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煮人生

蒋双超

过去的102天

微冷冬至，房乐明每天睁开眼的感觉，就是累。翻个身都累。不憋到忍无可忍，决不掀开被子上厕所。只要能多睡一分钟，他决不早起59秒。

可林子夏却把手机闹钟定在6点，然后以每隔十分钟的频率，有节奏地把自己叫醒。

闹铃声是她特别找老爸，倾情献声的。

“囡囡，起床喽。”

“囡囡，快起来哦。”

“囡囡，再不起来，迟到了哦。”

……

房乐明对此已经到忍无可忍的程度了，他站在马桶前，一边高山流水，一边说：“林子夏，别折磨我了行吗？换个彩铃吧，你这样总让我觉得你爸在偷窥我们睡觉。”

林子夏站在厨房，慢吞吞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膏方原液，用温开水化开一勺，咕咚喝下去说：“不行，只有我爸才能把我叫醒。”

房乐明尿得无力。

这是他和林子夏搬到一起的第102天，对“二人小世界”这个主题，生出各种幻灭。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考虑一下与林子夏的关系。他很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和精力，陪这位头顶发卷、口吞药汤的女人，继续活下去。

林子夏却不以为然，说：“房乐明，周末我陪你去中医院看看，给你也配一付膏方吧。”

房乐明抖了三抖：“算了，我消受不起。”

房乐明的优点

林子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和房乐明搬到一起的。房乐明来自威海，历经高考九九八十一难，考进上海某名校。毕业六年，在郊区熬到一套房。此时，他已双鬓斑白。林子夏第一次带他见父母，父亲就私下问她，“囡囡，你和我说实话，这男的多大了？头发都白了，还敢说才28？”

林子夏说：“拜托，少白头好吧。人家有身份证的。”

其实，从一开始林子夏的家人就不太看好房乐明，首先，他是外地人，在老上海眼里，不是上海人的人，都是乡下人；第二，月薪8200，据智联最新调查显示，此价位刚过白领平均线；第三，房子太远，距人民广场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当然，还有第四、第五和第六……父亲唯一比较喜欢房乐明的地方，就是像个男人。

这大概也是林子夏喜欢房乐明的原因吧。在写字楼盛行娘系风的今天，房乐明1米86的光辉形象，让人倍增安全感。

时间倒回到14个月前，林子夏在上班的地铁里，不幸遭遇咸猪手。林子夏在怒目相视无效后，身旁一男子，出手相救，一拳解决问题。此人就是房乐明了。

林子夏是个相信缘分的人。房乐明的出现，让她觉得充满了宿命感。一路上，他和房乐明交换了电话、QQ，还互粉了微博、微信。到站时，房乐明竟和她一起走下车。林子夏不由感叹缘分的奇妙，她惊讶地说：“你也在这边上班？”

房乐明笑了，他说：“不，我已经坐过了三站。”

三站代表什么

三站代表什么呢？

代表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吧。在房乐明眼里，林子夏有种不符合年龄的天真气。那是有别于老女人卖萌的天真，像大学时代系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生们。后来，他们就经常在地铁里相遇了。房乐明每次都会多坐三站，陪林子夏天南海北地聊，然后再返程回去上班。从前，坐地铁是房乐明早晨的噩梦。现在变成了他一天最期待的时光，即便要多坐6站的距离，也在所不惜。

在聊天中，林子夏得知房乐明从不吃早点。于是每天都会多带一份早餐上班，有时，是火腿芝士三明治，有时是椒香葱油饼。林子夏说：“像你这样不吃早点对胃不好的，这是我爸做的，你尝尝。”于是房乐明在返回的路上，握着早点的手，感到一点点温暖。不过，他一想起这温暖，出自林子夏父亲之手，又会有一点点怪怪的感觉。但这点怪怪的感觉，很快就习惯了。因为习惯成自然。

比如，生日那天，他收到了一条手工围巾。

那条80厘米长的围巾，有粗有细，对地垂直时，呈海带状。林子夏把它围在房乐明脖子上，才给了一段解释。她说：“抱歉啊，我爸说我手比较紧，和他织的粗细不一样。”后来，房乐明回家仔细数了一下，大概有五处不足6厘米的段落比较窄。彼时，他们已是名正言顺的男女朋友了。他想，如果没有林爸爸友情出手，他今天得到的礼物，应该是毛线口罩吧。

女友or女儿

秋天的时候，林子夏的公司迁址，从市中心迁到了远郊的开发区。上班便成了严重问题。林子夏的父亲主张辞职。因为他无法想象，自己一手包办26年的女儿，独自穿越半个上海的全过程。可是林子夏不想。26岁，好不容易在公司里站稳了脚跟，现在的大环境下，不是每一次跳槽都会升职加薪。

房乐明说：“要不，搬到我那里吧。我没别的意思，离你们公司比较近。”

林子夏想了想，二人浪漫小世界的温馨画面层出不穷。于是索性瞒着家里，答应了他。

是的，这件事，林子夏必须瞒住家里。尽管她已成人多年，但始终是父亲眼里的小囡。林子夏尽量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对父亲说：“我和朋友合租房子，周末回来住，和上学一样呢，你就放心吧。”

林爸放不下心，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而对于房乐明来说，林子夏搬过来，让他满心欢喜，并且有种诡计得逞的感觉。可是这种兴奋只保持了一个月。首先，他发现了一个问题。林子夏贤惠的部分，都是由她亲爱的爸爸完成的，那每日一款的早点，从林子夏搬来之后，就直接转化为楼下便利店。

另一方面，林子夏的天真应用在生活里，就显得比较白痴。比如，她患有严重的厨房恐惧症，据说到现在林子夏的父亲都以危险为由，不允许她动刀切菜。某一日，房乐明下班回来，发现林子夏正双手紧握菜刀，对一条开膛破肚的鱼，惊声尖叫。

房乐明无奈，接手做了一顿红烧鱼。林子夏兴奋不已，赞美他竟藏了这么好的手艺不外露。不过，当她准备盛饭的时候才发现，米饭还是生的。

林子夏说：“你这个电饭煲是不是坏的啊？”

房乐明合上盖子说：“亲爱的，即便是全自动，也要按下煮饭键才行哦。”

房乐明不能否认，和林子夏正式交往开始，他就清楚林子夏是个怎样的女人。可即便是打着“临时合住”的旗号，房乐明依然对二人生活充满希望。他希望，家里多了一个女人，自己的小屋子就会像父辈们那样，有了平淡且温暖，简单亦扎实的气息。

可惜，他错了。在某种角度上来看，他更像领养了一个女儿。

膏方人生

房乐明和林子夏在七个月后，结束了同居生涯。起因，周五的晚上，房乐明打开电脑，发现D盘里的电影全部被清空了。那可是他收集了多年的“A”级影片。他说：“子夏，你动过我电脑？”

林子夏暧昧地笑了，说：“你都有我了，还看那些片子干什么？”

房乐明爆发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林子夏，你让我受不了了！”

林子夏愣住了。从小到大，从来都是只有她发脾气的份儿，凭什么删了他的A片就乱吼呢？她觉得自己委屈了。一个人坐在马桶上，发微博吐苦水。林爸很快嗅出了异动。第二天坐了1个多小时的地铁，风尘仆仆地找来了。

这位身材不高，手脚偏瘦，热衷做饭洗衣的上海男人，进门就给了房乐明一老拳。他说：“我家女儿养这么大，就让你这么没名没分地白占去了吗？”

房乐明原本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他还是懒得说了。一句“没名没分”，仿佛把他拉进烟火堆里滚了一圈。他揉了揉下巴说：“子夏，你和你爸回去吧，钥匙放信箱里。我先出去了。”

房乐明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才慢悠悠地转回家。其间，林子夏没打过一通电话，也没发一条短信。房乐明躺在床上，第一次觉得自己87平方米的蜗居，有点大。林子夏把东西收拾得很干净，自己的一样不留。不是自己的，一样没拿。

房乐明有点口渴，去冰箱找饮料。在玻璃隔板上，看到两罐膏方。林子夏留了字条，专门给你熬的，早晚各一勺，化在温水里。

房乐明看着心里有点酸。他冲了一杯，坐在客厅里慢慢喝。味道不好，但还可以忍受。他在淡淡的药味里，开始简单回顾自己与林子夏的过去。其实，不论是爱与厌烦，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零碎小事。这么久以来，他总是觉得，林子夏不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可是生长在当下的独子年代，谁又有多少经验来操持生活。就像他邀林子夏过来同住，又何曾想过，已是奔三的他，这样的邀请，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林子夏打来了电话。她悄声说：“我爸结束批斗了。你干什么呢？生气了？”

房乐明想了想说：“我正准备挑戒指呢。你等着吧，我一会儿就去提亲。”

说完，房乐明就出门去了。他觉得，自己与林子夏，其实就像一付膏方，把各色材料放进铜锅里，慢火细煨，终会熬在一起，厚脂甘滑，滴水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