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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客(外一篇)

2013-04-29王清玉

东风文艺 2013年5期
关键词:嬷嬷张峰林子

王清玉

那天张峰正累得够呛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喂,你好,张峰,还听得出我是谁吗?”

仿佛一阵春风拂过,一根安静的神经忽然在张峰的心里扯了一下,不是吧,已经十年没联系了,但那声音,仿佛就在昨天,此刻正在眼前,张峰说,“当然,肖娜,你好吗?”

张峰和肖娜是大学同学,当初二人在省城读书的时候被同学们戏称为金童玉女,最被看好的一对,但肖娜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二人在一起,说张峰是农村孩子,家庭条件太差,肖娜的妈妈还瞒着肖娜面见了张峰,说你该明白的,一个省城的姑娘怎么会嫁给一个农村来的乡巴佬呢?肖娜一毕业就会到银行工作,只要你不缠着我女儿,你要多少钱我都给,我们是不会同意把女儿嫁给你的!

那时张峰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为了肖娜的“幸福”,为了不让肖娜为难,尽管有一千个不愿,有一万个不舍,张峰最终还是“辜负”了肖娜,毅然回到了S市,从此不再联系,从此一块重重的伤痕留在了二人的心底。

张峰在一家汽车公司从做销售开始,一直做到了公司的副老总,十年来的拼搏努力,十年来的奋发图强,仿佛一直在为着洗刷“农村孩子”的伤与痛,苦与悲。他专门找了个朴素的农村女孩为妻,把自己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事业上。

“我在S市某酒店,我想见你。”

张峰迟疑了一下,但是他无法拒绝自己多年的思念与内心的呼唤。多少次他每到省城出差,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在肖娜工作的银行门前走过一趟又一趟,仿佛一次又一次对着肖娜诉说着自己的相思与无奈。

“好吧。”

肖娜已经在S大酒店的客厅等候。一袭曳地长裙轻盈地拢着她高挑的身材,迷人的微笑正像夏日盛开的百合,迎向张峰。她更美了!一种成熟职业女性的美!张峰在心里暗暗地说。

肖娜起身,伸手,拥抱。一切那么自然,那么大方,那么不容抗拒,就像她身上飘出的一缕薄荷的清香那般恬淡那般芬芳。

“听说你事业很成功。”肖娜先开了口。

“你也是,肖总。”

“我最近离了婚,爸妈都不在了,妈妈走的时候告诉我她找过你。”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肖娜明亮的眼中溢出。张峰轻轻拍了拍肖娜放在小圆桌上的手,“你一直恨我更好,她不该告诉你,这是你离婚的原因吗?”

“倒也不是,他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原来,按照父母的安排,肖娜嫁给了一个军区首长的儿子,婚姻生活还算幸福,可有一天,肖娜发现这公子哥居然在外染上了性病,还连累到自己……

“我们分居已经三年多了,今年妈妈走了,我们才正式办离婚手续。”

张峰一时不知怎么安慰肖娜,后来他终于找到一个好办法,那就是聊他们的大学同学,聊双方各自的小孩,肖娜果然又神采飞扬了!

“你过得好吗,我是说,我们还有可能吗?”宴请的时候,肖娜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张峰说,请原谅,这个故事的版本很俗套,要么我也离婚,咱俩重修旧好,我们会很幸福;要么我不离婚,日子依旧流水般走过,可能有些遗憾。但是我别无选择,我只能走第二条路。

“我知道你会这样决定,但是我们可以走第三条路吗?”

后来张峰醉了,面对肖娜的柔情似水,面对他终生永远无法忘怀的初恋,他不知道他该何去何从,他知道两个女人都是无辜的,他都还爱着……

肖娜回省城了,但她时常给张峰打电话,时常来S城看望张峰。

张峰向妻子秀芬讲述了他和肖娜的故事。等肖娜又一次来到S城的时候,秀芬没征求张峰的意见擅自把肖娜专程请到了家里作客。那是一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家,朴素但温暖。平时几乎只穿工作服的秀芬特意买了一套印有淡青色荷花的真丝裙穿上,张峰的儿子说,妈妈,原来你跟肖阿姨一样漂亮!

那一天,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都醉了。

第二天肖娜告诉张峰,很高兴能在他家里作一次客。

再后来,她联系的很少,只是每年会来张峰家里作一次客。

一刀切

老耿得知“五十三岁一刀切”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挥汗如雨般战斗在环保执法一线。

入夏以来,持续高温,人们的坏心情也容易一触即发。连续半月以来,县环保局一连接到好几个居民点投诉躁音、油烟、尘土污染的事件。作为县环保局一局之长,老耿当然没必要事必躬亲亲临一线,但老耿是全县出了名的工作狂,从政府办到乡镇又到机关工作,不管在哪里,老耿总是尽职尽责,凡他经办的事皆有头有尾,有说法。这不,眼下三十九度的高温天,老耿又率先垂范,带着环保稽查大队的一班人啃硬骨头来了。

今天要找的人是“阳光小区”建筑商贺某,居民投诉其公司拉渣土的车毫无防护,尘土四扬,严重影响群众的身心健康。

“群众的利益无小事。你必须立即停工,采取相应措施!”老耿单刀直入。贺某也不甘示弱:“耿局长,留点念想吧,你这个局长还能再当几天?难道你不知道县委‘五十三岁一刀切的政策?”

贺某虽是个商人,但他是市委某领导的亲戚,一向对政界的内幕消息摸得很清,素有“地下组织部长”的绰号。县直各部门领导班子五年一考察,五年一调整,是Z县的常规工作,今年又是考察年,老耿当然知道,可这“五十三岁一刀切”的政策老耿真还是第一次听说。

老耿先一愣,继而便轻松道:“老贺,这做秋梦呢还早,眼下我仍在位,你是准备改进工作呢,还是准备接受重罚再整改?”

贺某一听老耿是头绕不过的犟牛,最后举手服法,这是闲话。

老耿今年刚好五十三岁,“五十三岁一刀切”这话对他来说,可谓一枚重磅炸弹。他随后一打听,消息千真万确。他算了一下,这一新的土政策至少要切下包括自己在内的六个县直部门“一把手”。

虽然别的县早有类似做法,可Z县不同啊,Z县在皇城根下,是市委的后花园,一向以稳定压倒一切,县委书记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老耿的心里不免如打翻了的五味瓶,各种滋味杂揉其间翻江倒海了起来。自己自接手当初的乱摊子环保局三年来,克难奋进,开拓创新,好不容易重新树立了些单位的新形象,正铆足了劲儿想好好大干一番事业的,就要被不明不白地切了?

老耿咋想心里都不是滋味,这当局长的悠闲日子也还没正经享受过呢!得,事不宜迟,给自己最后放一次假吧。他带着司机踏踏实实在外地“学习”了起来。其间看了不少景,花了不少钱,品尝了不少山珍鲍鱼鲜虾美味,可玩得并不十分爽快。一会儿想着A厂的排污设施更换不知到位没有,一会儿又想着B小吃一条街的油烟是否还在扰民……而即将被“革命”这事儿,更像个败味口的苍蝇,一不留神儿便窜上他的心头,使他窝火,使他气馁,使他烦躁。

是夜,老耿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拼命奔跑,去火车站搭乘火车上学,跑呀跑呀,好不容易挤上了车门,可车厢里满满的全是人,他大汗淋漓地被夹在过道间,左右想动只脚都难。一转眼,嘿,发现娘为他准备上财校的两个布袋子不见了!那里面装的可是他求学的重要行头啊:两床还算干净,补丁摞补丁的破被子,一套尿素袋子改做的新衣服,一双二叔给的半新旧解放鞋。这可怎么好呢!这学可怎么上啊!

正着急呢,手机响了!不知是急的还是惊的,老耿醒来,发现自己一身的冷汗。

电话是环保局邵副局长打来的,邵副局长说,C烧烤店的老板董某打了咱们的稽查队员,伤势较重,你快回吧!

老耿火急火燎地赶回Z县,他先去医院安抚了胳膊和头部都受了重伤的稽查队员小陈,随后多方了解了情况,当听说行凶者仅拘留了一天便通过关系被放出,老耿气急败坏地说,走,老子找县委县政府去!

行凶者再次被拘留,老耿再次投入火热的环保一线。

接着是县委的考察工作,再接着是县委集体谈话,正如预先所知,老耿被“五十三岁一刀切”了。集体谈话会上县委马书记发表了重要讲话,他还特别提到了“五十三岁一刀切”的老耿任期内工作的突出表现,老耿听得差点儿老泪纵横……

不知道他是被感动的呢,还是因为自己最后的“修正主义”……

巡按救火(外一篇)李立泰

巡按,晋大人官印丢了。

直吓得他毛骨悚然,坐卧不安,走里走外,如热锅蚂蚁。

这还了得!丢官印死罪。急火攻心,晋大人牙疼得半个脸肿胀。

晋大人钦差大臣,此次南巡为江南大旱查、赈灾而来。一路巡视重灾府县几乎颗粒无收,赤地千里,百姓逃荒,卖儿卖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饿殍遍野。晋大人心情沉重,闷闷不语,身上银两差不多给了灾民,骨瘦如柴的灾民给晋大人磕头都起不来了,晋大人下轿扶起他们。

清官大老爷啊!清官!

沿途府县州官为晋大人设宴接风洗尘,晋大人落座眼看满桌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长叹一声:百姓米粒未进,咱怎能下咽,撤下给灾民充饥。米饭一碗足矣!

府台知县对晋大人为官有所耳闻,但没想到今天这样。

府台知县按晋大人吩咐一一落办。晋大人离去到下一府县,府台知县送银子。晋大人收下,命师爷记录在案,谢过之后,分送给灾民。

晋大人来到山缝县,鱼知县高接远迎,跪在道旁。晋大人一进县境直觉这儿旱灾最严重。坑塘河流龟裂,秧苗干死,比沿途灾情重得多。

鱼知县的接风是简单便饭,晋大人夸知县:明白。鱼知县安排晋大人住县衙最好的房子。安插一心腹跟随巡按,一定照顾好晋大人,若有闪失拿你是问!心腹连连点头,是!是!是!

晋大人查灾认真仔细,鱼知县面上点头哈腰,甚至还叩拜,却想方设法陷害晋大人。

晋大人微服私访,走进百姓中间,调查鱼知县的为政。

“他真该姓鱼,鱼肉乡里!”

“他顿顿好酒鸡鱼,鱼知县嘛。”

“县里人口三万多,现在连一万也不足了,逃荒的要饭的饿死的……他赈灾只空喊。”

鱼知县怕巡按御史动真的,惶惶不可终日。

正在晋大人想下决心查办鱼知县的时候,晋大人的官印丢了。

晋大人分析定是知县的坏主意,设计陷害本官。偷走官印的定是知县心腹。阻挠查账进度。

晋大人是内紧外松。苦思冥想怎样从知县手里拿回官印。

巡按跟知县说话依然谈笑风生,淡定自若,毫无害怕紧张的意思。

知县的嘴脸藏而不露,面上嘻嘻哈哈,看巡按的笑话。

巡按就是巡按,水平比知县高多了,明镜似的穿透知县五脏六腑。

急火、急火……巡抚一拍头:有了。火、火,救火!救火呀!

一天晋大人约鱼知县到他家吃顿饭,感谢鱼知县对本官鞍前马后伺候。

鱼知县闻听巡按御史请,心犯嘀咕……

晋大人备下家酿薄酒。鱼知县,谢谢您连日为本官劳顿,薄酒一杯略表谢意。请。

晋大人您太客气了,见外了。您到小县查灾救灾风尘仆仆不辞劳苦,是下官的榜样。真叫下官心疼。要说感谢的是我,还望大人美言,给小县再拨些钱粮,救灾民于水火。

鱼知县您又客气了?上奏是本官职责,一是一二是二,本官决不贪污社情民意!

鱼知县闻听巡按语似双关,吓得汗嘀嗒下来。

酒过三巡,菜却没过五味。

巡按仅备四菜。鱼知县哪吃过这灾民之饭,见巡按御史抻脖瞪眼地吃下。他强咽着巡按劝让的小菜。一碗蒸榆树叶,一盘凉拌马齿苋,一盘咸菜条,最好的一碟豆粒儿。

二人正酒酣之时,家人忽大喊:着火了!快救火啊!

后院突然起火,巡按呼地站起,急忙进卧室捧出官印盒子,严肃地递给鱼知县,说:这是我的官印。麻烦你快拿走代为保管,明天一早送来,我赶快去救火!

巡按说完不容知县有丝毫推辞的机会,跑开救火去了。

鱼知县欲言又止,他有苦难言沮丧地捧着空盒子回家。

鱼知县几乎一夜未眠,眼熬红了。天明若空盒子返回,那就说明自己把巡按御史官印弄丢了,那可是要命的大罪!他思忖再三,知县只好把从巡按那儿偷来的官印放回盒子。

第二天一早知县捧着巡按官印盒送到晋大人家里。他瞥见院中垃圾里有蒸榆叶、马齿苋……

晋大人看着鱼知县红红的眼珠,接过沉甸甸的官印盒会心地笑了。谢谢鱼知县了!

鱼知县哭笑不得。哪里,哪里,下官应该的,应该的。

晋大人上奏皇上批转,追加赈灾钱粮。鱼知县贪赃枉法,鱼肉乡里,克扣救灾钱粮,于灾民水火而不顾,杀头之罪……

露馅儿

闵科接到老婆灵芝电话吓一哆嗦。

灵芝软绵绵地说,跟她玩得恣吧?

闵科蒙了三秒钟,但迅速调整情绪,把话接上,说,跟谁玩啊?还恣儿?

别装了,跟她!!灵芝的语速快而坚硬如铁。

她是谁啊?

你知道!

……

前天闵科跟地区局庄科打电话说,庄科长,忙不?

庄科说,不忙。你挺好的?

闵科说,挺好。是这样兄弟,我有点事麻烦你。 庄科笑了,说,咱弟兄们客气啥?咋叫麻烦?有事就说,只要我能办的!

这次轮到闵科笑了,笑得不自然,虽然看不见闵科的表情,仅凭笑声判断就有点猥琐鬼祟。庄科长,我想跟个朋友出去放松放松脑子,玩两天去。在家整天紧张得没点闲时候。

庄科说,去呗,最近咱局里也没啥大事。

他二位虽然都是科长,但级别不一样。庄科是正儿八经的科级,闵科是县局的科股级,只好听罢了。

闵科又不好意思地说,我跟您弟妹说,地区局庄科长带队,我们一行十几人去西安考察学习五天。

庄科一听闵科说这,笑了,老小子准带人儿出去放松腰带、放松小脑儿去了。庄科说,没事,弟妹问我我就说咱在一起哩。行吗?闵科笑说,很好。就这么说。谢谢您!庄科说,谢啥?你就放一百个心。闵科问,庄科长您要点啥?我捎来。庄科说,啥也不要,别破费。光给我带几张照片来就行,叫我开开眼。闵科说,那好办。

闵科走了第二天,家属灵芝跟庄科家属春玲打电话,聊客套的话咱删了就不说了,咱直奔主题。

灵芝说,庄科长忙吗?春玲说,不忙。地區局没组织外出考察啊?灵芝问。没。局里抓得紧,不叫出去。你别骗我了,庄科长他们昨天西安的干活。没的事,他刚上班走了。灵芝说没事没事,有空过来玩啊。挂了电话。

春玲马上给庄科打电话,问,老庄,清水的闵科媳妇灵芝来电话考察老闵的行踪。你知道闵科干啥去了?他媳妇说你带队去西安考察了。庄科问春玲,你咋说的?春玲说,我告诉她,俺老庄没去西安。上班刚走。

庄科一听,问题严重了。她问,你知道老闵干啥去了吗?庄科吞吞吐吐,知、知、知道点儿影。他干啥去了?去西安玩去了。春玲脸子冷下来,说,好啊!你们是不是互相包庇,互作伪证!这次你说,跟你去西安考鸡巴察去。上次你说去黄山玩去,是不是他包庇你!?

你想哪儿去了,我绝对没有那事。你别嘴硬,家来再说!

庄科长跟春玲挂了电话,忐忑不安的心暂且放放,赶紧给闵科打电话,闵科长,玩得咋样?庄科长啊,您好。玩得不错。我给你说,坏醋了。你家属给春玲打电话,问我最近忙吗,没外出考察去吗?春玲就说,没出去,局里忙。露馅了!咋办?我没对她说你出去放松放松。

闵科一听懵了,头一家伙大啦。好几秒时间没跟庄科长回话,不知说啥了。庄科大声问,你听着了吗?

闵科才说,听着哩。你有个思想准备,啊!庄科挂了。

接下来就是本篇的开头。闵科迅速稳定情绪,应对突发事件。说,本来地区局叫庄科带队,可是局长突然变了主意,不叫他去了。俺们都给旅行社交了押金,定了车,不去不好。

你编就行!编啊!继续。

啥编啊,真事,不信你去别的县里打听。

闵科关键时候,豁出去了!我去别的县一问一个准。我得给你留半个脸。等你回来再算总账!

外人(外一篇)江岸

三个多月以后的一个傍晚,王家柱回到家乡黄泥湾,站在自己家院子外,骤雨落地似的劈劈啪啪敲门。门里立即传来叭哒叭哒的拖鞋击打地面的声音。

黄泥湾男人把自己的女人叫屋里头,而女人呢,把男人叫外人。他知道,自己的屋里头孙玉花只要在家,一定会穿着拖鞋的。每次回来,门里首先传出的往往是活蹦乱跳的脚步声,后面跟着的是有些拖沓的脚步声。那一定是他的儿子小超抢在奶奶前面来开门了。这次他听清楚了,分明是朝思暮想的他的花儿。他有些激动地搓搓手,准备在第一时间结结实实地拥抱她。

孙玉花打开门,看见了他,没有喜出望外地扑过来,而是撞鬼似的惨叫一声,倒退了好几步。他几乎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动作,孙玉花已经拉开了和他的距离。他猛地愣住了。

俺娘呢?他讪讪地问。

到你姐家去了。

俺小超呢?

你娘带走了。

他听出女人话里的异样味道。什么你姐你娘,向来不都是俺姐俺娘吗?他有些疑惑地看看女人,看看院门。门框上贴着鲜艳欲滴的对联,夜幕下看不清楚是什么字。

他们不在,你一个人不怕吗?他知道,女人向来胆小的。

我不是一个人。

他正要追问,从女人的背后露出一个花白的脑袋。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小老头是他的堂哥王家良。因为他窝囊,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现在,村里的男劳力都出外捞钱了,就他自己困守家园。堂哥冲他笑一笑,但笑得像哭。

他一把抠住女人的脖子,凶狠地问,他怎么在咱家?

女人拼命摆脱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他是俺男人,怎么不能?

他是你男人,俺是谁?

你是谁?你早死了,你是死人。

他挥拳打女人,堂哥冲在女人前面,挡住了。血沫从堂哥嘴角流出来,挂到下巴上。女人伸出衣袖,一下一下给堂哥擦着血迹。

他还要打,堂哥张开臂膀拦住了。家柱,要打你还打我。堂哥说。

他凭什么,他谁都不能打。女人尖叫着,一溜烟儿地跑回屋里去,又旋风般跑出来。拖鞋欢叫的声音像一群人挥舞连枷拍打麦秸一样杂乱无章。女人手里捧着一个殷红的本子,是一本崭新的结婚证书。

女人和堂哥像一对并蒂鲜花,在本子里灿烂地笑。

他看看女人,看看堂哥。女人和堂哥站在一起,仍然是一对并蒂花。他低沉地问,怎么会这样?

女人问,你这几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怎么了?

他想起三个月以前的那天早晨。他在一个私人小煤窑打工,准备下井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那边三缺一,催他过去。王家柱嗜赌如命,逢赌必去,而且胜算极高。如果手气好赢钱了,肯定比一身煤一身汗地在几百米的地下卖命强。他悄悄躲过众人的目光,从井口溜了出来。他赶到一个老乡的租住房里,四个人开始打麻将。中午时分,警察突然闯了进来。由于没有钱交五千元罚款,他被关押在劳教所里三个月。放出来的时候,他到矿上去看了看。但是,那个矿不复存在了,井口被封了,他连一个熟人都没有碰到。

女人幽幽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天不绝你,你知道吗,那天你们煤矿大面积塌方,三十五个工友,活着出来的只有四个。九个人失踪,包括你。其余全死了。你的户口都注销了。

女人又说,我和你娘到矿上处理了你的后事。这件事惊动了中央,电视台天天报道,要不然,赔付也没有这么干脆。钱都在卡上,本来留给小超的,你既然回来了,我把卡给你。是退是花你自己说了算。

最后女人说,我一个人也没法过,上个月和他搬到一起了。

王家柱感觉脖根里直冒凉气,恍然有了天上人间的感觉。在劳教所里,他天天痛骂那个让他去打牌的老乡。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倒是他救了自己一命。应该说,自己已经是死过一道的人了,经历过生死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开呢?可是——

我还活着,怎么办?他嗫嚅着问。

三个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良久,堂哥嘶哑地说,要不,我走。

不,女人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决。

怎么,我们结婚十多年了,小超都念书了,不如他半个月的?他愤愤不平。

是啊,我嫁给你十年不假,你哪年陪我够半个月?每次过完年,你都拍拍屁股走人,不到过年不回来。你帮俺种了帮俺收了?帮俺挑了帮俺抬了?你以为你挣俩钱,什么都有了?俺还就不稀罕。俺就图个塌塌实实过日子,守着他,俺塌实。女人嚷嚷起来。

王家柱的头慢慢地垂了下去。

走,俺跟你回家去。女人说。

堂哥还在发愣,女人拽着堂哥的手,从王家柱身边挤过去。拖鞋的声音一点点变小,变远,没有了。从今往后,女人真的和他没有关系了,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外人。

王家柱终于走进了自己家的院子。院子空了,他就一直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冥 婚

春儿十八岁那年高考落榜,回村务农。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还有同班的林子。回村以后,她和林子形影不离,好得像一个人。春儿端庄秀丽,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爹娘指望她今后嫁到山外富裕的地方,也好跟着享福,林子家穷得老鼠不掏洞麻雀不搭窝,不可能让她嫁给林子。

春儿和林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爹娘咬牙切齿地拦住春儿,不让春儿出门。春儿见不到林子,在家憋出一场病来。

秋天到了,林子决定去当兵。临行前夜,林子抓紧春儿的手不放,林子说,苍天作证,我林子不混出个人样,誓不回黄泥湾,今生今世非你春儿不娶。

春儿流着泪,哽咽地说,我春儿对天发誓,今生今世非你林子不嫁。

林子走了,到了遥远的南方。

爹娘放心了。年轻人感情再深,分开一段时间,兴许就能将对方淡忘。等他们感情淡了,就给春儿订一门好亲事。

爹娘并不知道,林子写给春儿的信寄给了外村的同学,春儿每周去同学那里取信。林子不断有好消息报告春儿。林子在信上说,春儿你放心,我一定在部队好好干;春儿,我在新兵连受表扬了;春儿,我分到了我们部队最棒的连队;春儿,我在全团比武得了第三名;春儿,我一定早立功,早入党,考上军校……林子还说了许多让春儿心惊肉跳的话。同学吵着要看春儿的信,春儿红着脸,揣着信跑了。

林子还给春儿寄了一个包裹,里面有一条鲜艳欲滴的红纱巾。春儿脖子扎着红纱巾回到村里,如血的红艳映衬着春儿的桃腮,整个村子都亮堂起来。

从此春儿和那条红纱巾形影不离了。

林子当兵的第二年夏天,南方天空似乎破了个大窟窿,整个天河的水都倾泻在南方,南方变成了一片汪洋,浊浪滔天。林子所在的部队倾巢出动抗洪抢险。林子仗着水性好,将救生衣脱给一位受困的老大爷,一个浪头打来,将他卷入洪流,他牺牲了……

消息传回黄泥湾,春儿不吃不喝在床上躺着,没明没夜地哭。

林子的爹娘从部队带回林子的军装、被子等林子的日用品,把这些物品安葬在祖坟地里。一村人涌过去,自发地带着火纸和鞭炮,为英雄林子送葬。

春儿知道安葬林子的消息,已经是傍晚了。她强打精神,支撑着下床,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外,感觉双腿灌铅一般沉重。当她跌跌撞撞找到林子坟墓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黑夜把远近的山丘、树木、花草都装扮成稀奇古怪的模样,白天嘹亮的鸟鸣,山间阵阵的松涛,这会儿都被黑夜篡改得阴森可怖。春儿最胆小,害怕走夜路,但是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了,她的林子回来了,就睡在这里啊。她默默坐在林子的墓前,仿佛就坐在林子身边。她将林子送给她的红纱巾一点点缠在纤细的手指上,缠在温软的手掌上,仿佛林子宽阔的大手捏着她的小手,她又慢慢将红纱巾迎风抖开,清晰地看见林子憨厚的笑脸从飘扬的红纱巾上浮现出来。山风善解人意地凑着热闹,在春儿的后背上温柔地蹭来蹭去,似乎和春儿开着玩笑,要将春儿推到林子怀里去……

当天夜晚,村里人在坟地旁边的断崖下找到了春儿。

第二天,一个放牛的孩子在断崖边上看到了春儿姑姑的红纱巾,它就挂在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一棵小树上,迎风飘扬。

爹娘央人攀上悬崖,从树枝上解下了春儿的红纱巾,亲手替她扎在脖子上。

春儿的尸身温热未消,几个媒人就纷至沓来。

黄泥湾有悠久的结冥亲的风俗,让亡故的儿女在阴间配对。男方求亲,一样要给女方彩礼,要负责女孩的衣裳棺椁,还要正经八百地迎娶,才能把女孩安葬在男孩身边。活着的家人就是亲戚,往后互相走动。

做爹娘的都可怜早逝的儿子生前没有成家,谁不想替他张罗一个妻房。可是哪有那么多青春妙龄的女孩子无端亡故呢,春儿的死讯瞬间传遍了十里八乡。春儿生前是人尖子,娶了这样的媳妇面上才有光呢。

几家求亲,春儿的爹娘不想委屈春儿,没有看中一家:

有个男人三十多岁淹死的,死十多年了,和春儿岔辈儿呢;有个男孩患脑膜炎死的,不满十岁,还得春儿照顾他;有个男孩年龄倒相当,却是得了肺癌死的,一天到晚不停地咳嗽,也够春儿受的……

村里潘矮子的婆娘亲自上门提亲来了。潘矮子自从领一支工程队在城里盖楼,家里富得流油。他家愿意出大笔彩礼迎娶春儿。有钱能使鬼推磨,村里人都想,这下春儿该花落潘家了。谁也没料到,春儿的爹娘想都没想,竟然一口回绝。

潘家的独生子在城里打出人命,被枪毙了。

春儿的爹跑到林子家,要把春儿许配给林子。

林子的爹说,好是好,可俺家穷,出不起彩礼啊。

春儿的爹抹了一把眼泪说,俺知道两个孩子要好,现在只想遂了孩子的心愿。俺什么也不图,就图林子好名声。

要挟长白山

哟,是菊花呀?一段时间没看到你,发福了。看看,老上什么访呀?在家好好过日子多好。A镇党委王书记穿着崭新的中山装,笑呵呵地看着菊花。

尊敬的王书记,我可没有闲心跟您开玩笑。我来找您有事儿。菊花虽然是个农民,但毕竟读过高中,还是挺会说话的。

菊花呀,你来不是为了占地补偿款的事吗?我知道,这个事我记在心里呢。我肯定给,但不是现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这么大个镇用钱的地方多了。难呐,哎!但菊花你放心,等有钱了,我一定优先给你。咋样?但你肯定也想明白了,你就是到中央去上访,最终解决问题的还是我。是吧?

王书记,经过几年的上访,我算是想明白了。就像您说的,不管到哪儿上访,最终都得您来解决,是吧?所以呢,我也就不那么傻了。菊花把留海往后背了背,笑着对王书记说。

菊花呀,你这么想就对了。如果早这么想,钱也许早就拿到手了。也不至于伤了和气,是吧?

王书记,都怪我前两年年轻不懂事。现在,岁月已经告诉我了很多,您就高抬贵手把钱给我吧。小家小户的,过日子不容易。是吧?

菊花,你也是明白人。镇里现在真的没有钱,你让我拿啥给你呢?真金白银的,空嘴可是来不了的。王书记把中山装的扣子解开了,摊着两手,看似无奈地说。

王书记,您坐的小车也值个十万八万的吧,哪天不得烧上百块钱的油?再说,您天天下饭店,哪顿饭不得千儿把百的,镇里还在乎我们这俩个小钱儿?菊花面似桃花,不紧不慢地说。

菊花呀,有话咱好好说,伤了和气事小,拿不到钱事大。有钱就是有钱,没钱就是没钱,要挟是没有用的。我这个镇党委书记不大,但也带干不干地干了十好几年了,啥样儿人我没见过?几句狠话就能把我吓着?太低估我了吧。王书记送嘴里一支中华烟,慢慢地点上,不急不躁地说。

王书记,跟您说句实话吧。我相信镇里没有钱,但我却不相信今天,我拿不走钱。钱的事儿,现在咱们就不说了。您一定会喜欢我说的这句话的。现在呢,咱就换个话题。菊花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有一打无一着地说。

我说菊花,你也许还记得我是一镇的党委书记吧?你说说,我哪有闲心跟你扯淡呀?我还有那么多大事要做呢。

王书记,您千万别以为我要谈的是小事儿。虽然中央早就说了,关乎百姓的事无小事。但我坚信,您也许会在大会上这样说,您却坚决不会这么做。素质决定一切呀。还是别戴那么高的帽子了。一会儿我要说的事,对我而言是件大事儿,但对您来说,也很难说是件小事儿。菊花一边看着自己的指甲,一边说。

菊花呀,说点正经的吧。我真没有工夫陪你聊天呀!

好啊,王书记,为了不占用您太多的时间,我就说了。对了,王书记,您方才说了,我发福了,您就不想知道我怎么会发福吗?菊花仍笑吟吟地说。

菊花呀,你也不会把自己当成国母什么的吧?你发福还用得着我关心吗?王书记显然有些生气了。

王书记,我发福,别人可以不关心,您是最应该关心的。这也许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菊花的脸都笑成了一朵花。

王书记抄起了电话听筒,就给保安打电话。他要“送”菊花下楼。

王书记,您还是别打电话了。这事儿,让别人知道不好。尤其是对您不好。菊花站起来按住电话说。

菊花,有话你就快点说。王书记放下电话听筒,不耐烦地说。

好的。王书记,既然您无心知道我为啥发福,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刚生完孩子。菊花眼睛盯着王书记,笑眯眯地说。

菊花呀,你真逗。你生孩子与我有什么关系?你生你的孩子,我当我的党委书记,云彩和大地,不着边儿的事呀。

王书记,您可能有些情况是不了解的。我还真必要好好跟您汇报一下我家的情况,我呢,嫁给老公已经十三年了,生了个男孩儿,现在小学都快毕业了。现在生的这个呢,挺不如意,又是个男孩儿。对了,要具体说明的是,生这个老二呀,我的程序有些简单,比如说,没有计生办手续,当然也就没有准生证了。这一点,您是明白的。菊花仍然一字一板地说。

什么?菊花,你是说你是计划外生育?王书记急了,小声急促地问。

尊敬的王书记,您的理解完全正确。是这样的。您可不知道,为了生这个老二,我怀上孕就躲到了城里的大姑姐家,过着超生游击队的生活。苦着呢。

菊花,你,你,你就等着挨罚吧。说着,王书记又去抓电话听筒。

王书记,您就不用给计生办打电话了。我早有心理准备,罚我,镇计生办的格儿是不是低了点呢?还是我自觉去县计生办。墙里开花墙外红,我超生了就咱俩知道多不好啊?

菊花,你说什么?你要去县计生办?

是呀,反正呢,这几年上访,我家离徒有四壁也没多远了。罚就罚吧,反正没钱也不要命。但我还真有些为王书记耽心呢:我超生的事儿如果被县里知道了,想必您这个党委书记也当不成了吧?一票否决呢!

菊花,你也真敢糊弄人啊。你说你生了孩子我就信啊?你是不是把我当三岁的孩子耍呢?

王书记,你不信不要紧。咱可以做亲子鉴定呀?说完,菊花就把站在门外的老公喊进来,说,老公,让王书记看看咱家的老二儿,长得像不像咱俩儿?

菊花老公把孩子递给了王书记,王书记看了一会儿孩子,说,菊花,算你狠。你说怎么办吧?

王书记,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我抱着孩子去县计生办,我想,您是不会同意这么做的。这第二条呢,就是您把欠我的钱给我,我抱着孩子就回家。咱们两清了。你看咋样?

好,好,好,就按你说的办。说完,就拿起了电话,说,李镇长,镇里欠幸福村菊花家的4万元占地赔偿款今天就给她吧。别让她再跑了。

王书记,这账不对吧?菊花又慢悠悠地说。

菊花,怎么?你想讹人呀?镇里不就欠你4万元吗?

王书记,这个账肯定不对。您想啊,为了这4万块钱,我共去了七趟省城、十八次县城,这花销可是不少啊!再说了,我的4万块钱在你们镇里一放就是九年半,银行利息总得给吧?我这里有个明细单,您看看。不多,连本金带利息,再加上上访的花销,总计才6万元。

菊花,你是不是有些不厚道了?王书记颤着音问。

王书记,不是为了要钱,我哪能去上访?咱们镇贷款您能不给人家利息?我一点都不过分。是吧?

好,好,好,菊花,这些钱我都认。王书记说完,又抓起了电话听筒……

把钱拿到了手,菊花抱着哇哇哭的孩子走进了小旅店,对妹妹说,快给孩子喂喂奶吧,孩子都饿哭了。

孩子吃上奶不哭了,但菊花倒是流泪了。

七品老颜赵明宇

我在元城县徐街乡卫生院上班时,在一墙之隔的乡政府食堂搭伙吃饭。那年,从上边调来一个管民政的干部,姓颜。

这老颜大有来头,原是测绘学校毕业,被安排到市测绘局工作,后来到下派到县里,谁也不要,一直被踢回老家徐街乡。老颜50多岁了,县处级干部,高高的个头,瘦瘦的身材,秃秃的头顶,走路总是低着头,耷拉着脸。因为他跟县长一个级别,大家就喊他七品老颜。

有一次排队打饭,老颜排在前面。可是后面每来一个人都要加塞,轮到他,大师傅敲着菜盆,只剩菜汤子了。我悄悄说,这不是欺负老颜嘛。有人哼了一声说,欺负他,活该,谁领结婚证他也不给面子。

元城流行早婚,不到年龄的都是托门路、找关系,领导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听说老颜办事儿认真,我办结婚证的时候就格外小心,特意带了一条好烟。我敲开他的办公室,他查我的户口本,根本就不买账,说还差三个月不到年龄,过三个月你再来吧。我说,通融通融,不就是三个月吗,以前差三年还能办呢。

老颜说,别人办,我不能办。说完就不再看我。

我很生气,揭他的伤疤说,怪不得别人都是向上升,你却向下滑呢。

老颜看看我,哼一声,冷笑着低头看报纸,不再搭理我。

碰了一鼻子灰,我去找乡长帮我找老颜说情。乡长苦笑着说,这个老颜,太死板,我也拿他没办法。

没想到自己被一件小事儿卡住了,我闷闷不乐,出门碰到七叔。七叔是杀猪的屠户,肉铺就在乡政府错对面。七叔拍着胸脯子说,我让他老颜来求我。

老颜上班骑着自行车,要经过七叔的肉铺。这天一大早,老颜过来了,七叔隔窗户把一只半死不活的老母鸡扔到老颜的车轮下,然后跑出来,揪住老颜的衣领子说,轧死了我的鸡,赔钱!老颜倒是很镇定,说你就是镇关西吧?七叔说,什么镇关西?快赔我的鸡!

老颜叹口气说,好好好,赔你鸡。说着话,从口袋里掏出来10块钱。

七叔瞪着眼说,我这是美国进口的种鸡,200多块钱呢。

老颜说,你这不是坑人吗?

七叔的脸色忽然阴转晴,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说,哦,老颜啊,自己人,自己人,不要你赔了。说着话,笑眯眯地把老颜拉到一边说,我正要找你呢,我侄子办结婚证,你给扣个戳吧。

老颜沉吟一下说,你侄子就是卫生院的小赵?

嗯嗯。七叔使劲儿点着头。

老颜从口袋里掏出200块钱扔给七叔,笑笑,骑上车子走了。

这家伙软硬不吃!七叔手里攥着杀猪刀子,望着老颜的背影发呆。

今年春节前,有人敲我办公室的门,原来是老颜。老颜给了我一张自己绘制的地图说,我退休了,在家里没事儿,闲下来就画徐街乡地图。

我打开一看,花花绿绿,还挺像回事儿。红色的线条是大街小巷,蓝色的是河流,绿色的是森林,有乡政府、卫生院、信用社、邮局、学校,还有各个门市部,七叔的肉铺,甚至谁谁家都标出来了。我扑哧笑了,说这可是历史上第一张徐街乡地图啊!老颜,你是不是吃饱饭撑的啊?

老颜没有笑,也没有回答我,说,你慢慢看吧,我还要送给各个部门呢。说完就转身走了。

鸽子(外二篇)谢志强

我赶到艾郊区嬷嬤的家(村庄里就剩这个老式平瓦房了),灵堂设在客堂间,要出殡了。我跪在灵床前,说:我要最后看一眼嬤嬤。

我揭开嬤嬤脸上盖着的一块白布,她那布满皱纹的脸,安详、宁静。我哭起来。这时,我听见屋外一阵翅膀有力的拍击声,我能想象阿良可能放飞了所有的鸽子。

我似乎听见嬷嬷的声音:阿平,鸽子飞了,飞得多好呐。

我出生时,母亲没奶。嬷嬷抱着儿子来到我家。我和阿良都吮她的奶水。我们这里,称呼奶妈叫嬷嬷。

后来,母亲告诉我:嬷嬷总是先喂饱你,阿良比你大10个月,常哭,嬷嬷就喂阿良米汤,阿良有了吃就不哭了。

阿良的爸爸种田,可是,就喜欢养鸽子,像个长不大的男孩。乡村有个说法:女大三,抱金砖。只是一家子全靠阿良的妈妈支撑着。等阿良会跑了,阿良也着迷了鸽子,就在我家的屋顶搭建了鸽巢,像小洋房。

我挑食。嬷嬷总是抱着我,一只手端着饭碗,另一只手拿着匙子和手帕。喂一口,给我揩嘴巴外面的粥汁,有时,也顺便揩自己的眼。阿良站在我们面前。

我闭嘴,不接受匙子里的米粥。嬷嬷说:阿平,再吃一口,让阿良哥哥放飞一只鸽子。

阿良立刻召唤屋顶上的鸽子。鸽子飞到他摊开的一只手掌,那是一个小平台,鸽子落在上边,刚收起翅膀,阿良将手托举过头,鸽子拍击翅膀,飞向蓝天。

我就吃一口。如此这般,放飞一只鸽子,我吃一口米粥。一碗饭,阿良反反复复,不知召唤儿又放飞多少鸽子。以至鸽子不飞,我就不吃饭。

母亲说:嬷嬷,你不用这样娇惯阿平。

嬷嬷说:农村的孩子,放在地上,随他跑,跌跌撞撞就长大了,城里的孩子要娇贵着养呢。

有时,嬷嬷稍稍离我远了些,我就哭。嬷嬷在街对面(她去买点心),大声喊:阿良,让鸽子飞起来呀。

阿良似乎时刻等候母亲的召唤——他总是不离开鸽子。他用独特的声音呼唤鸽子,一只鸽子径直地飞到他的掌上(像被击中那样坠落),然后,他放给我看——鸽子好像被他变魔术一样,飞出他的手掌。

我止住了哭,目光追逐着天空中那只鸽子。那只鸽子,在我头顶兜着圈子,还传来鸽哨声。

我家的院子很宽敞。院子一隅有一口井。嬷嬷汲井水,洗衣洗菜。

阿良哥整天脸朝天空,他让鸽子飞翔。有时,好久不见鸽群,一定是到郊区的田野打野食了。不过,他总会留一对鸽子驻守——听候他召唤。

有一天,嬷嬷让我坐在板凳上,旁边放着一个热水瓶,一块面包。

嬷嬷说:阿平,嬷嬷在井边洗衣服,你看看嬷嬷洗得好不好?

肥皂泡泡在木盒里蓬勃繁殖。我咬着面包——口渴了。我没料到热水瓶那么重,滚烫的开水湿了我的左脚,我第一个反应,“哇哇”哭泣。

嬷嬷赶过来,脱掉我的袜子、裤子,取了酱油抹在我的脚丫子上边——脚面是一片水泡。

那些年,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那么忙,几乎见不到——早晚两头见不着爸爸妈妈。

据说,是阿良让鸽子捎了个条子(画了一只冒烟的脚)到医院。妈妈是内科医生,做了手术,鸽子栖在她的办公室的窗台上。

嬷嬷陪护在我的病床前,说:我真傻,怎么就没有想到小孩也会去拿热水瓶呢?

母亲安慰嬷嬷,说:酱油还有点用呢。

嬷嬷并不表杨阿良哥哥的功劳,而是责怪他:你的眼里就是鸽子,怎么不照顾阿平?

阿平捧着一只鸽子,让鸽子的尖啄碰碰我的嘴唇,然后说:飞吧。

鸽子飞出病房的窗口。

嬷嬷说:我真傻,怎么没想到小孩也会去拿热水瓶呢?

我发烧,又退烧。睁开眼,总看见床边的嬷嬷。

嬷嬷说:阿平,鸽子要飞给你看呢。

阿良捧着鸽子,送到我脸前,我学习鸽子的嘴——把嘴噘起,跟鸽子嘴对嘴。

嬷嬷说:让鸽子把你的伤带走。

一只鸽子飞出窗口。我料不到阿良拎来了一笼鸽子。

嬷嬷说:一只,二只,三只……好多好多,我们阿平的伤都带走了,没有了。

嬷嬷时不时地擦眼泪,后来,我知道,嬷嬷的眼泪是坐月子留下的遗症,不能有风,她总是带着一块手帕。擦泪。小时候,我还以为手帕用来擦我嘴边的残羹呢。

我是第一次来到嬷嬷的家。小时候,她一直没带我去过,说她家挤。嬷嬷的丈夫哪年哪月去世,嬷嬷从来未说起过。

我大学毕业后,嬷嬷一年总有几次来我家,她总是要看看我的左脚,说:多帅的后生,都怪我,你脚上留下了这么个疤。

我说:嬷嬷,我要丢失了,不是有一个寻人的标记吗?

嬷嬷用手帕擦拭已干枯的眼眶,说:我真傻,怎么就没有想到小孩会去拿热水瓶呢?

我水:嬷嬷,是我小,不懂事,让你担心事了。

嬷嬷又擦眼睛。

给嬷嬷送了葬。我对阿良说:今晚我在这住下了。

我做了一个梦,竟然是我家院前的那条街,我下班回来,看见了嬷嬷在等我——满手老茧、微驼的脊背、飘动的头发。

嬷嬷说:我走不动了。

我说:嬷嬷,我背你。

我像嬷嬷背幼年的我那样,背起嬷嬷往家走,望见鸽子纷纷降落在屋顶上,还“咕咕”的叫。

我感觉,背上的嬷嬷渐渐轻了,轻了,轻了。一群鸽子拍击着翅膀又飞上天空。晚霞像燃烧的火。我说:嬷嬷,到家了。

我转脸,看见一张纸飞起来,像是背上揭起的一张纸,跟阿良用鸽子送的那个条子差不多大小,半空中,那张纸像鸽子翻了个筋斗,然后,我看见一只雪白的鸽子。

我追逐着鸽子。鸽子像一点白融入一片绿——那是艾城郊区的陵园(一座绿茵葱葱的山岭)。我来到嬷嬷的墓前。一只鸽子栖在墓碑上,側着脸,看着我。

我一下子苏醒,满屋子的阳光。阿良早已起床了。于是,远处传来了鸽哨声。

玩具小熊

姚小船出生后,妈妈常带她去外婆家。小城至村庄,走的是水路,乘柴油发动机的轮船。起初,姚小船还新鲜,观望沿途岸边的风景,狗呀,鸟呀,树 呀,花呀,特别是油菜花开,一片一片,金灿灿;后来,她在妈妈的怀抱里睡着了,妈妈 轻轻地拍着他,给她唸童谣: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就叫她小船。这个名字,一直叫到她入学。

郑岸的爸爸,开的就是轮船,家在离小城码头不远处。一天,爸爸上岸,听见了期待已久的哭声——小男孩出生了。爸爸叫他小岸。

小船和小岸同一年入学,坐同一张课桌。小岸在课桌上划了一条“边境线”。有一次,小船做作业时,胳膊过了“边境线”。小岸用铅笔一戳,小船痛得一叫。那以后,小船就不跟小岸说话了。

小学二年级,小船和小岸不坐一个课桌,但在一个教室,到了小学毕业,俩人没相互说过一句话。升至初中,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但不在同一个教室,像谁也不认识谁,也没相互说过一句话。

小船和小岸考入不同的大学,毕生后,都在艾城工作,一次同学会,俩人只是望了望对方,笑了笑。聚会结束,下雨,小岸带着伞,说:我送你回家吧。

十几年,终于说了一句话。小岸撑着伞,不好意思挨得太近,一半在伞外,淋着绵绵细雨。在一个玩具专卖店的玻璃窗前,小船突然驻足,像小船靠岸。小船似乎忘了撑伞的小岸,凝视着橱窗里的玩具小熊。

小岸进入店门,抱出一只小熊,送给小船。一路,小船就抱着小熊。

小船终于靠了小岸。婚礼仪式上,主持人说:现在请出新郎新娘的媒人。

童车里坐着那只玩具小熊——它就是媒人。

主持人要俩人说爱情故事:自从划清了“界线”,那么多年相互不说话,玩具小熊怎么会使你俩相爱?

小岸说:我发现小船看小熊的眼神,有一种纯真的爱。

小船说:一只二十多元的小熊,一下子就赢得了我的心。

主持人说:今天,我们祝贺,小船终于靠岸,祝贺小船小岸早得贵子。

一年后,小船生了个男孩。俩人竟默契地想到儿子的名字:小森。给小熊一片森林。

爸爸妈妈都上班下班地奔波、忙碌。小森很乖。有时候,爸爸妈妈没回来,小森就抱着小熊入睡。

姚小船是小学教师。入冬的一天,恰巧郑岸出差,姚小船回到家,已晚上10点。她发现桌上儿子留着一张纸条:

“妈妈:今天都是冷水,我洗脸也用冷水,洗了,我该给小熊讲故事了晚,森森”。

小森不是不会烧热水,他是向小熊学习,不怕寒冷。过了许多年,姚小熊想起那纸条,就内疚。

姚小船担任了校长那年,儿子已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有一年了。

有一天晚上,姚小船经过儿子的窝室,看见被子掉在地上,儿子抱着小熊睡着了。她给儿子弄严实了被子。她看得出,儿子失恋了。儿子恋爱的日子,他不抱小熊睡觉,而是把小熊放在临窗的桌子上。

郑森一回家,就坐在电脑桌前。这一天,晚饭后,郑森照例去开电脑。姚小船说:小森,你陪妈妈说说话吧?

郑森说:好,有什么话,你说。

姚小船说:我先给你讲小熊的故事。

郑森听完小熊的故事,表情平淡,只说:妈,几十块钱的一只小熊就刺激你了?

姚小船说:不是刺激,那叫感动,小森,我知道,你不愁吃不愁穿,有时,还爱耍点小脾气,不过,缘分来了,你得珍惜。

郑森说:好,你还要说什么吗?

姚小船说:你已不是小孩了,还抱着小熊睡觉。

郑森说:妈,我的事,我自会处理。

郑岸突然插进来说:长大了,翅膀硬了,你看你这是什么态度,跟母亲讲话也不耐烦。

郑森说:爸,你和妈妈的小熊故事,我很感动,还不行吗?!

郑岸说:这个家,不是旅馆,不是饭店,住旅馆,上饭店,也要说些什么吧?

一连数天,郑森进进出出,没话。

有一天,一个特快专递——邮包送来。姚小船接取。她未提醒归家的儿子:你的邮包。

一个玩具小熊。比原先那个小熊还要大一倍。姚小船暗喜。两只小熊并排对着门,坐在桌上,好像依偎着。

一个星期后,郑森领着姑娘来了。姚小船曾在儿子的电脑“私人珍藏”里看见过姑娘的照片。她问儿子什么原因分手,现在又合好。不过,她惊奇:这个姑娘怎么知道小森的秘密——喜欢玩具小熊?

郑森不再抱小熊睡觉。半年后,婚房那张双人床上,有了一对新郎新娘。同样。婚礼仪式上,也请出了媒人——小熊。新娘说:起初,我嫌小森,是嫌他是个长不大的小男孩,我知道,爱一个人,同时要爱他喜欢玩的小熊。

郑岸和姚小船盼望着早日抱孙子,姚小船倒是倾向孙女。一个双休日,照例是小夫妇俩来这里吃饭。可是,只有郑森来了。

姚小船说:蕾蕾呢?

郑森说:回娘家了。

过了一个星期,姚小船去儿子的婚房。家里摊得很乱,仿佛被抄过家了一样,甚至能看出摔过东西的迹象。儿子抱着小熊在睡觉。被子一半搭在地板上,幸亏是初秋时节。另一只小熊,也就是当年郑岸送给姚小船的小熊,似乎孤单单地望着床上的小熊,说:我要抱抱。

姚小船说:已是午饭的时候了,你还没睡醒?蕾蕾呢?

郑森说:我们打算离婚。

姚小船说:婚姻又不是摆家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郑森说:妈,我的事儿,不用你操心,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姚小船发现,儿子抱着的是蕾蕾特快专递送的那只小熊。

回到家,小船对郑岸说:我得去亲家那里看看蕾蕾,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了?那么轻率,就要离婚。

傍晚,姚小船从亲家那里回来。他说:你猜猜,这小两口,为什么闹离婚?

郑岸说:恐怕也没大不了的事儿,我是猜不到了,你别卖关子了,说吧。

姚小船笑了,说;就是为了菜里多放了点盐,蕾蕾的口味轻。

郑岸说:咸了,淡了,一争论,我们的儿子就较上劲了,是吧?!然后,没法一起过日子了,是吧?!

姚小船说:当初,我俩不也是为那条桌面上的“边境线”,十几年不说话吗?

郑岸说:小孩不懂事,小森不是小孩了。

姚小船说:那一天,我看不见小森抱着蕾蕾送的小熊睡觉,我知道,小森心里还是喜欢蕾蕾,只是面子放不下,又耍小孩子脾气了。

郑岸说:让我们的儿子在婚姻中慢慢成熟吧。

扛着三脚架的人

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走进沙漠,往沙丘里埋了植物的种子(应该是胡杨种子)。我眼见着种子拱出芽,很快,长高长叶。刹那间,绿树像劲道很足的喷泉,绿色的枝叶顿时液化,喷落在沙地上,又像水一样漫延开去,绿色像波纹一样扩散开去,扩散开去。沙漠披上了绿色,很大很大一片胡杨林。

我乐得惊醒了。我梦绿了沙漠。我把沙漠给梦绿了。我得去见识一下,毕竟是我梦绿了沙漠。到底有多大,有树就有鸟。

我得看看再说。不然,大人(包括爸爸妈妈)又说我在撒慌、吹牛。

我觉得自己很伟大。农场的大人夸口说要把沙漠变成绿洲,其实,绿洲已在缩小。而我,轻而易举,就梦绿肥了沙漠。

我悄悄地做了准备(不然,大人会阻止我的行动)。我佯装去上学,半途中,折了个方向,直奔沙漠。

走过农场的田 ,来到绿洲的边缘。沙漠展现在我的面前,沙浪起起伏伏,大得望不到尽头。我想我梦绿洲的那一片沙漠,一定在里边,一座一座的沙丘挡住了它。

于是,我发现防沙林边躺着一个人。防沙林是绿洲和沙漠之间的“边境线”,林带里和外,绿是绿,黄是黄,颜色分明。

那个人躺在林带靠沙漠的那一边,身子压着一片草。像是睡着了,并排放着一个仪器(有三脚架)。猛一眼,我觉得他可能已经死了。我还以为他从茫茫沙漠里走出来。干渴,迷失。好不容易走出来,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死了。一动不动。

几只苍蝇在他脸上盘旋。苍蝇对即将腐烂的尸体很感兴趣很敏感。我不敢靠近。

突然,一只手抬起来。我吓了一跳。他的鼻子、嘴巴停了好几个苍蝇。

他又像死了一样躺着。

苍蝇又死皮赖脸地返回。我扳了一根树枝,想替他驱赶苍蝇。我已想好要问的话:叔叔,你看没看见我梦绿的那片沙漠?

他好像睡着了。他要是做梦,会走进一片胡杨林吗?那是我梦绿的沙漠——我得提醒他。当然,我有一个标记,插了一根红柳。红柳上系了一根红布条——我的胡杨林的标志。

树枝一晃一晃,他睁开了眼。谁都讨厌梦被打断。

我说:叔叔,有好多苍蝇要吃你。

他一下子站起来,如同我梦里的树。他说:不能再睡了。

我把身体挪开,我背后的远处,就是农场,绿洲从这里铺展过去。我希望他从我让开的地方看。可是,他面朝沙漠,还用手在眼上搭了个凉棚,望望天,看看地。

他说:小家伙,不上学,跑到这里干啥?

我克制着,不讲出我的秘密。我担心,一讲,那片梦绿的沙漠就回到原样了。我好奇地看着他已扛在肩上的仪器。

他戴上塌了沿的草帽,草帽留着被阳光照焦的痕迹。他指指树说:到此为止,小家伙!

这是沙漠和绿洲的界线,似乎也是我和他的界线。

他走出绿阴,踏入沙漠。沙漠亮得耀眼。按大人的说法,放个鸡蛋也能烤熟。

我也走进沙漠,盯住他肩上的三脚架。他还背了个背包,鼓鼓囊囊,可看见装着有棱有角的仪器。

他停在一个沙丘前,转过脸,说:小家伙,别跟着我。

等他一开步,我又跟随他。前后已有沙丘。前边的沙丘,多得像连队食堂揭开蒸笼的馒头。

他又转过脸,一副严肃的表情,说:小家伙,跟着我干啥?沙漠可不好玩。

这下子,我有了经验,等他的背影消失在一个沙丘的背后,我又跟上去。

他知道我会出现,拉下脸,说:别跟着,你回你的绿洲!你有啥事你说,你别跟着我。

我说:叔叔,你进沙漠里边,帮我测量一下我的胡杨林。

他说:小家伙,沙漠里边啥时候有你的胡杨林?胡杨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烂,我的年龄,就是有胡杨林一个小零头,也约等于零,你这小家伙,口气倒大得不行?!

我比划着说:叔叔,我没吹牛,昨天晚上,我梦绿了一片沙漠,好大好大一片,你不让我跟你,你帮我测量一下好吗?叔叔,帮帮我,我在这边等你的消息。

他笑了,胡茬如同风吹过海子里的芦苇荡。他说:小家伙,你做个梦,就当真了?我梦得比你还多还大呢。

我认真起来,却急得不行——大人总是不信我的话。我说:叔叔,真的,我的胡杨林有个记号,你看见一个红柳枝上系着一根红带子就到了我的胡杨林。

他说:你回去,上学去,狗随处撒尿也是做记号,要是真有你的胡杨林,我一定能碰上,长大了,你就会知道光是梦算不算数。

我说:叔叔,我认识你了,我等着你,你能帮我证明。

他说:你认识我什么?

我说:你是扛三脚架的叔叔。

他说:现在,我看着你回绿洲,你再跟着我,我可不客气啦!

我返回绿洲。我望着他走远,像一粒沙子消失在沙漠里。那一天起,我坐在教室,我躺在床上,其实,我一直跟随着他。

甚至,我向小伙伴宣告:塔克拉玛干沙漠有一片被我梦绿了,扛着测量仪器的叔叔会测量出我的胡杨林,他能证明。

然后,我等待他的出现。后来——十多年后,我听说:沙漠里储藏着大量的石油,井架已竖起来了,沙漠公路开通了。我再没见过那个晒得黑不溜秋的叔叔。不过,我无数次想象着仍跟随着他——还看见像一面小红旗一样的标记,那是我的旗帜我的胡杨。我毕竟梦绿过一次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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