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轮回与希望

陈寒

梦开始于一五一七年。一群陌生人登上了洁白、开阔的玛雅之城。谁也料想不到，此后，正处于全盛时期的墨西哥文明竟然被一场仅仅为期数月的征服终结了。这场毁灭之后，印第安文明伴随着美丽的特诺奇蒂特兰一起，永久地陷入了沉寂。四个多世纪后的一天，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偶然来到这片土地，于不经意间翻开了墨西哥之梦的羊皮书，便立刻被其中瑰丽、魔幻的光芒所吸引，决心只身走进那失落的世界，唤醒那沉睡了数百年的孤独，重新寻回那消逝的美丽与伟大。

今天，当我们跟随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一同来回首那场山崩地裂的毁灭，在震惊和惋惜之余，更难以相信它的速度与规模。不错，毁灭墨西哥民族的绝不可能是一支微不足道的征服军，军队的背后站立着文艺复兴时代的整个欧洲，站立着当时欧洲在宗教、道德、军事、经济等方方面面的力量。欧洲人对美洲大陆的征服不仅是对他们的资源、劳动力、生产力的控制，同时也是语言、艺术、宗教、习俗，包括历史在内的全方位的擦抹与革新。尽管如此，这仍旧不是毁灭的决定性力量。真正使墨西哥帝国于顷刻之间轰然崩塌的，恰恰是深植于墨西哥人心中的宗教信仰，正是这超自然的力量掌握着印第安世界的权力与命运。与欧洲宗教唯上帝独尊的单神论不同，印第安人认为，除了主持世界创造的巨神之外，还有一些神灵就隐藏在现实世界的皱褶之中，他们是山、河、云、树的魂魄，与生生不息的宇宙融合为一体，并赋予它的每一刻以或凶或吉的意义。另一方面，通过血祭、占卜、舞蹈、歌唱、节庆和萨满教仪式，印第安人谛听神启，向神灵参拜、敬献、祷告，祈求神的宽恕与赐福，并以此实现人神合一。这种与他们的日常生活、生命紧密联结的宗教使他们坚信，总有那么一天，他们的羽蛇神奎兹特克将会带领一群来自东方、来自海那边的白衣人来对他们实行新的统治，他们将由此步入新的轮回。可以想见，一个认定了自己命中注定要遭受毁灭和奴役的民族，即便其文明再辉煌、再发达，也不可能拥有足够的力量战胜敌人，因此终逃不过覆灭的命运。在勒克莱齐奥看来，神灵崇拜，既是印第安民族最光辉、最奇幻的特点，同时也成为了他们最终毁灭的根本原因。

征服的悲剧一方面在于被征服者认为自己注定毁灭的宿命观，而另一方面也在于征服者对战争性质的界定。当时的西班牙征服军自负地认为，征服墨西哥的战争是一场以文明取代野蛮的正义战争。问题是，文明与野蛮究竟该如何定义？从表面上看，印第安人的血腥献祭惨无人道，单是通过文献描述去想象当时的场景，读者也会感到毛骨悚然，不忍卒读。然而，倘使我们进一步去了解印第安人献祭的目的，便会发现，印第安人献祭杀人是为了敬神，为了让世界能够按照神灵预设的模式继续运转，那一切骇人听闻的行为都是宗教信仰使然。即便是流血、行刑、死亡，在印第安人心中依然是圣洁、虔诚的。从某种角度说，印第安人的“野蛮”是超越于道德标准之上的，因为这是他们生命的源泉，也象征着他们的自由之梦。而标榜着文艺复兴所谓“人道主义”的西班牙征服者也进行屠杀，所不同的是，他们杀人的目的是积累资本和奴役劳力，最终实现殖民扩张并征服世界。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不惜威逼利诱、欺诈蒙蔽、烧杀劫掠……

诚然，墨西哥人对神灵的无上崇敬使他们遭遇了自身的毁灭，但这种信仰同时也造就了光彩夺目的墨西哥神话。神话，是墨西哥宗教的核心，知识的源头。在《墨西哥之梦》中，勒克莱齐奥着重为我们介绍了生-灭神话、地府神话、变形神话以及民间故事。其中，民间故事作为文化杂合的特殊形式，充分展现出神话最自由的一面。作家在写作这一部分时，考虑到文化交融的作用，始终将墨西哥民间故事与欧洲故事及童话对照着写（正如本书中墨西哥神话的写作始终与古希腊、古罗马神话的比较相伴同行），从主题学角度考察了墨西哥民间故事对欧洲文学的借鉴与观照。不过，虽然有所参照，墨西哥文学并非对欧洲文学的简单搬移，它们仍深情地抒写着它们自己的土地，述说着时间的轮回、混沌的残酷和谐以及对人类最古老的梦想的讽刺与感伤。写到诗歌部分时，作家特别提到了阿纳瓦克的诗人君主尼萨乌亚尔科。这位君主用印第安诗人特有的优雅和忧伤质疑着友谊与爱情的脆弱，消逝的时间，青春的绚烂、激情和短暂的辉煌，还有他面前这个注定将要毁灭的世界。这种怀疑精神和悲观主义至今仍不失为人类的珍贵财富。

正如作家所说，当死亡与遗忘能够被预知时，人最渴望的便是拥有将要到来的时间。这是印第安人曾经的愿望，也是今天的西方对工业革命到来之前他们曾亲手毁灭的辉煌唯一可作的偿还。当年的征服者在毁灭了印第安文明的同时，也毁掉了自身的公正、平等、人道、共和，从而招致了今天这个所谓“文明社会”的不平衡、不和谐，束手无策地“被自身的暴力拖着走”。技术进步的车轮在历史的风尘中轰然前行，但精神上的制动力有时是必须的，为了使人与世界维持必要的平衡，使灵与肉保持和谐，使个人与集体能够统一，而这些恰恰是古代墨西哥文明的精髓。

怀着现代西方的茫然与疑惑，勒克莱齐奥提出，墨西哥大地上或许正沉睡着能够荡涤我们这个“文明社会”的诸多流弊的力量，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美洲印第安人关于时间轮回和灾难的观点。例如每个世纪之末的“新火节”，它象征着印第安人对宇宙生死轮回的认知与定义。根据印第安历法，节日到来时，全天的星辰完成了一个周期的运转，整个宇宙都要完成更新。因此，印第安人点燃新火，彻夜不眠，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北斗七星越过天顶的时刻。新陈交替，破而后立，这一具有预见性的创制不正与五百年后的“宇宙大爆炸”理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吗？轮回，是印第安人哲学、宗教、神话和历法的基础。因为宇宙的轮回，一切创造的规律都应呈现为圆形；而灾难，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重生的基础。生而后死，死而后生，这是印第安人心中宇宙的法则。或许也正因如此，作家在收束全书时引用了古代墨西哥典籍《弗洛伦丁古抄本》中的一句话。像占卜，像预言，又像神启，今天的我们是否还能从中听见那似乎不可能的希望呢？—“很久以前发生过而今天已经消失的，下次还会发生，下次还将存在，就像很久之前的那个时代曾经发生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