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禅的行囊》
2013-04-29书玉
书玉
我们每个人都从自己生命的起点一路跋涉而来,途中难免患得患失,背上的行囊也一日重似一日,令我们无法看清前面的方向。在这场漫长的旅行之中,有些包袱一念之间便可以放下,有些则或许背负经年,更有些竟至令人终其一生无法割舍。但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我们自己捏造出来的幻象罢了。—比尔·波特《禅的行囊》
| 1 | 其实在看到这本书之前,已经听说比尔·波特( Bill Porter) 这个有些神奇的美国人。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去台湾,翻译中国的古诗和佛教经典。八十年代后在大陆寻找隐士,由此写了他的第一本游记《空谷幽兰》( Road to Heaven: Encounters with Chinese Hermits)。虽然西方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对东方的哲学、宗教感兴趣的人和书也出了不少,从旧金山湾区另类文化始祖阿兰瓦兹(Alan Watts)的《禅道》( Way of Zen),到一行禅师( Thích Nh t H?nh) 的法国梅村禅修道场,但让中国人从自己的土地和文化中重新看到禅,波特有着功不可没的贡献。早在二○○九年,我先生到北京开会,多年的好友慧赠送了他一本书,就是当年重版的《空谷幽兰》。听说在中国影响很大,卖了十万册。可当时的我还太沉溺于中国热闹的当下和对流行文化的研究。这本书放在我们的书架上,我竟没有想到翻一翻。
与一本书的缘分也像跟一个人,有个时机和心境的问题。
| 2 | 这次本来是兴之所至的中国旅行,一开始就受挫。入境后不久我的护照就丢失了。估计是在地铁上被偷。而我是在三天后才发现的。于是,在十八大召开前的森严壁垒的北京,我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 在随后的十天里,我重温二十年前办出国时的种种梦魇。到派出所申请挂失证明和临时居住登记就花了我两天时间,跟那个城乡接合处根本就没处理过这类事情的工作人员委曲求全地解释“沟通”;到加拿大大使馆申请加急护照,可是发现在一家明明自称“专业摄影”的摄影室里拍的照片却不合要求,而当天就是星期五;周二一拿到护照就跑到北京市公安局进出境管理处申办签证,却被要求必须持有相关证明才能加急,虽然回程机票就是一星期后。但没人理睬你的申诉:回国本来不是为了丢护照和补签证,本来是为了休息,为了走一走看一看。这个理由显然不够冠冕堂皇。
从出入境管理处大门走出来,看到街对面新建的堂皇的“雍和家园”小区,我忽然感到“家园”两个字的虚伪。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奔跑着的躲避横冲直撞的汽车的,有挂着一副无聊表情似乎永远无所事事的,还有胆怯而茫然的外来打工者。在他们脸上我看到的是冷漠、匆忙和疲惫。而我的脸上同样充满不耐和怨恨,我对自己贸然来中国旅游的决定感到怨恨。我真的被国外的生活宠坏了。前些次来中国都是出公差或开会,被主办方照顾安排得妥帖舒服。忘了作为一个普通人在这个国家你要时时刻刻提高警惕,把背包放在胸前,就像电视里公安告诫你的:不要相信陌生人……
那个周末,北京气温骤降,下起雨夹雪,宽广的现代化马路因没人看到的下水道工程不过关竟然很快就泛起了洪水。我心灰意懒,几乎要放弃与城中朋友的约会。而慧家的暖气似有还无,据说这是第一次响应政府要求按需求而不是按时间供暖,提前一周,但物业因此也只做表面功夫。楼上人家在装修,电钻刺耳的声音直入脑壳。出国二十载,我几乎忘了生活中的种种不便与不公,当它们兜头向我袭来,我发现我毫无招架之功。
慧看出我的悲惨,她递给我一本书,《禅的行囊》( Zen Baggage: a Pilgrimage to China) 。
| 3 | 波特在二○○六年春天又一次踏上去中国旅行的路时,遇到的困难和干扰一定不比我少。因为他选择的路途更偏僻、险峻。从北京开始,他的这次朝圣之旅是寻访禅在中国的发源地,也就是最重要的六位祖师开创的道场。从大同的云冈,华严寺,到石家庄的大寮、柏林寺,从洛阳的空相寺到合肥的司空山,从黄梅的五祖寺、九江的金山寺到武汉的度门寺、岳阳的云门寺;最后终于广东的南华寺和光孝寺。波特选择的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路上有已被大多数人遗忘或根本就不知道的历史和宗教风景。当中国沿海和现代国际化都市正一日千里地以高铁速度发展的时候,他却坐火车、长途汽车和出租车,有时甚至是摩的,深入到中国阔大纵深的腹地,那些乡村集镇,深山僻壤。
六十多岁的波特对这次旅途的叙述是平实而淡定的。他循着禅宗发展的路线,把眼见心见的风光不作评判,不加煽情,娓娓道来。尽管读书的人可以很容易猜想到他旅途上的种种困顿:长途车的颠簸,气候和地域的多变,辗转于各种小地方的餐馆酒店的疲惫,长途跋涉却寻/物 /地不遇的失望,或甚至面对某些寺院里出家人的势利与投机。在英文原著中,波特还有一段被当地公安拘捕的经历。但对这一切,波特用一种意料之中的平常心来接受,似乎世界本该如此。他甚至时不时用幽默和自嘲,来有意识地创造发现生活里的快乐,以缓解旅途中的沉重和荒谬。比如讲到因为长时间坐车引发背痛,他不得不去按摩,结果引发一场误会时,他写道,按摩后,加上按摩小姐的恭维,“我果然感到骨头大轻”。还有,在途中听说他第N次古根海姆基金的申请被拒后,宽慰自己,不就是“日子过得紧巴点么,不就是用好几张信用卡拆东墙补西墙么,有什么呀,谁还没过过穷日子啊”。这种不把自己当真,或说无我的境界,可能是波特学禅得出的一个心得。怀着这种态度,波特走完了一般人都为之却步的禅宗之旅。
波特这次旅行,只带了两身衣服。所以每到一地,他就要立刻换洗身上的一套。而备用的一套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动用。有一次甚至因为衣服没有及时干,他不得不穿上半湿的衣服用体温烘干。对此他却感到自然而然:“没有学会生活的人是不能学禅的。而生活方式越简单,进入禅修之门也就越简便。”
| 4 | 近些年来,外国人写中国的书渐多渐风行。从基辛格的《论中国》( On China),到商人们人手一册的《中国先生》( Mr. China)。其中有对中国深有理解的《甲骨文》( Oracle Bones),也有把中国看成一个令人垂涎的大市场的《十亿顾客》( One Billion Customers: Lessons from Front Line of Doing Business in China), 连美国地产大亨唐纳德·川普 ( Donald Trump) 都夸口说他可以不费力地一口气推荐二十本关于中国的书。不过这些书大部分是关于眼下的中国,看得见的中国,表面上与世界其他地方越来越像的中国。
而波特却追溯寻找一个不同的中国。在这个意义上,他在帮助中国人整理他们自己都忽略了的文化遗产,并把它们传播向世界。就像当初他在台湾翻译寒山,翻译达摩禅法,那是一种真正的惺惺相惜,一种建立在精神理解与需求上的认同。因为中国,或者更准确地说在那块土地上产生的文化、精神、生活方式和态度帮助他找到了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法。也正因此,由波特来赞美中国文化才有说服力。因为当我们心浮气躁,没有耐心去发掘自己的遗产时,当这种遗产与当下的世态人心相距太远时,也许只有一个跨越千山万水的外来者,才能对此如获至宝。波特在书中欢喜地说,“有人曾经向一位西藏上师请教获得证悟的方便法门。他给出的答案是:离开你自己的国家。做一个外国人可以使你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文化中习以为常或引以为傲的东西,并选择一些新鲜的,不那么消磨意志的事物来搭建自己的生活。我选择了中国古诗和佛经、乌龙茶,还有午睡,都是些明显无害的东西。”
其实,在大力推广中国文化,或换个新词,研发国家“软实力”的今天,有关部门真的可以从波特的人和书学到一些东西。换换几十年说来说去已经让人没有感觉的大熊猫、孔子、旗袍,或饮食文化。“中国的僧人向西方传法时,不注意变通。往往太执著于其固有的外在形式,所以对西方人无法产生吸引力。”禅吸引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西方人,正像它吸引一千多年前的中国人一个道理,“吸引他们的不是什么意识形态,不是某种苦行方法,也不是什么神秘神奇的东西。吸引人们的只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他们为道提供了一个可操作的集体平台。”国人如果真的对自己的民族文化感到骄傲,也许应该在现代世界日常生活中找到体现这些文化的平台,而不是令其成为无所依托的空谈。到国外旅游或定居的中国人,大声喧哗、哄抢奢侈品、炒高当地的房地产、装穷冒领福利金,是否会扪心自问,这时传播的是一种什么中国文化?
毕竟是多少年的积重难返,“文革”后连禅院都大兴土木搞扩建。想的是如何与地方政府搞关系、要土地,如何发展旅游事业,如何结识有钱的香客,甚至如何“走向世界”。可能正因此,波特指出禅也有沉重的行囊。“行囊”可以指禅宗教义在这个崇尚文字和仪式的土壤上积累成的各种繁文缛节,也可以指当某种文化成了传统,个中人因循守节,反而不解真义。
| 5 | 当我终于拿到护照和签证,重新成为一个“有身份”的海外旅行者时,《禅的行囊》已令我爱不释卷。每天临睡前,当我抱着热水袋,希望把白天的经历放在脑后时,波特从容淡定却又睿智幽默的叙述把我带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借着他的眼,他的平常心,看到二三线城市 “国际”酒店的虚张声势,看到乡镇百姓脱贫致富的急切匆忙,看到双峰山中隐居道人的恬淡富足,看到诗圣杜甫墓冢前的冷落荒凉。这些风景让我开始忘记自己的那些渺小的不平和怨愤,同时给我同情心看到中国生活中的另一面:在世贸百货旁的星巴克,一位萍水相逢的海归,用自己的电脑花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帮我把一份紧急文件电邮给大使馆;老同学接到我求援的电邮,当天果断从上海给我开了一个“证明”,使我及时办理了加急签证;好友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还挤出时间开车陪我跑派出所;每天从外面疲惫归来,慧和她的先生用香甜的南瓜粥和他们菜园里收获的瓜果蔬菜温暖我;最后一次去出入境管理处,当那个曾经一脸不耐的办事员突然在上司的指示下改变态度,有效率地办完事,悄声地让我给他们写一封表扬信时,我已经能够以旁观者的立场欣赏其中的黑色幽默。是的,我们改变不了生活,可是我们可以改变对待生活的态度。这样我们能看到生活是多么丰富,多么有“人情味”。
我带着这本书去了成都。成都的酒店套间,墙上挂着一个偌大的平面电视。里面有三四十个频道。第一个晚上,当我终于一个人坐下来,无意识地拿起遥控器。从央视里代表们的发言,到成都卫视的娱乐八卦,我却找不到本来希冀的休息。虚假,空洞,喧嚣,浮躁,欲望的尘埃纷纷扰扰。于是在成都的四天里,《禅的行囊》继续成为我每晚的功课,它把我这次寻找感官满足的外在的旅行变成了一次内心的旅行。
禅修的一个重要部分是静虑,也就是修心,时时停下来,找一个呼吸的空间,反思我们匆忙的生活。在波特的笔下,六世佛祖选择与尘世保持距离的深山禅寺正体现了这种精神。一方面,自给自足的山居生活体现了生活禅的基本信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另一方面,它为修心提供了可能。“大厦之才,本出幽谷,不向人间有也,以远离人故,不被刀斧损斫。一一长成大物,后乃堪为栋梁之用。故知栖神幽谷,远避嚣尘,养性山中,长辞俗事,目前无物,心自安宁,从此道树花开,禅林果出也。”(弘忍《楞伽师资记》)
对大多数人来说,出家或进山禅修也许只能是个奢望,但如果能有意识地在生命的某些时刻,从日常的轨迹里脱离出来,保持一个距离, 我们可能对自己的匆忙旅途会有个更清晰的认识。
| 6 | 结构上看,《禅的行囊》效法自然,按时序讲述一个行者从春到夏从北到南的旅行路程。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但是全书读到最后,却恍悟波特穿插点缀在旅行叙述中的那些若有若无的有关他早年生活的回忆并不是闲来之笔,而是一条暗线。他憎恨战争,纪律,曾经从军队里开小差,他误打误撞学了汉语,却借着它发现了宿命中的旅途。他曾在台湾的寺院中隐居寻求解脱,但到老依然留恋南瓜饼的甜美和乌龙茶的芳香。原来《禅的行囊》不只是记录一次朝圣溯源的禅道之旅,对波特来说,这也是一次逆时光而上的寻找生命意义的旅行。
最后一章最明白不过地点出这个主题。年老的波特在旅途的尽头回忆起许多年前的那次远行:那年他身上揣着十三美元和一本护照,在洛杉矶伯班克机场动身去台北。被生活打得一败涂地的父亲意外地来送行,还塞给他二百块钱。而此时年轻跃跃欲试的波特想着不久前邂逅的那个流浪汉,以及他们那番关于人生究竟怎么过的对话。那是这一切的开始。
在对先贤行踪的寻找中,在与诸位佛祖的对话中,这本书何尝不是波特的自我发现之旅。毕竟在日暮时分,我们都要面对一个为什么到这个世界上走一遭的问题,一个我们看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的问题。
波特旅行到九江时听到一位美国朋友自杀的噩耗。当年他们一起在台湾做文化广播节目时还年轻,一起喝啤酒,听Miles Davis的歌。朋友的遗言只有三句话,“没工作,没钱,没希望”。对此波特用他的禅之旅告诉我们,对抗这些人生注定的挫折、失望、孤独、衰老,最终不是向外的扩展征服,积累更多的钱,财物或对更高的权力职位的占有,而是内心的觉悟。这种觉悟是建立在对简单却真诚的人生的欣赏之中,也建立在对这些人生经历的不断反思之上:“已经有爱,为何还不知足?”
| 7 | 带着深深的感激之心,在离开中国的那天早上,我合上了书。
每次回国,总要习惯性地去书店买一大包中文书带回去。可有很多次感到失望和被骗。国内出版的书越来越多,让人眼花缭乱,印刷和包装质量也越来越好。可是内容方面却不能与日渐昂贵的书价成正比。很多书掺杂了那么多的水分,更有的只是剪刀糨糊式的拼凑剪接。像《禅的行囊》这样认真地体验,安静地把自己独到的思想写出来的作家并不很多了。人们想的是如何一夜成名,如何日进千金。而这种浮躁投机的思想通过那些质量不高的精神食粮直接蒙蔽了读者的心灵,影响着他们的生活态度,使这个世界更加尘土飞扬,真伪莫辨。
可我们读书实际上是在寻找生活旅途中可以信赖和对话的睿智的朋友。韦恩·布什 ( Wayne Booth) 在《我们的旅伴》( The Company We Keep) 一书中用了这个比喻,说明文学作品对于读者的关系。《禅的行囊》无愧于这样一个朋友。它那么自然地走近你,厚积薄发地指点给你路上的人和物,却不强迫你这样做或那样想。在它一路的陪伴下,你终于看到多年来你不曾注意但却从此可以改变你一生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