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楼与远游

明孝宗弘治己未（公元1499年），北京科场传出一桩丑闻——在当年进士考试中，两名应考江苏举子涉嫌买通考官家僮窃出考题并从中作弊。按说，在贪腐成风的大明朝，类似的科场事件并不新鲜，士林之所以津津乐道，是因为涉嫌举子之一名为唐寅。

苏州举子唐寅是以解元（头名举人）身份进京参考的。以他的才华和名气，此番进京，蟾宫折桂本不是问题，但最后非但没捞到进士名头，反倒连举人头衔都被革除了。这个事情，坏就坏在唐寅那张藏不住事的嘴上。他是否真如传言中所说为了银子就替别人预先代写考场文章，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事之所以被揭发，全是因为他口风不严，而他口风所及的对象，偏偏又是一个对他怀恨在心的人。

这个因怀恨在心而终于抓住机会揭发唐寅的人叫都穆。俩人都是苏州人，都负有才名，但才子气极重的唐寅就像今天某位姓韩的意见领袖那样，性好挤兑别人。他找个机会就想捏弄捏弄都穆，受了气的都穆嘴上不说，但心里很不受用，总想找个机会狠狠收拾唐寅一下。这回一听唐寅口风不严，颇似有替别人舞弊的嫌疑，都穆马上就报告了有司。

这个事最后虽然以查无实据不了了之，但唐寅作为主要嫌疑人之一，先是下狱，后被革除举人资格遣返回乡。这真是一失言便成千古恨哪！回乡之后，唐寅深恨都穆揭发自己，发誓此生再也不与这禽兽打照面儿！而都穆作为揭发者，见唐寅受了这么大的罪，其实于心不忍，很想当面和他掰扯清楚——我揭发你全是因为你欺我太甚！即使你怨恨我，我也要和你讲清楚！所以都穆总是找机会来见唐寅，而唐寅每次一看到都穆的身影便提前开溜——我就是不见你个龟孙！

这俩人的捉迷藏最终引发了一起恶性事件。这一日，唐寅登楼眺远，都穆尾随其后。等来等去，唐寅不下楼，守着楼梯的都穆耐不住性子了，悄悄顺着楼梯就往楼上爬。都穆心里说，就这一个楼梯口，我就不信和你照不了面儿？而唐寅一回头就看见了正上楼梯的都穆，顿时大怒！正欲提步抢道下楼，旋即想起自己不与仇人照面的誓言，于是二话不说，一横心飞身跳楼！

“从檐跃下，堕地几死”。这苦大仇深的狠劲儿，五百多年后仍然让人咋舌。一场考题泄露案，在唐寅这儿，就这么以几乎摔死的跳楼事件结束了。返回来，我们再来看科场案的另一位主角儿——汤阴举子徐经。

其实若按传言，科场案主谋乃是徐经——富二代徐经出金买通主考官程敏政的家僮窃出考题，又出金请唐寅代作文章以应考。此等行径，着实恶劣。但此传言却又与史实不符。徐经的身份其实并非“富家子弟”四个字可以概括。查查江阴地方志就可知道，这位徐经的祖上乃《后汉书》中有名的“南州高士”隐士徐穉。其近祖随宋室南渡之后，迁居江阴乡下，成为名贯一方的“梧塍徐氏”。徐氏一族不但通过勤恳开荒，积攒出万贯家财，还心系家国、泽被地方，成为官方和民间都十分尊重的望族。而到了徐经爷爷徐颐这一辈，徐家人方才告别布衣隐士传统，发愿一搏科场。徐经的父亲徐元献为酬父志，发奋苦读，早年中举后进京会试，没有考上。回家继续攻读，不想却用功过度，29岁便夭亡了。而其父徐颐因伤子之痛也一病呜呼。

父亲死时，徐经年方9岁。在母亲的督促下，他由师执教发奋苦读多年。青年中举后，于1499年进京会试，而顺运河同船进京之人，正是苏州举子唐寅。很难想象，家风甚严并发愿实现父祖两代科举梦的徐经会通过舞弊的方式来成就其梦想。但三场考罢，京城科场确确实实传出舞弊之言。虽然查无实据，但徐经亦被革除举人资格，发还回乡。

徐经返家之后，继续苦读，35岁时趁着新天子登基大赦之机进京，希望能够再次参考。但因一病不起，死于北京永福寺。多年后，徐经的儿子和孙子又经历了一次像徐经的父亲和爷爷经历过的科场悲剧——孙子没考上，气死了；儿子见儿子死了，一伤心也死了。一百年中，富可敌国的“梧塍徐氏”，竟有五代人命丧科场。

血的教训，让徐家人直到徐经孙子的孙子这一辈，才彻底不考了。这一辈中的老二弘祖在15岁应童子试不第后，便终身远离科场，戴着母亲缝的远游冠浪游四方。这一远游便是34年漫漫岁月，22岁的弘祖爬高山涉大河，走着走着就把自己走成来了56岁的老人。而神州十九省山川俱在脚下，弘祖因而被时人钱谦益誉为“千古奇人”！

就像跳楼的唐寅有另外一个用来点秋香的名字唐伯虎一样，这个远游的弘祖，也有一个用来写游记的笔名。当他自撰笔名时，想起的是父亲对他的勉励——“眉庭霞起，读书好客”。于是，中国历史上便留下了一部伟大的游记以及一个伟大的笔名——徐霞客。

微史记

成向阳，诗人，书评人，专栏作家。著有诗集《午后的刀光》。诗歌作品见于《诗选刊》《中西诗歌》《黄河文学》；随笔及评论见于《晶报》《山西日报》《深圳商报》等。有作品收入《山西中青年作家作品选（诗歌卷）》等多个选集。现居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