就在我张口结舌的时候,我师妹的声音响了,师妹说,什么此地无银无金,你们还有点同情心没有,还是不是人,我师兄都那样了你们还拿他说事!那家伙说,不是我们在拿他说事,并指指我说,是他在拿他说事。师妹说,我二师兄拿我大师兄说事是为我大师兄好,你到底想怎么样?划个杠杠吧,姑奶奶奉陪!

师妹是车间里后进变先进的典型,那个时候的后进有点现在所说的黑道味道,加上与我师妹来往的确实有些亡命之徒,那家伙寒了,说他也没有恶意,开溜。我也就摆脱了纠缠。我回宿舍洗漱完毕,然后拿起那本新闻写作知识去医院陪师兄刘年,陪着师兄刘年,不让这期间出岔是部长给我的秘密任务。我也就把陪师兄刘年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盯他盯得很紧。

师兄不在,我赶紧跑到值班室问护士,护士告诉我,离开也就半小时,他拿着换洗的衣服可能是去洗澡了。我就去澡堂看,澡堂是一个比游泳池小不了多少的大池塘,我在赤条条的人们中过细地找,没找到我还喊了一嗓子。还是没有,我想,他能去哪里呢?回厂了?我又返回厂里,到他可能到的地方找,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我就预感到情况的不妙。一个人要躲一个人,你是找不到的。

万般无奈,我只好回到医院,躺到床上一边等待奇迹的出现,一边向上苍祈祷。一直等到天亮,奇迹也没有出现。我就早早地来到医院门口我们每天出发的集合点,寄希望于他能在这里出现。直到所有的人都到了,宣传部长和车也到了,我绝望的眼泪也就流出来了。部长看了我一眼,说,刘年同志是不是有什么事去了?我的泪流得更加澎湃,说,我从昨天晚上找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他。部长眼珠子转转说,都上车走吧,刘年同志一个病人,陪了我们八天了,也该让他休息一下了。

领导到底是领导。宰相的肚里能撑船,看来这话一点不假。有了领导的这态度,我尽管一晚上没睡觉,报告作的却一点没受影响。晚上我早早地赶到医院,还是没看到师兄刘年。第二天早晨师兄刘年还是没有在集合的地点出现。部长也不再问我刘年怎么还是没来,只是对大家说,都上车走吧,今天是最后一场报告,都要振作精神。我们谁都知道,部长的言外之意是大家不要受刘年突然缺席的影响,这最后一场报告完后,大家就都修成正果了。

第十场报告如期做完,宣传部长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总结会后部长把我留下了,当着我的面打了个电话,就有人给我送来了一张调令。叫我抓紧办,越快越好。又对我说,听说刘年是接到一封电报后走的,听说是他的父母亲生病了的电报,他走时你刚好不在。我领会领导的意思是息事宁人,说,好,我回厂办手续时帮他补假。

在劳资科办手续,我刚说到我师兄刘年,就有人告诉我,已在车间上班了。我就赶紧给部长汇报,是想着他先前说过要安排我师兄到残联去上班,部长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回去上班啦,手好啦?就没有了后话。

我到宣传部上班的第六天,这六真是个吉祥数字,部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说那个大人物点名要调我去他那里工作,叫我抓紧办手续。

要离开我生活了几年的工厂和城市,走时,我顺道到厂里与我的师兄刘年道别。我叫车在车间外等我几分钟,我进了车间,他已在车间里干上了产品检查员的工作,这个活对失去了左手指的他也能干。我见到他时,他正用卡尺检查一个零件,对我笑笑说,回来办事来啦?我也对他笑笑,笑后摇了摇头,把我要调到另一个城市工作的事告诉了他,他说,好事。他要给我张罗送行酒,我说急,车在外面等我。他说,那就放到你以后回来吧。

我是在第二天上午见到大人物的。他是个将官,我在他的身边混了几年,进了军校,从军校出来,混了个职,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这次回故地,是应邀参加一个活动,到的第一天我就到工厂看望我的师兄刘年,走进车间时多少带些衣锦还乡的味儿,没想到车间里已没有了和我分享这种味儿的人了。清一色的年轻人,一问才知道工厂已不是过去的工厂了,早已易了主,过去工厂里的那些人都一次性地算清走人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到我的师兄刘年的消息,他在开一个报刊亭。

我在报刊亭里见到了我的师兄刘年,同时见到的还有我那个由后进变先进的师妹。我正想说,原来师兄和师妹合开这个报刊亭,师兄叫我喊师妹师嫂。又说,能给我们一点时间吗,我们已从报纸上得到了你回来的消息,你师嫂昨天就买好了菜……我流泪了,是笑着流的泪,说,师兄师嫂,哪怕地球马上就要爆炸,师弟最后的一点时间都是属于你们的。

鱼友柴山

柴山:浑名柴杠,是说他脾气杠(暴躁),还喜欢与人抬杠;浑名柴聪,是说他很聪明,智商高;浑名柴肋,是说他鸡肋一块,嚼之无味,弃之可惜;浑名柴狗肉,是说他像一盘狗肉,上不了正席。

近期发生的一件事,把他这几个浑名进行了一次充分的彰显。

柴山最大的爱好——钓鱼、养鱼。除了上班睡觉,就是钓鱼、养鱼。养鱼是在不能钓鱼的冬天。有鱼钓的时候,睡觉都是在水边上的。这一次,他钓了一条十八斤重的鳜鱼。这种鱼长得慢,十八斤,没有十年二十年是长不到的。长得慢的鱼,贵。十八斤,更是属稀有。柴山钓到后,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用一个最大的玻璃鱼缸养了起来。柴山的家,在往活鲜市场的路边,他把鱼缸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买鱼的人经过路过都能看到。

所以,每天都有很多的人围在他的门口看热闹。

这一天,来了一个买鱼的,问,这条鱼多少钱?

柴山:不卖。

不卖,你摆在这里干啥?

柴山:这是我的家,我爱摆哪摆哪。

摆着还不是想卖,多少钱你出个价吧!

柴山:一万元钱也不卖。

我给你一万一呢?

柴山:你有钱烧包?跟我柴杠烧?

哎,你这人怎么这个样,买卖不成还仁义在……

柴山:我柴杠从来就是这个样!少废话!

柴山:你不是本地的?看在你不是本地人,你走吧,柴杠不是买卖人。

就走了。有人来提醒他,你不认识他吧?不认识他也该认识钱,走的人可是林老板的小舅子,兴许他真出一万一买你这条鱼,这些人有的是钱……柴山说,他有钱咋了?提醒他的人又提醒他,你这人杠得真可以,你摆在这里图啥?柴山说,图玩!

柴山正在杠头上,又来了买鱼的。这回来的,柴山认识——开发区的秘书,秘书笑容满面地看着养在缸里的鱼说,你这回可是出够了风头,连我们主任都在夸你智商高,你这稀罕物是怎么钓起来的?柴山说,你啥意思?秘书说,听不懂?那我就换一种说话方式:不是智商高怎么能钓得起来这种稀罕物?还听不懂我再换一种说话方式:既是高智商也就该知道我的来意了……

柴山哈哈一笑说,你绕来绕去,终于跟我要问的沾点边了。

秘书:听懂啦?提个条件吧!

柴山:看来我用这个被你们称为稀罕物的东西,可以换个一官半职了?

秘书何许人也?察颜观色是他们的看家本事,他边寻思边说,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再说我一个跑腿的,连自己都没有个一官半职……

柴山:你真是太谦虚了,那你要我提什么条件?

秘书:你提出来,我可以帮你疏通呀!

柴山:你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

秘书:当然不是,逛活鲜市场,当然是为活鲜……

柴山:这你不用讲,我的鱼也是活鲜。

秘书:区里招商引资,来了几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区领导把他们形容成大鱼,你这条鱼如果能在他们的餐桌上出现,出现的可不止是鱼了……

柴山:懂了,你们是想用我的鱼设骗局……

秘书:别把玩笑开大了,我可是想帮你,眼前的事于你于区里都是个机会,你能钓到这么大的鱼是老天给你的机会,区里逮到从大洋彼岸游来的大鱼也是老天赐予的机会……再说你把这条鱼摆在这里无非是想卖个好价,派个好的用场,你总不会说,摆在这里,图好玩吧……

柴山:你还真说对了,你走吧!再不理对方。

很快的,这件事就沸扬起来,街谈巷议。一半的人说,柴山傻。一半的人猜:柴狗肉的用意到底是什么?真的是他所说的好玩?一定还有更大的味口……老婆也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一万一不卖?为什么有好处不换?他答不出,不答。老婆就和他吵,说他傻!老婆的傻字刚说出嘴,他就一巴掌掴在了老婆的嘴上,咆哮如雷地说,嫌老子傻,现在还来得及,谁聪明你找谁去。

老婆捂着嘴巴,哭着从家里走出去。他也从家里走出来。他受不了人们看他的目光,为了躲避那些目光,朝城区外走去。他上班的厂子在郊区,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厂门外,厂门外有家小酒店,几瓶冰镇啤酒下肚,他才彻底冷静了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想:难道自己真的是杠过头了?

被人推醒,他才知道自己睡着了。推他的,是他店里的小姑娘,小姑娘哭着对他说,老板,总算找到你了,鱼死了!

柴山:什么魚死了?

鳜鱼,就是那条值一万一的鳜鱼。

柴山:怎么就死了……

你走了,老板娘气走了,鱼也就气死了,大家都这么说……

柴山:死了好!

回到店里,鱼还在鱼缸里,天热,鱼肚皮朝上,都有些味道了。他对小姑娘说,拿刀来。刀来了,他三下两下,卸成了八块,留下一块,叫小姑娘用盐腌上,其余的用个袋子一装,拎起来,就又往厂区的方向走去。

他是去找他的钓友们,钓友们都住在厂里的家属区,他喜欢和他们呆在一起。华灯初上,他想,那些兄弟们一定都聚在老李的小卖店前喝茶吹牛了……果然的,老李的小卖店前,钓友们都在,他没想到的是,他的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厂里,钓友们的话题,都是在说他了。

有的说,柴山这家伙的行为让人不好理解……有的说,很好理解,你钓鱼是为钱?你钓到了那个稀罕物不风光够肯放手?有的说,你没觉得那些家伙们是用钱在埋汰我们,我们说钓鱼是修身养性……有的说,那个出一万一的老板未必就能真出一万一,那个狗屁秘书未必就真能给柴山一官半职!有的说,就算都兑现了,也够难听的,你以为柴山没想到,柴山是把钓鱼看得最纯的,听了那些难听的,柴山那个牛脾气,还不把个肚皮都气炸……

知音在这里!柴山觉得还是他的兄弟们懂他。这个觉得还让他很感动,让他的心里亮堂了个透彻,这种亮堂让他好生痛快!一痛快,他就觉得他的鱼死得真是太好了,他猛地出现于大家面前,大喝一声说,就冲你们这些话,就该和我同享这条鱼!说着,拎起袋子的底,几块鱼噼哩叭啦掉到地上,他指着地上的鱼块说,一人一块,尝个鲜吧!

开始大家是惊:啊,你把鱼杀了!随后是挑,挑到手后说,怎么臭了?他说,嫌臭,扔了!这可是鳜鱼,还是野生的,听说过干扁臭鳜鱼吗?拿回去用盐腌一下,用辣椒花椒干扁,吃了,准还想。

第二天,柴山碰到他们,他们对他说,这野生的干扁臭鳜鱼真是一绝,以后不叫你柴狗肉了,叫柴臭鳜鱼。他听了,咧开嘴一笑,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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