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2013-04-29刘爱玲
刘爱玲
手机的铃音是钢琴曲《友谊地久天长》,已经用了好几年了,没想过换。这是一支舒缓而温馨的曲子,至少它在响起的时候不给人忙乱的感觉。此刻,当它又一次响起时,我却听出了其中的气急败坏与歇斯底里。我不想那么快去接它,就那么让它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响着。
友谊地久天长……听起来我像一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但是,凭什么呢?那些事,我就非得听着,承受着?本来好好的心情被这突如其来的电话给糟蹋了,我又找谁去?
我慢腾腾地放下手里正做的事,走向桌子。手机上,曲玛的名字毫无悬念地在屏上跳跃,我不情愿地摁了接听键,一个失控的女声透过屏幕向我嘶喊,我把电话拿远一些才听到她喊的内容:你给那个孱头打电话,让两点务必到你家,我现在就过来!我必须跟他把事情说清楚!接着,在我还没来得及应一声的时候,对方已经咔的一声挂断了电话,根本没想到要征求一下我的意见,看看我有没有时间?亮着的屏幕安静下来,展示我那张甜蜜的笑眯眯的猫脸。
我有点发愣,看一下时间已经中午一点过了,也就是说,我今天的时间必定要泡汤了。
曲玛在闹离婚。“孱头”是她的老公赵毅,他们都是我十来年的朋友了,现在我成了他们的“日内瓦”。
那个冬天真冷,刚刚下过一场雪,天快黑的时候曲玛和一个男人上了由省城开往白城的384次客车的普客车厢,在我对面坐下来。这是一辆慢车,运行的速度比牛车快不了多少,我因为晕车才选择了它,等于选择了一趟无聊的旅程。车上大多是早晨出发去省城办事的白城旅客,那种白城口音的普通话,我相信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听到,我都能准确地分辨出来,因为我已经在白城生活了二十多年了。
暗淡的灯光下,我细细打量对面的这一对,依然能看出他的年龄大她最少十岁。后来我知道曲玛是那种很单纯的女孩子,那时候她刚刚大学毕业,没有工作,脑子里却充满了不着边际的诗意幻想。那天她穿了一件淡青色的夹克,脸上带着笑。我并不认识她,之后才想起,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她身上的那件夹克衫,跟我的一件一模一样。曲玛说:你是槿。我说是的,然后奇怪地看着她问,你是?她说我是曲玛,是你的粉丝。我没想到,在这样一趟枯燥的旅程中我还会有粉丝,而且我并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曲玛明确地说出了我一篇文章的名字,这让我受宠若惊。接着她向我介绍:这是赵老师。她看着他的目光让我认定她与他是一对恋人,或者,就是她爱他?
就这样,我认识了曲玛和赵毅。他果然大她十岁不止。赵毅是个温和的男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个雪天里的普客车厢非常冷,而曲玛的情绪虽然兴奋,却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她是一个羞于言辞的女孩。为了打破僵局,赵毅说我给你看手相吧!曲玛立刻说,赵老师看得可准呢!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面对我并不熟悉的曲玛和赵毅,除过看手相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手相看的什么我早都忘记了,后来曲玛说,赵老师是搞文学的,很多年后我释然,为什么曲玛会对一个大她那么多的男人露出那种目光来。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经常以文学的名义在一起聚会。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结得悄没声息,等我知道的时候,曲玛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我相信我们很多人的生活都是这样,一些朋友在不可预期的时间里出现,同行一段之后,又在不知道的哪天淡出我们的生活。曲玛就是这样,我不记得她生下了孩子,再见她的时候,她说她与赵毅去了广州打工。我问她做什么,她说在一个小企业里编一份内刊,赵毅受雇于一家杂志,还好,都是他们喜欢做的事情。曲玛的手里领着一个女孩,她说叫阿姨!那女孩天生一副美人坯子,大大的眼睛像极了赵毅,她小嘴甜得像蜜,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我问她回来是长住还是探亲,她说长住,不准备去了。我问赵毅呢?她说不知道,他愿意在那边我没意见。她神情里分明有些什么东西,但她很快就转换了话题,说,你还一个人呀?我调侃着谁会要我?!她轻轻地“切”了一声,表示她的怀疑。
我长曲玛一岁,看看曲玛的孩子都三四岁领在手里能为妈妈打酱油了,我的那个他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这个话题是我最不愿提起的,父母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已使我产生了恐惧,我说,怎么,准备给我介绍一个吗?曲玛的脸红了。
我又开始能常常见到曲玛,她领着孩子,有时是她来找我,有时是在路上。她不太聊天,找我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手下在忙着什么。我习惯了她的不说话,有时忙了也好大一会不理她,她在旁边也不生气。有几次她看我忙,几时走的我都不知道,只是忙过那一阵,才想起刚才曲玛好像来过。
我以为只有我过得苦,不断寻找更稳定的职位,以便让自己的生活能过得好一些。其间还谈了一个朋友又分手。我感觉自己二十七岁的心灵上都长了皱褶,沧桑得不成样子。就在这一段时间,曲玛告诉我赵毅回来了,在一家公司编内刊。我心不在焉地说好。曲玛也是欢喜的样子,她那满足的样子更加重了我内心的凄凉。
曲玛还是常常到我这里来,问起赵毅,她说,谁知道他!
那一年,我工作的那个公司受亚洲金融风暴影响,要裁员,我们全体员工人心惶惶,人人努力工作,以保住饭碗。我自知学历不高,只有加倍工作,每天下班都累得浑身骨头散架。在一个秋风瑟瑟的下午,老板笑眯眯地走到我面前,说,槿,我很抱歉……我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然后拉开办公室的抽屉,收拾我不多的属于女孩子的零零碎碎。那天下午从单位出来,我去了附近的零点酒吧,要了一听啤酒。
我从没在外面这么无所顾忌,但那天我的确在零点酒吧里一个人喝醉了。在午夜酒吧打烊的时候一个人出来,被夜风一吹,清醒了的脑子就有点怕,于是拼命想拦一辆出租回家。也许是我不稳的脚步加上口齿不清的表达,竟然没有一辆车肯为我停下来。
我一个人高高低低走在回家的路上,那种无所依傍的感觉冷彻心肺,心一酸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后来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下,我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槿,是你吗?你怎么在这?
我看到是赵毅,上了他的车。那晚赵毅送我回家,我不想说话,也许是酒的缘故,我只想哭。赵毅拧了毛巾给我,断断续续的还是让他知道了我刚刚失掉职位的事。赵毅说时间不早他要走了,让我自己保重,并说他们公司接触的客户多,职位的事也不要太急,他会帮我打听。我并没当真,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洗了脸精心准备求职简历,回来时买了一大摞这个城市的各类报纸。从这天起,我就开始求职了。
曲玛来找我,我老不在。一个星期后,曲玛见我,她第一句话就是这段你忙啥呢?我说找工作啊!曲玛很惊奇:你失业了?我说赵毅没跟你说?对了,赵毅还答应帮我操心呢!曲玛说,他没说。过了一会她又说,他真的答应帮你问问吗?我说了那天的事。她说,你别信他!他那人推不过就答应人家,答应了又办不到,就拖着……
曲玛的表情怪怪的,我不知道她怎么了。
谁说过,雪,是春天最早的花。一场纷纷扬扬的桃花雪之后,春天就真的来了。这时候我已在赵毅就职的内刊干了三个多月的编辑了——他并没有像曲玛说的那样,说说就算,而是真的向他们老总推荐了我,这样,我们就成了同事。其实干杂志我很多东西都不懂,都要向赵毅请教,我发现赵毅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对于我的提问他从来都没有不耐烦过。事实上,曲玛也是赵毅的学生,他很早就教会了她划版校对,以她中文系毕业的功底,干起编辑来绰绰有余,可是她不愿跟赵毅在一起,所以新年过后没几天就去了省城打工,在一家报纸做校对。我说你这是何苦?在家还能照顾孩子和赵毅。她说我才不愿和他在一起!她狠心扔下了三岁的女儿小缘,所以现在赵毅是既当爸爸又做妈妈。曲玛说,结婚的时候他说只有一个孩子,还是前妻带的,可是现在,今天出来一个,明天出来一个,谁知道他还有多少孩子!我家成了孤儿院了。我感觉那家就不是我的,待着憋屈!
虽然他们结婚时我看出赵毅大她很多,但是我跟她不熟,又看到她看赵毅时眼里的崇拜,就不敢多问。现在才知道,赵毅是离过婚的,前边有两个儿子,已经上初中了。
赵毅也对我说,有时间你劝劝曲玛,让她回来吧,哪怕在这儿我给她再找个工作呢,小缘离不开妈妈。我把这话说给了曲玛,她脸上的笑容有点古怪又有点幸灾乐祸,她说,我为什么要回来!跟他那人没法待……哼,让他自己想想吧!我试探地说你要什么呢?我觉得赵毅是个温和的人,不会对你有过什么吧?曲玛恶狠狠地说,温和的人才最没人性!
接着她给我说了他们在广州的生活,她说那时候她刚生了孩子,在家待着,可是赵毅常常不回家,她就整天替他提心吊胆。有时候他走了一个星期,回来才对她说,他出差去了趟北京。或者,她看见他收拾行李,完了走时才跟她轻描淡写地说他要出去一趟。她问他几时回来,他却说说不准,事情完了自然就回来了。广州的生活很不稳定,而他留给她的生活费总是捉襟见肘,拿着有限的钱,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坐在冰冷的出租屋里,她不知道那个她需要依赖的人在哪儿。她说,赵毅从来没给过她安全感。广州的日子仿佛一场噩梦,而那个十三平米的出租屋仿若孤岛,她的心整天都是慌的。她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她只要他给她一家三口和睦温馨,要他知道她的企盼,理解她的那份牵挂。可是他从来都无视,好多事都是她问他才说,更多的事他并不给她说,而是她去猜。比如他的孩子,来第一个的时候,他说孩子的妈妈病了,暂时在这儿住几天,这么一住就没有期限了。来第二个时,她的眼睛都大了,不是说只有一个孩子吗,怎么又有一个?他说,孩子上初中了,他们那里的教育不好。曲玛说了一个县的名字,离我们这里不远,我知道那里是赵毅的故乡。曲玛说,赵毅这次对她的解释是以前说了怕她生气。曲玛说现在来了我不生气吗?
赵毅的工作不稳定,他却从来没有居安思危的意识,有了钱就下馆子买好吃的回来,美其名曰为她和孩子改善生活,可他从来就没想过,那些东西她会吃得安心吗?没钱的时候就找人借,实在借不下就指曲玛出面。有一次到了中饭时间,身上竟然一分钱都没有,就让曲玛去找房东,因为赵毅自己已经找了好几次房东借钱了。曲玛流着泪把孩子交给赵毅,到房东那里借了十块钱买了几个馒头。曲玛说,那天的馒头她一口也没吃,她在旁边看着赵毅狼吞虎咽,心里死的心思都有。——如果一个人能抠出自己的眼珠,她一定不会犹豫,最后她说。
广州是一个日夜喧嚣的城市,曲玛却如行走在无人的荒野,那种孤独与无助日日夜夜啃噬着她的心,所以她回到了家乡。现在,他们的家里天天像过庙会,看着那两个平白多出来的孩子,曲玛说她的脑仁子疼,所以她要走得远远的。
我不知道该怎样劝她,只好说,看在赵毅是小缘爸爸的份上原谅他吧!另外,你不觉得小缘这么小就整天见不到妈妈很可怜吗?曲玛的眼里忽然就盈上了一汪泪水,说,那也没办法,她好歹还在赵毅跟前,有他照顾。我现在这样一个人在外面也很无奈,我觉得我的家被鹊巢鸠占了。
我同情曲玛,却觉得她的思维哪里出现了岔道,我原本是一个不会劝人的人,曲玛的诉说又让我的思维一时混乱不堪。第二天见到赵毅,我找了个没人的时间跟他说了曲玛的不满,赵毅说,的确,广州的生活很不稳定,那时候,他一门心思想调到北京去,所以常常出差。没跟曲玛说,是怕她担心。我也觉得赵毅用这么轻飘的几个字对那段生活一笔带过是不负责任的,我生气地说,她是你老婆!你知道她每天都在盼望着你平平安安回家吗?对于曲玛来说,你就是她与孩子唯一的依靠!赵毅表情讪讪地说,你还不知道曲玛,芝麻大的事她能想成西瓜!
我又婉转地问起他前妻的两个孩子,赵毅的解释是,他们家乡的教育一点都不好,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这个做爸爸的不能眼看着毁了孩子的前程吧?再说孩子大了自然就走了,还能为这事跟我提出分手?你说她这不是找事嘛!我说找什么事?赵毅说,曲玛早就提出要跟我离婚呢。
我不知道谁说的话有理,只好劝他们各让一步,好好过日子。
是曲玛不让啊!最后赵毅无奈地说。
我懒得再管曲玛与赵毅之间那些公婆都有理的事情,因为我恋爱了。春天,是一个恋爱的好季节呢!
赵毅的事业渐渐稳定,小缘也上了小学,曲玛依然在外流浪。日子在不可妥协中向前,其间我也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圣诞节,我与爱人领着孩子,在闪烁着圣诞树的店铺门前走过,听男孩女孩幸福的尖叫,感受那些属于青春的日子。先生说,年轻真好啊!我知道他是想起了那年的圣诞节,我们约好在红磨坊门前相会,然后一同去看一场电影,可是那天堵车我来晚了,到的时候看到他特意换上的西装已惨不忍睹,上面喷上了红红绿绿的“喷雪”,连头发上都是。后来他就顶着一头的红绿”喷雪“与我走进了电影院,记忆里那场电影是我们看得最甜蜜的一个片子。
现在儿子已经三岁了,他坐在爸爸的肩膀上,抱着他的头,听他讲骑着驯鹿降临人间的圣诞老人的故事。儿子的头上是老公特意给他买的圣诞帽子。老公说,圣诞老人骑着驯鹿,就像你现在骑在爸爸肩上。老公在人群的缝隙间跑,拽着儿子的两只胳膊,我看着他们笑,心里滚过一阵幸福。就在这时,我接到了曲玛的电话,在嘈杂的圣诞街头,《友谊地久天长》的曲子一下子就把我拽出来,我喊着说,曲玛,你在哪?但我一点也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我看了一眼正玩得开心的父子俩,闪身进了一家店铺,那些幸福的欢乐的人群被隔在了玻璃门外。我说,曲玛,你还好吧?你在哪?电话里出现了片刻的安静,然后她说,我还在省城,我失业了。我说那回来呀!这么冷的天,回来吧,赵毅和孩子都需要你。曲玛不做声,然后她告诉我她就职的那家报纸改组,换了老总,新老总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裁员节流,以后没有专职的校对了,采用采编合一的办法,需要编辑亲自跑一线采稿子。她说,社里的竞争很激烈,都是些年轻人,能跑动,像她这个年龄的几乎没有了。
我想象着曲玛一个人的圣诞节,觉得如果真的有圣诞老人的话,就别让曲玛失掉这份工作。因为这份工作对她太重要了。我无力地在电话中劝着曲玛让她回来,但我知道她是不会回来的。果然,在我说了一大通之后,曲玛说,我只想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你们都好吗?我知道她想知道什么,就说,小缘很好,现在已能自己带着月票牌乘公交上下学了。这一年小缘上小学二年级,学校离家有五六里路,一般的家长是不会放心孩子自己过马路上下学的。潜意识里,我想用小缘唤回曲玛那颗漂泊的心。
电话里的曲玛说,她在爸爸跟前,只要好就行了。然后说省城的机会多,但这个年龄还是难找活,她再找找试试看。之后,轻轻道了圣诞快乐。我回她:圣诞快乐。但我知道,这个圣诞曲玛注定了无法快乐。
接下来的春节在曲玛来说不好过。腊月二十九,我终于见到了她,苍白中透着一丝疲惫。她说找了几家报纸,都是要采编合一的,如果仅仅是校对,工资就太低了。她给我算了一笔账,租房多少(我去过曲玛的出租屋,是那种单砖砌墙顶上只盖了层石棉瓦的简易房,冬天屋里能结冰,夏天像蒸笼),吃饭多少,坐车多少……如果是校对,晚上十二点下班还要打的,又是多少。我知道曲玛是一个节俭的人,有好多次她回来看孩子,就因为头一天的一碗剩饭,她非得热着吃了才回家,这样就耽误了半天时间,搞得几个月难得一次的团聚来去都匆匆。这在我是不可思议的,而在她,倒掉那碗剩饭想都不要想。
曲玛这么一算就黯淡下来。我说那你试着给自己一点挑战怎么样?她立刻说,那不是挑战的问题,我怎么能拼得过那些小青年?我……总是不善与人交流,去采访都不知道说什么,何况很多都是社会稿子,要自己去街头跑,也操心得很。她笑了一下,说,现在如果有一家报纸只要校对并且能让我顾住生活就好了。
在举国欢庆的日子,我去了曲玛与赵毅的家,三室一厅的房子,没烧暖气,冷。曲玛待在她的小卧室里上网,在一个个网页间流连。赵毅不在家,都快下午六点了,还不见她做饭,我提醒她:你该忙了吧?她说没事。接着,那些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回来,除了小缘,没人进来跟她说话。我说我走了,孩子都回来了,你快给他们做饭吧。曲玛说,赵毅给他们分了工,每人做一天饭两块钱,小缘的任务是保持家里的地板干净,也能挣到两块。如果我做就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会不高兴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曲玛出去,为我拿进一个半冷不热的馒头,里头夹了一点西红柿炒鸡蛋。我说干吗?她说吃饭呀!我说就这么吃?她说那还要怎么吃?!
我从来没这么吃过,就说有水吗?曲玛提起开水壶,里面是空的,她向着客厅叫:小缘,烧点水!那个八岁的女孩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她说噢。
从曲玛家出来,冷空气清澈凛冽,被冷风一激,我感到自己的心痛,泪水无端地流下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年初四,我的手机又唱起了《友谊地久天长》,屏上闪着曲玛的名字,我摁了接听,话筒里立刻传来她失控的声音,原来赵毅又走了三天了,她说家里什么都没有,她搜了阳台上的一些破烂给了收废品的,刚才买了几把挂面……我说你过来吧,我先给你拿点钱生活。半小时后她出现在我面前,情绪失控,整个身体抖个不停。我拨通了赵毅的电话,他说回去看父母,说还有一点事,完了就回来。曲玛在电话上对他喊,并不听他的解释,然后她大哭起来。就这样,两天之后,曲玛又去了省城。
上班后,赵毅告诉我曲玛向他又一次提出了离婚,但这在我已不是什么悬念了。
二月的一天,曲玛打来电话,说她找到工作了,是为一家技校招生,她说工资是从生源里提成。我知道现在社会上很多这种学校,就是骗人的,学生缴了学费,有没有课上是很难说的事。曲玛表现得很惊讶,她说不会吧,我看他们挺正规的。我告诉她前两天省台还播出过一档节目,就是曝光招生猫腻的。曲玛说我会注意的。我想她是太想有一个工作了。果然过了没两天,她又打来电话,说她不在那里干了,说现在的人怎么能这样?这回她的语气很轻松,她说她换了一家,还是学校,民办的,是她在报纸上看的,对方说要招代课老师,她已经搬到学校了。我说不是还没开学吗?你现在做什么?曲玛说,校长说让她先兼一下生活老师,管先到的部分学生的生活。听曲玛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觉得她至少目前已经稳定下来了。
那个……不离行吗?曲玛立刻说,不行。我一天也和他过不下去了,你就别再劝我了!我说你要想好,小缘怎么办?曲玛叹一口气,说,当然是他带,我没有这个能力!一时我们都不说话,话筒里只有电流刺啦刺啦的细微声响。过了一会,她说,我要顾小缘,我这一辈子得委屈死!
开了学我就忙起来了,儿子已经上学前班了,老公工作忙,孩子的事就落在了我身上,上学放学都得我接送,那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事。每天提前十分钟与一大群家长等在儿子学校的门口,看他一本正经地排着队走出校门,然后像燕子一样叫着妈妈向我飞奔而来,我相信每个母亲此时此刻内心都会充满了成就感与自豪感。
儿子,告诉妈妈今天老师讲什么了?我一边问儿子,一边把这个胖乎乎的小肥猪放上自行车后座。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儿子叫:妈妈,友谊地久天长!前几天他问我手机唱的什么时我告诉他的。
槿,哦,我……没事,就是给你打个电话。你……在接儿子?听到曲玛的电话我的心就揪起来,不知道她那里怎么样了。她说,还行,没事,你忙吧!挂了啊!
曲玛的这个电话打得莫名其妙,却让我的心开始七上八下,我相信她一定是有事情,却最终没开口而已。
第二天一上班赵毅就急急跑过来:槿,帮个忙,替我把这份稿子处理一下,回来请你吃火锅!看他那样子像是刚刚拣了五百万,他可是郁闷有一阵子了。我说你干吗?他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说,我接曲玛!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曲玛昨天晚上打电话了,让我今天一定去接她,她那些东西自己搬不动。我拽着要走的赵毅,问,往哪搬?搬回来呀!他奇怪地看着我说,她决定回来了,再不去了!望着赵毅远去的背影,我以为他是白日做梦。
不是他就是我。
然而曲玛真的回来了!那天下午下班的时候,赵毅过来说,九州火锅城啊!那样子如窗外返青的树苗,扬眉吐气的。我说曲玛回来就好,告诉她我这个周末去你家看她,火锅嘛,就算了吧,都多少年的老朋友了。赵毅说,嗯,那不行,这可是历史性的一顿饭,你不来怎么行?!我说好好,我去!赵毅不忘加一句带上先生啊!嗨,他可不一定有时间!最后一句话赵毅不一定听到,因为他已经急火火地跑出去了。
火锅城里,曲玛看到我进来,笑得很难为情。我故意不看她,对着桌子上的菜说,都点了什么?有没有我爱吃的鱼?然后才对曲玛说,还要一盘酸菜,曲玛你知道嘛,怎么没点?赵毅笑我:你这是什么组合?怪味组合!今天赵毅还不错,胡子刮了,衬衫也换了……曲玛,你不知道,你们家赵毅那衬衫可有历史,为国家节约每一滴水资源,不该换时坚决不换!曲玛笑:那人家愿意!
趁着赵毅叫服务员的当儿,我小声问曲玛怎么回事?曲玛说原本说好代课的,去了之后说让我暂时兼管生活,等到开学了就代课。可是过了没两天,又让我把楼道的卫生也管上,每天拖拖扫扫,那好吧,就拖就扫。说过我只是兼的,下来一检查却都是我的不对,这儿没干净,那儿没扫到……我觉得我这人够好说话了,人怎么能这样?想想我应聘的是老师,又不是清洁工……我觉得有必要向他们说说这事,你说呢?
我已经能想象后来的故事。曲玛表情复杂地望着门口,说,这样一来,就在那里住不成了,我才退了以前的房子搬过来,现在又要找房子……这一段一直在找工作,这个年龄真是太累了,想想似乎很少给小缘做过饭,她的成绩也不好,特别是英语。我想回来给孩子辅导辅导,也调整一下自己。
是的,也该调整一下自己了,看你的脸色——曲玛的脸色蜡黄,皮肤干燥无光,有着明显的营养不良倾向。我欣慰曲玛终于有了这样的想法。
你都不能想象那个家成了什么样子!进了卫生间,分不清哪条毛巾是擦脸的哪条是抹布!
清明节的前一天。
《友谊地久天长》——每当这首曲子响起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故事在等着我。电话里,曲玛的情绪再一次失控,她说你知道赵毅去哪了?我给他电话他不接,我找不到他!然后在话筒里号啕大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也急起来:你在哪?我现在就来找你!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她出什么事了?曲玛说,在家。赵毅与前妻生的那个儿子正在客厅里,她在自己的卧室不敢开门,他的手里拿着刀。
一切全乱了!我不停地拨打赵毅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以我对赵毅的了解,他肯定不在市内。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赵毅家。他们位于四楼的家门虚掩着,那个男孩早已不知去向。我叫曲玛的名字,说,是我,槿。一边叫一边在屋子里四处打量,脑海里那一幅恐怖的画面还好没有出现。
曲玛,是我,槿……听到我的声音,曲玛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她的头发凌乱,眼睛红肿。我什么也没问就把她接到了我们家。
晚些时候,我接到赵毅的电话,他说他正在老家,刚才出去没带电话,他说儿子也给了他电话,说他不敢回家。赵毅问我曲玛是不是在我这?我说是。他说他立马赶回来,因为那男孩不知去向了。那个孩子也才十三岁,从来没离开过家一个人在外头过夜。赵毅说他无法判断谁说的是真的。我想我也无法判断。
那晚曲玛的睡眠很不好,不断地惊醒,醒过来就说赵毅骗了她。她说近十年的时光过去,让她真正醒悟,她当初爱上的或许只是文学,而赵毅,恰恰在从事这个工作。
文学是什么?那些虚无飘渺的文字的光环散尽之后,我不知道曲玛看到了什么?或许她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而已。那么,赵毅呢?赵毅又算什么?曲玛在哭,单薄的肩膀在被单下柔弱无骨,她的无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包括她看到赵毅时歇斯底里地叫骂,包括叫骂声中赵毅生铁一样的沉默。
后来听说曲玛睡觉时枕下压着菜刀,早上上班时赵毅的眼睛肿着,他越来越丢三拉四。他说槿,你劝劝曲玛,让她别再闹了,她的枕下压着菜刀,怪吓人的。我说,曲玛,还没开口却看到她得意的笑,那笑让我害怕。
直到有一天,赵毅说,这回真过不成了!
原来赵毅半夜醒来,发现一直分居睡在另一间屋子的曲玛手里举着那把吓人的菜刀,正呆呆地站在他的床头。
赵毅终于同意协议离婚。
但曲玛没等到签协议,她疯了。
送曲玛去精神病院的那一天,我专门请了假,我为她梳理了凌乱的头发,那发丝间竟然有丝丝晶白。我为她换上洗得发白的衣服,等赵毅叫出租车来。其实曲玛从来就没穿过什么好衣服,眼前的这件,在我记忆里已经有五六年了吧。我打定主意,等到她安顿下来,去市里新开张的女人街给她选几件,曲玛这几年真是太亏了。
曲玛不能看到赵毅,一见赵毅情绪就会失控。没有赵毅的时候,她表现还算正常,泛黄的脸上甚至还有一抹孩子般纯真的笑。如果你没有在听她说话的话。
她说,槿,我终于和那人分开了!刚刚拿了离婚证,从今天起,我和那个乱七八糟的家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作为补偿,赵毅给了我五万块钱,生活暂时没问题……槿,我想歇一歇。你说我拿这五万块钱干什么呢?做个生意?可是我不会做生意……你说我租间房子怎么样?再拉一条网线,早上睡睡懒觉,然后看看书,上上网……然后,然后,我真想真正地谈一次恋爱!槿,你看我这么大了还没真正地谈过恋爱呢,我想体验一下爱与被爱的感觉……哎呀!槿,今天下午我一定要请你吃一顿饭,庆祝我离婚成功!九州火锅城怎样?你的怪味组合?
曲玛清醒着疯,我知道那样的生活一直是她的理想,却从来没实现过。她的手里拿着那张被她当做支票的纸条,她的眼角已有细细的纹路,而那笑容分明有一股如释重负的味道。她忽然又惊慌又不可思议地望着我,说,槿,你哭了?你怎么了?同时伸出手,抹去了爬上我眼角的泪水。
远远地,我看到躲在一棵树后的赵毅向我招手,他叫的那辆车来了,是一辆绿色的出租。赵毅已办好了一切入院手续,交了一万块的押金,我们说好由我送曲玛去医院。我搀着曲玛上车,说,你不是要请我吃火锅吗?她说,是啊!我刚刚得了五万块钱呢!
她脸上的喜悦让我一瞬间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傍晚,一个穿淡青色夹克的女孩微笑着走到我面前,说,你是槿?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