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达敏随笔
2013-04-29王达敏
1997年12月,美籍华裔女作家兼人权活动家张纯如历时两年多完成的《南京暴行——第二次世界大战被遗忘的大屠杀》(The Rape of NanKing:The Forge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Ⅱ;中译本名为《南京大屠杀》)终于在南京大屠杀60周年之际出版。这是第一本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英文著作,一出版便震动华人世界,继而波及全球,并得到西方主流社会的关注和认可。
这一年,张纯如29岁。成功将她带入人生的高峰状态,这个集美丽、智慧、激情、正义于一身的女子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任谁也没想到,7年之后的2004年11月9日,这个事业顺遂、婚姻如意、家庭和美的女子,驾车到加州圣何塞附近的公路时,开枪自尽。消息传开,举世震惊。
张纯如之死事出有因,种种分析证明,是多种原因合力所致,而起主导作用的直接诱因,张纯如的丈夫道格拉斯说的最清楚:是工作害了张纯如。她多年来调查日军“二战”时期的暴行,接触的全是无比残忍和血腥的历史事实,一个个悲惨故事反反复复地让她陷入痛苦深渊,加上艰苦的采访和写作,最终导致她精神崩溃,是严重的忧郁症把她推向不归之路。这位才华横溢、美艳照人的正义天使,飘然来到这个世界,又飘然离去,“世界因为她的离去而损失良多”(斯蒂芬·克莱蒙斯),世界又因为她的离去而自我反思。
坐实历史
最近几年,我在研究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时,接触了大量描写犹太大屠杀的作品,发现这类作品从“二战”结束后的1946年开始一直持续至今,且呈深入发展之趋势,仅好莱坞从1989年以来的十几年间,就生产了170多部描写犹太大屠杀的影片,产生了许多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优秀之作。
犹太大屠杀题材既生产出大量作品,又生产出话语;话语的建构形成意识形态,其结果,欧洲的“屠犹”逐渐上升到“二战”历史叙述的中心位置,即“屠犹”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话语。而与“犹太大屠杀”一样惨烈的“南京大屠杀”却在历史的记忆中被遗忘。时至20世纪90年代,在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出版之前,纳粹大屠杀在全世界家喻户晓,但是在美国,在西方,日本军队当年屠杀南京军民的历史事实,却很少有人知道。张纯如的这本书以及她发现和发掘出的资料,把这个被遗忘、被尘封的历史惨剧再现出来,使越来越多的西方人通过这本书知道了南京大屠杀的真相。受其启示和影响,近几年出现了《南京》、《南京!南京!》、《拉贝日记》、《南京安魂曲》、《金陵十三钗》等优秀作品。我们应该向陆川、张艺谋、严歌苓、哈金等导演和作家致敬,是他们的良知和人道主义思想穿越了历史,让曾经“缺席”的历史“在场”,接受现代的反思和人性的审视。
再现历史首先要坐实历史,换言之,再现南京大屠杀,首先要坐实原罪。战后的日本在美国的庇护下,不仅不向中国人民真诚道歉、认罪并主动作出赔款,反而极力减轻甚至掩盖当年的侵略罪行。于是,中国人记忆中的南京大屠杀在日本人那里,却成了空穴来风,子虚乌有的存在。张纯如采用《罗生门》的叙述方式,从三个角度坐实南京大屠杀真相。首先是从侵略者的角度叙述,即日本人记忆中的这个事件是怎样发生的,讲述的是一次有计划的侵略暴行——日本军队被告知要做什么、怎么去做,以及为什么去做。其次是从被侵略的中国人视角叙述,也就是中国人记忆中的南京大屠杀是怎样发生的,讲述的是一座城市,在政府无力保护其公民抗击侵略者的情况下发生的惨剧。但是关键的问题是,当时有没有一些在场的独立人士,能够证实中国或日本哪一方的说法属实。张纯如说她很早就把南京大屠杀的叙述焦点放在第三方的独立人身上,于是有三,美国人和欧洲人的解读。原来,日本入侵南京的时候,有西方的记者在场,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切,而且他们关于大屠杀的报道,传遍世界。当时在南京的西方人除了记者,还有传教士、医生、商人和外交官,他们中的很多人用日记和胶片记录了大屠杀的详细真相。张纯如努力寻找着各种能证实日军暴行的材料,在华盛顿的美国国家档案馆和耶鲁大学图书馆,她发现了大批非常有价值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原始材料,如魏特林日记。在后继不断的资料搜集过程中,张纯如最重大的贡献,是发现了德国商人约翰·拉贝的“战争日记”。因为“二战”中德国和日本同为轴心国盟友,而拉贝本人既是纳粹南京小组的负责人,又是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这就使他的记述具有别人无可替代的特殊作用。这些外国人在南京沦陷,中国政府和军队弃城出逃于百姓生死而不顾的危难之际,成立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和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委员会,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了20万中国平民的生命,并就出现在眼前的暴行,向日本政府和军队提出过警告。
三个角度的历史叙述给南京大屠杀那段历史带来了极强的“在场”感,历史的再现由亲历者的口述和即时记录构成,为坐实原罪提供了一个基于事实和反思的牢固起点。
历史为何被遗忘
日本军队攻陷南京,违反战争惯例命令部队“杀掉所有俘虏”,被围困在南京城内的几万中国军人因此而惨遭屠杀;违反国际公法残杀平民。日军的暴行之疯狂之残忍,可谓骇人听闻,包括刀劈、活埋、烧死、冻死、射击、刺杀、溺毙、断肢、坦克碾压、纵犬撕咬、剖腹挑死婴儿,甚至用俘虏做活体解剖、吃人肉,其野蛮残酷的程度已经超过了纳粹。日军暴行的另一种形式是大规模地强奸了几万名中国妇女,“这是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集体强奸事件之一”,“南京大强暴也许是战争时期对平民百姓施暴的一次最恶劣的事件”,暴露出日本人性堕落和性虐待已经达到野蛮非人的程度。面对日军疯狂残暴的大屠杀、大强奸,就连日本随军记者也感到震惊,他们以文字的形式将其报道出来。战后许多日本官兵的回忆,也充分证明了大屠杀、大强奸的存在。最初几天来自外国记者和日本记者采写的新闻被报道出来后,日本遭到了国际舆论的谴责,这时,日本政府和军队才匆忙掩盖军队的胡作非为,阻止外国人进入南京,同时开动宣传机器,制造粉饰太平的假象。
针对日军的新闻封锁和假象宣传,安全区领导人用日记、信件、时事通讯和影片记录了日军的暴行,并将这些记录偷偷地带出中国,将其公布于世。
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1946年8月在南京对日本乙级和丙级战犯的审判,1946年5月至1948年11月在东京对日军甲级战犯的审判,确定无疑地将日本发动战争的侵略性质以及战争暴行钉在了历史耻辱柱上,包括南京大屠杀,一切记录在案。日本发动侵华战争长达14年,致使中国经济损失5000亿美元,3520万人死于战争。张纯如在华盛顿国家档案馆找到的许多原始资料中,有一份当时由东京打到驻华盛顿日本大使馆的电文,被美国情报局密码截获,电文称日军在南京沦陷时,杀死了中国军民30万人。
“二战”结束,国际政治格局发生了变化,美国开始战略调整,需要在亚洲有日本这样一个国家作为盟友,对付以苏联为首的共产主义阵营。1946年1月20日,美国参议员伯纳德在国会发表题为《战后美国之劲敌》的演说,强调:“战后美国及自由世界之最大敌人是以苏联为首的共产党执政国家。对付这样的敌人在不排除进攻的前提下,应多从特殊的政治手段、外交手段、经济手段、文化手段进行渗透。行使上述特殊手段,当务之急是培养一批高水平的间谍人员。我为这样渗透取个新名词,叫冷战。”1947年3月10日,美国总统杜鲁门发表国情咨文,宣称“美国有领导自由世界,援助某些国家复兴的使命”,“以防止共产主义渗入”。“二战”的硝烟刚刚湮灭,另一场世界性的冷战继起。出于冷战的需要,美国突然改变战略决策,扶持日本,把日本视为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国家。华盛顿决定保持一个稳定的日本政府,以提高对亚洲共产主义力量的对抗。从审判日本战犯之日起,美国与日本就由审判与被审判的关系变为同谋关系,可以这么说,美国在日本历史失忆症中扮演了同谋角色。
1945年8月15日裕仁天皇发布投降诏书,18日麦克阿瑟奉命指挥46万美军进驻日本,开始了独自掌控日本的改造。对日本战犯的审判,从纽伦堡审判条例来看,参与国的美、英、苏、法四国是平等关系,但东京审判条例,强势的美国先入为主地把权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也就是集中在麦克阿瑟身上,这样一来,美国与各参与国成了上下级关系。就连美国最高法院推事史密斯也愤慨指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不是真正的国际法庭,那是麦克阿瑟将军个人的法庭。将军自称代表国际,但并不能隔断他同美国政府首脑人物的联系。远东法庭,是麦克阿瑟按美国政府旨意办事的个人审议机关,谁死谁活,一切判决直接由他批准。”(引自黄鹤选《东京大审判》,北岳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99页。)一场正义对非正义、对侵略、对战争暴行的审判,演变为国际政治的较量。麦克阿瑟按照美国政府的旨意,庇护战争首犯天皇,极力开脱日后对他们有用的战争罪犯,如世界著名的细菌武器和化学武器研究权威,在中国建立了万人细菌部队的石井四郎,一些该定为甲级战犯的人降为乙级,该逮捕的不逮捕,更为过分的是,他亲手批准释放了近两千战犯。“于是乎,冷战的紧张态势,许可日本逃脱了许多猛烈的鉴定性检查”。
由于有美国撑腰扶持,战后的日本迅速崛起,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在国际舞台上尤其在亚洲,成为美国全球战略的一枚重要棋子。南京大屠杀这个不该被遗忘的历史事件之所以在世界范围内逐渐被遗忘,主要原因是冷战。
但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日本政府特别是右翼势力不愿认罪道歉。当德国人已经不断地向他们大屠杀的受害者真诚道歉认罪的时候,日本领导人仍在顽固地坚持其参拜供奉着甲级战犯灵位的靖国神社的立场。很多日本人将战争罪行视为个别士兵的孤立行为,或者不顾历史事实,死死地一口咬定,南京大屠杀根本不曾发生过。对于说出战争的真相者,会受到恐吓、丢掉饭碗,甚至丧命的威胁。由日本文部省严格审查、批准的教科书,极力隐瞒南京大屠杀的历史。
针对日本战后对其战时的侵略行径及其暴行的毫无悔意,张纯如在最后一章以《不容再次凌辱》为题,指出拒绝认罪是另一种罪行的开始,她引用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维厄瑟尔的警告对此作注:“遗忘大屠杀,就是第二次屠杀。”
基于反思的历史叙写
与日本相比,“二战”的另一战败国德国战后对屠杀犹太人的暴行表现出极度的忏悔,联邦德国的历任总统和总理都在不同的场合代表德国人民向受害国、受难者表示道歉和忏悔。1970年12月7日,对捷克、波兰进行国事访问的联邦德国总理维利·勃兰特,冒着凛冽的寒风来到华沙犹太人死难者纪念碑前。他献上花圈,肃穆垂首,突然双腿下跪,并发出祈祷:“上帝饶恕我们吧,愿苦难的灵魂得到安宁。”与此同时,当时的德国总统赫利也向全世界发表了著名的赎罪书。勃兰特在波兰犹太人纪念碑前下跪谢罪,被誉为“欧洲约一千年来最强烈的谢罪表现”,1971年12月30日,勃兰特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1995年6月,科尔总理继勃兰特之后,再次双膝跪倒在以色列的犹太人受难者纪念碑前,重申国家的歉意。德国还在首都柏林著名的勃兰登堡门附近建立了由2700根方柱组成的纳粹大屠杀受害者纪念碑,这使得希特勒的后裔深感强烈的耻辱而决定不结婚生育,让那个罪恶家族从此断种绝根。更为重要的是,战后德国主动表达了“忏悔”与“赎罪”之意,且见诸行动,并以立法的形式将其制度化、法制化:官方正式向战争中受德国侵犯的受害者道歉;赔偿受害者及战争期间被德国所奴役的劳工;公开战争期间的档案资料;坦承战争期间所犯的罪行,还将“否定大屠杀”的言行视为违法;教科书中如实撰写“二战”历史,明确规定学校必须讲授关于犹太大屠杀的历史;处罚战争罪犯;指认战争罪犯;归还战争期间所掠夺的财物;纪念战争受害者;等等。
《南京大屠杀》打开了全球华人记忆的阀门,对于迫使日本反思“二战”罪行的国际运动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在美国华人的保卫钓鱼岛运动和对日本索赔运动中一直很活跃的陈宪中,对这本书的影响有过这样的评价:“以对美国主流社会的影响力来说,很多华人团体十多年的努力总和,都比不上张纯如一本书的力量大!”(引自梁伯华:《正义的天使张纯如》,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5页。)
其影响在文学艺术中的表现,是“南京大屠杀”在张纯如死后已经成为一个热门题材,就我所知,电影有中国拍摄的《南京!南京!》、《五月八日》、《栖霞寺1937年》、《屠城血证》、《金陵十三钗》,中外合拍的《拉贝日记》、《黄石的孩子》、《南京浩劫》、《美国女神》,美国拍摄的《南京》。小说有哈金的长篇《南京安魂曲》和严歌苓的长篇《金陵十三钗》。
能够看出,这些电影和小说的取材,多来自张纯如的这本书,以及她发现和发掘的原始资料,如拉贝日记、魏特林日记等。张纯如身前最大的心愿是将《南京大屠杀》拍成世界级的电影,但这部影片直到2007年才拍摄制作完毕,2008年上映,它就是中美合拍的《南京浩劫》。据张纯如母亲张盈盈回忆,张纯如希望影片中能够有几个主角,如约翰·拉贝、魏特林、罗伯特·威尔逊、唐生智、李秀英、一名日本兵或日本记者。我没有看过电影《南京浩劫》,但现有的多数电影、纪录片和小说,都浓墨重彩了拉贝和魏特林。张纯如希望电影中有一个日本士兵或一个记者,在阻止暴行和遵守命令之间挣扎。这个角色最终必须牺牲,以表明反战的日本人民可能遭遇的处境。这个角色要么是一个违抗命令而被处决的士兵,要么就是一个叛逆的记者,为了寻求真相和良心而失去了自己的职业地位(张盈盈:《张纯如——无法忘却历史的女子》,鲁伊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283页)。这是一个既基于第一种角色的反思,又是一个基于人性和人道主义的叙写,她的这个心愿终于在陆川导演的《南京!南京!》中实现,这个角色就是日本军官角川。在目睹了惨烈的灭绝人性的大屠杀之后,角川内心承受不了巨大的折磨而自杀,表现了人性在毁灭之际的裂变、觉醒与抗争。
我对陆川、张艺谋、严歌苓、哈金、刘恒等导演和作家用良知、人性和世界眼光进行艺术创作的精神深表敬佩,我更希望电影人、媒体和广大观众读者对张艺谋等艺术家、作家的作品多一份理解和宽容,少一份先入为主的全盘否定。
王达敏,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当代文学评论中心主任。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评委、中国小说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
出版学术著作《第三价值》、《稳态学》、《新时期小说论》、《理论与批评一体化》、《余华论》、《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等,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文艺理论研究》、《小说评论》等刊物发表论文百余篇。多次获安徽省社科优秀成果奖,主持国家社科基金、教育部和省社科课题多项。近期尝试散文随笔,发表《我们都是朗读者》、《仁德大师的人间情怀》、《犬儒考古》、《中国故事西游记》、《现实的质疑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