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流历史的写作典范
2013-04-29王贤
王贤
拉美文学最知名的作家马尔克斯说过,“我们大家都在写同一本拉丁美洲小说:我写哥伦比亚的一章,富恩斯特写墨西哥的一章,胡里奥·科塔萨尔写阿根廷的一章,何塞·多诺索写智利的一章,阿莱霍·卡彭铁尔写古巴的一章……”读完卡彭铁尔的代表作《光明世纪》,发现马尔克斯此言差矣。作为拉美文学的先驱,卡彭铁尔的篇章要宏大得多,这个宏大除了叙述和结构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直接原因是,《光明世纪》以法国大革命作为叙事背景,全书七章从加勒比海、拉美大陆写到法国和西班牙,气势恢弘,驰骋于一七八九年到一八○八年共二十年的时空,更重要的是,小说在与历史产生水乳交融的结合中,塑造了小人物在大革命中的沉浮,尤其是深陷时代理想幻梦中的典型人物维克托·于格,让人想起纳博科夫所谓的“人类命运精妙的微积分”。
《光明世纪》的主线是以主人公维克托·于格投入法国大革命作开头,以索菲娅和埃斯特万姐弟两人消失在西班牙马德里起义的茫茫人海中作结尾。“光明世纪”意指法国史籍中的十八世纪启蒙运动(在法语中,“启蒙”的本意就是指“光明”,启蒙运动为法国大革命作了思想准备和舆论宣传)。小说以索菲娅和卡洛斯的父亲隆重的葬礼开篇,卡洛斯内心责备父亲,他觉得自己成为了父亲的牺牲品,生活在哈瓦那,“一块与其他土地无道路相通的土地上,会产生被关押之感”。在这个“孤岛之岛”,埃斯特万因为葬礼上焚烧的熏香而哮喘发作,表姐索菲娅对此束手无策,最后下定决心不再重返修道院了。其实这时候的索菲娅对修女们的纠缠已心生厌恶,面临着精神上的困境,小说写道:“她眼窝发黑,身上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丧服,仿佛被夹在两块纸板中一样。”这一系列的暗示和象征,烘托出一股黎明前黑暗的浓烈氛围。在守灵期间,姐弟三人沉浸到了自由轻松的生活节奏中,他们食欲旺盛,精神振奋,还欣赏起家里的各种画作,尤其是一幅名为《一座大教堂里的爆炸》的油画。他们各有各的理想,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甚至在屋顶平台上仰望星空,畅聊起宇宙—这一切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三人的服丧生活,俨然是一出轻松滑稽的讽刺性喜剧。
维克托·于格在小说中的出现,类似一个普罗米修斯的形象,他带来了奥赫大夫的一场大火,还带来了“人人生来都是平等”的思想。他迅速成为索菲娅和埃斯特万姐弟的启蒙者和崇拜者。索菲娅在飓风和维克托的双重侵袭下,逐渐摆脱了作为上帝奴仆的修女模样,而埃斯特万则走出了古巴,开始跟随大革命辗转欧美各地。告别旧传统、迎接新事物的浪潮不可阻挡,让我想起秘鲁诗人巴列霍的诗歌《群众》:“那个尸体悲哀地望着他们,/深受感动,/他慢慢坐起来,/拥抱那第一个人,开始走路……”
紧接着,小说第二、三章以全景视角立体地呈现了大革命的万象。枪炮火鼓声与呻吟呐喊声,骚动的人群拥围着断头机,各式各样的狂热分子和无名之辈登上历史舞台,旋即倒下,被湮没在混乱的喧嚣中。所有的刀光剑影和集体抽风般的宗教式崇拜,让埃斯特万觉得自己与其说身处于一场革命之中,“倒不如说他是在表现这场革命的巨幅宣传画中,是在描述这场革命的教学挂图之中:革命在秘密会议策划,在别处爆发而又在隐蔽的地方集中进行,急于了解这场革命的人是看不见的”。
埃斯特万辗转多地后,“一无所获地回来了。疲惫不堪,徒然在回忆一些亲切的事情中寻找慰藉”。他讲起亲历大革命的周折,提防漂亮话,尤其是那些漂亮话虚构的美好世界。然而姐姐索菲娅表示“因为他对发生的时间仅有片面、狭隘的认识,而且这种认识往往因接触细小的丑事和不可避免的幼稚行为而被扭曲,然而这类丑事和幼稚行为丝毫不能使这场伟大非凡的革命逊色”。当她得到维克托的信后,爱慕之情使其不顾世俗的守丧,只身前往法属圭亚那。
此前,雅各宾派已倒台,在精神上给予维克托权力、威望和信任的罗伯斯庇尔也已被处决。法国资产阶级内部的矛盾斗争,领导派系的频繁更替,政策人心的摇摆不定,令维克托·于格不知所往,他背弃革命,恢复了奴隶制。索菲娅最终也失望离去。小说的结尾可以理解为姐弟俩投身在西班牙革命中,充满了悬而未决的诗意,是对光明的憧憬性象征。这里,还可以看出卡彭铁尔对历史对时间的一种重复循环的观念。他自己也说:“我最感兴趣的就是寻找生活过程中不断重复的某些‘常数。”
古往今来,正统的历史和现实生活一样,充满了残忍的贫困化—所以人们需要书籍、电影、游戏等诸多文娱生活为其提供庇护,以享受一个温柔之乡的安抚—私以为,虚构,最大程度地安抚了人类不可实现的热望。小说,是非主流历史的最好佐证,小人物在大事件中的命运、次要或者被忽视的史实,以及上述全部史实对之后历史的影响,这些不单单有补充的作用,更能满足人们对既定历史遐想的窥探欲望,甚至是篡改重构。为此,卡彭铁尔在小说结束后附加的一篇文章中,对维克托·于格这个人物的历史真实性作了若干说明,可以看出作者对这个弄潮儿的塑造,费了很大心思。卡彭铁尔将一个哥特式的侧影置于史诗性的场景下进行熔炼,于格的个性复杂,不能单纯地按照前后不同阶段进行严格的区分。热诚、勇敢、坚毅,到后来左右为难,梦幻破灭,灰心丧气,他的颓败还掺杂了自以为是的傲慢,以及资本主义商人的暴利品性。他擅于模仿,懂得进取,渴求爱情却得忍受孤寂。风生水起的革命浪潮,在加勒比海和欧美大陆的经纬圈里,热带忧郁裹挟着斑斓的色彩,将维克托·于格浸淫在跌宕起伏的时空中。这一切都煽动着卡彭铁尔虚构的想象力和捕捉力,使得整部小说变得如此结实而又迷人。但也不能说毫无缺陷,比如小说有不少描写过分冗长,叙述角度单一,人物对话较少,使得主人公于格甚至不如第二主人公埃斯特万来得鲜活。
小说,作为史实的走私活动,大大丰富了历史的存在。《光明世纪》和十九世纪的欧美经典小说一样,可以被视为非主流历史的写作典范,它仿佛一场明澈的梦,在见证历史真实性的同时,也确立并捍卫着小说的虚构本质和权利,以及文学的主观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