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
2013-04-29李雪静
李雪静
收到闺蜜的短信：“南京路新开了咖啡店，明天去吧？”而后又一条跟进来：“我请你。”还附带一个夸张的笑脸。我一边回复大段甜腻的感谢，一边开始思考明天穿什么衣服。连衣裙似乎太冷，而且我没有合适的裤袜。羽绒服又似乎太厚，随随便便松松垮垮。折腾一番还是决定卫衣配牛仔裤，毕竟只是和闺蜜泡咖啡厅而已。
我们约在下午四点，闺蜜迟到了十五分钟。
她连声道歉：“路上堵车了啦，我还跟司机说让他开快一点的。”我连忙说没关系。穿着笔挺制服的门卫帮我们拉开门，我注意到闺蜜穿了高跟鞋。
“你会不会太隆重了？”我开玩笑。“啊？不会吧！就是随便一穿而已啊！”她紧张地笑，同时整了整黑色绣玫瑰花边的外套。
“现在是下午茶时间，暂时不提供主菜。请问两位喝点什么？”红格子短裙的女侍者温柔地递过一本菜单。闺蜜接过来，胡乱翻了翻：“你点吧，随便点。”我点了水果茶。
“咔嚓”一声，照相的声音。桌子对面，闺蜜冲我抱歉地笑：“哎呀，我自己拍显得人太大了。来，你站在这个椅子后面，拍我的背影。”末了又不放心地补充，“拍背影哦。”
我点点头，接过她的手机，站起身来。她用右手托住脸，做出看窗外的样子。
“咔嚓”。
“我看看，我看看！”闺蜜迫不及待，“哎呀，我脸也太大了！算了，我不转头了。”
她坐直身子。
“咔嚓”。
“嗯，还行吧。”她接过手机，头也不抬，手指在屏幕上飞速移动。
五分钟后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我拿起来——“您的好友xxx在微博中@您”。我点开那条微博，是闺蜜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背影，旁边写着——“啊啊啊啊，被人偷拍了！！！唉，你个没良心的，别忘了是谁请你喝咖啡！！！@xxx”。我抬起头，正撞上闺蜜毫无波澜的眼睛，她笑嘻嘻的：“你快回复啊！”
我只好回：“对不起，我错了！！！”外加两个痛苦的表情。
“小姐，您的水果茶。”还好，温柔的“红格子”及时赶到。我放下手机，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小啜一口，又准备给闺蜜倒。
“别别别！慢点慢点！”我以为是我把茶洒到她手上了，紧张地赶紧放下茶壶。
“你端起来。”闺蜜开始指挥我。
“啊？”我不明所以。
“端起来嘛，给我倒上，倒慢一点哦。”闺蜜拿起手机。
我照做。“咔嚓”声过后，又是微博的提示声。
一张照片。我的手，她的茶杯，深橙色的水果茶在空中定格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半圆弧。旁边附带文字——“哈哈哈哈，有人给我倒茶！是谁？？自己站出来承认～！！！@xxx”。
我开始喝茶，水果茶甜中藏酸，咖啡店里回荡着卡萨布兰卡。茶，音乐，朋友，本该是多么惬意的午后。
“拜托，你不准备回我一下嘛？”闺蜜完全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好吧。我抄起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恶狠狠地敲：“大人请慢用！”没有忘记加上那个挤眉弄眼的鬼脸。
闺蜜终于露出微笑，那微笑在空中悄无声息地写下四个大字：这就对了。
我转头看向窗外。
冬天的北方入夜早，这才刚刚五点，天就已经浸在墨一般的雾气里了。街角有一个穿长大衣的女人，踩着亮色的高跟鞋，鞋跟是无比鲜艳的黄。她在打手机，依稀看得见那粘满了亮钻的手机外壳。街口立着一个小小的公交车站，一群人拥在那并不算高耸的站牌前，像一摊来不及收拾的呕吐物。男人，女人，孩子，每个人都握着手机，因为需要，因为无聊。对面的花店早早闭门谢客，店主应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用力拉下卷闸门，又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几眼，然后，掏出手机。
闺蜜仍执着于那些无论如何没有尽头的微博。她的茶一口没喝，已经冷了。
穿着红格子裙的服务生再度出现：“小姐，已经到了晚餐时间，请问您需要吃点什么？”闺蜜终于显现出兴奋，“哗啦哗啦”地翻着菜谱，久经考虑后给自己点了五分熟的牛排和奶油浓汤。
我没什么胃口，于是如法炮制。
热气腾腾的牛排端上桌，闺蜜眼疾手快地抓拍到了男服务生揭开盖子的瞬间。然后她把手机递给我：“帮忙拍一张我的吃相啦！我先假装吃着，你随机拍就行了。”她拿起刀叉，尽量优雅地狼吞虎咽起来。
我盯着手机里的她。闺蜜不会知道，在那块不大的长方形液晶屏里，她刻意的优雅有多么明显，她的假睫毛和她满脸空虚的微笑又有多么突兀。但是我没办法告诉她，我的选择只有一个——按下快门。
“咔嚓”。
“哎呀，你把我拍得太丑啦！”
“咔嚓”。
“啊，我的脸是不是真的很大？”
“咔嚓”。
“等一下！我要换一个姿势拿叉子！刚才那样太恶心了！”
“咔嚓”……“咔嚓”……“咔嚓”……
牛排开始还在铁板上“嗞溜嗞溜”地窜着热气，现在却完全安静了。话语声，说笑声，咖啡店的音乐声，这世上的任何一种声音都比“咔嚓”声好。
闺蜜低头摆弄着手机。微博的提示开始尖叫。
我已经不准备看了。
“亲爱的，我想问问你，”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拍照？我们不是来吃饭的吗？”
闺蜜疑惑地瞪大了眼睛，好像她对面坐着一个石器时代的人：“对啊，就是因为吃饭所以才拍照啊。”
“为什么？”
“你不拍照片，谁知道你吃饭了啊！”
闺蜜的神情愈加安然，她开始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已是近十点。走到门口时，闺蜜一定要站在那里让一本正经的门卫帮我们拍一张合影。
门卫很尴尬地举着闺蜜的手机，闺蜜则一脸灿烂。
“咔嚓”。
第二天一早，我读到这条微博——“昨晚很开心啦！不过下午不小心睡到三点半才起床，都没来得及挑衣服！！！谢谢好姐们儿不嫌弃我邋遢的扮相！！！友谊地久天长！！@xxx”。
我看着照片上她精致无比的外套和高跟鞋，久久愣在那里。
