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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务、忠诚与流亡》:一篇未完的演讲

2013-04-29姜边

书城 2013年6期
关键词:斯托克城邦雅典

姜边

作为二十世纪哈佛大学最为著名的政治理论家之一,茱迪·史珂拉(1928—1992)以其“免于恐惧的自由主义”留名于世。“恐惧”作为一个政治研究主题贯穿于史珂拉的整个学术创作生涯,这或许很大程度上与她身为德裔犹太人而且经历过的漫长流亡岁月有关。

茱迪·史珂拉的这篇文章—《义务、忠诚与流亡》(下文简称《流亡》)是她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在威斯康星大学的演说辞,也是她为计划在一九九三年到剑桥大学进行系列演讲所做的准备工作。《流亡》一文内容的丰富性远远超越了拟定的题目与写下的文字本身。一贯的深思决定了这种布局零散的思想风格,也决定了其语言难以被复述。让自己被复述,或许从来不是史珂拉的意图。尽管对“教育”保持警惕,史珂拉的政治研究无疑隐含着教育意图,这种教育是启发性的,也如同传授一种防御技能:揭示人类困境,强调困境的现实性并带领人们进入对困惑的无尽思考中(“This has been a tour of perplexities,not a guide for the perplexed”)。此外,也永远不要试图从结论入手去阅读史珂拉,史珂拉带来的阅读体验往往比作出的结论呈现出更广阔的意涵。但是,作为对其文本的一次返程之旅,我认为,以史珂拉“犹豫不决”作出的结论为起点,或许才能体会到为什么她声称这是“一种没有止境的演讲”。

史珂拉在《流亡》的结尾处说:

我认为不公正不仅取消义务而且破坏忠诚,不管后者看起来多么有活力;它还引起义务与团结我们的情感纽带之间的冲突。……不公正越少,这个世界就越可能少些苦难深重的难民。政治领域的“不公正”是迫使流亡者遭受政治苦难—不仅是物质的,也是心灵的—的根源。没有“不公正”(即使这种“不公正”仅是被察觉到而尚未转化成产生实际作用的政治迫害),政权的合法性就不会成为一个问题被提出来,成员也就不会感到自己在“服从”与“拒绝”、“义务”与“忠诚”的冲突中惨遭撕扯。

“不公正”是一种政治的“恶”—史珂拉的政治思想一贯专注于此。有趣的是,在这篇演讲初始,史珂拉似乎以为自己可以从政治“恶”的主题中暂时抽身:她之所以开始致力于政治义务与政治忠诚的研究,目的就在于摆脱对政治罪恶的专注,然而最终却发现,政治义务与忠诚的研究仍然需要她那一如既往的专注。

“恶”是史珂拉理论的假设前提和道德关切,恶无处不在,渗透于群体的政治、个体的人性中。人性的“恶”不可根除,它们像是传染病毒,只要人与人之间存在不可避免的交往,它们就会存活、蔓延。所以,史珂拉并不奢望我们能远离它们,正如古罗马的政治家小普林尼所说:“憎恨人性之恶的人,也会憎恨整个人类。”史珂拉深谙其意,她并不想人人变成厌世者,而是希望通过人们意识到这些“恶”,加强相互间的理解与宽容,避免互相伤害。

认识人性有助于理解政治的“恶”。人性与政治具有亲缘性,人性驱策着政治行为;人性使政治永远带有“恶”的时隐时现的胎记。在史珂拉看来,政治的“至恶”才是人们应该竭尽全力避免的。历史的经验反复告诉我们,政治时常令人失望—政治有着恶的一面,恶会制造恐惧、干扰个体自由。由于膨胀的权力和欲望,政治经常激发人的邪恶与不道德行为,或使这种倾向系统化。具体来说,政府的每一次超出法律范围的和未经公共代理人或委托人授权的行动,都意味着政府充满罪恶的行动。政权中滥用公共权力定会在政治体制内和社会中制造失衡状态,带来某种政治的“不公正”。然而,以社会契约论的西方政治传统来看,公民与政府之间是一种双向的契约关系,那么,政府“自作主张”的罪恶行为就会打破原先利益分配的平衡状态,造成“不公”,察觉到这种“不公正”的公民就会有一种“受背叛感”。因此,“背叛”是一个有待考察的重要政治主题。

“背叛”是指这样一种行为:之前与我们有着情感性或者契约性纽带的对象,改变了立场,投靠了另一边,但根据某种规定我们与对象之间仍然存在某种难以忽视的牵连。可见,确定一项行为为“背叛”的前提是,我与他者已经建立起某种纽带。

如果这种纽带以契约性为主,它规定的就是“义务”,即指遵守规则的行为,如政治义务就意味着我们别无选择地遵守规则或者法律。然而问题在于,当政府的行为偏离了既定规则与轨迹,那么成员还有义务继续服从这个政府,继续接受这些强制性规则、既定结构的约束吗?于是,政治义务就成为一种问题被提出。政治义务最本质的是其法律特征,具有强制性与不可选择性。

如果这种关系的确立和“义务”的产生是经过个体选择的,那么它就成为“承诺”,即自愿选择遵守规则的行为。在史珂拉的界定中,她一再强调:是规则界定着义务与承诺,即关系的重点不在于情感因素,而在于理性因素。

如果这种纽带以情感为主,它规定的就是“忠诚”,这是一种对于群体的归属感。“忠诚”不同于“义务”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情感的强烈表达,而不是首先表达理性。义务受规则驱动,忠诚则被行动者的人格激发。忠诚的对象应当是社会群体。然而,有的时候,成员资格却往往是个体几乎不可选择的。它常常是这样一种场景,个体从属于一个群体,在这个群体中成长,接受忠诚教育,一场预置的安排使得事态的进展如此理所当然。

当“忠诚”是一种选择结果时,它就是一种具有情感偏向的“承诺”,这里,它全然不是契约性的关系中精打细算或道德推理的结果。接着,“忠贞”与“忠诚”的区别在于,忠贞更加针对于个人,在我与他者的关系中,个人力量贯穿其中。它是一种比忠诚还要细微化、个人化的情感表达,更能表现我们的人格和情感生活。

史珂拉如此细化这些繁复的概念,在于让我们领悟到:一个行为主体的最完整状态在于保持其情感投入与契约行为之间的一致性。人的现实感来源于每一次行动本身,理由赋予行动以意义,而情感因素则增强行动的效率。然而,当情感投入与契约行为之间不一致时,人就会深陷难以摆脱的矛盾心理。史珂拉发现,政治流亡主题最有助于她阐明忠诚与义务二者的概念内涵和细微差别。出于对古典政治流亡者的偏爱,她重点讨论过一位古希腊著名政治人物—地米斯托克利。

出众的政治智慧反映出幼年时期地米斯托克利的早熟,却使他在同龄人的平庸世界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对自己惯常的冲动任其发展不加约束,因而缺少适当的风度和教养。这种性格在雅典人封闭的城邦民主制下显得质朴却张扬。

在满怀抱负的青年时期,地米斯托克利的成长历程并不十分顺利。他的父亲曾试图引导他脱离社会生活,把海岸上破旧不堪、无人理会的三层桨座的战船指给他看,并说出了那段关于地米斯托克利命运的预言:“人们就像对待这些退了役的船只那样去对待他们的领袖。”地米斯托克利辉煌的政治生涯在海上起航;对抗波斯的战役中,他使海洋拯救了希腊人,使战舰收复了雅典被攻陷的城市;他将航行海上的两百艘战船视作希腊最大的城市,将海上作为一个城邦“该长心脏的地方”;然而,他后来的命运的确如一只被遗弃的战船,漂泊海上,难以靠岸。

海洋的习性与地米斯托克利的性格和命运相互映衬、相互注解。地米斯托克利生性自由,心高气傲,豪放不羁,天性不饰雕琢。“一个永远要求统治的人天生不会受人统治,甚至也没有受人统治的意愿”,这是地米斯托克利的性格,也是海洋的性格—“统治”与“自由”。捉摸不定的海洋难以被形塑,它的自由是一种自发的气质,源于其本质;地米斯托克利的自由也是一种自发的气质,因为只有他能洞见海洋的自由,他创建海军的动因,在被历史掩埋的众多触点与契机中,一定有一种是来自于内心本质的共鸣。而当时雅典城邦政治的公民平等则意味着闭合,意味着对伟大心灵的约束—一种陆地性的气质。而海洋之于陆地,犹如地米斯托克利之于雅典。

古代政治的特点即个人被政治共同体完全溶释。因为自由与不羁,所以难以被驾驭、驯服或统治。一个封闭城邦的民主制度无法容忍这种王者之气。

地米斯托克利的政治境遇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先遭到了城邦共同体、民主政治的背叛,于是不得不承受被放逐的命运。只是,这个人太伟大,是一种野心与能力的完美结合,他的流亡经历注定不会平庸:他为希腊的敌人波斯王效力。

对于雅典或者希腊人而言,地米斯托克利“背叛”了国家。不过,对地米斯托克利的放逐决定就意味着终止了他对城邦共同体的政治义务。这里,我们只能将“陶片放逐法”正义与否的问题,以及在公民与集体之间关系上的古今分歧暂且置之不论,才能回归史珂拉的界定继续讨论。根据史珂拉的概念,城邦确实背叛了伟大的公民个体。从古罗马作家普鲁塔克的《地米斯托克利传》中,能够读出被放逐的地米斯托克利对于“受背叛”的愤懑,接着,投奔波斯王薛西斯成为地米斯托克利的个体性选择,因此他对于薛西斯的效劳就负有一种承诺与忠贞。但是,我觉得,史珂拉后来没有持续追踪地米斯托克利“叛国”后的“忠诚”问题,她太关注“避免恐惧”这一至上主题。

普鲁塔克这样叙述他的死:

但是后来埃及在雅典人的帮助下发动了叛乱。希腊的战舰直驶到塞浦路斯和西里西亚,客蒙取得了制海权,迫使国王抵制希腊人的扩展,阻止他们敌对力量的增长。最后当部队开始调动,将领们被派往各地之际,地米斯托克利得到指示,说国王命令他要恪守自己致力于希腊问题的承诺。此外他既不因为对自己旧日同胞愤怒而苦恼,也不为对自己在战争中将获得的极大的荣誉和权势而得意,他可能想到的只是无从完成自己的任务罢了,因为,当时希腊还有其他名将,尤其客蒙屡建战功,获得非凡成就。不过考虑最多的还是自己当年的成就和战绩,最后决定最好还是适当地(注:饮野牛血或毒药)结束此生。史珂拉敏锐地捕捉到普鲁塔克的平静背后的意思,认为地米斯托克利的性格与政治境遇注定了他人生中太多的不可解决的矛盾,但是最重要之处在于流亡中的他担负起了使雅典“避免内战”、“避免恐惧”的政治家“义务”,其洞见准确无疑。

只是,史珂拉没有明确点出,地米斯托克利使雅典城免于恐惧,很可能来自于他的政治忠诚—在流亡岁月中对雅典城邦的潜伏的忠诚。地米斯托克利在生命的尽头体验内心的撕裂:对薛西斯的承诺、忠贞与对旧日雅典同胞的忠诚发生冲突,即政治情感与契约理性以及各种情感之间的冲突。尝尽“受背叛感”的地米斯托克利在生命的尽头恰恰体验的是在一种无从选择的困境中深深的“背叛感”,他想起最多的是“自己当年的成就和战绩”,他生命最辉煌时刻在雅典造就,只有城邦才能赋予英雄个体以荣誉。当年雅典终止了他的城邦义务,却无法终止他对城邦的忠诚。可如果承担起对薛西斯的承诺,对抗希腊军队、将希腊置于恐惧之中,又必定与他那无法回归却割舍不去的政治忠诚相抵触,于是他只能选择死亡。

这或许就是古代政治家在古典作家笔下体现的悲剧要义。相比于地米斯托克利,另两个罗马政治人物卡米卢斯和克里奥兰纳斯的命运经历就稍许缺少政治悲剧意涵。卡米卢斯的崇高之处在于,即使他遭受来自城邦的不公的流放,他也通过一种信念力量,在政治忠诚的驱使下追随已经解除的政治义务:在罗马被高卢人围困后,当时处在流放生涯中的卡米卢斯率领武装起来的阿尔代人为罗马城解了围,拯救了罗马。正因为卡米卢斯能够强韧地将政治忠诚与政治义务、情感与契约捆绑起来,所以可以说地米斯托克利是一个政治悲剧人物,但卡米卢斯却不是。普鲁塔克这样谈到卡米卢斯的死:卡米卢斯在度过“高寿和他那完璧无瑕的一生”后,“克享天年的善终,实可谓古今所罕有”。悲剧之所以产生,正是因为情感与契约、忠诚与义务、忠贞与承诺之间的不可调。对罗马城邦早已失去忠诚的克里奥兰纳斯,如果在关键时刻割舍去对城邦里的母亲的忠贞,坚守自己的复仇承诺,很可能会实现毁灭罗马的复仇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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