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古拉格群岛
2013-04-29
伟大的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197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又抛出一部震撼世界的长篇小说《古拉格群岛》。俄罗斯民族、特别是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精神里有一种神圣而高贵的品质,能够通过人道主义把人类精神推演到顶级状态的力量。
在人道主义思想史和文学史中,俄罗斯人道主义文学具有承上启下的地位。19—20世纪人道主义文学向两级发展而形成的两座高峰,其中做出了最杰出、最有贡献的伟大作家,多数来自俄罗斯。以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代表的俄罗斯作家,于19世纪把充满着爱善、理想、神圣、崇高的人道主义思想的俄罗斯文学推向世界文学的巅峰。这种人性向善、精神向上的人道主义文学行进到20世纪四五十年代时,却急转直下而向人性幽暗的深处钻探,寻找恶之源,从反思战争(两次世界大战)发展到反思生命、反思人类的水平,追问人的存在意义。索尔仁尼琴是这一路向的人道主义作家,不过,他是因为出色地描写了苏联极权主义反人道的制度之恶和极权暴力驱使之下的人性之恶而登上人道主义文学之巅峰的。
《古拉格群岛》意在揭露1918年至1956年苏联在极权主义统治下施行极端残忍暴政的黑暗内幕。前苏联并没有“古拉格群岛”这个地理名称,它是索尔仁尼琴的一种比喻性的指称。“古拉格群岛”即“苏联劳动改造营管理局”,原是苏联劳改制度的象征。索尔仁尼琴把整个苏联比为海洋,在这个海洋之上处处是监狱和劳改营的岛屿,他把这些岛屿统称为“古拉格群岛”,意指“古拉格”已经渗透到苏联政治生活的所有领域,成为专制主义肆意暴力的象征、“人间地狱”的符号。非人之地“古拉格群岛”,荒谬绝伦的司法无法、极端残忍的刑讯折磨、彻底沦丧的社会道德、毫无人性的流放囚禁、超负荷的劳改苦役,构成了它的全部内容。
被称之为中国的“古拉格群岛”的作品,是作家杨显惠于2000年开始发表出版的小说《夹边沟记事》,因这本书产生的影响,在中国知识分子的意识里,“夹边沟”逐渐成为一个政治符号,即中国的“古拉格群岛”。“夹边沟”,一个真实的地理名称,位于甘肃省酒泉市巴丹吉林沙漠边缘。这里曾经有一个劳改农场,1957年10月至1960年底,三千多名“右派”被关押在这里接受劳动改造。如同古拉格群岛,夹边沟也是一个非人之地,它一边是漫漫沙漠,一边是蛮荒戈壁,残酷的自然环境、高压的政治管制、非人的劳改苦役、惨烈的饥饿死亡,将夹边沟变成了人间炼狱。短短三年,三千多名“右派”在吃尽一切能吃的和不能吃的东西后,饿死二千五百多人,最后只剩下五百来人(一说剩下三四百人),其惨烈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古拉格群岛。这是一段不应该被遗忘的历史,但它确实被遗忘被尘封了。作家杨显惠没有忘记夹边沟,他以一部《夹边沟记事》撬开了这段历史,他说“我把历史的门缝挤开了”。透过门缝看过去,苍凉的荒漠戈壁依旧,昔日的地窝子依旧,遍野的乱坟依旧,原始掩盖着历史。知识分子的良知和人道主义的悲悯情怀化开了粗粝坚硬的尘封,这段被遗忘被埋藏的历史,以及历史重压下人的非人化处境以悲剧的形式呈现。
“反右”是一场冤案,而冤案中的冤案在夹边沟。一场原本帮助共产党整风,目的是发扬正确的思想作风,纠正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和宗派主义的错误的思想作风,以提高共产党纯洁性的整风运动,顷刻间被定性为“右派”借机向共产党的猖狂进攻,“反右运动”由此而在全国展开。在这场荒诞的运动中,不仅是那些真心诚意地给共产党提了一些善良意见的人被判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更多的人则是莫名其妙地被戴上“右派”帽子。因言获罪,无言也获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你是“右派”,你就是“右派”。用发动战争的方式抓“反右”斗争,与苏联1930年代的肃反扩大化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首先给出“右派”数量,然后统一分配,分级摊派。每一个省、市、县,每一个部门、单位接到控制下达的“右派”数量,都必须如期完成。甘肃省博物馆有一个馆长,出身于书香世家,解放前是地下党,读过很多书,老学究一个。1957年“反右”,上级给博物馆四个“右派”指标,抓来抓去只抓出来三个报了上去。文化局一次次打电话催馆长,你单位还差一个。催急了他就说:“我真的找不出来了,你们看不行就把我算一个吧。”就这样,他稀里糊涂地成了“右派”被关押到夹边沟。
“反右运动”明明是错误的,为何能一呼百应,畅通无阻?为何在它汹涌而来之时,整个民族都失去了判断、疑问、反抗?为何“右派”们身处饥饿和死亡之境的夹边沟而不逃跑?历史经不起追问,悲剧之下更为悲剧的事实是:在强大的政治权力和阶级斗争的掌控下,人其实是被定义的,没有自由,没有地位,甚至连一点尊严也没有;政治权力和阶级斗争理论具有天然的正确性、合法性,不容置疑,不容动摇。被政治定义,就有“左派”与“右派”之别;被阶级斗争定义,就有敌我之分。一个人一旦成为“右派”,本质上他就归属于“敌”之阵营了。
至于身处绝境的“右派”为何不反抗、不逃跑,《夹边沟记事》给出了答案。首要原因是夹边沟易守难逃,尽管这里没有重兵防守,但四周漫无边际的荒漠戈壁则成了难以逃脱的天然屏障;而逃跑者被抓回来后,必然罪加一等,处罚升级;即使个别人侥幸逃生,也无处藏身。其他原因大致有这样几种情况:一些人觉得自己没有问题,我去农场劳动好好表现,一年半载就回家了。也有一些人认为自己确实有罪,真心诚意地改造思想,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在戴罪立功想法的激励下,拼命干活,幻想早日摘掉“右派”帽子。而《夹边沟记事》开篇《上海女人》中的李文汉则坦言了被囚禁者中一种更为普遍的想法:绝大多数人不跑,“主要是对上级抱有幻想,认为自己当‘右派是整错了,组织会很快给自己纠正,平反。再说,总觉得劳教是组织在考验我们,看我们对党忠诚不忠诚,如果逃跑了不就对党不忠了吗?不就是背叛革命了吗?就怕一失足铸成千古恨,跑的人就很少了。”还有一个最根本原因,就是相信党和组织是对的,自己是错的。因为,“反右”斗争是在绝对正确的名义下展开的,所以,不仅是那些纯朴天真的青年知识分子,甚至连那些在战争年代浴血奋战的勇士,曾经在敌人监狱面对威逼利诱而毫不动摇、视死如归的英雄,反而主动放弃抗争而屈服于五六十年代的政治迫害。
因此,对党的忠诚就表现为个人心甘情愿地放弃独立思考的权利,放弃个人利害的权衡,用那个时代一句流行的话来说,就是“一切交给党安排,党叫干啥就干啥”。客观地说,这种基于绝对信任、绝对服从的道德关系,散发着过重的封建气息,而这,正是执政的共产党曾经极力摒弃的,这才是最吊诡之处。但是,仅凭这种基于主从依附的道德力量,还不足以让整个民族放弃思考,能够把新中国成立后一场接一场的“革命”运演到出神入化的水平,它必须借助另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方能成就大业。这个威力无比的力量,就是阶级斗争理论。战争年代,阶级斗争理论为中国共产党找到了以工农为主体的无产阶级,因而取得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胜利。中国革命经过几十年的实践,证明它从一开始就找到的这个制胜法宝是个好东西,必须发扬光大,代代相传。新中国成立后,无论是“土改”时期的斗地主,还是“反右”时期的打“右派”,或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批“走资派”,我们都可以发现历次政治运动是如何操纵阶级斗争的。例如“反右”斗争,首先让“革命”出场,言其形势的严重性,把一场原本属于有限度的自由鸣放、向党进言的举动,夸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借“双百方针”讨论之势,帮助共产党整风之机,猖狂地向党和社会主义进攻。特别强调这是一场伟大的政治斗争,不打胜这一仗,社会主义是建不成的。于是,一场波及全国的规模巨大的“反右运动”就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反右”之时虽然没有公开宣称这是阶级斗争,但明白人很快就发现,“反右”斗争实质上是按照阶级斗争理论来进行的。通过“反右运动”,之前属于不同阶层、不同单位和不同身份的个体都与阶级斗争发生了关联,因为这时,阶级归属直接影响到人的命运。一种恐惧战栗、生怕站错队的心理驱使人们必须采取防御性的措施,通过主动揭发、评判“右派”分子而保全自己。可以肯定,新中国成立后历次政治运动之所以能够高效率地发动起来,阶级斗争的强大力量(看得见的手)与对阶级斗争的恐惧心理(看不见的手)的联手,在此中起到了主导和推波助澜的作用。
夹边沟是绝望之地、死亡之乡。初到夹边沟的“右派”大多数是1949年前后凭着一腔热血参加革命的青年知识分子,突然变成阶下囚,他们想不通,觉得这辈子完了,活着没有意思。求生毕竟是人的本能,在无可反抗、不能反抗的绝境,活下去成了他们的唯一选择。但活下去又谈何容易,夹边沟的生存环境极其恶劣,非人的虐待、超负荷的劳动和极度的饥饿无情地吞噬着人的生命。饥饿肆虐,撕碎了人的尊严,把人变成非人,靠本能求生的“右派”们为了活命,把野外一切能吃和不能吃的东西都吃完后,最为骇人听闻的一幕出现了:活人吃死人。
饥饿断送了人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彻底地摧毁了人的生命意志,躺着等死是“右派”们最后的生命状态。也有例外,为了不被饿死,偷窃竟然成为俞兆远自我拯救之策。俞兆远并非一到夹边沟就偷东西,当他眼睁睁地看着同屋的“右派”一个个被饿死后,他想我可不能躺着等死。他要活下去,而要活下去,就必须找到吃的,于是,他决定去偷。偷一旦成为俞兆远的生存之策,他就以此为业了。他从夹边沟农场偷到明水农场、新华农场、碱泉子农场、兰州民政局招待所;偷粮库、偷伙房、偷麦种、偷庄稼,凡是能吃的东西他都偷,最终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惯偷,远近闻名的贼。偷窃是求生的无奈之举,活着的保障,当偷窃及吞咽生食成为他改不掉习性后,“人化的人”俞兆远就被“动物化”了,这就是异化。
对此,当凤凰卫视的曾子墨问杨显惠,这些要面子的知识分子怎么能下决心这么做、吃这些东西时,他说:我觉得在死亡面前,他们做人的道德底线被突破,活着是第一需要;把人放到即将死亡的绝境,人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
人被迫沦落到动物水平,这就是夹边沟“右派”的悲剧命运。夹边沟不是一个孤立现象,它是一个特例,映现出的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那个时代的沉痛悲剧。这段看似被遗忘的历史作为事件已经结束了,但它却以带菌者的角色潜伏下来。杨显惠说,我对于我们未来生活有一种恐惧感,是这种恐惧感促使我写了这本书。我写这篇小说的目的,是为了杜绝这样的现象再次发生,希望历史悲剧不要重演。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