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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梦魇

2013-04-29蔡登山

书城 2013年6期
关键词:夏志清胡适张爱玲

蔡登山

周作人曾说:“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的东西,因此比别的文章更鲜明地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是给自己看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是例外),自然更真实更天然的了。”是的,日记和书信对一位作家或学者而言,已道尽了平生生活的点点滴滴,它比作品的本身更真实、更生动、更本色地体现出其一生的风风雨雨。这最显著的有《胡适日记》、《顾颉刚日记》及《吴宓日记》,还有《胡适秘藏书信》等等,都是研究者不可多得的重要材料。

张爱玲没有写日记,但却写了不少的书信,其中最多的是给宋淇的六百多封,其次是给夏志清的一百一十八封,依次还有给庄信正的八十四封。其中给夏志清的信,起自一九六三年五月九日,迄于一九九四年五月二日。时间上横跨三十一年之久,地点则来自华盛顿、俄亥俄州牛津、曼哈顿、马萨诸塞州康桥、加利福尼亚州柏克莱、洛杉矶等地,可说是涵盖了张爱玲到美国后的第八年起的所有时光及居停地,它其实已构成张爱玲客居美国的部分生活史了,其重要性不言可喻。而这批信的特殊性是夏老都加上了按语,使原本不甚明晰的人物、事件,更能溯本清源,一目了然;也同时看到夏、张两人对话(虽然不是直接的)的可能性,这对读者而言,无疑是多了一重的解读。笔者今择要挑出一些信件做些解读,更多是补充一些史实,这当然是“见仁见智”的,读者也径自可有不同的解读。

札记一:张爱玲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五日的信(编号:2):“至于为什么需要大改特改,我想一个原因是一九四九年曾改编电影,因共党来沪未拍成,留下些电影剧本的成分未经消化。”

王德威曾谈到,张爱玲不少重要小说都有一个修改或改写的过程,如她的成名作之一的《金锁记》,在后来的二十四年内,她先后改写为Pink Tears(《粉泪》)、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及《怨女》,以中、英两种语言,先后将同样的故事改写了四次。张爱玲在此信中提到,《金锁记》之后,还有一个《金锁记》电影剧本。据一九四八年元旦《电影杂志》第七期,曾刊出一则消息云:“张爱玲继《太太万岁》之后,新作为《金锁记》,该片将仍由桑弧导演,女主角可能为张瑞芳,张爱玲为编写是剧,曾与张瑞芳商讨是剧之内容。”可惜的是《金锁记》电影后来没拍成,张爱玲的剧本亦不知所终,否则我们将可看出她从小说到电影剧本间改写的过程。张爱玲的写作受《红楼梦》影响极大,她认为曹雪芹“从改写的过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长,有时候我觉得是天才的横剖面”。而这话又何尝不是张爱玲自身的写照,我们亦可从她不断地改写的过程中看出她写作技法的愈趋娴熟和她在故事原型外的“灵魂偷渡”。

札记二:张爱玲一九六五年十月三十一日的信(编号:10):“译《海上花》事你想得非常周到。这本书胡适特别赏识,我刚到纽约时见到他,也忘了提,后来当然也来不及了。”

一九五四年七月张爱玲的《秧歌》在香港出了中文版,同年十月二十五日她给在美国的胡适寄了一本,其用意除希望获得胡适的青睐外,恐怕也想借他之力向外界推介。因此张爱玲还随书附有一封短信(案:张信黏贴在《胡适日记》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三日里):“……很久以前我读到您写的《醒世姻缘》与《海上花》的考证,印象非常深,后来找了这两部小说来看,这些年来前后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为得到不少益处。”胡适接到《秧歌》后,先后读了两遍,并写了一封颇长的回信给张爱玲(案:此信胡适没留底稿,原信抄件见张爱玲《忆胡适之》一文)。胡适在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三日补写的日记上说:“我收到香港张爱玲女士寄来她的小说《秧歌》,并附有一信。我读了这本小说,觉得很好。后来又读了一遍,更觉得作者确已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近年所出中国小说,这本小说可算是最好的了。一月二十五日,我发她一信,很称赞此书。我说,‘如果我提倡《醒世姻缘》与《海上花》的结果单只产生了你这本小说,我也应该很满意了。”

张爱玲接到胡适信后,在一九五五年二月二十日,又寄了五本《秧歌》及一本《传奇》、一本《流言》及一本《赤地之恋》给胡适,并写了一封长信,其中云:“《醒世姻缘》和《海上花》一个写得浓,一个写得淡,但同样是最好的写实的作品。我常常替它们不平,总觉它们是世界名著。……我一直有一个志愿,希望将来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缘》译成英文。里面对白的语气非常难译,但是也并不是绝对不能译的。”(案:引自张爱玲《忆胡适之》一文)

胡适曾盛赞《海上花》为“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可见,《海上花》是联系他们两人的纽带,而其“平淡而近自然”的艺术风格,也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兴趣。张爱玲对《海上花》的译注,可说是由于胡适的点拨而成的。

札记三:张爱玲一九六六年三月三十一日的信(编号:11):“收到十日的信,对于我找工作的事实在费心,我确是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夏志清说:“我的回信见不到,但想来鼓励她不要气馁,向某些基金会、大学研究机构申请一笔钱翻译中国名著还不算太困难。两年之后,爱玲能申请到一笔奖金去翻译《海上花》,我想同这次通信有些关系的。”确实英译《海上花》的具体做法,是夏志清的建议,因此一九六七年张爱玲获邀担任美国雷德克里芙学校驻校作家,不久就申请到一笔奖金,同年七月一日开始英译《海上花》。一九八五年张爱玲向警方报案,称她翻译了近十八年的《海上花》英译稿遭窃失踪。但在她过世的两年后,译稿却又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九九七年,旅美学者张错得到宋淇遗孀邝文美的同意,将两箱张爱玲文稿送交南加州大学图书馆收藏时,赫然发现《海上花》的英译稿竟在其中。后来再经过香港翻译家孔慧怡三年的翻译修订、润稿、编排,二○○五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此时张爱玲已过世十年了。

札记四:张爱玲一九六七年五月十四日信(编号:32):“星期一、二都约好去看医生,以后还要去许多次。天天从下午忙到天亮,虽然想听唱片,也想到府上见你太太,都只好搁下来,自己朋友,想你不会生气的。”

夏志清说:“根据邝文美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五日的信(见《小团圆》,皇冠,2009,页7),爱玲到纽约是来打胎的。难怪没时间、精力和心情来看我太太与我吃午餐了。一个女人即使不爱孩子,怎舍得把自己的骨肉打掉?我猜她是经济不许可,照顾多病的丈夫已很不容易,自己必须工作,哪有余力养孩子?打胎后没有调养,日后身体更坏,影响工作成绩、创作力。我一直认为爱玲的才华,晚年没有发挥,是嫁了两个坏丈夫。”夏志清口中的两个坏丈夫,一是“汉奸”胡兰成,一是老剧作家赖雅(Ferdinand Rayher,1891-1967)。

根据资料,一九五六年三月十三日,张爱玲与赖雅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MacDowell Colony)第一次见面,之后又有了一次小叙,半个月后,他们便开始到对方的工作室做客了。张爱玲把自己英文版的小说给赖雅看,赖雅对它赞赏不已。五月十二日,据赖雅日记记载,“去小屋,一同过夜”。两天后,赖雅在文艺营的期限到了,不得不离开。一个多月后,张爱玲也离开了文艺营。七月五日,赖雅接到张爱玲的一封信,说已怀了他的孩子。赖雅向张爱玲求婚,但要求她堕胎。一九五六年八月十四日,三十六岁的张爱玲与六十五岁的赖雅在纽约结婚了。张爱玲打胎应在结婚前,也就是七八月间的事,因此一九六七年五月中张爱玲在纽约看医生,显系非为打胎。况且在这之前赖雅早已中风瘫痪在床,几个月之后的十月八日就病逝了。

札记五:张爱玲一九六八年七月一日信(编号:38):“我本来不过是写《怨女》序提到《红楼梦》,因为兴趣关系,越写越长,喧宾夺主,结果只好光只写它,完全是个奢侈品,浪费无数的时间,叫苦不迭。”

写着写着,张爱玲终于写出一部《红楼梦魇》来,该书对《红楼梦》情节更迭改写的动机、时间次序,以及脂批年代的先后,都作了翔实精细的考订,而这些考订又渗入张爱玲多年创作小说的经验,因此有些想象发挥则胆大恣肆,又符合了胡适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原则。于是我们看到张爱玲追踪曹雪芹二十年间在悼红轩的“批阅”与“增删”,是那样地逸兴遄飞,那样地激动喜悦!《红楼梦魇》让张爱玲了却了她一往情深的有关《红楼梦》的另一件“创作”!

札记六:张爱玲一九六八年九月二十四日信(编号:39):“他(宋淇)承认我的《红楼梦》比谁都熟”、“现在趁手边有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有些理论非常可笑,但是这两段我很赞成)”。

宋淇是红学前辈,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就发表了如《新红学的发展方向》、《论大观园》、《论贾宝玉为诸艳之冠》等一系列研究《红楼梦》的论文,每篇文章都在《红楼梦》研究领域产生很大影响。张爱玲八岁开始读《红楼梦》,以后每隔三四年读一次,从不中断。她对《红楼梦》已经熟到“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但她小时候没有能力辨别续书的真伪,待到看了胡适的一篇《红楼梦》考证,方知有个“旧时真本”,写湘云为丐,宝玉做更夫,雪夜重逢结为夫妇,“看了真是石破天惊,云垂海立,永远不能忘记”。于是她“十年一觉迷红楼”,岂只是十年,应该是三十年!

于二○一二年五月三十一日方才逝世的红学专家周汝昌,在一九五三年出版《红楼梦新证》,奠定了他在红学上的地位。张爱玲却直言他的有些理论非常“可笑”。而周汝昌很早以前就接触到《红楼梦魇》一书,但由于“梦魇”二字引起他的反感,竟没去读它。直到耄耋之年,眼睛都看不见了,才由他的女儿读给他听。这一听之下,他为张爱玲之才华禀赋而惊叹,认为她才是“真正懂得”《红楼梦》之人。二○○五年周汝昌出版了《定是红楼梦里人—张爱玲与红楼梦》,只可惜张爱玲已去世十年了,当然无法与他“疑义相与析”了。

札记七:张爱玲一九六九年二月二十二日信(编号:42):“我上次信上说到《红楼梦》前八十回改写经过,是先证明吴世昌的《棠村小序》不对──他说回首批是曹雪芹弟弟写的《风月宝鉴》序──但是他这条路子对,严格执行起来,可以发现一个早本,内容不到现在一半。缺的部分怎样一件件先后添出,都给算出来,连带证明三十三至三十五的这三回本来位置较后。”

张爱玲虽对胡适有若神明般的敬重,但她却反对胡适的“自传说”。张爱玲以她自己创作小说的经验认为,《红楼梦》基本上是虚构的文学作品,其中虽有“细节套用实事”的地方,但仍要回到文学的层面来研究它,而非去研究“曹学”,那将偏离主题。因此她不厌其详地写了《四详红楼梦》、《五详红楼梦》,直接就“改写”和“旧时真本”,反复对照比勘,她慧眼独具地看到曹雪芹在不同的版本中如何将宝、黛的爱情故事不断地增删改写的过程,并看出曹雪芹如何在小说中偷渡自己的灵魂,但最终仍然分得清创作和真实究竟是不同的两码事。而关于《红楼梦》的增删,张爱玲则反对红学家吴世昌(著有《红楼梦探源》)处处将新旧稿对立,她认为那是过分简单的看法。因为新旧稿之间应该是血脉相连的,而在这无数次的增删中,能够看出其中的端倪,才算得上是独具慧眼的。

札记八:张爱玲一九六九年一月三日信(编号:41):“(《十八春》)末尾改写过,你猜得很对。叔惠原赴延安,改出国,返沪改胜利后,提早四五年。曼桢世钧重逢本来也是这样,不过写得perfunctory,没精打彩的。最后叔惠翠芝一场没有。翠芝被说服,带着孩子偕世钧曼桢同报名赴东北服务──二女的场面没有,都极简单──一次晚会看表演,遇见豫瑾,与世钧招呼:‘你也到东北来了?曼桢呢?世钧说:‘她也来了,今天有点不舒服,在宿舍里,你待会去看看她,正用得着你这医生。豫瑾听见曼桢与他同来,以为她离婚后一定与世钧结合了。世钧知道他误会了,忙介绍翠芝:‘这是我的爱人。看豫瑾这一会工夫面色倒变了两次。台上正唱得热闹,一回头发现豫瑾已经不见了,去找曼桢去了。”

张爱玲从《十八春》到《半生缘》的改写,光题目就曾经有过五六个,一九六八年在《皇冠》杂志的第二十八卷第二期到第二十九卷第五期连载时,题目是用《惘然记》,并在题名后引了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诗句。张爱玲是喜欢《惘然记》这书名的,后来会改为《半生缘》是宋淇的建议,因为《惘然记》固然别致,但不像小说名字,至少电影版权是很难卖掉的。《半生缘》俗气得多,可是容易为读者所接受。

首先《半生缘》一开头,张爱玲把原有的十八年改为十四年,看来她除想回避《十八春》原有的直接对男性自私的批判外(案:《十八春》原是传统京戏《汾河湾》中的唱词,这出戏叙述薛仁贵与妻子柳迎春分别十八载,蓦地重逢,仁贵却怀疑妻子有私情),是因为他们认识的时间不变,但重逢的时间提早了四年。《十八春》原有十八章,到了《半生缘》成了十七章,小说前面三分之二除了时间的修改和一些极个别字句、段落的增删外,没有改动。但从第十三章起关于叔惠的出国改动较大,共有三处。一是将张慕瑾(改为豫瑾)被诬为汉奸而遭国民党逮捕,其妻受酷刑致死,改成了张妻被日本人轮奸而死,张本人被抓后,下落不明。二是将许叔惠赴延安改为赴美留学。三是结尾,写世钧、曼桢、翠芝等都到东北去“参加革命”,其时已到了解放后,这不知怎么就成了世钧和翠芝“感情的再出发”;同时还出现了对曼桢倾慕已久的男子慕瑾,张爱玲的用意似乎想藉此暗示曼桢日后的幸福。但她似乎也觉得这个特意弄出来的尾巴不像样、不和谐。于是在《半生缘》时,她割掉了这多余的尾巴。因此《半生缘》完全摆脱了《十八春》在当时的写作环境下(一九五○年,在上海)不得不留下的时代政治的影子,多了张爱玲式的人生况味,又回到了早期《传奇》的天地里,当然它也留下了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这可见张爱玲更娴熟的写作技巧。

札记九:同上封信,张爱玲又说:“柳存仁我认识,宋淇也告诉我他要到哈佛来,我已经寄书给他。他那篇《伦敦两个图书馆的中国通俗小说》登在什么刊物上,我想在下一篇提一声作为更正。”

柳存仁就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与张爱玲同时期的作家柳雨生(1917—2009),他在一九四三年四月于上海创刊《风雨谈》杂志,倚仗太平印刷公司的雄厚财力(甚至有汪伪资金),《风雨谈》一出版便是一百五十六页的三十二开本,更集结了一批南北名家如周作人、沈启无、周越然、纪果庵、谭正璧、谭惟翰、予且、周黎庵、陶亢德、苏青等人。柳雨生也在苏青的《天地》写过稿,《天地》第四期扉页背面就登过五个作家的照片,五颗星式的布局,张爱玲居中,左上角是柳雨生,右上角纪果庵,左下周班公,右下谭惟翰。《风雨谈》是明显亲日的杂志,张爱玲并没有为《风雨谈》写过任何一篇稿子,倒是柳雨生在一九四四年十月《风雨谈》第十五期写了《说张爱玲》一文。而在《〈倾城之恋〉演出特刊》中柳雨生写了《如果〈倾城之恋〉排了戏》评介道:“在此动荡的时代环境里而犹能见到如此精练圆熟的文字,未尝不可说是一种非偶然的奇迹。”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六日起《倾城之恋》在新光大戏院公演,柳雨生说:“她(案:张爱玲)送了我十七夜场的戏票。可是,我因为急于快睹,十六夜先偕友人石小姐同往一观。”在十二月二十八日的上海《中华日报·中华副刊》,柳雨生发表了《观〈倾城之恋〉》,他说:“这戏无疑地仍旧不失为一九四四至四五年间的一出好戏—重头的、生动的、有血肉的哀艳故事。”

柳雨生是上海沦陷时期汉奸文学活动的“台柱”之一,因此战后被以“汉奸文人”罪名缉捕治罪。不久被释放后,柳雨生来到香港,先后任教于香港皇仁书院和罗富国师范学院。一九五七年以题为《佛道教影响中国小说考》(Buddhist and Taoist Influences on Chinese Novels)的论文,获得英国伦敦大学哲学博士学位。从此转入学术研究,并以柳存仁之名闻于世,一九六二年被澳洲国立大学聘为中文系教授,从此就定居澳洲。他曾被邀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夏威夷大学、哈佛燕京社、巴黎大学、香港中文大学、日本早稻田大学、马来亚大学和新加坡大学做访问教授和访问研究员,是国际著名的道藏学者。

《伦敦两个图书馆的中国通俗小说》显系张爱玲记错了,它非是一篇文章,而是一本书。柳存仁说,住在伦敦总是要做点事,所以他就写了《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录》(Chinese Popular Fiction in Two London Libraries)“其实是一本英文书,那本英文书就把我所见的英国博物院、英国亚洲学会所藏的明清小说,大概都看过了,每一本都做了提要”。该书一九六七年由香港龙门书店出版。

札记十:张爱玲一九六九年十月十三日信(编号:45):“这些事姚克最清楚,而且热心解答。我有些零碎的问题预备积得多些再问他,你大概等着用,不然我可以代问。”

夏志清说:“我想早在四十年代的上海,爱玲即同姚克相识了,深知其杂学之博广,所以‘零碎的问题积多了即去问他。她在十月十三日信上把姚推荐给我。世上真有巧事,不出多天我即收到了莘农先生同月三十日从火奴鲁鲁寄我的生平第一封信,谓‘客中无俚,先生如不嫌弃,希望通信赐教,这是我所企望的。显然那年夏天,他率家眷从香港来夏威夷大学亚太语言系(Department of Asian and Pacific Languages)就任新职,美国同行朋友不多,特别来信同我联络感情的。”

姚克(1905-1991),字莘农。他成名甚早,早在一九三五年就是被称为民国以来水平最高的英文学术性刊物《天下》月刊的编辑之一。一九三六年起,姚克投身于上海的电影、戏剧事业。后来,他获得洛克菲勒基金会研究基金到美国耶鲁大学戏剧学院研究戏剧。一九四○年夏,他返回“孤岛”上海,一面在圣约翰大学任教,一面又从事戏剧活动,与黄佐临、吴仞之等创办“上海职业剧团”,主持“金星训练班”、“苦干训练班”。一九四一年由姚克编剧、费穆导演之四幕史剧《清宫怨》,一时好评如潮,轰动剧坛,咸推为其代表作。一九四二年张爱玲从香港大学肄业回到上海,夏志清说姚、张两人在四十年代相识,这只是他个人的猜想,目前查不到任何有关的文献记载,当然在这五六年期间不排除两人有见面的可能。但一九四八年秋,姚克就南下香港,在香江居停二十一年之久。更大的可能是两人在香港见过面,据作家符立中说,电懋(国际电影懋业公司)老板陆运涛成立剧本审查委员会,邀集戏剧大师姚克、哈佛文学博士孙晋三及宋淇、张爱玲等文化俊彦共同组成。张爱玲一九五五年离港赴美前夕,其实是预支了一部分的剧本费,《情场如战场》和《人财两得》电影剧本是到美国之后,写完寄回香港的。

札记十一:张爱玲一九七四年四月五日信致水晶函(编号:64的附件):“又,那些集体照片上有些有干碍的人物,不便发表,不犯着又招骂,于我姑姑也有碍。”

张爱玲所说的那些集体照片,是指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一日,《杂志》月刊社在上海咸阳路二号举办的“纳凉会”会后的合影。张爱玲坐在前排(独自一人),其余诸人立于其后,从右起分别是:金雄白、陈彬龢、陈女士、李香兰、炎樱、张爱玲姑姑张茂渊。除此而外,参加“纳凉会”但没入镜的还有日本军方的松元大尉及掌理日本在华文化宣传的“中华电影社”副社长川喜多长政。其中金雄白、陈彬龢当时都是亲汪伪或亲日的新闻界前辈,在抗战胜利后被以“汉奸”罪论处,金雄白被关进了监狱,财产遭籍没,原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后减刑为两年半;陈彬龢则潜匿在东南邻近各省的小城镇中,逃亡两年,历经九省,竟然躲过“追捕汉奸”的罗网,一九四七年年底,终于逃到香港定居。

那次“纳凉会”也成了张爱玲在沦陷时期公开场合露面的最后一次。对于此次的座谈会,学者余斌认为“以她(张爱玲)的交往,她对时局的变化不会一无所知,按照常理,在这种时候她多少应该存个心,不要和李香兰、金雄白、陈彬龢这些有汉奸嫌疑的人物搅在一起(何况是公开露面),免得以后更说不清。但是张爱玲就是张爱玲……她有她自己的判断,有她自己的完整,有属于她自己的与旁人无干的天地。以此,她拒绝出席‘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也以此,她不避嫌疑在这个时候去参加‘纳凉会。”

抗战胜利后,张爱玲因是汉奸胡兰成的太太,一时间成为公众谩骂的焦点,社会舆论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从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一九四六年十一月的一年多时间里,张爱玲没有发表任何一篇文章,事实上也没有任何机会让她发表文章。面对舆论排山倒海地指责她是“海上文妖”,她只有关在家里自我沉潜,忍受最深沉的煎熬。

由于有上海时期的惨痛教训,张爱玲对于“汉奸”的指责是极为敏感的。此时她要水晶不要发表那些照片,显然有些忧谗畏讥的心理。这可以和她后来在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发表《色,戒》后,张系国的指控,张爱玲的反驳,连在一起看。

张爱玲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六日信(编号:89):“我也写了篇东西关于《色,戒》,讲域外人那篇文章。我投稿都托宋淇转寄,也是让他帮着看看有没有碍语。这次刚碰上香港邮局怠工,现在才收到信,知道已经寄给《中国时报》。”张爱玲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信(编号:90):“还有,让你这么忙的时候还要写文章替《色,戒》洗刷,实在抱歉到极点……”

一九七八年十月一日域外人(张系国)于《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发表《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评〈色,戒〉》。一向“慢工出细活”的张爱玲,此次出手极快,响应的文章《羊毛出在羊身上》从美国寄到香港给宋淇,又碰到香港邮局怠工,再寄到台湾,在十一月二十七日就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刊出。在这期间夏志清也应张爱玲之托拔笔相助,写了辩驳的文章:“最近张系国在他的‘域外人专栏里,认为张爱玲在《色,戒》里没有强调汪朝重臣的‘汉奸性,表示十分遗憾。其实张写的是一则永恒性的人间故事,发生在汪精卫时代的上海也可以,发生在袁世凯复辟时期的北京,阮大铖、侯方域时代的南京也可以,只因张自己对伪政府时代的上海特别熟悉,就采用了这个背景──她无意写人物个性忠奸立判的小说。”张系国的文章,就“政治立场”而言,显得深文周纳,有上纲上线之嫌,因此逼得张爱玲再也忍不住跳出作响应,因为“汉奸”之说,是她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

札记十二:张爱玲一九七六年三月十五日信(编号:72):“你定做的那篇小说就是《小团圆》,而且长达十八万字(!),不然也不会忙乱得连国号都不认得了。出书前先在皇冠、联合报连载,一定转寄给你。”(三月十八日张爱玲又给夏志清一信,说把世界日报误作联合报)。(编号:73)

夏志清说:“写此信时,爱玲显然已把长达十八万字的《小团圆》初稿写就,而且已同《皇冠》、美国《世界日报》说好,由此二报刊同时连载。爱玲以前的信上早已提到过《小团圆》,此信才点明小说是我出的主意,它是特为我‘定做的。《小团圆》在宋淇夫妇相继过世后,由其公子宋以朗授权,迟至二○○九年才由皇冠出版。”《小团圆》书中所写的母亲、姑姑及家族堂表间奇怪的男女、女女关系,常态性乱伦,远比张胡恋更骇人听闻。但宋淇当时顾忌的是胡兰成正在台湾,《小团圆》若发表或出版,胡兰成会趁机炒作,他究竟是个汉奸,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张爱玲“声败名裂也许不至于,台湾的写作生涯是完了”。因此他在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八日给张爱玲的回信说:“此书恐怕不能发表或出版。连鑫涛都会考虑再三,这本书也许会捞一笔,但他不会肯自毁长城的。”

札记十三:张爱玲一九七八年八月二十日信(编号:88):“《同学少年都不贱》这篇小说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寄出也就发现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经搁开了。”

张爱玲这一“搁开”竟然历经二十六个年头,到二○○四年,也就是张爱玲过世九年后,《同学少年都不贱》这部中篇小说,才以“遗作”之名出版。

札记十四:张爱玲一九九四年五月二日信(编号:118):“收到信只看账单与时限急迫的业务信。你的信与久未通音讯的炎樱的都没拆开收了起来。”

夏志清说:“这是爱玲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距她辞世一年又四个月,她去柏克莱后,就感冒不断,搬到洛杉机,又屡次搬家,看牙齿,非常劳累!身体越来越坏,连拆信的精神都没有……”

一九九四年春,我们拟拍摄《作家身影》纪录片,通过《皇冠》杂志社的协助,给张爱玲转寄纪录片的计划书以及一封长信。过了数月,我们突然接到来自洛杉矶西木的传真,是给导演雷骧的,内容如下:

雷骧先生:

收到尊函,感到非常荣幸。苦于体力精力不济,自己的工作时间都已经缩减到实在无法交代的程度,电视影集只好援引制片家高尔温那句名言:“把我包括在外。”仔细看了您寄来的企画书后又充分考虑过,所以没能照您所嘱从速答复,希望没太晚耽误计划的进行。您节目内要用《对照记》里的图片文字,本来不成问题,可径与皇冠接洽,当然光用它根本用不上。惟有遥寄最深的歉意。

匆此即颂

大安

张爱玲

传真的日期是一九九四年的八月十八日,此传真较给夏志清的信晚了三个半月,是不是张爱玲的最后对外的通信,不得而知。但一年后她告别了人世。一九九七年十月底《作家身影》的《孤岛的闪光—张爱玲》纪录片在台湾电视公司首播,但张爱玲却永远看不到了,同样地我们对张爱玲“惟有遥寄最深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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