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

孙畅

一

我最近习惯每天晚上闲来无事趴在阳台上看风景。学校四面环山，即便是晚上，借着路灯微弱的光，还是能看清朦胧的山体：淡青色，仿佛被薄雾掩盖着。它是静谧的，总让我想起家乡。大学开学，离家已近三个月。想念，有时候仅仅是：隔着千山万水，却觉得山的那边，会有家里袅袅的炊烟，以及长久伫立着的低矮的平房，和劳作着的人们。

我在外求学已是第七年，逐渐地，适应了家外面的环境，也开始对于想念这回事不再有太多感怀。好像已经习惯了，把世界当成家，无论是学校简陋的宿舍，还是偏远的出租房，躺在床上都可以迅速睡着。不害怕，不感伤，不觉得孤单，不觉得难受。而眼下，当我独处于陌生的口音、陌生的风俗中，瞬间还是推翻了一向独立的自己，我开始想念了。就好像是：你一直走在荒芜的秋天里，你已经适应了长久的颓败，而突然间下起了大雪，簌簌的，将天地染成白色，这时你发现自己的措手不及――你觉得眼前的白刺眼。这时你明白了，还有一种荒芜，是漫天的白色。

这是我们都明白的道理：我们这一生，终究还是要徘徊在越来越多陌生的地方，工作也好，旅行也罢，你会发现曾经生命中最温暖的平房，早已成了生命布匹上织好的一寸，它只供回忆和欣赏。而你不得不在漫长的岁月中习惯跋涉，并把这种跋涉当作成长。

因此总是告诉自己，向前走吧，但别忘了还有一个地方，那里依旧烟云缭绕，那里依旧怀抱你的童年，依旧生生不息地哺育着你的根。

二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关于童年我能记忆的，只有整日在外面和伙伴们玩耍。在河沟边，在草垛上，或者仅仅是在门口的柳树下――夏天它撑起大伞，像一株瘦瘦的绿色蘑菇。那时候的玩伴都是邻居家的孩子，大家不分你我，有打闹的哭泣，有分享的喜悦。家里穷，所以总是几个人坐在一起，幻想吃一顿肯德基该有多么开心。于是漫长的下午，就伴随着幻想的美好，慢慢流逝了，等到黄昏――我一直觉得黄昏是美好的，它温柔又坚定地观看着一代又一代人回家——大人们开始打牌或者聊天，我们在一旁听着，听大人讲早些年艰苦生活中的趣事，或是某某人的糗事。而眼下，似乎吃一顿想吃的饭，已经很容易了，但缺失的只是曾经的人，和岁月中渐渐远去的心情。也逐渐不再喜欢花时间在路上散步，所以黄昏被框在窗户上，像幅可望而不可即的油画里的景色。

上学以后回家少了，每次回去也因学业而整日闷在房里。偶尔找小时候的玩伴说说话，但他们大半都已辍学，学技术或者打工。有时候聊着聊着便尴尬起来，彼此的世界早已不同：我关心我的成绩，他们关心的是成家立业或者柴米油盐。每个人以不同的方式老去，我们终于从不懂事的小孩子，变成懂得人情世故的大人。

一个朋友很早就结婚了，我没有去参加婚礼。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一次见到，很尴尬，因为不清楚孩子该叫我什么，寒暄几句便各回各家。

童年最好的玩伴去外省打工，没有手机号。

每个人都在奔波忙碌，为生命狂欢，变得遥远而且奢侈。

我们生命中有很多人，来来去去，有的不落爱憎，有的牵扯生命，慢慢地，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奔波，以离散的方式。

三

我从高一开始写文章，看书则是更早以前的事了。我起初只是抱着倾诉的态度，到现在，成为了所谓的理想，不允许旁人半点侮辱，被自己信奉成神一般的存在。

第一篇文章发表是在高二，记得当时在闷热的课堂上，老师把样刊给我，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下还习惯时不时地翻看第一本样刊，常常怀疑：那个名字真的是自己吗？那个终于被肯定了的、被眷顾的真的是自己吗？

得到别人的喜欢，被理解，被崇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事了。有人把光环放在你的头上，你变成了光彩耀人的样子，而曾经的好或者坏，慢慢地被原谅了，只因为，你曾经为之甘之如饴的理想，终于在柳暗花明之后给了你微笑。

似乎一路走来，如影相随的大多是不支持与怀疑，家长也好，老师也罢，他们知道，有时候理想的船经不起现实这片大海的颠簸。

我第一次崩溃是在2012年2月份。参加一项比赛，截止日期将至，我在旅馆里打字到凌晨，突遇电脑死机。我当时想到的是，就这样放弃吧，既然放弃未必会带来坏的结果，相反会有另一种柳暗花明。我第一次觉得其实所有的理想，都是伴随着分崩离析的绝望的。而后，电脑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至今我都觉得这是奇迹。于是，那之后我习惯性地告诉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不是所有理想都会开花，而我们的生命需要的只是守护理想所带来的明亮的期待，那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继续做自己的太阳就好了。

四

我时常会怀念一个人，在演唱会的高潮，或者仅仅是看到电影中熟悉的片段。回忆涌过来的时候，总带着密密麻麻的感怀，爬到你的眼帘，爬到你的眉毛上，爬到你不知是坚硬还是易碎的心上。

曾经想着“应该再不会遇到这么让自己厌恶的人了”，而实际上，过后只想着“他现在在哪里，应该已经变得成熟懂事了吧”。在我仅有的十几年岁月中，不断和人告别，说着痛彻心扉的话，激动或者淡然，单纯的爱与恨，然后觉得与他或她的缘分就这样终结了，甚至带着咬牙切齿的语气。可事实上，的确是，在若干年后，会仔细翻看人生长袍，企图发现某些褶皱里还残留着他们或多或少的回忆——原谅了，怀念着，甚至是想念着。

回过头看看来路，会觉得已经走了这么远了，或者是原来曾经觉得煎熬的、难挨的也不过一滴眼泪一个微笑，都过去了——以为马上会枯萎的花又陪我走了十里路，以为过不去的丛林没想到从中延伸出一条小路——所以对于过往，理应知足且坦然，把怨恨忘记，把挑剔忘记，把咒骂忘记，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五

这是我近几年才懂得的道理：我们每个人都将走向更远的地方，与人分离，忘记一些东西，与此同时重新记得过去的坏所带来的好，夕拾朝花，哪怕凋谢，可一起看过的春色还会有，并且依然美丽。

生命未完成，理想未完成，成长未完成，于是只想着，捋起袖子，摘掉裤子上的草屑，提着十几年的回忆，继续走向看得见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