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魂兮
2013-04-29惠怀杰康泰森张翀
惠怀杰 康泰森 张翀
兵马俑坑,位于秦始皇陵东侧约1.5公里的西杨村南。这里原是一片柿子树林,现在发现有三个兵马俑坑,外带一个未建成的俑坑,在坑群的东西两端还各有一条南北向的古河道。那坑中近八千余位甲士就这样头枕涛声,手握兵戈,陪伴秦始皇长眠于地下。
每一个西安人或是附近的陕西人,应该都去过临潼看过兵马俑,但不是带着孩童启蒙,就是陪外地亲友参观,本地人很少自己主动前去。陕西黄土埋皇上,渭河北岸及其附近11座西汉帝陵,以及更为北部的18座唐帝陵,无一不在告知世人,这里有深厚的历史底蕴。历史堆下的云,让久居关中的秦人见怪不怪了吗?兵马俑被誉为世界八大奇迹之一,人们在盛赞它表面阵容雄壮的同时,大多忘了追思它的真实历史背景—它是用来做什么的,以及它的主人……为此,我非常反感秦始皇陵兵马俑博物院附近村民拿着劣质仿制俑兜售。将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庸俗化,加重着人们对它的疏离。
我在这里想探讨的是秦俑雕塑群像的性质和它所反映的主题思想。林剑鸣先生在《秦俑主题何处觅—秦俑之谜之二》一文中就提出过“秦兵马俑不是一个个雕塑来进行简单聚凑”的观点。故此,“秦始皇陵兵马俑”是“一组大型的雕塑群”,兵马俑坑只是秦始皇帝陵的一组从葬坑,只是秦陵一个组成部分。这并非降低兵马俑的荣光,而是要把它置于整个秦陵地域范围及文化背景内加以考察。有学者认为,这不仅是出于整个布局位置的考虑,也不仅凭据着出土的纪年兵器所提供的断代判断,而是从雕塑本身的造型风格与样式出发所得出的观点。因为兵马俑的造型风格与秦陵冢土西侧的铜车马坑、珍兽瓦棺葬坑、陵东的马厩坑所出土的俑造型风格完全一致,雕塑手法基本相同。风格的判断,是艺术史研究的最主要手段,某些方面的准确度要高于有着文字纪年的“证物”。特别是陵园西南角的曲尺形马厩坑中出土的圉俑与兵马俑的某些形象极为相似,可以断定是同时同地烧制的作品。因此,三处兵马俑坑群将不再是单一的雕塑群落,而是从属于整个陵区的,共同构建了秦始皇的墓葬艺术图景(所谓墓葬艺术,不仅包括地下遗址,也包括地上建筑)。
黄展岳先生曾经认为兵马俑是“送葬俑群”的观点是可信的。就已发现的所有考古资料来看,只有将兵马俑坑认定为“送葬俑群”,其意义才更为合适,才能够解释兵马俑坑与新近发现的水禽坑及百戏俑坑的关系。它们共同指向到帝陵的墓葬艺术,即为始皇帝嬴政死后世界服务的。故此,我们不会同意将“兵马俑”认为是真实军阵的模拟。这种由“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而引申出来的先验观念,使得兵马俑“埋葬”了最初的功能,被赋予了另一重功能。但是,我们应该知道,始皇帝兼并六国的功业是用营建阿房宫、收天下之兵来铸金人十二等举措来实现的。阿房宫实际是一个宫殿建筑群,乃始皇每破一国,在咸阳坂塬上写倣该国宫殿,并容旧国贵族于内。建筑与内中人的活动共同为始皇生时功业营建了一幅场景模板,而死后世界则交由帝陵陵域来体现。先秦时期所谓“事死如事生”的古老丧葬概念,到了秦皇汉武时期已发生了很大改变,天下观、生死观亦影响着死后世界的墓葬艺术形态。
说到这里,我们当然要看看陵园的大致情况。整个陵园以大冢为中心,外有两道垣墙以作围护,亦形成层层深入的布局。从考古发现的内容看,越向内越接近于宫廷生活内容,仿佛进入到了禁中内苑一般。而铜车马坑群,恰好就在冢土的边缘附近,虽然象征始皇生前出巡的车队也是一说,但解释为送葬的仪仗队伍更为合理一些,因为它们行至以封土而成的内苑大冢前,就止步不再行进,到了这里,这些军士就完成了任务。尽管传统史学者认为一号坑是右军,二号坑是左军,三号坑是指挥部,未完成的四号坑是中军,其说或可商。因为所持左右军观点的学者也认为,兵马俑坑是秦始皇坑的陪葬坑。
先看看陵区的情况吧,在陵北有寝殿建筑遗址;内外垣墙之间有供皇帝观赏的珍禽异兽,还有“乐府钟”的发现与供陵园祭祀的寺舍建筑遗址。在墓冢深处已发现汞含量异常现象,证明《史记》“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的记载并非无根据的夸张。这些无一不在极力构筑一个秦皇嬴政的死后地下世界,死后亦是帝王;甚至在升仙思想的引导下,死后还会拥有一个比生前更为宏伟的世界,“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就是明证之一。
对于兵马俑,以往除过考古历史的研究外,美术史学者只做相对宽泛的鉴赏性质的评论,如常任侠先生说,“他们个个精力充沛,兵强马壮。这些艺术匠师按照他们的身高体型,发型服饰,介胄戈矛、精神状态,作了仔细的观察,抓住了每个人的特点,塑造成形神兼备的作品”。王朝闻先生亦说,“那许多看时觉得姿态一律,而且颜面仿佛平凡—在严肃中显得活泼,在威猛中显得聪明,在顺从中显得充满自信等等引人入胜的个性特征”等等。
在新时期,带有历史观照的美术史家再对兵马俑进行解读的话,就应该消除比较个人主观化的解说,而应该将其细读(Close Reading)。毕竟这些秦俑是全比例的仿真,在一定程度上是当年威武雄壮的秦军写照。然而亦是“秦时明月汉时关”,地下军团并不能直接投影至秦始皇帝统一全国的那些军团。这些地下军俑的性质,类同于唐陵壁画中送葬的仪仗,只不过形式比壁画更加多维,是用真人等大的俑来表达,这也恰恰符合嬴政千古一帝的身份。这些俑人还是要归奉于它的主人,亦如金维诺先生所说,“兵马俑是帝王陵墓的陪葬品,虽也用以慰藉死者在天之灵,但更重要的是作为宣扬帝王威德的标志”,“兵马俑虽然仍属陪葬明器,但它已由封闭于墓室的小型‘明童,发展成为象征护卫陵园或保卫疆土的三军将士,而具有宏伟的纪念碑性质”。特别是后一句,尽管虽然尚未肃清兵马俑当以真实军团的误区,但已然将兵马俑列进“纪念碑性”(Monumentality)的范畴。因为秦皇的划时代意义,使得当时国内带有纪念碑性的事物数量众多,如嬴政封禅各地所用的刻石就是显著的例子。比如《峄山刻石》曰,“……群臣从者,咸思悠长,追念……。群臣诵略,刻此乐石,以著经纪”。《琅邪刻石》曰:“……皇帝作始……皇帝之功……皇帝之明……皇帝之德……皇帝之土……。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甚至《会稽刻石》更加明言这种垂范百代的意思,“……群臣诵功,本原事业,追首高明。……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代铭”。
如果了解秦的文化出身,就会对当时异常丰富的纪念碑性之物的形状想得通了。起初秦国不过是位于西方边陲,其君更是为周天子牧马的卑微小官。这种文化自卑感的底色,使得秦在战国时期就亦步亦趋地吸收模仿先进文化—周王室的精英文化。在六国文字纷纷摇身变化的同时,秦国文字是周金文继承存续最好的化石。而当秦皇嬴政一举统一华夏之时,那种文化的“报复性”伸张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各地刻石是这样,兵马俑也是这样。刻石是要群臣都要“思”始皇之功,“诵”始皇之德。
学者认为在“默念”与“存想”中,“我们从这一大片巨大的“阴冷的抑感”之上,正可以看到一个至高无上的秦始皇帝!”而兵马俑作为艺术作品的基本格调,也带有一种“冷”的基调,或是笼罩着一层肃穆的气氛。这些地下的军士,曾为死去的始皇帝送葬,也为之招魂过吧?所谓,魂兮魂兮。
编后:
传统文化的积极意义因时空隔断,逐渐变得让人们难以看清。古代物质文化遗产有多少在当今已沦为“失去意味的形式”?“有意味”与“形式”的关系是否可以类比于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的关系?我们(读者、作者、编者)对于“遗产”和“遗产影像”,不能仅仅停留在对其表层形式美的认识上。
如果说秦陵兵马俑我们还有物可拍的话,那么像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周礼”、“汉唐气象”、“魏晋风骨”……怎么能够用“遗产影像”表达出来?那些创造过文明奇迹的我们的祖先,他们当时蓬勃文化生命力的源泉是什么?现如今我们如何澄怀方能观道?领悟到“遗产”所指向、联系着的更深远的文化思想和精神力量,来拍出我们这一代的文化结晶—摄影艺术,才是拍活了我们的“遗产”吧!
类似问题早在孔子哀周礼之衰时就提出过,西汉又有董仲舒重提:“‘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推而前之,亦宜曰:朝云朝云,辞令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我们希望通过进一步认识一种文化遗产的原始地位、现实价值,与当时人们的真实生存和精神世界有哪些依存关系等等,有助于大家知往鉴今,反思自己脚下的路。在此,我们推荐给读者一种态度—认识“遗产”需要从物质层面继续深入、由表及里的一种态度。
1董仲舒:志为质,物为文。文著于质,质不居(止)文,文安施质?质文两备,然后其礼成。文质偏行,不得有我尔之名;俱不能备而偏行之,宁有质而无文。……然则《春秋》之序道也,先质而后文,右质而左物。故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推而前之,亦宜曰:朝云朝云,辞令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春秋繁露·玉杯》
“礼啊礼啊,难道只是玉帛(就够了)吗?”
—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