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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走了

2013-04-29钱理群

书城 2013年6期
关键词:四哥母亲

钱理群

最初听到四哥走了的噩耗,我的反应是意外的平静:在龚姐逝世以后,我就一直有这样不祥的预感。但当天半夜,却突然惊醒:怎么,四哥真的走了?四哥走了!四哥走了!!顿时一阵惊恐。再也睡不着了:许多许多的往事,一一奔涌而来……

四哥名叫钱树柏。一九三九年我在重庆出生时,四哥在沦陷区的上海读书,兄弟间竟相隔千万里。我们是抗战胜利后全家在南京相聚时才见面的。这一年,我才七岁,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我五岁就上学了),而四哥已是就读金陵大学的大学生了。我现在还保留着当年我们一起去中山陵春游时的照片,我一脸傻样,四哥却是英俊的大小伙子。那时四哥在我的眼里,即使不是崇拜对象,也是令人羡慕的“大人”。而且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是和他联系在一起的。这是我在以后的文章里多次提到的:我是通过四哥而结识鲁迅的。我从小就是个书呆子,课本不能满足自己,就乱翻大人的书,一次在四哥的书堆里翻出一本《文选》(大概是开明书店编的读本),里面有一篇《腊叶》,是一个叫“鲁迅”的人写的。我自然读不懂,但其中的一段文字却镇住了我,只感到“在红的、黄的、绿的颜色中突然跳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在看着我”。我回忆说,以后,长大了,从中学到大学到研究生,慢慢读鲁迅作品,并开始从事鲁迅研究,这童年时的第一印象却一直伴随着我,成为我对鲁迅理解的基础。这样的因四哥而和鲁迅的结缘,是影响我一生的。

不管怎样,我算是“粘”上四哥了,即使他的那些多少有些神秘的同学、朋友来了,我也不肯走,尽管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多年后,四哥在一次聊天时,半开玩笑地告诉我,当年他们为摆脱我这个“小尾巴”,颇为费心,因此把我戏称为“小特务”。我真正对四哥和他的朋友所做的事有所理解,是在“五二○”运动以后。那时我已经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有些懂事了。我的老师大概是同情革命的,他带领我们这些小学生到医院里去慰问“五二○”事件中受伤的大哥哥大姐姐,当我听说他们是因为“反饥饿,反内战”而惨遭毒打,感到了极度的震惊;而他们那种不怕死的乐观精神,更使我油然而生敬意。后来我得知四哥也参加了游行,而且以“记者”身份出入在大屠杀的现场,就更对他佩服到五体投地。四哥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对他就更加依恋了。

但很快,四哥又从我们的家庭生活里,突然消失了。不知是龚姐,还是匡武哥,悄悄告诉我:他到“那边”去了。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实四哥早在抗战后期就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四哥的消失引起了我对神秘的“那边”的莫名向往。我仍在翻阅四哥留下的书和杂志—其中有《万象》,以后竟成了我的研究对象。一边翻看,一边想着“在那边”的四哥过着怎样的生活,那一定是和我周围的生活不一样的“新生活”:这大概就是我对“革命”的第一个理解与想象。

我们再见面,已经是革命胜利以后了。四哥一身干部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简直是欣喜若狂。他先是在南京两浦区,后又调到共青团南京市委工作。有了一个“革命干部”的哥哥,我那时是非常引以为豪。但接着就发生了一件事:一九四九年我在上海时因为一个偶然机缘,在电影《三毛流浪记》里扮演了一个群众角色;后来电影到南京来巡演,召开一个座谈会,我也应邀参加了,并在会上作了一个发言,说“三毛这样的流浪儿童的不幸,是战争造成的”。没有想到,主持会议的团市委的大朋友,认为我的这一看法有问题:对战争缺乏阶级分析,没有正确区分正义战争和非正义战争。他们把这一意见转告给四哥,认为我应该注意“思想改造”。四哥也因此找我进行了一次(也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严肃的谈话,我记得是在我们武夷路的家的草坪上谈的(现在这草坪上已经盖了房子),并郑重告诫我:以后要注意“学习”,并因此专门为我订了《少年儿童报》,还有一份杂志。我自然是乐于接受的,但从四哥少有的严肃的态度里,隐隐感觉到了一层阴影。

不久,就发生了因为母亲卧室挂了父亲的油画像,四哥受到组织的严厉批评的事情。这是向我们全家发出的一个明确的警告:必须和“反动官僚”的父亲划清界限。母亲从此沉默不语。我们最小的三个兄弟姐妹第一次感到了家庭出身的压力。而首当其冲的却是身为共产党员的四哥。

很快,我自己也直接承受了这样的压力。一九五三年我刚到十四岁,立刻提出加入共青团的要求,在那个时代,这是所有要求进步的青年自然的选择。尽管当时我是全校闻名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但我的申请却被团组织拒绝了,理由是“和反动父亲划不清界限”。这对我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实在想不通,只有找四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劝我要“接受组织考验”。这应该也是他的心里话: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

一九五四年,四哥结婚了,这是一件大喜事,但母亲却表示不出席婚礼,只派娟姐、匡武哥和我作为代表。婚礼办得简朴而热闹,唯一记得的一个细节,是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婚礼不可少的“节目”)时,说到他们是因都喜欢打篮球而结缘的。而我们感到高兴的是,钱家又有了一个好媳妇。我们回到家里,母亲迫不及待地询问我们婚礼的情景,我只觉得心酸,却又不敢表露。

后来,好哥、龚姐冲破美国的阻拦,回国了。母亲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全家也为之欣喜不已。四哥似乎也有如释重负之感,记得他特地把全家人聚集到他的住处,郑重提出:一九四九年以后父亲通过香港往南京寄钱抚养家庭,那是不得已;现在,大哥已经回国,他和二姐都有工资,完全可以负担母亲和我们三个小弟妹的生活费用,应该彻底地和台湾隔断经济联系了。我们都表示赞同,好像也都有如释重负之感。但此后,父亲和三哥就从我们的家庭生活里彻底退出了。母亲绝口不提,我们也逐渐淡忘了。那时好像是很自然的;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与三哥恢复了联系,我才为这样的自然淡忘感到悔恨与愧疚。

到一九五六年,整个国家气氛都比较宽松,我也因此顺利实现了上北大的梦想。到北京之前,因大姐夫突然辞世去了一趟上海,是四哥陪同母亲,带我一起去的。整个葬礼都是四哥主持操办的,他显得十分干练,上上下下忙碌着,得到了外祖父的赞扬,他自己也似乎为能为家庭出力而感到高兴。后来,母亲又陪伴我和大姐一起去了北京,和好哥、龚姐、老丁、二姐,以及也在北京读书的娟姐、匡武哥团聚。那是我们钱家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可是紧接着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就迅猛地结束了这样短暂的欢乐生活。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万幸没有打成右派,但

娟姐和我却因为对反右运动提出不同意见而受到团内处分,再加上家庭出身的因素,直接影响了我们的毕业分配。娟姐去了新疆,匡武分到福建,后来我也发配贵州。在建国初期,我们三兄妹都受到良好的大学教育;反右以后却都被打发到了边疆地区,这命运的变迁本身就折射了中国政治的某些变化。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听说四哥也被下放到南京郊区劳动锻炼,就觉得十分自然,未作深想。

反右以后,我们每个人都陷入了各自的说不清的烦恼中,兄弟姐妹间反而来往不多,彼此也很少关照了。但还是不断传来四哥的消息:他被下放到农村,又调在县里工作,以致几次假期回南京,都没有见着他。我们也依然没有深想,他自己和我们见面时,也从来不说自己的下放生活。直到四哥去世,在追悼会上,听到对他的生平介绍时,才悚然发现他所遭受的不公正的待遇。原来南京解放初期,他担任过两浦区区委委员兼青年部长和团市委宣传科长、办公室主任,后任中共南京市委宣传部学习室副主任。但反右以后,他先是下放农村劳动一年半;接着一九五九年反右倾运动,又调离领导岗位,担任理论教员;一九六○年大饥荒,更是一路下到底,在条件最艰苦的六合县竹镇公社担任社队干部;第二年调到县里,任文教局副局长;一九六一年底落实政策回到南京,却被调离党政部门,到南京十三中学任副校长。可以看出,每一次政治运动,由于他的谨言谨行,没有受到直接冲击,但运动过后对他的工作安排,都要降低一等,而且始终担任副职,显然处于“不可信任者”的地位。这对于四哥这样的一心为国效力,为党工作的老党员、老干部,实在是太不公平。二姐曾告诉我,四哥在中学读书期间,就表现了出众的才华,而且是德、智、体全面发展。最了解四哥的玉华姐说他“有才不露”,其实他更是怀才不遇,由此而产生的精神痛苦与无奈,是外人所难以体会和想象的。而在那样的年代,有这样的委屈感也是不允许,甚至是有罪的,更是四哥自己也要自觉压抑的。而且所有这一切,都被四哥深藏在心底里,连在相濡以沫的爱妻面前也绝不透露。正因为他的从不倾诉,我们这些他身边的亲人,也都茫然不觉,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几乎没有表示过任何理解,没有给予任何慰藉。直到他离开我们以后,才猛然醒悟,并为自己的冷漠、麻木而悔恨—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从中感到了一种人性的残酷,命运的残酷。

“文革”爆发时,四哥刚刚调任南京市第一女中校长、代理书记,这回他在劫难逃。尽管在“文革”中,我们兄弟姐妹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但四哥的遭遇无疑最为惨烈的。他所受的皮肉之苦,精神折磨,都是超常的。但他依然隐忍不语。据玉华姐说,他唯一的一次爆发,是“造反派”宣布开除他党籍的那天晚上,他失声痛哭了。这是将党视为生命的四哥绝难接受与忍受的。这从不哭诉中的放声一哭,同样惊心动魄。在我的感觉里,“文革”中最让四哥痛心的,是无辜的子女受到牵连,十五岁的小明到工厂当童工,这件事是四哥和玉华姐永远的不堪回首的记忆;而最令四哥牵肠挂肚的,却是母亲如何度过“文革”这一关。玉华姐谈到他在运动初期紧张地帮助母亲处理有可能遭来横祸的信件;而我难以忘怀的,却是母亲于“文革”后期去世,在处理母亲丧事时,四哥的紧张与处处小心。我也因此明白:“文革”中家庭重负实际上是压在身处逆境的四哥一人身上,这是我们钱家应该永远感谢他的。

“文革”结束了,四哥似乎再一次获得“解放”。但他仍然不哭诉不抱怨,对自己在“文革”中所受的苦难,一字不提;对参与迫害他的人也持少见的宽容态度,只说他们也是“受害者”。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把“文革”耽误的时间抢回来,能够再度为国为党工作,他就心满意足了。一九七七年六月他调任南京教师进修学院(后更名南京教育学院)副院长,后任院长。四哥去世后,学院领导的《悼词》说:“在教育学院工作期间,由于‘文革造成的全国教师紧缺,教育面临滑坡的情况下,钱院长带领全校教职工,积极挖掘资源、组织师资、借租场地、扩大办学,通过办师范班、脱产进修、业余进修、函授、联合办学、送教下乡等各种办学模式,经过七八年的努力,迅速培养出一大批合格的教师充实教学第一线,缓解了教师紧缺的瓶颈问题,为南京市教育事业作出了贡献。”这样的多少有些公式化的评语,却是四哥得到的几乎是唯一的一次组织上的肯定,听来真使人感到心酸。但我相信,四哥是不会计较这些的,对他来说,尽力就可以了,是无须回报的。

他依然有苦恼,却不在自己的壮志未酬,而是国家、民族所面临的新问题、新灾难。于是就有了一九八一年一月十四日四哥写给他二儿子小筠的家信。这是一篇极重要的文字,是可以视为四哥的遗言的。他在信中谈到:“社会风气、党风的破坏,对青少年的毒害,这无形的损伤更难弥合。它将人们头脑中最神圣、最美好的形象、憧憬玷污了。我们年轻一代变得庸俗化、市侩化了。他们视理想为空谈,目献身精神为呆气,使我们老一辈深感忧虑。”这是一个相当深刻,甚至是多少有些超前的观察:四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已经发现了“社会风气、党风的破坏”,民族的,特别是青少年中的精神危机与道德危机。今天,三十年过去,这些问题依然存在,而且越演越烈。重读四哥当年的警示,不能不引发更深入的思考:一九八一年时四哥把问题归之于“林江集团”的“极左路线”的“余毒”;但从以后愈发严重的事实来看,问题就没有这么简单,显然需要对改革路线本身进行更深层次的追问。这其实也是四哥此后一直在紧张思考的问题。

由于自己始终坚持的理想主义、献身精神遭到漠视以至嘲笑,四哥在写给小筠的信中,特意深情地回顾了学生时代的追求:“在敌伪时期,深受亡国之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与同宿舍的同学,经常谈到深夜,探讨救国救民的道路。”而四哥最终选择了革命的道路,并为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被校方开除,几不见容于亲戚与家庭。”—我读到这里,心也是沉甸甸的。其实,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应该如何看待四哥,还有二姐他们那一代人对“革命”的选择?在一九九八年所写的《遗忘背后的历史观与伦理观》一文里,我谈到了父兄们的不同选择—父亲与三哥选择了国民党,四哥、二姐加入了共产党,我对他们“怀有同样的理解与尊重,同时也认为他们各自都有应该正视与总结的经验教训”。不过,我在文章里是这样说的:“坦白地承认,我对家庭中的几个老共产党员怀有更多的敬意,尽管(或者说正因为)今天人们对他们当年的选择有着种种的议论。我所敬佩的是,他们是在国民党统治之下,作出独立的选择,找到了自己的理想之路。这在当时是意味着:要面对国民党政府的残酷镇压,时刻冒着生命的危险,同时也不能获得社会大多数人的理解;更意味着对父兄所选择的道路的一种反叛,而不能不承受中国传统的‘无违为孝的道德观念的强大压力。在这个方面,我的共产党员的兄长们是承接了“五四”传统的:“五四”伦理变革的最大功绩之一,就是根本改变了子女对父辈的依附地位,获得了个人独立选择自己的理想、信念与人生道路的自由权利。在这个意义上,同一个家庭(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传统的旧式大家庭)的成员,在历史的大变动中,各自作出不同的选择,以至在思想、信念上,行动上发生矛盾,有时这种矛盾还会达到相当尖锐的程度,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视为中国社会民主化进程中的一个进步。”

当然,确实存在着必须认真总结的教训。在文章里,我又说了这样一番话:问题在于,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也即革命胜利以后,“国共两党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的统治者变成了流亡者,反叛者成了掌权者”。后者很容易就按照“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历史观,将国民党的历史,特别是其单独执政的历史,视为“罪恶的堆砌,黑暗的深渊”,将国民党政府所作的一切,包括父亲的“农业救国”的理想与实践,都予以全盘否定。更为严重的是强迫生活在大陆的子女和远在台湾的“反革命”父兄划清界限。这种逼人越过做人底线的政策,无疑是沉重的教训。当然,包括四哥在内的我们钱家子女,在和父亲与三哥“划清界限”时,是被迫的,我们自己也因此付出了巨大的精神代价。但尽管是违心的,毕竟是伤害了一直深爱我们的父兄。这也就是四哥晚年对父亲、三哥深感负疚的原因所在。他并且尽力予以补救,如玉华姐所回忆的那样,四哥和她曾揣着干粮,在图书馆里终日抄录父亲的文章,为编选《钱天鹤文集》作出最大的努力;四哥在访美期间,还特地到父亲当年读书的康奈尔大学寻找资料。但由于身体的原因,未能亲赴台湾拜谒父亲的陵墓,成了四哥终身的遗憾。—“生不团圆,死各一方”,正是我们钱家永远无法弥补的悲剧。

这里还要略略说及四哥对母亲的态度和母子的关系。这也是我们钱家兄弟姐妹一直要感谢四哥与玉华姐的:由于我们都远各一方,照顾母亲的责任就落在四哥一家肩上。四哥也是默默地担当,从无半句怨言。四哥对母亲的照护,更是无微不至。玉华姐回忆里有一个细节,让我感动、感慨不已:最初四哥住在家里时,不管多忙,每天晚上,都要到母亲房间里请安,询问有何事吩咐。后来搬出去住,每星期也必定来问候一次。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样的革命气氛下,四哥依然保留了旧式大家庭的规矩,实属不易与可贵。玉华姐有一个观察是独到而准确的:四哥的忍受力和谨慎,是直接承继了母亲的精神与性格的。他们一个是共产党员,一位是大家庭的主妇,都在历史的大转折里,自觉肩起旧家庭的重负,宁肯一人独自承受,而不愿让亲人分忧和受牵连。玉华姐说,这是“肚量大似海,宽广,包容”;而我在悼念母亲的文章里,则说这是“坚忍的伟大”—母亲与四哥确实是伟大的。

四哥一九八七年从教育学院离休以后,更把注意力集中在国事上。他所警戒的腐败与道德沉沦,天天都在发生,让他忧心如焚。在一九八一年给儿子的信中,他还在担心年轻一代失去了理想。

我后来在一本书里,引述了张闻天的秘书何方先生的一段话,作为对他们这一代心灵历程的一个概括与描述:“当年参加革命时怀抱的理想就是为自由民主而奋斗,喊的口号中有‘不自由毋宁死,唱的歌也是‘我们为了博爱,平等,自由,不惜任何代价,甚至我们的头颅。可是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这个理想渐渐的淡忘了。而且回顾一想,反而是越奋斗,离民主、自由、博爱、平等越远,甚至走到了它们的对立面。是当年选的理想错了(因为那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东西,是反动的),还是后来背叛了原来的理想(因为自由、民主、博爱、平等这些东西属于人类共同理想,不分什么资产阶级的还是无产阶级的)?难道这些问题不值得反思?人到暮年,再不好好想想,以后可就连想的时间都没有了。”这大概也是四哥和他当年的战友共同的想法与心理吧。

我在作出这样的概括与描述时,心里想着的是许多我所熟悉的老党员、老干部,其中也有四哥。后来四哥读了我的这部著作,表示认同;那么,他也是认可了这一分析的。据我的观察,四哥大概沉思了将近十年左右。在这期间,我们多次见面,所谈的话题,更多地集中在对当下中国教育的批判,在这方面,因为我们同处教育界,就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而且说起来,都是痛心疾首的。我们较少谈及政治问题,我是有意回避的。因为我深知,像四哥这样的把党视为生命的老党员,要对现行政治体制进行根本性的反思,是格外艰难、特别痛苦的,我不愿意自己相对激烈的思想,伤害四哥的感情。而且在我看来,政治对我们家庭的干扰已经过多,现在大家都老了,或许应该更多地回到亲情—四哥已经为他的信仰牺牲了一切,现在就让他平静地安度晚年吧。四哥也是努力这样做的,他把自己的晚年生活安排得相当充实:苦练英语,热衷书法,精心培育花草,甚至尝试学习烹饪。重要的是,要借此保持生命的活力,显示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这自是十分难得。在和家人、亲人的相处中,四哥也表现出更多的柔情,这在过去是自觉压抑的,现在都释放出来了,我每回接触到四哥看着我时深情的目光,心里都滚过阵阵热浪。但四哥依然不忘政治,那是他生命的不可割舍的部分。玉华姐回忆说,晚年他最高兴的是和当年老战友的相聚;一位老同志回忆说,他们之间谈论最多的,就是这些年来的历史教训。他们在一起还经常谈论《炎黄春秋》上的文章。四哥还是寡言少语,沉默中却奔涌着思想的激流,孕育着某种突破。

二○○○年,我因为对中国教育问题的尖锐批判,被人诬告,陷入被点名批判的困境;加之我对反右运动及其他历史问题的直抒己见,亦被人非议,有消息说要把我赶出北大。正在我承受着空前的压力时,四哥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严肃地对我说:“小弟,你是对的。你一定要顶住,千万不要检讨!”短短两句话,让我为之一震:不仅是因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得到了亲人(而且是来自四哥)的有力支持;我分明感觉到,说出这样的话,也意味着四哥在思想上更有一种独立思考的勇气,这正是他一向坚持真理原则的一个自然发展。感受和意识到这一点,我不禁热泪盈眶:四哥毕竟是四哥!

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由此而更深入了一步。玉华姐告诉我,四哥晚年最喜欢读我的著作。小明则回忆说,他永远难忘的是,父亲在灯下,戴着老花眼镜读小叔的书的背影。这样的心心相印,无疑是我们之间的亲情所达到的一个新的境界,又岂止是兄弟怡怡!

接着发生的住房事件又更进一步加深了我们彼此的理解。我们家的祖产南京武夷路二十二号的小洋房,是父亲在一九四八年的混乱中购置的(他原本不愿离开大陆),一九四九年以后,一直是母亲居住,因而成了我们的家园,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私房改造中,曾部分收归公有,八十年代落实政策才全部归还,由四哥一家居住。四哥担任教育学院院长时,他本应分得一套不小的住房,但四哥考虑到自己已经有房住,而当时许多教职员工居住都很困难,就主动让出分房指标。这样做在四哥是很自然的,先公后私、干部谦让群众,是他所认同的革命者本色。但没想到,到了本世纪初,对面的某政府部门却没有任何理由竟要占据我们这份祖产的地皮—强令拆迁。这样,为革命贡献了一辈子的四哥,竟然面临连祖产都保不住,自己也无立足之地的绝境!我为之愤愤不平:四哥一生受尽委屈,到晚年还要遭此欺辱!这一回,四哥再也无法委曲求全,只能据理抗争,并求助于身居高位的当年的老战友,最后虽然勉强制止了这次无端侵犯,但我完全能体会四哥心情的沉重:不仅因为他生平第一次由于私事而求助他人,他想到的是,如果不是自己这样的老干部(还拥有一定的社会关系),普通民众摊上这样的事情,那将是怎样的惨境!由己而及彼,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当今社会的不公,某些政府权力对底层百姓利益的肆意侵犯。我和四哥一起议论到这些问题时,都感到心里堵得慌。

二○○九年我应邀到台湾讲学,讲的题目是“我和共和国六十年”。我在开场白里提到,这也是讲给冥冥之中的父亲听的,是我们父子在分离六十年后,在台湾的相遇。我对共和国的历史叙述是从母亲的故事讲起的,特别讲到了四哥因家里悬挂父亲的画像而受到党内批评的事情。那次讲课集中谈了我对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中国历史,包括我们家庭历史的一个批判性的反思,因为这一段历史与四哥关系甚多,因而我将初步整理的讲稿,发给了四哥,希望听到他的意见。

二○一○年四月正好有机会来南京,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见四哥。我不知道他读了我的文稿会有如何反应。四哥郑重地和我作了一次单独谈话。他告诉我,书看完了,基本同意我的分析。然后,略略停顿了一下,又严肃认真地说:“看来,最根本的,是要解决体制问题。”然后,就沉默不说了。但在我看来,这却自有一字千钧的力量。这是我们兄弟最后一次谈话,两年四个月之后,四哥走了。

四哥一生承受了巨大的苦难,但并没有因此否定他当年所献身的革命,没有否定共产党所领导的反对国民党一党专政的历史;四哥的晚年并没有以“大彻大悟,回头是岸”的姿态,激烈批判过去的一切,而是依旧默默地忍受觉醒后的痛苦。他要总结的是,中国共产党执政以来的历史教训;并且他还要和党一起承担历史责任。这样的对曾经献身的党的感情,应该得到充分的理解和尊重。他的长子小明有一个观察,说父亲在晚年,特别是最后几年,“是在追忆、反省、思索中度过的”,“他郁郁寡欢,他的心在沉默中泣血”。在追悼会的致辞里,儿子对父亲还有这样的概括性评价:“他仅是七千万党员中的一名离休老兵,却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头戴荆棘之冠。”这是深知其父之言。我从这样的“头戴荆棘之冠”的四哥身上,感受到一种殉难者的道德力量,并油然而生崇敬之情。

这样,四哥走了,却给我们钱氏家族,给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他没有走,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

二○一三年三月十九日至二十二日

杨德昌

[美]约翰·安德森著 侯戈飏译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版

从短片《指望》到电影史诗《一一》,约翰·安德森所著《杨德昌》一书全面评价了杨德昌所有的电影作品。杨德昌的电影作品致力于解答台湾人与台湾社会的关系这一问题,揭示了岛内杂烩文化中的生活所呈现出的复杂性。安德森确认了杨德昌电影中运用的关键性叙事策略、形式手法、道德视界以及社会政治关怀。通过对杨德昌电影风格和观点中的特质进行精确描述,安德森说明了这些作品与众不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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