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读:快门机会
2013-04-29宋刚明
学生:陈丽(下称陈) 黄娣(下称黄) 金妹池(下称金) 李巧(下称李) 吕军(下称吕) 孙冬敏(下称孙) 王翠微(下称王) 杨新民(下称杨) 张龙(下称张)
老师:宋刚明(下称宋)
孙:老师,今天我们去看展览的地方应该是武汉美术馆吧!有什么内容?
宋:对。我也还没看,听说有银版照片和武汉的老照片,很珍贵。
陈:哇,这么多老相机!
吕:老师你过来看,这台的标牌说明写的是旁轴相机,这么大的旁轴相机?
宋:旁轴与大小无关。早期的大画幅相机,除了通过毛玻璃取景,就是旁轴取景。像林哈夫的特艺4×5和617宽画幅相机,都是旁轴相机。旁轴相机最早是为争取快门机会而诞生的。大画幅用毛玻璃取景,得在拍照时关上快门,装上胶片才能拍照,快门机会不知溜掉了多少。旁轴相机因为绕过镜头完成了取景,省掉了关快门上胶片的步骤,随时都可以按下快门。旁轴相机的优点是快速,不影响快门机会;缺点是不够精确,无法适应长焦镜头。你看到的就是一台早期的旁轴相机。
陈:那为什么现在都喜欢用单反相机?
宋:单反相机是适应能力最强的相机,它将屏幕取景的准确与旁轴取景的快速结合起来,是一次大的进步。从微距到超望远镜头,单反相机都能准确取景,过去香港人叫单反相机为万能相机。但由于其快门时滞,单反始终无法达到旁轴的迅疾。旁轴只受限于人的反应,因为旁轴的快门钮是直接作用于快门的,而单反必须先在光路上移开反光镜才能曝光。别小看这零点几秒的时滞,当今被认可的世界大师为什么多是使用旁轴的,可能就与这零点几秒有关,相差那么一会儿,人的情绪可能大不一样。
陈:您看这个相机还有一个皮球。
宋:那是按快门的,过去老相机的快门都靠皮球里的气推动。
李:快门靠气推动?那不是中间又多了一个步骤,快门机会的掌握又增加一格难度?这些相机好精美,机械感也很强,完全是艺术品啊。可是从技术上,我完全搞不懂这些相机。
宋:你就学了个P挡,当然搞不懂。现在只懂P挡就可以拍照,而且可以拍得很好,这在当年是不可想象的。当年拍照全靠摄影师手上捏皮球的功夫,是1/8秒还是1/2秒,全靠摄影师捏球的感觉,那时摄影是件真正的手艺活。
李:前一辈的人,做事情总是心更静一些。捏皮球冲快门,那得多专心,多投入,进入忘我的境界啊。
宋:大概也有很多急性子、做事毛糙的人。但是没做出艺术品,就被时代淘汰了,在历史上没留下任何记录,你也就不知道那些人了。
别小看这零点几秒的时滞,当今被认可的世界大师为什么多是使用旁轴的,可能就与这零点几秒有关,相差那么一会儿,人的情绪可能大不一样。
陈:你快门上的这个铜帽好漂亮。
张:买相机时经销商送的。
宋:你最好拿掉,它会影响快门的触感。快门是人机界面最关键的联接钮,设计师在设计快门钮时对敏感度进行过精心选择,加一件东西就会隔一层。
张:加上后振动放大了,确实感觉隔了一层。
宋:食指是人与外界接触完成指令最多的指头,触觉格外敏感。如果移开快门上的食指,相机和人就是不相干的;只有食指触摸到快门,相机与人才会融为一体,成为善于思考的机器,任何中间环节的增加都会影响其敏锐度。
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不是思考后按动快门,那我们的手指就只相当于相机机械的一部分,一个启动键。许多人羡慕那些拍美女的摄影师,但作为商业摄影师,也很悲剧,他们拍照是按别人的心思来,使出浑身解数,只是为了完成别人的意图。就像职业杀手,杀人不是因为复仇,或者为道义而战,而是受雇于人,杀人是为了钱,缺乏“正义感”。
陈:老师不是说按快门的时候不要想 吗?
宋:布列松(也是这么说的。拍照前与拍照后一定要想,拍照时不要想。对抓拍而言,按快门的瞬间极短,如果思前想后,机会就溜掉了。所谓用直觉拍照,并不是不要思考,而是将思考变为直觉,在击发快门时,思想已成为指导。布列松深谙摄影之道,他所抓取的那些精彩瞬间,至今无人能超越。
李:他最好的瞬间都是24岁左右拍的,就那两年,怎么那么好运气,別人一辈子也拍不了那么多的奇妙瞬间。
宋:只能说上帝非常眷顾他,那两年什么机会都向他展示了,他后来也没有达到和超越那一时期的作品了。那两年真正是他的决定性瞬间。客观地说,那两年是他的激情期,思想和视觉都格外敏锐。后来他当了兵,又被俘3年,再后来就成名了,为声名累,还拍上了电影,这些因素都影响了他的摄影判断。
我劝你们现在老老实实多拍照,别羡慕名家,你看有几人成名后还拍出惊世之作的?他们最好的作品都是成名前拍的。这点上帝很公平,给了你声名,绝对要拿走你的部分才情抵账。你们现在有激情,身体好,干扰也少,正是拍出好照片的最佳时期。
金:不就是一些常见的街景嘛,有什么难拍的。
宋:我过去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刚看到这样的影像,多数人都不以为然,他们会认为那些霞呀、云海呀更难拍。这些东西多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所谓难是难碰到,碰到了并不难拍,按下快门而已;这些街景不难碰到,但拍出意味来极难。你不信拿相机上街试试。
我过去对布列松式的街景也不服气,但试过后,发现自己真的拍得啥也不是。那以后我才认识到“决定性瞬间”真不是随手可得的,越拍得久,越觉得难得。布列松的那些瞬间,哪怕就在眼前,我们也未必看得见。看见了,也未必抓得下来,他那种瞬间把握的精确性,真的无人能及。
所谓用直觉拍照,并不是不要思考,而是将思考变为直觉,在击发快门时,思想已成为指导。布列松深谙摄影之道,他所抓取的那些精彩瞬间,至今无人能超越。
黄:你看布列松这张作品(图4),那个骑车的人怎么正好在空位上啊。
宋:这就是布列松倡导的“决定性瞬间”。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开始叫偷偷摸摸的摄影,正如这句从红衣主教雷兹(Cardinal de Retz,1613~1679)的回忆录中借来的话:“天下之事莫不有其决定性的瞬间。”就像打了一个活扣,尽管许多人反对他,想从“决定性瞬间” 逃离,结果却发现越拉越紧,谁都得从他下面过。“决定性瞬间”就是快门时机。
王:这有点像中国的成语“守株待兔”。
宋:抓拍就两种方法,寻机作战与守株待兔,守株待兔往往成功率更高,因为这时其他视觉元素已备齐,只等机会降临。布列松摄影集的扉页常附上布勒东(André Breton,1896~1966)小说里的一句话:“由于他没有跟任何人有约,他当然不是在等人。可是他既然摆出这种来者不拒、有求必应的态度,便意味他是在守候时机了。我该怎么说才好呢?他让自己等待着机会来临,等某些事发生,等某些人闯入。”这几乎是布列松的摄影宣言。
我们把“守候时机”叫“陷阱拍摄法”。布列松深谙守候时机的重要性,他的许多精彩照片就是守来的。等待事件按照预期的式样发展,是控制影像精确性和完成度又避免摆拍之嫌非常有效的方法。
杨:老师,我的照片怎么好多都拍虚了?
宋:你按快门用力太猛,像鸡啄米,相机在那里直点头,哪能不虚。拍照要像射击一样,屏住气,轻轻击发。打过枪没有?
杨:嘿嘿。
宋:没有比摄影更像使枪的了,它们不同的只是一个是抹去生命,一个是挽留一段美好时光。从这个角度看,相机真是个美好的“武器”,如果将来交战双方不使用枪而使相机,这世界就少了许多流血与悲伤。
我们把“守候时机”叫“陷阱拍摄法”。布列松深谙守候时机的重要性,他的许多精彩照片就是守来的。等待事件按照预期的式样发展,是控制影像精确性和完成度又避免摆拍之嫌非常有效的方法。
陈:现在相机太复杂了,有好多按键,总也搞不清楚。
宋:相机看来很复杂,其实就两个重要部件——镜头与快门。数码相机还要加上一个影像传感器,其他所有运作都是围绕这3样东西进行的。镜头与影像传感器关乎影像品质,而快门,则决定影像的意义。
相机设计存在一个悖论,自动化程度越高的相机,结构越复杂,钮越多。本来是为了按快门更简单,结果反而更复杂了。机械相机只调光圈与速度,触发快门就行了,现在的数码相机要想精确触发快门,这之前得调几十样参数。机械相机是建立在经验之上的,这是老摄影师更怀念机械相机的很重要的原因。一旦掌握机械相机的操控,人机一体,使用机械相机,你必须将经验附着在机身上。而自动相机的企图是完全摈弃经验,将人退化到击发快门的机械位置。这也是我为什么说徕卡是对影像理解最深的相机的原因,徕卡总是将自动化程度降到最低。
机械相机是建立在经验之上的,这是老摄影师更怀念机械相机的很重要的原因。一旦掌握机械相机的操控,人机是一体的,使用机械相机,你必须将经验附着在机身上。
张:老师帮我选一下片。
宋:要学会自己选片。不会选片,等于不会拍片。只有知道哪张拍得好,下次拍摄才知道什么时候该按快门,什么时候不按快门。
张:最难取舍的是两张差不多的。
宋:碰到这种情况就选第一张。据我的经验,90%都是第一张最感人。
孙:老师这样说我原来不信,后来在选的过程中我发现真是这样,后拍的可能构图更稳妥,但总不如第一张有感染力,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宋:这可能是因为,第一张是触动你的那一刻。如果那是个感人的画面,你按快门的手都会哆嗦。再继续拍时,哪怕画面调整得更好,情绪也已消褪了。或者通过调整,我们把那些自认为不精确的成分去掉了。其实正是这些不够精确的细节决定了画面的情绪。
快门这东西,感觉很冰冷,却连着你的灵魂。要知道相机是唯一可以让我们的灵魂显影的器物。
孙:老师说什么人拍什么照。我过去还不太信,觉得相机就一机器,谁按快门还不都一样。现在看同学们的照片,相机差不多,场景差不多,每次一起拍,出来的照片各式各样,没有一样的。
宋:摄影的奇妙与难解就在这里。相机仿佛是有灵性的,好像自己会看,不信你随便朝那个方向按下快门,相机都会对你喋喋不休地描述一番—那里有一棵树、一滩水、一栋红砖房,有人在吃冰激凌。你要愿意看,它还会再继续描绘下去—树上有两只鸟,墙根那有只猫,水中漂着食品袋……用5页纸也未必能将一张照片描述的细节写完全。正是这些细节,暴露了一个人的心性。每个人在拍照时,按自己的喜好结构画面,展示出的构图与细节会非常不一样,这就把你的价值取向、心性暴露出来了。钢铁无情,是使用的人赋予了它灵性。
孙:有时看照片比看人还准,藏都藏不住。
宋:最早探触到摄影美学的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说:“摄影不只应该记录外在世界,也应涉及不能触摸的东西。”风光摄影再美,历史上的评价也不高,就是因为风景只记录表面世界,很难涉及不能触摸的东西。涉及心灵的东西一定与人生有关。与相机相处久了,你确实可以感觉到相机真的具备再现看不见的东西的力量,许多人判断一张照片好不好往往是在光影和构图上做文章,而我觉得一张好照片应该展现看不见的东西,就是:让灵魂显影。
每个人在拍照时,会按自己的喜好结构画面,展示出的构图与细节会非常不一样,这就把你的价值取向、心性暴露出来了。钢铁无情,是使用的人赋予了它灵性。
李:车有左舵右舵。为什么没有快门在左边的相机?
宋:用右舵车的是老牌帝国。如英国,因为上马是左边,马车会停在左边,过渡到汽车就自然左行了;右行车是新兴帝国,如美国,他们历史负担少,可选择更合理的汽车布局,如用右手排挡会比左手精准。
做一个左手快门的相机在制造上没问题,只是有成本问题。相机的快门与枪一样是根据大多数人的使用习惯设计的。不过一些传统120相机和中画幅数码相机,左手按快门更合理。比如禄来的双镜头反光相机,用左手掌托着相机很稳,左手食指又正好放在快门上。用右手调焦、转片,左手不用离开,随时可按快门。如果用右手按快门,转片时右手必须离开快门,这时快门机会就可能溜掉,反不如左手按快门效率高。你们平常接触的135画幅以下数码相机,全部是按右手优先原则设计的,而且可以单手操作,因为对焦、转片不用劳动双手了。只是苦了左撇子。
李:看今天拍的片子,知道自己欠缺什么了—缺时机的把握。人物的表情、构图没有把握到最高潮的那一刻。但如何预判那决定性瞬间,似乎是与机械掌握技术无关的事情。是一种对故事的把握,对人情世故的把握。各人对同一件事情发展过程中最高潮、最精彩部分的看法,也是不同的吧?
宋:快门机会作两方面解。一是机会,摄影的“曾在彼方”,决定了摄影的机会性质,你技术再好,不在现场也枉然;二是快门,如果在场,按快门的时机不对也不行。前一讲提到的那个获普利策奖的推销员,他不光是机会好—正好在火灾现场,按快门的时机也恰到好处—正好将跌落的女子定格在半空。听说他在拍下这张照片之前,瞎了4个闪光泡,这是最后一个,正好拍下事件的高潮。所谓的快门机会这一刻体现最充分。
张:我以后出差天天拿个相机在窗户下面守着。(众笑)
宋:靠机会,确是可以拍到一两张好片子的,但真正的摄影家不是光靠机会碰出来的。那个推销员得过普利策奖,但后来再无作品,所以始终只是个推销员。无论哪件事,没有经年累月的付出,光靠运气,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