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安然走过
2013-04-29陈村
陈村按:
以下几段文字相隔一年。一个几十年的朋友走了,用宗福先的话,这事情不像是真的。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说出来语无伦次的。我在网上语无伦次。想念,是自己心里的事,冷不防涌上来,说不说都一样吧。能记的都是一些过程,零碎,星星点点。
能做的只是一些琐事。手工给人切实感,一丝救助。深夜,从移动硬盘中将一个个赵长天找到,复制到另一个文件夹。点击和移动。深夜很静,他静静地移动,复制。场景变化,我们共处的场景。我跟他无数次在同一个场景中。多半是工作,少量的游览和饭局。许多室内的灯光下的照片后,有几张户外的阳光。他在户外的神情更清朗。时间就这样游走着。皱纹多起来,头发少下去。那时我们都夸他老了身材还那么好。我们去送别一个个师长、朋友。
有天晚上,我忽然想到记不得我什么时候跟他握手。人跟人太熟悉是不握手的,不相互接见。有过一次祝寿,那年长天六十岁,朋友们吃了顿饭,我给宗福先、赵长天、王小鹰、王周生这四个属猪的朋友拍了合影。那天有一只蛋糕,算是他们一起过生日。
告别仪式上分发的赵长天简历,第一页是我拍的一张照片。他略微低首,在爱尔兰的阳光中踱步。他曾将这照片当作新浪微博的头像。他一向就这样安然走过。他不为自己弄出什么动静。
王安忆提到,追思会开得太急了。要是晚一点,大家可以好好谈谈他的作品。他送我的书在书架上。作家的身份是永恒的。他的文字在,想读想谈什么时候都可开始和继续。
有的人虽然去世,但他不寂寞。他的文字在,陈述生的光明。他撒在大地的绿色在,行人如织。他令想起他的人觉得温暖。
2013.4.26
与赵长天过了几十年
我与赵长天大约是1979年认识的,上海作协办的小说创作学习班,一起听老作家讲课,讨论彼此的作品。后来,《上海文学》杂志的彭新琪老师组织一个文学小组,一群年轻人在作协的西厅定期聚会,谈谈看作品的感想,交流一些文坛信息与创作体会。跟今天网友在网上很容易的“见面”相比,“西厅党人”的同伴相聚更有质感。
之后,我们陆续发表了一些作品。1985年,在茹志鹃老师当领导的任内,赵长天、我和其他几个年轻人先后调入上海作协,他当书记处书记,我当专业作家。长天曾参军,进作协前在航天局宣传处工作,是干部。做官做到上海作协的官是进了死胡同,那时只见老同志退休前来过渡两年,未见从作协升上高官。好处是作协闲一些,没发射火箭那样的硬任务。长天有文人的秉性,对有时间创作十分欣喜,那段时间是他丰产的日子,小说也越发耐看了。那时的风一阵紧一阵松,文学渐渐走向正途,但好光景不长,大家知道的风波来了,人人开始头昏,当领导的赵长天同志安静地揽下责任,继续写他的小说。再后来,因《萌芽》杂志老同志退休,他去接班。那时文学已不景气,在同仁们的协助下,他将这本退到窘迫境地的期刊带出谷底。影响较大的是“新概念作文大赛”,因参赛的学生多,合作的大学多,得奖作者的后续新闻多,成为经久不散的一个话题。能理解少男少女,给他们搭一个平台展示才华,用更加宽容和重视创造的评判来鼓励孩子们书写自己,这里蕴有大爱。
上海作协是很小的单位,作家们各自在家写作,见面时彼此直呼其名,如果叫王安忆“王主席”那是要拿她说事了,开她玩笑。当官的作家要上班,写作反而是业余的,他们并不多点工资,无非多开几个会,开会时傻傻地坐在主席台上,当群众的我等只消写好自己的东西。我们有时也自费聚餐,除了作品讨论会,大家很少正经开讲文学。文青需要谈文学,组成小组切磋,成为职业后,文学是个人的事情,写出来就行了。
赵长天身上非常显著的一点是低调,我从没听他夸张地谈什么人和事。大水经过他成了平滩,小水经过他成了池塘。他不宣传自己的作品和成就,最多告诉你哪个大作品写好了。写好《孤独的外来人》,说一点赫德的故事,语速也快起来,说很有意思。这在他就是高调的了。用正式一点的词说:他很温和,对人友善,有很强的责任心,是非明晰,承受不同意见。有次我跟一位文学前辈聊天,说点旧事,她说这扇大门里就赵长天一个好人。前辈是用夸张法来突出赵长天吧。他与这位老师并无格外的交往,但他的言行都被看在眼里。
因为所以,赵长天是一个很好的同事,也是很好的朋友。他是传说中的上海人的样子,男子汉的样子,一个靠得住的人,答应了就会去做的人。他委屈自己不委屈他人。他也是不会跟谁天天厮混,比拚酒力的人。他开会,办杂志,写作,照顾家人。他的娱乐是游泳和看看电影。
赵长天1971年发表散文《歌声》,1978年起发表小说,在同代人中很早。他不写宏大题材,笔下是他熟悉的生活,老街尽头的家事、连队、办公室、一个作者在找的“外延形象”。他的笔调总是温暖的,宽厚的,因对主人公的理解和同情,所以也是踌躇的,不极端,不装腔作势。他能用非常平淡的语言写出深意。如果更自我一些,勇敢地缠绕,他写的是《追忆逝水年华》,如果更分裂一点,走向幻影,他写的是卡夫卡。赵长天写实,似乎不忍丢弃那些熟悉的人去变形,他的作品是当下社会生活忠实的影子。从他的写实中,我们看到更多的自己,更多的共同经历,还有那种一言难尽的心路历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站在自己的土地上”。
是的,赵长天虽然不说,他什么都看见了,读他的《天命》就知道了。一个评高级职称的故事,闹腾腾的众人出场玩了一通后,兴冲冲的故事最后回到原地。这是赵长天的不青涩的幽默,他在灰色的生活中找给你看的悖论般的路径。而他自己,你看他还是站在原地,朝你宽厚地笑笑。
我很喜欢赵长天写的那本《孤独的外来者》,他看了许多资料,去写一个外国的“技术官僚”。英国人赫德,大清海关的总税务司,二十八岁起干了近半个世纪。他领导下的海关,是腐朽帝国唯一的净土,也为中国海关的运作立下章法。或许这是赵长天向往的境界,带领一个团队勤勤恳恳工作,做出本色,做出好看。有理想,有事功。
大作品外,赵长天还写过一些很短的小说,用《苍穹下》、《深山里》、《林泽间》编成一组组的,每组由多篇构成。我先抄几个篇名:《天嚣》、《浅水》、《牲灵》、《迷失》、《山火》、《匪情》、《暗夜》、《山遇》、《空谷》、《骑士》。这些小品体裁自由,情感放达,语言活泼。脱离了日常生活的罩壳,赵长天显出他的年轻。车间、机关、办公室、会议,那是多糟糕的东西,人性不研究也罢,郁闷放弃也罢,学一学跟弟子洗澡归来的孔子。
我与长天就这样将几十年过了。他办退休手续,我也快了。我们一起度过好的和不好的岁月。尽管交往那么多年,我没有专门为他写过什么文字,也不会神经到跟他面对面认真谈谈“你这个人如何”。这次有机会潦草说几句,多少也是一点纪念。我们老了,有文学,是我们的幸运,我们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年轻,相聚。
2012.3.19凌晨
哀悼长天
长天去世。
昨天上午,手机传来宗福先的短信:“长天走了”。时间是9:56。
我回复:“哀悼他”。
我在小众菜园发帖:
刚收到消息。赵长天先生因病去世,享年六十六岁。
沉痛哀悼!
之后,我在网易微博发了一条信息。在新浪微博跟帖和发帖。
找出最后一次拍他的一张照片,贴在论坛上。
给赵延发短信,哀悼他父亲,要他节哀,好好照顾母亲。
昨天和今天,接听了一些采访电话,转了一些帖子。今晨三点多起来,不知做什么是好。后来,贴了一些赵长天的照片,他和朋友们在一起,他在新概念作文大赛现场。
长天住院后,我一直没去看他。因他抵抗力很弱,家属和医生怕他感染病毒或细菌,请亲友别去医院。也因为,看到他,我不知说什么是好。
最后的晚上,宗福先去探望他,问我是否同去,我犹豫了一下,说,我不去了。
长天住院后,一直惦记他的状况。平稳期之后,传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好。医生的精心治疗没能出现转机。报过病危,他挺了过来。直到最后,宗福先跟我说:医生说,就在这两天了。
我在小众菜园转发了作协的群发短信。将跟长天相关的帖子提起,将他文章置顶。在断想中提到他病情和担忧。
有年轻朋友希望我删帖。我回复她:让它去吧。已是最后时分。令人痛心。
我最后一次看到长天,是赵延的婚礼。2012年10月12日。那天他很精神,穿得庄重、漂亮,笑着跟朋友说话、合影。上台见证婚礼,跟孩子拥抱。
那天,他跟韩寒、蔡骏等年轻人,跟《萌芽》同仁亲切交谈。
后来的日子,我跟他打过几个电话,发过几个短信。常常发点资料到他邮箱,让他闲看散心。他有时也转给我信息。他在最后的日子,始终关心中国,关心文学。
朋友生病,束手无策。他住院后,我送过他一支录音笔,让他录点思绪,以后写作可用。他在医院有个iPAD上网,后来我知道他又带去笔记本电脑,就拷贝了一些电影在移动硬盘上送他,让他休息时看一看。昨天,宗福先跟我说,赵延将硬盘交给他送还,我说:你留着吧,这是长天用过的,你当个纪念。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去年年初,何镇邦先生要我为《时代文学》的“赵长天专辑”写点文字,我答应后写了《与赵长天过了几十年》。这是我写他的唯一一篇文字。他就像家人一样,彼此常常在一起,说笑吃饭游览,没旁人提起想不到写他。后来,长天体检查出病来。我有点不安,专辑好像是一个定论,不祥。
长天离去,令我非常伤心。以前,他身体比我好得多,一起活动总帮我提上摄影包。我要托孤,他是最合适的人。
一个个朋友离去,自己也一部分一部分离去。
我在网上看到,许多年轻人悼念他。他搭建的“新概念作文”平台,是无数孩子的文学梦想。
赵长天是我兄长,他以微笑和无言作我的榜样。他清清白白做人,兢兢业业行事,认认真真写作。热爱生活,重亲情友情,谦逊平实,言必有信。他明辨是非,宠辱不惊,善待所有的人,从不口出恶言。
我跟长天性格不同。谁无理侵扰我,我必发作、反击。他不这样。现在,我倒是想,他也许不那么平抑自己更好。历史历历在目,他的一生,辛勤耕耘,舒畅的时间太少了!
后天,去为长天送行。
长天安息!
2013.4.1
四月·网语
上午和吴斐去龙华殡仪馆,这个不祥之地,為长天送行。
看到那些年轻人,这是最重要的。看到长天各时期的同事、朋友、读者。一些上年纪的人。
伏尔塔瓦。之后看到长天安卧。为他痛哭。
安息!
2013.4.4
有些事情,我们毫无办法。
第一周就这么过去了,中国人叫“头七”。这两天,我在以往拍下的照片中翻找,要将有赵长天的照片集中后交给他妻子和儿子。我跟他经常一起活动,顺手就拍下了。原先我给过他照片,但有遗漏。现在希望“颗粒归仓”。这些场景帮助他的亲人回忆和补充记忆。一个人没有了,对亲人的打击无可比拟。这算不上安慰,但也算是个事情,一个依托。
看着旧照,回想在一起的时间,那笑着的神情,那严肃的神情。现在,都在一个平面上了。
我陆续在菜园贴一些长天的照片,偏重他和朋友们在一起,当作纪念,当作他继续活着,让了解和不太了解他的人看一看。
除了网上的痴呆儿呓语,生活中,我从没听到过任何人说赵长天的不公不义。
看到杨扬听说他是“文化官员”,也对。但出乎众人想当然的是,赵长天不是公务员,他一直用的是专业作家的事业编制。他退休工资不敌一个科级公务员。专业作家是不坐班的。给我们写作的时间,他在上班,他业余写作。
我看人,就是看这个人。
一个人,善意恶意,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和宁人负我我不负人,实在天壤之别。大的哲理我是不知道的,但交友,我跟善良有信的人结交。我不看胸毛,不看发套。
扯远了。半夜说话容易发见真相。大抵如此。我已世故,跟我侈谈历史的先声我不信的。我要看行看动,看心看情。
他用生命最后的十五年做成一个让少年青年圆梦的平台,现在许多年轻人纪念他,许多人说《萌芽》伴随自己成长,新概念作文给自己力量。长天做对了。
2013.4.8
白天继续在硬盘寻找赵长天的照片,看到一张他和蒋丽萍在一起的,李子云老师的告别仪式上。殡仪馆李老师那厅像是蒋丽萍、是赵长天的厅?很彻底。很惊心。我们会在送别亲友的同一地点告别亲友。死,也是生的定义。
2013.4.14
继续在硬盘找有赵长天和他家人的照片。已找到一千三百多张。那些时间,那些活动,那些人。他活在这些图像中。我们一一活在这些图像中。最重要的图像没能留下。也许,有些图像妥存于官方秘库中。
有天,我们在街上的样子会被公布。那时,我们三四十岁,信仰自由,倾巢出动。
2013.4.15
上午在刻盘。下午赵长天追思会。众人怀念他。孙颙宣布孙甘露接任《萌芽》杂志社社长、董事长、法人代表。
晚上我在新浪微博写了一段话:
今天发言人多,我没说话。这些天的夜晚,我在硬盘中寻找这些年拍到赵长天的照片,共三千两百多张,刻成两张光盘今天交给赵延。让他和妈妈看一看他们没看到的场景,他们亲人的欢乐和忧愁,看到他永远和他的家人、朋友在一起,跟文学青年在一起。
2013.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