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2013-04-29蒋一谈
蒋一谈
现在是午夜,美国纽约的午夜。他合上笔记,站在窗前,雪后的街道寂寥寒冷,一张报纸贴着地面随风飘浮,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份报纸是《纽约时报》还是《华盛顿邮报》,但终究没有看清。他希望有一股风能把报纸吹过来,吹到窗前,可是报纸随风飘向了另一个方向,最终在他的视线里消失。
行动是思想的敌人——我的思想,风的行动。他摇了摇头。我的思想,我的行动,本质上也是这样——他本不想在这个冬季来美国探望女儿和外孙女,他害怕寒冷和纽约的暴雪,也不太喜欢这位内心孤傲的美国女婿Buke,可是北京多日不散、几经反复的肮脏雾霾已经让他胸口发闷,精神萎靡。几年前,他曾对国外的朋友笑谈过,中国人的肺是铁肺,早就适应了恶劣的空气,可是现在的他害怕了,想尽快逃离北京城,逃离现实的毒尘。他买了机票,登上了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航班。窗外是浓厚滞重的灰色气流,坐在机舱里,他的眼神发亮,周身充溢了满足感,雾霾正在伤害中国人,可是雾霾也带来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在脏空气面前,人人平等了,雾霾暂时让中国没有了特权阶层。想到这儿,一丝嘲笑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
房间里安静而温暖。外孙女受凉感冒,这两天咳嗽不止,他担心外孙女睡觉后乱蹬被子,每隔两个小时,会轻手轻脚上楼进屋察看一番。这番举动让他感受到了幸福。他走下楼梯,走到半程停下脚步。一年半之前,他和妻子在这幢房子里住了一个多月,墙上画框里的缂丝鸳鸯画片还是妻子从北京带来亲手装上去的。妻子半年前去世了,现在他一个人在楼梯上站着,手扶栏杆,睹物思人,不免喟然。
他在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红茶,袅袅升起的红茶热气不能缓解心里的悔意。如果能预感到女儿的婚姻出现了问题,他绝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他盯着落地窗,落地窗是夜晚的大镜子,他看见一个日渐萎缩的身体,一个年近七十的老男人的身体,头发灰白了,肌肉无力了,生活也就这样了。他心里无比清晰,现在的自己只是一名声望犹在、影响正日渐式微的当代文化批评家,没有被国家遗忘,也不会被国家长久记忆。
他提醒自己不必自怨自艾,但几分钟之后,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忘不了那一天,来到美国的第三天,他从超市买食品回来,还未走到自家院落,就看见女儿和她的丈夫在落地窗的另一侧激烈争吵的画面。他听不见声音,可是他们夫妻俩的表情和愤怒的肢体动作足以说明了一切。他的脑袋“嗡”了一下,随后袭来一阵眩晕——来到女儿家,他最担心、最害怕看见这种场面。他下意识地转身,往超市的方向走,步态已经错乱。路边有一座教堂,再往前是一片树林,树林里有长条椅,他喘着气,老远伸出手,抓住椅背后坐了下来。这一次,他强烈地感受到,身处这个异域家庭,他是一个多余的人,一个无法帮助女儿的中国父亲。
他放缓呼吸,慢慢掏出外孙女的照片,喃喃低语:“童童……童童……”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眼睛渐渐模糊。但即便如此,女儿的提醒还是在耳边响起:“爸爸,在国内的时候,你叫童童的小名没问题;来到美国后,你最好能叫她的英文名字,Tifa,好吗?”他眨了眨眼睛,又开始在心里默念:“Tifa……Tifa……”
他关掉多余的灯,留下窗边的落地灯,再次走到窗前。落地窗斜对面那幢07号房屋里住着一对西班牙裔母子,女儿曾对他说起过,女人的儿子是美国“911”灾难的幸存者,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他依然没有从那场灾难里逃离出来。他们母子俩已经准备离开美国,返回西班牙的故乡。谈到这个西班牙男人,他的美国女婿不冷不热地说过两个单词:“Right man。”他不明白这两个单词的背后含义。女儿继续说道:“电视和报纸报道过他的逃生经历,他和同事从世贸中心北楼四十七楼往外逃生,四个楼梯井两个被废墟掩埋,只剩下一左一右两个楼梯井,同事顺着左边的楼梯往下逃离,他本来跟在后面,但在走下楼梯的瞬间,他的意识游离了,他突然想选择右边的楼梯井。他独自一人往下走,呼吸着大口的烟尘,有好几次觉得自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他哭着往下走,非常绝望,但是最终他走到了安全地带,他的同事,那些选择走左边楼梯井的二十几个同事,全部遇难了。”女儿的讲述让他连连点头。“Right man……right man……”他用手指在膝盖上拼写这两个英文词组,接着又听见女儿的声音:“从那以后,每每遇见交叉路口,他都会下意识地选择右边,他相信右边的道路是他的幸运之路,能让他避免无法预知的灾难,而这样选择的结果,只会越走越远,或者原路返回……”他还没见过这对西班牙母子,希望这次能够碰上一面。
一个日本老头和他的孙子住在09号房屋。老头的孙子和他的外孙女同岁,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上次来纽约探望女儿,他和这个日本老头在街口碰见过好几次,两人用点头微笑和简单的英语打招呼。那个日本男孩名叫Rick,喜欢双手插兜、低头走路。他仔细观察过男孩,很少看见他笑。当他把这个发现说给外孙女时,外孙女不高兴了,说:“外公,如果我现在的妈妈不是亲妈妈,我会高兴吗?他爸爸给他找了一个美国妈妈,他们在旧金山工作,两三个月回来一次。”
昨天,不,是前天的傍晚时分,他恍惚记得在街口和这个不知姓名的日本老头相遇过,两人没再像上一次那样打招呼,眼神也没有交错,好像彼此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或许因为天色向晚,两人没有看清对方,或许其中一人向对方招呼了而没有得到回应。他已经记不清具体细节了,但内心的小疙瘩却是实在的。来美国之前,他和几位日本朋友通过电子邮件,大家虽然避而不谈钓鱼岛问题,但文字里的拘谨双方都能感受到。事实上,全世界都知道,钓鱼岛,这座无人居住的岛屿就像一个拥有巨大能量的神经科医师,又开始牵引中国人和日本人的神经,甚至有可能将两个国家拖进战争的黑暗。外孙女和那个日本男孩之间有这种复杂的情绪吗?仔细回想之后,他还没有察觉出来。Tifa和Rick,两个人相邻而住,一同坐校车上课,一同坐校车回家,分别的时候,两人还会击掌道别,说第二天再见。
网络和电视如此发达,Tifa和Rick不可能不知道目前中国和日本紧张而脆弱的关系。他很想知道这两个十几岁的中学生,如何看待国际时局。他边想边起身上楼,推开房门,盖好外孙女露在外面的腿脚。他站在床边,细细端详外孙女的混血脸蛋,一瞬间又有做梦的感觉。在内心深处,他并不希望女儿远离中国,嫁给一个外国男人,但他没有去阻止,也不能去阻止。他所能做的,就是心怀不安,同时祝福女儿生活顺心,平平安安。
他想抽根烟。他推开屋门,站在门廊下,双手护住火柴,点燃香烟后猛吸了一大口。烟雾在寒风里一下子消失了,好像压根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街道两边的房屋寂静无声,汽车灯光离这里很远,凝视着远处的黑暗和黑暗里的街道,他在回味这几天走过的路。往前走到街口,左转直行三个路口有一家颇有历史的咖啡馆,他在里面喝过一杯咖啡,吃过一个三明治,还和一条脖颈上拴着红色皮带的小狗对视过一两分钟,那天是小狗率先垂下了眼帘。
咖啡馆旁边有一条窄巷,顺着巷子走过去,可以近距离走到地铁站,搭乘五站可到达唐人街。地铁站老旧的墙壁上时时出现涂鸦,那里的流浪汉自在悠闲,好像生活对他们很不错。地铁站里一个长着东方面孔的吉他手的声音吸引他走过去,静静地站在那儿听了好一会儿。临走时,他掏出十美元放在琴盒里面,吉他手自顾自歌唱,好像他压根不存在,不过他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他觉得这个吉他手可能是个中国人。
唐人街上几乎全是中国人,他的耳朵里拥挤着复杂多变的汉语音调,可是在这里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北京烤鸭店、麻辣火锅、丝绸旗袍店、按摩房、五金商铺、古玩店、中文书店、旅行社、典当行、茶馆、旅馆、街角的垃圾桶和污渍……花花绿绿的招牌鳞次栉比,他环顾四周,从商店橱窗里面看见一大块美国的蓝天和像棉花球一样的白云,看见自己有点变形的木然身影。蓝天和白云带给他新鲜的空气,也带给他按捺不住的失落。
身在异国,故乡远在万里之外,他想在唐人街寻找到熟悉的故乡感觉,可是笼罩周身的却是异样变形的陌生感。失望开始笼罩他,可是希望还没有减退。他顺着人流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非常熟悉的声音,是久违的乡音,来自他出生地的乡音!他神情一震,急忙转身追寻,可是声音消失了,他看见一个个迎向自己的各种面孔。他挺起脖颈,喉咙里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哎……”他在那儿站了好久,支着耳朵听了好久,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了。
他落寞地走进一家茶馆,点了一杯龙井和一盘小点心,眼神开始发虚,思绪渐渐飘出茶馆,飘过天空,飘向遥远的故乡。故乡是一个山村,可是此刻,脑海里的故乡景象虚实叠加,又近又远,像一块老旧的布,又像一团灰蒙蒙的迷雾。已经有多久没有回故乡了?他回想起来,最近一次回故乡还是十年前,他回去参加伯父的葬礼,伯父去世后,他在故乡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小学毕业那年,父亲去世,母亲无力抚养好几个孩子,伯父无儿无女,收养了他并供他读完了中学和大学。他内心里对伯父充满深深的感激之情,发誓报答伯父,但在伯父去世前,他又真正付出过多少呢?伯父下葬那天,他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胸前抱着伯父的百岁遗像,深深的歉意和自责挥之不去。他强迫自己转移思绪,呼出的气息吹拂了杯子里的茶叶片。
凌晨时分,他靠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冬日的阳光照射进客厅,他的意识渐渐清醒,感觉身上盖着一件厚毛毯。他想睁开眼,从斜前方传来刀叉和杯盘交错的声音,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女儿和她的丈夫正在吃早餐,两人没有交谈。他闭紧眼帘,想听一听。他就这样闭着眼听着,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女儿和她的丈夫自顾自吃早餐,一直没有对话。他在想,如果女儿现在想离婚,他一定不会劝阻,他会带着女儿和外孙女回国,愿意倾注全部的力量,调动自己所有的人脉资源,安排好女儿未来的工作和生活。这种想像忽然为他增添了勇气和力量,让他感觉到胸腔里的热流正一股股往外挤压。“噗——”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咽口唾沫,继续假寐,听见女儿移过来的脚步声,感觉到女儿的手掌在毛毯上轻按了几下。或许过了一两分钟,他听见Buke大步上楼的声音,十几秒之后,他又快速下楼,抓起门边的钥匙包,没有道别就走出了屋门。他继续假寐,听见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女儿的一声轻叹。约莫过了几十秒,他慢慢睁开眼,双肘支撑沙发扶手,直起上半身。
“爸爸,你昨晚怎么在沙发上睡的?”
“看书,”他呵呵笑了一声,“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他站起身,折叠着毛毯。“童童好些了吗?”他接着问道。
“Tifa好多了,今天不去上学,在家休息一天。”
“T……Tifa还发烧吗?”
“烧退了,现在还在睡。”
女儿一边说一边走向餐厅,帮父亲倒了一杯温水,往里面加了一小勺蜂蜜。他走过来,和女儿面对面坐下,女儿看他一眼,躲开了眼神,父女俩彼此沉默著。蜂蜜在水里不情愿地扭动身躯,融化着自己。
“我……我想等Tifa病好了就回国。”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口说出了这句话。整整一夜,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未想过要尽快离开这里。他非常吃惊。女儿也很惊讶,抬眼看着他。
“爸爸,你刚来五天。”
他本想说,女儿,如果你想回国,爸爸一定全力支持你,但最后他说出的是这样的句子:“我在这里,怕打扰你们的生活……”
“你多想了,爸爸。”
“我以前没这样觉得,这一次……”他脸上的笑意有点苦涩。
“爸爸,我不想隐瞒你,我和Buke的关系出了问题,你可能感觉到了。我们有可能离婚……”
“你想好了吗?”
女儿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别担心,我没事。”
“你会回国生活吗?”
他的眼神里含着某种期待。女儿低下头,声音很轻却很肯定,“我想回去,Tifa也不会回去。她生在美国,在这里长大,虽然她会讲中文,但中国不是她的家,只是她的第二故乡。”她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面包片、一袋燕麦片、一瓶未开封的牛奶和四个鸡蛋,“我离不开Tifa……”
他双手轻握着茶杯,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天去唐人街,居然听见了乡音。昨晚睡觉,梦里的人都在说家乡话,可我一句也没记住。”他喝了一小口蜂蜜水,放低了声音,“记忆力真不行了……”
“爸爸,我小时候跟你回去过一次。”
“那时候你七岁。”他松开茶杯,双手相互揉搓着。
“我到现在还能记住那条大河和山上的观音庙,还有一大片松树林,里面有好多坟墓。”
他记得很清楚,伯父下葬那天,是他首先拿起铁锹,送下了第一锹土,那个黝黑的棺材是他亲自订购的,体积很大,里面放了一个骨灰盒和那幅遗像。伯父曾对他讲过上一辈的故事,说这个山村不是故土,他们一路逃荒逃到这里,真正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伯父的讲述让他很迷惑,但那个时候,他对逃荒的故事没有多少兴趣,他只知道自己出生在這个山村,而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就是故乡。他忽然想起来,伯父的一个大念想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回到故乡走一走,看一看,可是他并没有帮助伯父实现愿望。
“爸爸,你还记得家乡的连体姐妹吗?”
女儿的问话像一根尖刺,他的眉头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这对连体姐妹比他小六岁,二十多年前去世了。他记得她们,记得很清楚,只是不愿意回想。他知道原因何在。现在他的手心里全是细汗。
“我那次回去,还和她们在河里洗过澡呢,”女儿咯咯笑了两声,“她们背靠着背,身体紧紧连在一起,姐妹俩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可是她们也有办法,我记得她们姐妹俩分别拿着一个小镜子,尽力侧过脸颊,在镜子里端详对方……我现在还记得,连接她们身体的那片皮肤虽然有凸起的皱褶,却非常非常白……”女儿沉默下来。他连续喝了几口蜂蜜水,听见女儿低沉的声音:“想想她们的身体到死都没有分开过,心里真不是滋味……”
“你可能不知道,后来妹妹结了婚,姐姐终身未嫁。”
“什么?”女儿非常震惊,“她们怎么……”
“她们在一起生活了十一年……”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望着窗外。又开始飘雪了,雪花很大。他有点眩晕,是那种掺杂着复杂情绪的眩晕。他在裤腿上面擦拭着湿乎乎的手掌。回想这对连体姐妹,他没有愧疚之情,也没有自责之心,只是记忆深处的画面现在正像雪花一样清晰可见,可能至死都不会消失。妹妹结婚后,这对连体姐妹曾经是他青年时期的性幻想对象,他很想体验,也很想知道,他抚摸妹妹的时候,一旁的姐姐会怎样想?他和妹妹做爱的时候,姐姐又会怎样做?她会捂住耳朵,还是会闭紧眼睛?或许……他知道这种幻念离奇荒诞,不可接受,甚至是道德沦丧,但他控制不住,甚至直到现在,每每想到她们,过去的冲动记忆还是那么的真实可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了握拳头,让自己镇静,让自己快一点回到现实。
女儿上午有个会议,得早一点出发,她告诉父亲,Tifa还在睡,等她醒了再帮她做早餐。餐桌上的鸡蛋让往日重现。“你小时候感冒生病没胃口,或者生口腔溃疡了,我会给你做鸡蛋茶喝。”他的语气放松下来。正在穿外套的女儿笑了,说:“再放上白糖和香油。嗯,很好喝!”女儿的话给了他信心,他想待会儿给Tifa做一碗鸡蛋茶。
他站在窗前,一直目送女儿的轿车消失在街角,心才踏实下来。雪越下越大了。洗漱完毕,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煎了两个鸡蛋。他刚举起奶杯又放下了——做鸡蛋茶需要白糖和香油,他拿不准家里是否有这两样必需品。他拉开冰箱门,之后又失望地关上了,储物柜里也没有这两样东西。他迅速吃完早餐,决定去超市购买。出门前,他走上楼,想看一眼Tifa。他听见Tifa的声音,好像正在和谁通电话,说话语速非常快,他没有听懂一个单词。
“Tifa……”他喊了一声。
屋里安静了几秒,随后Tifa的声音传出来:“外公,我好多了。”
“你现在饿不饿?”
“我现在不想吃,还想睡一会儿。”
“我想去超市买些东西。”
“好的。”
他走下楼,钻进屋外纷纷的雪花,心里流淌着暖意。地面是平整的雪,还没有路人在上面留下脚印。在整理外套帽檐的时候,他的视线扫过对面07房屋,被一对准备出行的身影吸引。他在瞬间意识到,那是西班牙母子的身影。他跨过路面,跟在他们后面,发现母亲搀扶着儿子的胳膊。前面是一个路口,超市在路口左边。他听见母亲的声音:“Left……left……”而他的儿子想往右走。母亲身形弱小,用力拉住儿子的胳膊,继续温和地说:“Shopping……left……Baby,left……”儿子停下脚步,慢慢转动身体,迟疑地跟着母亲向左拐去。他停下脚步,不想再继续跟随,雪花裹挟着伤感落在身上。一对即将踏上返乡的母子,返乡之路是无奈之路,是逃离之路,还是回归之路?他无法预知,也不忍揣测。雪花渐渐遮蔽这对母子,前方那座大型超市的巨幅标牌若隐若现,在雪花里沉睡。
他在门廊停下脚步,拍打身上的雪花,蹭掉鞋跟上的泥和雪。回来的路上,他踏进一个被雪花盖住的小坑里面,身体歪倒在木栅栏上,外套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他推门进屋,发现桌上摊开了一大袋炸薯片,Tifa和Rick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玩电脑游戏,一边看电视。Rick有点紧张,站起来愣了片刻,又慢慢低头坐下了。
“午后有暴雪,学校今天停课。”Tifa对外公说。
他点点头,走向餐厅,放下购物袋,把里面的物品掏出来放进冰箱。
“你妈妈说,感冒的时候不要吃油炸食品。”他说。
“哦……”Tifa晃了晃脑袋。
“外公想给你做一碗鸡蛋茶。”
“What?”
“鸡蛋茶。”
“鸡蛋茶?”
“你妈妈小时候可爱吃了。鸡蛋茶能治感冒呢。”
Tifa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没有听清。客厅里回荡着电视里的欢快音乐。先烧开水,再把鸡蛋搅拌好,热开水冲蛋清,白糖和香油最后放,一碗香甜的鸡蛋茶就做成了。他在餐桌桌首坐下,看着两个孩子,Tifa和Rick被电视里的主持人逗得大笑,主持人说话语速极快,他虽然没有听懂一句,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在孩子的笑声中,他做好了鸡蛋茶。他把鸡蛋茶端到客厅,放在桌上。
“鸡蛋茶做好了。”他兴奋地说。
“外公,我说过我现在不爱吃鸡蛋。”Tifa脸上一脸无奈。
他好像没有听清。“什么?你不爱吃鸡蛋?”
“我刚才已经说了。”
“是吗?”
Tifa俏皮地眨眨眼。
“你妈妈没有告诉我。”
“我妈妈不是我。”
Rick把鼻子凑近鸡蛋茶,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Good!”他说。
“Here you go!”Tifa说笑着把鸡蛋茶推到Rick面前。他看着Rick用勺子搅拌了几下,一小口一小口喝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客厅走了两圈,Rick吮吸鸡蛋茶的声音像小虫子一样钻进耳朵。
“Tifa……我觉得你应该尝一尝外公做的鸡蛋茶,很好喝的。”他的声调几乎是央求的,Tifa看着他,摇了摇头。他屏住呼吸,看着Rick,慢慢放出肺里的空气,感觉像在跟谁赌气。
三个人没再说话。Tifa在调电视频道,Rick突然瞪大眼睛,指着电视屏幕大声喊道:“Japan!Japan!”他扭过眼神,看见CNN新闻频道上端依次闪动着美国、日本、中国三个国家的国旗,屏幕下端是一个岛屿的定格图片,他看一眼就知道这是钓鱼岛的图片。他看着Tifa,希望自己的外孙女也能喊出“China!China!”可是他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他心里有期待,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要求外孙女这样做,因为她生下来就是美国公民。
他在两个孩子对面坐下,脸上带着紧张的笑意,问道:“Tifa,外公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好不好?”
Rick听不懂他的话,迷惑地望望他,望望Tifa。
“外公,你是想问钓鱼岛的问题吗?”
他很惊奇,脖颈瞬间挺直了不少。他点了点头。
“请等一下。”Tifa说,然后在电脑上搜索着什么。她把电脑屏幕对着Rick,两人用英语快速耳语一番,几乎同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他无法理解两个孩子为什么笑,在笑什么。
“Tifa,你们……”
“外公,你看看,钓鱼岛太小了,像几颗小鸟蛋,我们俩可不想上去玩。”Tifa走过来,把电脑放在外公的膝盖上。他在电脑屏幕上看见非常清晰的岛屿图片,岛上的鸟、岩石和岩石上的青苔清晰可触。他很惊奇,也很迷惑。
“这是钓鱼岛的图片吗?”他嘀咕着。
“这是Google上的钓鱼岛图片。”
他知道Google,但几乎不用Google查询资料,更没有使用过Google地图软件。Rick喝完了最后一口鸡蛋茶,发出愉快的叹息,又仔细舔了舔勺子,一脸满足地靠在沙发上。
“鸟蛋?小鸟蛋?这是你们对钓鱼岛的想法吗?”
“外公,我们学校有国际政治兴趣课,老师跟我们讨论过钓鱼岛话题,我和Rick的想法还得到老师和同学的好评了呢!”
“外公很想听一听。”他前倾身体,神情急切。
Tifa盘腿坐直身体,左手摊开,指向Rick,神情专注地说:“我和Rick的想法不完全相同,但意思差不多。我觉得只有两个方法可以解决钓鱼岛问题,一个方法是炸掉它,一个方法是只当它不存在。”Tifa挺直脊背,语气更显庄重了,像个职业政治家。Rick突然打了一个饱嗝,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用炸弹炸掉?!”他真不敢相信外孙女会有如此想法,但他似乎又被这个新奇想法吸引了。他承认,这些时日,在和周围的朋友谈论钓鱼岛话题时,还没有一个人提出过这种解决思路。
“为什么不能炸掉呢?钓鱼岛是癌细胞,不早一点割掉,迟早会引发更大的毒瘤。”Tifa自豪地摇晃着脑袋,一脸的得意。
“童童,”他说,这一次他没有喊Tifa,“钓鱼岛是中国的领土,是中国的领土,我们为什么要炸掉它?”他的声音几乎发颤了,坐在一旁的Rick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抬起眼帘,迷惑地晃晃脑袋。
“外公,我觉得中国和日本这两个国家在斗气,像小孩。再说了,我可不觉得领土有那么重要。我们上历史课时,老师给我们看过一个视频,告诉我们五千年来人类的变迁,国家的存亡和领土国界的变化,变化可大了!这块领土现在是你的,明天可能是他的,后天可能又会有新主人,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找给你看一看。”
“中国和日本是斗气的孩子,那你觉得美国是什么呢?”
“美国是大哥!”Tifa哈哈大笑起。她看着Rick,继续说道:“USA is a big brother!”Rick也哈哈大笑起来。两个孩子的大笑让他一阵胸闷,手指颤抖,感觉到虚弱之气正从脚心蔓延到心脏。他抱着靠垫坐下来,强迫自己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美国是大哥,中国是小弟……他不想承认这个现实,更不愿意面对这个比喻,可是他又找不到继续和外孙女辩论的言辞和力量。
“外公,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Tifa关切地问道。
他摆摆手,站起身,慢慢走到餐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外公,你想知道Rick的想法吗?”
他回转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讨论钓鱼岛话题的时候,Rick告诉我们,他做过一个梦,梦见钓鱼岛海域发生特大地震,钓鱼岛被震坏了,裂开了,被海水淹没了,消失了,梦里的想法也是一个人的想法,老师是这么说的。你觉得怎么样?”
他不置可否地望着Rick,Rick也望着他。
“大家争来争去,一场大地震解决了一切,真是好想法!”Tifa赞叹地说,朝Rick竖起一个大拇指。“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黑色幽默啊!”Rick笑了,只是不知道Tifa为什么赞扬自己,询问Tifa之后,他又激动地讲述了一阵儿,Tifa急忙给外公翻译:“外公,Rick刚才说,在钓鱼岛下面埋上巨型炸药,大爆炸也能引发大地震!”
两个孩子虽然才十几岁,想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甚至颠覆了他过往的思路。他了解历史,当然知道国家的诞生、灭亡和朝代更迭的规律,但作为一名中国的知识分子,身处此生,命未消亡之前,他还无法让自己彻底摆脱国家意识形态。他望着窗外,眼神有些迷茫。Tifa走过来,小声对外公说:“外公,我知道日本过去侵略过中国,中国人恨死日本人了,可是我觉得战争对谁都没有好处……外公,你觉得中国和日本是两个热爱和平的国家吗?”
他该如何回答呢?他咽口唾沫,再次咽了一口唾沫。在他的意识深处,世界如此混乱,全因价值观不同,文化的差异就是基因的差异;人类诞生至今,族群不同,肤色不同,遗传下来的唯一的相同基因只有两样:侵略性和孤独感。人类的和谐只是短暂的幻境而已,这是他的世界观。但他不能也不想对外孙女作这样的解答。外孙女还在成长,或许等她长大成人,历练人生之后,她自己能够找到答案。
他喘口气,手指握紧又松开,双手不知道放在何处才觉得舒适。眼神渐渐适应纷乱的雪花之后,他忽然发现Rick的爷爷站在雪地里,佝偻着身体,不停地东望望西望望。Rick也发现了爷爷,他拿起外套,和Tifa道别后,快速跑了出去。Tifa站在身旁,说Rick的爷爷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记不清身边的人和曾经见过的人,把孙子Rick当成了自己离散多年的亲弟弟。
他很快学会了使用Google地图软件。他一边仔细观察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的图片,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笔画轻盈流畅。他移动鼠标,看见了大海,更广阔的大海,大海让他想到河流,那条故乡的河流。他俯下身,敲打键盘的手指竟有些颤抖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搜索到了故乡的名字和图片,看见了那条河流和那座大山,河流变了模样,水流很窄很细,且是浑浊的;那座大山不再郁郁葱葱,树木稀疏可见,山上的那座观音庙如今变成了崭新的建筑群,里面人头攒动,烟火缭绕。这些年,他了解中国的乡村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只是变化的速度和现在的模样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图片太清晰了,清晰到他不敢相信故乡的山和水已经变形到这步田地。他想到田地,眼睛更近地凑近电脑屏幕,顺着鼠标徐徐前行,山村的面积扩大了好几倍,以前大块的田野被分隔开来,就像一小块一小块黄中带绿、绿中泛黄的布条。他在搜索,搜索了好几遍,没有看见松树林,没有看见那群坟墓。几十台挖掘机正在开掘出一个个大坑,离大坑不远,是十几幢正在建设的高楼和两座高架桥的施工现场。他忽然想起来,有些地方为了开发建设,增加土地使用面积,铲平了很多占地的坟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事实近在眼前,松树林消失了,伯父的坟墓不在了,他不知道伯父的亡魂飘向了何方。他在故乡没有了亲人,因此没有人及时通知他——即使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又能作何选择呢?
但愿伯父的亡魂能飘到他心里想去的那个故乡。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四肢有些发酸。街道和两旁的树枝已经被雪片彻底覆盖,停在路边的汽车像盖了一层白色的厚毛毯。Tifa和Rick正在院子里兴奋地堆雪人。他推开屋门,缓缓走到门廊下,走到院子里,仰起脸,感受着雪花的凉意和暖意。雪人堆了一半,他不想打扰Tifa和Rick,不想改变头部扬起的角度,不想打扰雪花飘落的速度。
他就这样站着,闭着眼睛站着。07号房屋里的西班牙母子,09号房屋里的日本老头和他的孙子,还有我的女儿,我的外孙女,我这样一位过客……都是过客,都是远离故乡或者某一天准备返回故乡的人……他的嘴唇在微微颤动。
他听见孩子们的笑声,慢慢睁开了眼睛,雪花落在睫毛上面,他看见了真正熟悉的天和地,少年时代记忆最深的天和地。人类面对的雪花终究是一样的,天上的雪花和地上的雪堆,让他暂时忘记了美国,忘记了中国,忘记了日本,忘记了西班牙……忘记了国家,生过他养过他的那个昔日山村忽然变得像雪花一样轻盈。过去,是已经发生过的,而未来,还没有到来,唯一真实可触的就是此时此刻,是眼前的雪花。即使忘却是暂时的,他也愿意。他伸出右手,摊开有些颤抖的手掌。
Tifa蹲在雪地里,双手修补雪人的脸部,随后解下红色围脖,套在雪人的脖子上。Rick正准备拍手欢笑,眼睛却发现一个奇异的景象,他拍了拍Tifa,提醒Tifa转身注视。Tifa站起身,看见一个静静站立的雪人,一动不动的雪人。她起初很吃惊,仔细辨认之后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用力挥手,大声喊道:“外公!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